他长长的发流水般落在她颊侧,簌簌的痒,她偏头,咬住了一截黑发,轻轻一扯。

燕绥被她扯得头微微一偏,却并不回手去护自己的头发,反而顺着那一扯之力,俯下了头,一口亲在她腮帮上。

然后他就不起来了,赖在她身上,又对称地亲了一口,手已经摸到她领口。

文臻握住了他的手。

并不是矫情什么,而是这青天白日,人来人往,实在时间地点人物都不是那么回事儿。

想了想,听说男人想这事儿向来不分时间地点场合,虽然这狗男人脑子撞成了激素脑,但这么久他也算够憋的,如今就这么打断了,文臻也觉得于心不忍,于是抓住他的手移了移,低声道:“现在不是时候,那什么…晚上…晚上吧…要么…要么我现在…嗯?”

燕绥盯着她的手,眼看那手微微抖颤却依旧十分坚定地往前而去,忽然噗地一声,笑了起来。

文臻正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听见笑声睁开眼睛,却见他眼神清明,并无迷乱之色,这才知道他根本没那个意思,眼看他笑得暧昧,顿时恼羞成怒,猛地屈膝一顶。

燕绥却像早有预料,身子一歪,滚到她身侧,笑道:“哎,你在踹什么呢?后半辈子不想好好过了啊?”

文臻没好气,怒骂:“和猪过也不和你过!”

燕绥又笑,翻身亲了亲她颈项,道:“你不和我过,我和你过。哎别生气啊,别扭头,那边我还没亲呢…别气啦,不是我不想吃你,也不是我不想…嗯,其实就是咱们现在谁也吃不着…”

他话音未落,房门被敲响,燕绥道:“来了。”

果然门外随即传来易秀鼎一字字吐字特别清楚的声音,“夫人要立即启程,请两位速速准备。”

燕绥不理她,文臻只好应声。又推燕绥,燕绥老大不情愿地起身,把她抱下床的时候又觉得床单被揉皱了,在那铺了半天床单,等到两人终于出门,已经是一刻钟之后。

原以为易秀鼎已经走了,结果她居然还笔直地站在门口,文臻想着刚才两人收拾行李还一阵黏黏糊糊,脸不禁一红。

燕绥倒是坦然,背着包袱抱着她,一脸自如地走过去,也不和她打招呼。

易秀鼎转头看了文臻一眼,此时才发觉她的衣裳是桃粉色的,再看看燕绥的衣裳,隐约明白了什么,眼神掠过一丝复杂之色。随即转头,冷淡地对文臻道:“所有人都在等你们。”

文臻歉然道:“对不住,是我耽搁了。”

她坦荡认错的态度,令易秀鼎脸色微霁,又道:“做人当自爱。既知他人事急,就该行动迅速。做人也应有担当,该是谁的错,就是谁的。”

她后一句是看着燕绥说的,她在门外,明明听见的是文臻催促,而燕绥不急不忙。

燕绥就像没听见,早擦身而过,文臻只得歉意地对易秀鼎一笑。

她原先有些怀疑燕绥是不是撞出了问题,待她有点和以前不一样,但看燕绥对别人,那还是目下无尘的德行。

门外已经备好了车,那岑少爷抱着大娃娃,欢天喜地地探头出来道:“快快快,笑…桃花姐姐快来和我一车。”

在他遭受燕绥眼神杀之前,一个小厮的脑袋探出来,及时把他拉回去了。

文臻有些意外,她以为自己和燕绥的假身份,只限于在段夫人这里知道,没想到岑少爷也这么快知道了。

段夫人不是轻浮的人,看易秀鼎就好像不知道,这只能说明,这天真傻萌的岑少爷,地位比想象中高。

车队很快启程,合郡离这里百里,今日是赶不过去的,眼看天色将晚,一行人错过宿头,最后只找到了一户大户人家的祠堂,将就过一夜。

段夫人这个身份,明知会错过宿头还趁夜赶路,可见主城情势已经很是紧张。文臻有些庆幸自己和燕绥这一番失散,反而以最高效率先到了长川。

其时已经是十二月,寒风呼啸,天色阴沉,似乎随时又要落雪,这家已经废弃的祠堂就一间,面积倒是不小,丫鬟护卫都在打扫,将最里头不漏风的地方清理出来,要让段夫人休息,其余人就只能在祠堂的其余角落将就一晚。

