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害怕燕绥会向深渊而行,在那样深邃的注视里,迷失自己。

易秀鼎被押解着出门时,正撞上飞奔而来的传灯长老及一干手下,两拨人在院子门口,隔着一盏风灯的灯光,各自站下了。

易秀鼎看着冬天跑得满脸热汗的传灯长老,眼睛很亮。

传灯长老怒道:“理刑!你半夜三更做甚花样!还不赶紧把小十七放了!”

理刑长老一脸无奈地笑,“大长老,我能做什么花样?我呢,不就是个苦哈哈的理刑长老?有人举告,我便不得不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奔波,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你看看,