众人打扫卫生,寻找水源,打猎生火,忙得不可开交,燕绥明明也是青壮年,却守在文臻身边一步不走,等着众人生火送水,别人也罢了,易秀鼎冲他冷冷看了好几眼,他也当没看见。

段夫人的护卫进来,找到了挺多干燥的稻草,给段夫人铺完还剩下一些,那些人正要自己分了,燕绥过去,毫不客气地搬走了一大捆,众人对他怒目而视,有人忍不住道:“年纪轻轻,自己又没断手断脚,怎么拉得下这脸尽拿别人的!”

一片附和之声,夹杂着无数冷眼。

燕绥依旧像没听见,抱了稻草就走,他是真的不在意,寻常人的言语于他便如拦路蝼蚁张牙舞爪,多看一眼都不带的。

文臻抿着嘴,她心里有点难受。

她知道他不在意,但这不代表她也可以不在意,燕绥这样的天之骄子,凭什么要给这些人误会?

他不是懒得不肯动手,他是不敢离开她身边,段夫人是否真的相信他的说辞,其实两人是没有把握的。

她转头,对着那边灯下慢慢喝茶的段夫人笑了笑。

段夫人便放下茶盏,对她招招手,文臻慢慢走过去,段夫人拉着她的手,道:“我这里头避风,你和我一起睡罢。”

众人的窃窃私语顿时一停。

文臻在燕绥皱眉开口之前,笑得弯起眼睛,“好啊。”

段夫人那里是最暖和的角落,火盆好几个,草垫子上铺了被褥,十分宽大,不需要再铺草堆。

燕绥顿了顿,也没把那堆草还回去,在斜对着文臻的一个角落铺下了草堆,那里对着门,透风,没人肯去,所以他一人占了。

那里也是离文臻最近的地方。

他没还稻草,还自己占了,又引起一阵非议,只是这回声音小了好多,毕竟看见段夫人这样的人物,居然肯和这小子的妻子同卧,可见喜爱。

有人悄声道:“难怪这么不知进退。原来是靠自己媳妇攀上了夫人。”

又有人笑道:“这叫什么?裙带关系吗?”

一阵低低窃笑,忽然一双靴子停在他们面前,女子冷淡的声音居高临下,“很闲是吗?外头的布防都做好了吗?”

那些护卫们急忙跳起来,双手紧紧贴着袍子,“十七小姐!”

易秀鼎浅淡的眸色毫无表情,淡淡道:“想来你们这种只会嚼舌根的,也做不好布防。”她转头道,“云岑,你和我出去。”

易云岑笑嘻嘻地过来。

易秀鼎又转头看一眼燕绥,道:“你也来。”

文臻一直关注那边,听见这句,急忙去推燕绥,“去吧去吧,我在夫人身边呢。”

燕绥转头看她,看到她眼底的坚决之色,才慢吞吞道:“媳妇叫我去,我就去。”

四周丫鬟都一笑,看文臻眼神十分艳羡。

易云岑操着大嗓子道:“要他干嘛要他干嘛?除了一张脸啥用也没!”

易秀鼎拽着他的发顶,喝一声,“吵什么!”不停步地出去了。易云岑不矮的个子,在清丽文弱的她面前,竟然没有挣扎的力气。

两人走出祠堂,还能听到易云岑叽里呱啦地乱叫。燕绥没什么表情地跟了出去。

易秀鼎出了祠堂便不再理会燕绥,带着易云岑直接往前走,这祠堂坐落在一片空地上,四面都是往下的山坡,附近视野一览无余,倒也算得上安全。

要说唯一的不好,只能说在高处风太大。

因此易秀鼎出来安排护卫布防的时候,对着山坡底下说话很快声音就被风吹散,她便只得带着易云岑向下走了几步。

山坡上一群守卫,山坡下又有一群,两层护卫万无一失,此处可能是因为两边都是窄窄的山面,这一片坡夹在中间,挡风挡雨,地气温暖,地面一层,都是原先茂盛的草木贴伏在地,走上去滑滑的,易云岑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当即往后一倚,哧溜一下顺草滑了下去,倒把底下的护卫惊了一跳,猛地拔刀,直到看见随后跟上来的易秀鼎,才松懈下来。

易秀鼎眉头微皱,“大惊小怪做甚?”神色倒没有不满意,毕竟护卫警醒,是件好事。

她在山坡底下转了转,看了看四周地形,越看越觉得,此处仰攻很难,视野又高,实在是个很安全的地方,想要布什么机关也没必要,就算有敌人也很难布埋伏和机关,也便满意地点点头。

家族中最近正乱,家主倒下,各大长老各怀心思,段夫人地位特殊举足轻重,虽然人人想拉拢,但能拉拢到段夫人的也只一人而已,一旦其余人发现自己已经没了机会,自然会干脆先下手为强,谁也捞不着。

所以她不敢不上心。

她在山坡下走了几步,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无意中一回头,却看见燕绥正站在山坡上,凝视着地面。

他的身影仰头看去十分高颀,衣袂与长发在风中猎猎,露出的半边侧颜线条精美而利落,夜色深幽,剪一抹修长剪影,光胜明月,气度如神。

易秀鼎觉得自己并没有多想,却不由一直停在原地仰望,直到听到易云岑咕哝,“他在做甚?他是在听什么吗?”易秀鼎才恍然惊醒,这才发觉,那个名字怪怪的文甜甜,微微偏头,好像是在聆听着什么。

易秀鼎下意识也屏住呼吸。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宠媳妇的文甜甜

易秀鼎下意识也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然而耳边除了这山中各种自然的声音和四周的人声,并无异常。

她正疑惑的时候,忽见山坡上燕绥忽然手指一晃,手中多了一点火星,随即他将那火星对着地面一掷!

噗一声轻响,那光秃秃的地面,忽然亮起了一道火线!

那火线速度极快,刹那间便已经窜入坡下草丛,瞬间将那些半干的草燃起,却又凝而不散,迅速腾起一条火龙,从坡上卷到坡下,烧到半坡时,轰然一声响,黑烟滚滚,泥土四溅,地面瞬间多了个坑。

刹那间易秀鼎抬头,看定燕绥深湛的眉眼,连易云岑也张大了嘴,仰头用惊慕的眼神看着燕绥。

燕绥也在看着易秀鼎,忽然对她做了个挥刀的姿势。

易秀鼎想也不想,头也不回,已经出鞘的刀,穿过腋下,猛地向后一搠!

噗嗤一声,黑烟中红血飞溅,身后有人发出吭吭的低音,易秀鼎还是没回头,再猛然拔刀。

她一捅一拔,都非常决断狠戾。直到此时,易云岑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叫。

易秀鼎这才回身,身后,果然是那个先前看见易云岑滑下来受惊要拔刀的护卫,此刻他的刀抓在手里,离易秀鼎不过毫厘距离,而他自己肚腹中,一个大洞对穿而过。

易秀鼎拔刀,这人便如破麻袋般跌落,鲜血喷了一地。

易秀鼎又一刀砍在地上,片刻,从草地中,挑出了一条长长的线。

那线在夜色中泛着黑亮的光,是那种能够助燃,燃烧中有滚滚黑烟的石液,另外可能还掺了毒物,烟色浓绿,气味难闻。

此时又有一批护卫从祠堂中奔出,是听见声响前来查看的,这些人是易秀鼎带来的自己的亲信,当即易秀鼎便命原先的守卫全部丢下武器,赶到一边,由自己的护卫看守,剩下的人则围绕着整个山坡搜索,果然在整个山坡的四个方向,都找到了这种浸润了毒物和石液的黑线。

这些线埋在草丛里,夜色中毫无痕迹,可以想象,一旦被一起点燃,火一定会在几个眨眼之间就会包围整个祠堂,让人根本来不及逃生。

不管有没有机会逃生,段夫人一定会被第一时间背出来,但这个火线每隔一段还栓了火弹子,烧到那里就会爆炸,易秀鼎算了一下,差不多就是大家第一反应抢出段夫人冲出来之后,就会遇上第一波来自四面八方的爆炸。

这地形处处安全,唯一隐患就是火攻,先不说敌人眼光之利手段之高,而且对方还非常了解段夫人队伍的构成,连护卫的效率和反应都算了进去,并且在不动声色间,已经对段夫人的护卫做了渗透。

易秀鼎一时有些不可思议,她能猜到出手的应该是另外几位长老之一,但是就她对另几位长老的印象,完全做不到这个程度。

午夜的风透心凉,她凉飕飕地想,厉害的人物怎么忽然蹿出来这许多?比如,方才,这么隐蔽的手段,又在黑夜里,那位文甜甜是怎么发现的?

她下意识向上看,山坡上早已没有了那个文甜甜的身影。

易秀鼎处理好了外头的事,又带着易云岑细细地将四周再探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了才回到祠堂。段夫人已经得了她的回报,因为赶路精神不济,直接睡了。易秀鼎进门就下意识找文甜甜,结果并没有在他的铺位那里看见他,再一转眼,却见他就蹲在段夫人铺位旁边,正端着一盆热水,要给他那小娇妻洗脚,小娇妻似乎不乐意,又怕惊扰了段夫人,两人低声叽叽咕咕,推推让让,忽然那小娇妻噗嗤一声,偏头对他说了什么,烛光下少女笑容甜蜜乖巧,气韵温柔,整个人都欢喜明亮,似在发光。

而文甜甜不知道说了什么,少女不再说什么,低头哧哧地笑,文甜甜挪了挪身子,遮住了自己的小娇妻,有低微的水声响起。

易秀鼎的目光慢慢上抬,看着被烛光打在墙面上的影子,那两个影子渐渐合而为一,看上去像一朵怒放的花的形状。

她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却并没有走远,就靠着祠堂的外墙,抱臂看着天上的月亮,过了一会,从袖子里抽出一根苦辛,在嘴里慢慢嚼着。

苦辛是长川独有的一种植物,晒成干枝后可以干嚼,气味辛辣中微香,可以提神,但嚼久了会上瘾。在长川,只有一些颓废且贫穷的男子,会用此物麻痹自己。

易秀鼎这样的豪门大小姐,却将这东西嚼得颇有滋味,那一截紫褐色的小棍子在嘴里翻搅,苦辣辛甜的奇怪味儿一波波向口腔涌来。

像这人生的滋味。

身后传来窃窃的私语声,是隔着一道门,睡在祠堂靠门口地方的几分丫鬟在夜谈。

“呀…好冷,这穿堂的风…”

“别吵,仔细十七小姐回来,让你直接睡外头去。”

“你可别吓我…哎呀十七小姐怎么忽然来了,真是的,她一来,我连走路都不得劲儿…”

“是啊,这些年,她越来越吓人了,看人一眼,像冬天的白毛子风刮过来一样。”

“这不是人心里苦么,说是小姐,其实也就是个孤女。传灯长老收养了,说是视若己出地位不低,却不过也就是个冲锋陷阵的打手。本来还想到年纪了谈婚论嫁,结果三个未婚夫,一个早夭两个退婚…换我,早就扔绳子上吊了,她还能活得这么硬气,也挺不容易。”

“是命苦啊。生在这样的家族,却没一个配得上的好命。易家那个病只传男不传女,偏偏就她得了!这还怎么嫁的出去?”

“我看她也不想嫁了,整日里东奔西跑,大概也就打算把命卖给长老堂,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冷情人罢了。”

“也是怪可怜的…”

易秀鼎毫无表情听了一阵,头一偏呸一下吐出苦辛根,直起身,一步跨回祠堂内。

私语声戛然而止。

段夫人睡了,其余人也便安卧,男人和女人住的地方用帘子隔开,中间的过道点着蜡烛。

易秀鼎的身影被烛光拖长了映在帘子上。

她缓步走在隔道上,两侧都有人酣眠,左侧文甜甜不知何时已经把自己的铺盖拖到他那小娇妻那,两人头碰头睡着。段夫人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安睡。

右侧易云岑蹬掉了自己当被子盖的大氅。

易秀鼎的目光在左侧两人身上落了落,又到右侧,给易云岑盖好大氅,将大氅的边角压在他屁股下,这才转身。

她并没有在祠堂内安睡。

这是属于人间的酣眠,没有她的地方。

她到了祠堂外,跳上屋顶,躺在冰冷的屋瓦上,从袖子里摸出一根新的苦辛,叼在嘴里,慢慢地嚼。

远处关山渡明月。

今时长风伴孤魂。

冷月高风之下,易秀鼎半眯着眼,仿佛睡着了。

忽然她又睁开眼,同时手已经警惕地伸到背后。

她随即停住手,看清了面前站着的人。

“文甜甜?”

这个名字说出口,她脸色又变得更冷一点,皱眉道:“做人能不能磊落一点,用个像样点的假名字不成吗?”

燕绥站在屋檐上,仰望看他便如将融入月中,旷寒高远。

他淡淡道:“易铭。”

易秀鼎并不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似乎想到什么,脸色淡了下来,转开了脸。

“原来是西川新刺史,失敬。”她道,“携新婚夫人来长川,有何贵干?”

“长川易内乱了?”燕绥不答反问。

“与你何干?刺史大人此时出现在长川,难不成也想浑水摸鱼,分一杯羹?”易秀鼎嗤地一声,“佩服。”

燕绥并没有理会她的讥嘲,走到她身边,从她手中抽了一根苦辛,易秀鼎脸色一变,刚要夺回,燕绥已经嚼了一下,笑了笑,“既苦又辛,回味却甜。易姑娘爱嚼这东西,可见内心野望并未灭。”

易秀鼎浅淡的眉毛一挑,似乎一下秒就要驳斥,但一抬头看见叼着苦辛立在月下衣袂纷飞的燕绥,忽然就别过了头。

静了一会,她冷冷道:“既然你能在这里留下来,想必夫人也已经接纳了你。看在你今日救了我和云岑份上,便说与你也无妨,但是奉劝你一句,莫要自视太高,长川现在已经是一滩浑水,谁趟进去,都难免一身脏。弄不好,没顶也不是不可能。”

燕绥唇角一弯,“先听听看。说不定听了,我害怕了,也就抽身了。”

易秀鼎瞪着他,半晌才道:“家主两个月前,有一晚去天星台,去的时候很是高兴,但不知怎的当晚便出了事,天星台再次塌陷,问药长老当场死亡,家主走火入魔,浑身白化,畏光畏热,整日呆在他自己的丹崖居闭门不出,一开始还管事,但发出的指令倒行逆施,长老堂这些年原本已经不管事,这下大家怨声载道,便有了心思,当即便去质问家主,当时丹崖居门关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又是一阵大战,门再开,长老们就被赶了出来,其中解经长老和提堂长老都受了伤。但是长老们出来之后,就宣布家主病了,事务由他们暂代,而家主也没发声,随即没过几天,长老堂也出了事,依旧是关起门来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总之就是原本伤势不至于死的解经长老死了,提堂长老倒很快恢复了身体,还和传灯长老联手,压下了其余几位长老的纷争,但没多久,传灯长老也受到暗杀,家族中还有流言传出来,说这一系列的事件都是传灯长老的手笔,是传灯长老发现家主已经病入膏肓,因此趁机的夺权之举…总之,乱了。”

“传灯长老这么急着请夫人回去又是为何?”

“按照易家规矩。长老堂出现人员消减要及时选人补上,段夫人有权推举两人,且夫人一身,维系着长川十八部族和易家的良好关系。之前因为家主的乱命,令十八部族混居,在十八部族的地盘分割和战后奖赏上又行事不公,已经引起了十八部族的愤怒。你也知道,朝廷已经下令撤长川刺史位,皇三子燕绥亲自陪新刺史入川,摆明来者不善。燕绥那个人,你想必也打过交道,难缠得很。这个节骨眼上十八部如果闹事,咱们易家内外夹击,群龙无首,崩裂只是刹那间的事。”

“所以,传灯长老需要段夫人的那两名推举名额?而易家主也需要夫人尽快回去安抚十八部族?”

“谁都需要那两名名额,七人长老堂本就合纵连横,各有心思,一旦再有两个自己人,那便呈现绝对优势。毕竟易家有规矩,如果出现家主不能理事的情形,便由七人长老堂决定,以人数多寡投票而定。”

易秀鼎想着此刻长川易家的一团乱麻,心中叹了口气,易家已经到了这些年最危险的时刻,也正是因为之前也看出了这种危险,所以易家对周边世家,对朝廷,都冒险做出了一些举动,比如福寿膏事件,但是遇上了宜王燕绥和那个横空出世的厨子女官文臻,处处坏事,终究还是让朝廷发现了易家的问题,弄巧成拙地逼朝廷下定决心,首撤长川。

也不知道燕绥等人到了哪里,之前一直有人追缀着他们的队伍,但是后来不知道是不是被发现了,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按说唐家也应该有所动作,毕竟一旦裁撤了长川,其余世家便难免也被开刀,此例不可开。而朝廷拿下长川,和徽州等地连在一起,进可取西川继而对阵川北,退可控中原,实力再涨,其余世家的危机更甚。

也因此,易铭新婚燕尔,立足未稳,便亲自赶来了长川?

易秀鼎想着之前段夫人对自己的交代,示意自己可以将目前长川易的形势和这两位新客人谈一谈。夫人虽然清心寡欲,不爱权争,但毕竟出身那样的家族,她将易铭带往长川,有什么打算?还会发生什么变数?

转眼她又想到目前气氛奇怪的长老堂,一场内乱,权力像一块巨大的肥肉闪亮灼人,诱得每个人面目贪婪,都似乎不复原来的模样…

她在这里沉思着,没留神到燕绥已经下了屋顶,探头一看,祠堂门口正站着他那小娇妻,抬头对他笑着,而他似乎责怪着什么,将那少女很自然地搂在怀里,抚了抚她的发,又脱下外衣给她罩上。

就这么两步路,也怕她着了风。

她看着两人依偎着进去,长长的影子在地面上绞缠如双生树。

转眼看见屋瓦上一层薄霜,倒映自己身影长长。

苦辛又咬在了嘴里,味道和这夜的月一样凉。

这一夜再无事发生。

段夫人着实是个沉得住气的,昨夜出了那乱子,她也能很快睡着。毫不担心地睡了一夜。文臻挺佩服,想着不会武功又娇娇弱弱的人,在长川易家八成活不下去,内心强大才是制胜法宝。

第二日继续赶路,午后到了合郡,入城之后便直接去了一家庄园,稍事休息后,段夫人接见了那位传灯长老。

文臻和燕绥自然不能参加,两人在院子廊檐下,这一处九曲回廊,就在进门处不久,是段夫人住处的必经之地,无论什么人要来见段夫人,都必须经过这里。

两人便坐在回廊栏杆上,看硕大的雪花慢慢地飘下来。

又下雪了。

长川的雪花很大,有文臻半个手掌宽,落在掌心半天不化。

燕绥伸手将文臻伸出去的手拉回来,道:“媳妇,小心受寒。”

文臻没好气地看着他,没人的时候也满嘴媳妇媳妇,是不是有点太入戏了?

“长川这的雪真大。”她有点入迷地捧着一口热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雪,没注意燕绥的一根手指点在茶盏底,那茶始终热气腾腾。

“以前我在…研究所的时候,一到下雪,小透视就兴致勃勃要堆雪人。大波不喜欢冬天只喜欢赖床,从来不参加,太史倒不介意出来,她觉得下雪天出来活动活动很好,但是她从来不肯堆雪人,她也不堆造型,就把雪砌成一块一块的方砖,再垒起来,跟造碉堡似的。和小珂堆的胖乎乎插胡萝卜的雪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那你呢,你喜欢堆什么样的?”

“下雪天是我练手艺的好时机。做冰雕,做雪雕,都是厨子可以磨炼的机会。有时候也会按照古书上说的,收集新雪,采覆雪的梅花试着酿酒。我酿的梅花酒很不错哦,大波经常拉着小透视偷喝。男人婆从来不喝,唯一一次给我们骗着喝了半杯,然后…哈哈哈哈哈。”

文臻唇角浮出微笑,看见对面回廊上,易秀鼎伴着一个身材高大微胖的老者走了过来,那老者虽冬日也着薄布衫,人看起来非常的有分量,走路却十分轻捷,他走过的雪面,几乎没有痕迹。

隔那么远,那老人似乎也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转头看过来,文臻收回目光,才发现燕绥已经跳出回廊,在堆雪人了。

她笑了起来,大声道:“我要堆个兔子!”

那边,传灯长老眼光刚掠过去,易秀鼎也发现了堆雪人的那对儿,她顿了顿,面无表情转开眼去。

传灯长老问她:“何来陌生脸孔?”

易秀鼎答:“阿岑鲁莽伤及人家,夫人救下,照护几天。”

传灯长老心中有事,放下心来,哦了一声继续前行。

他们的身影匆匆转开去,片刻后,文臻道:“你去吧。”

燕绥顿住手,看着她,文臻道:“文甜甜,请你相信我好吗?我受伤都能把你拖着扛着躲过易铭和唐家,我护不了我自己?”

“不,”燕绥道,“是我离不开你,离开你我有点害怕。”

文臻噗嗤一笑,跳进花园,捧一把雪兜头朝他泼去,“滚吧。”

“衣服裹紧点,别受凉了。”燕绥看一眼裹得熊似的文臻,再看一眼四周确定无人,一个转身,已经消失在一片混沌的飞雪中。

他今日一身白色劲装,在这样的大雪里,如雪花一般飘起,隔丈远就几乎看不见他了。

文臻则把斗篷挡住头,在花园里,继续堆他刚才冒雪堆的那个雪人。

那个雪人,高颀,白衣,腰细腿长,正伸手去采旁边一棵梅树上的梅花。

那就是个雪人燕绥。

燕绥无所不能,文臻巧手无双,两人合作的雪人燕绥,不走太近也看不出来是假的。

这样即使有人风雪中从旁边回廊过,一眼看去也是那宠媳妇的文甜甜又冒雪给媳妇采花。

金蝉脱壳,好让燕绥去听听传灯长老和段夫人说些什么。

文臻三两下把雪人的脸雕刻好,那晶莹剔透的容颜,还真有几分燕绥的神韵,不过文臻觉得,燕绥的容颜有这般剔透,却比这雪人更多润泽鲜活。

她越看越喜欢,便是个雪人燕绥,也希望能更漂亮些,伸手从旁边梅树上采了一枝带梅的花枝,斜斜插在雪人的唇上。

那雪人燕绥唇间叼一朵红梅,肤雪花红,便多一分风流邪肆的美。

文臻忍不住退后一步多欣赏了会,又用指尖细细描摹那精致轮廓,只觉心中喜欢,恨不得踮起脚亲上一口,随即想起热舌头可不能亲冰雪,不然小心黏住,忍不住又自嘲一笑。

笑自己盛太满快要溢出来的喜悦和爱恋,被燕绥看见了不知道多得意。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背后一僵。

有种…被盯视的感觉。

第一百九十二章 我,舍不得。

她僵硬着背脊,感受了一下,她现在勉强能行动,虽然施展不了武功,但自保手段还是很有的,且这里是段夫人居住的内院,里外护卫三层,实在安全得很。基本上能惊动她,也就能惊动段夫人了。

既然没有人被惊动,那对方就是此地主人或者客人,是得到允许接近的。

不是传灯长老,是谁?

僵持着也不是个事,既然没有第一时间动手,就暂时不会动手。

她缓缓转身。

斜对面依旧是长廊,朱红的檐角垂着的金铃上都覆了一层白,天地万物皆苍然,只有那人一抹墨色鲜明。

风雪呼啸扑入他衣襟,将他的腰间一柄玉笛上雪白的穗子吹得斜飞而起,他面容隔着距离隔着风雪漫漶不清,唯有一双眸子如长天月明。

文臻看着他,忽然就忘记了一切动作。

恍惚里无名青山深潭水碧,又转为火山深处赤红岩浆如烟花喷射。

生死原来不过是一场戏,再见便是当世也如隔世。

她望定他,半晌轻轻道:“唐先生。”

对面唐羡之似乎微微震了一下,又似乎只是一片雪花落在他肩头。

文臻回到长廊上,平静地拍掉身上的雪,唐羡之一直在注视着她的动作,手指微微动了动,但最终站着不动。

文臻拍完了身上的雪,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换了往日笑容。

说出的话却并不柔和。

“羡之,你今天来,是要向段夫人揭穿我们吗?”

她换回了往日的称呼,唐羡之却并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

文臻这种人,一个称呼在她那里也是百转千回,第一句是态度,第二句就是对战了。

“如果我说是呢?”

文臻有点诧异。

她发觉唐羡之的声音有点问题。

他可以拟音,但这次不像是拟音的问题,倒像是声带受了什么伤还没恢复,带着一点嘶哑,在这午后回旋风雪里,沙沙的,反倒更多一分诱惑的意味。

看来燕绥那一击很重。

对面,隔着风雪,依旧可以看出唐羡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文臻沉默了一下,依旧弯起眼睛,“是或不是,都是你的自由。”

“就这么无所谓吗?”对面的声音并没有被风吹散,“包括对我这个人?”

文臻眉头微挑,唐羡之,真的有点不一样了。

以前他并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这不是无所谓,这是无奈。”

“那么,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呢?怪你曾经救我一命吗?”文臻笑了。

但唐羡之已经不停息地问了下去。

“不怪我昌平城外掳走你?”

“不怪我在你们出天京后以毒菇让你中招?”

“不怪我在你初进宫的那一日吹箫引齐云深发疯攻击你?”

“不怪我在你当初被燕绝接进京路上派人在驿站刺杀并陷害你?”

“不怪我当初无名山下曾经想要杀你?”

风雪在这一刻都似乎停歇,文臻睁大眼睛,不明白何以现在他竟然说出这一堆话来,她原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人,很多事,一辈子都要闷烂在心里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呵呵笑了一声。

“感觉你还没说完,比如驿站吃鸭翅那一晚,你没动杀机吗?比如无名山潭水初遇那一霎,你不想杀我吗?”

“呵。”对面,唐羡之也轻笑了一声,“你果然都知道。”

文臻有些怔忪。

是啊,都知道。

当初无名山下潭水初遇,她抱了他的大腿,当时隔着水波见那仙人风姿,其实,她是有过一丝春心萌动的。

毕竟那人温柔似水,风采如仙,能满足这世上所有少女思春的幻想。

但是那一丝旖旎心思,很快就被现实的棍子给敲碎了。

无名山看似松散,其实戒备森严,闻家的护卫进入之后立即被灭口,她也险些被杀,很明显有人在此有秘密并不允许人撞入,那么,唐羡之何以能在那里安然洗脚?

除非他就是那个在无名山有秘密的人,是主人,或者就和她套出来的话一样,是和主人有约的人,所以那两个追杀她的护卫才没有为难他。

当时隔着潭水,看见那两人似乎问了唐羡之什么,随后走开。并不是很熟的模样,那他就是和主人有约的另一方。

和人在那人迹罕至的山中鬼鬼祟祟密会议事,然后被她闯入。

她其实并没有发现什么,但是对方却认为她知道了什么。

对方要杀她灭口,他却留了她一命。

不是因为怜惜或者喜爱,唐羡之绝不是为了美色就忘记正事的人,何况她也没有多少美色,她还没他美。

他只是怀疑她身后另有指使,想要再仔细观察,顺藤摸瓜罢了。

毕竟当时燕绥也在那附近出现过。

她下山时,觉得风惊草动,心神不安,为此不得不自己回了闻家,其实并不是她敏感,是当时确实她在被跟踪,稍有不慎,一条小命便被了结。

从一开始,故事便并没有那么美好,以算计、怀疑、杀戮开端。

又凭什么期待美好的结局?

再后来,驿站也好,宫中也好,很多事当时蒙昧,但有了那样的开端,事后再倒推,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她没有怨怼过。

立场不一,不论对错。她无心撞破,而他杀人灭口,如此而已。

所以当九里城他出手为她挡下杀招,她是诧异的。

之后她便也帮他解了围,算是救命之恩的回报。

在她心里,恩怨从这一刻单独计算,之前的,她便不想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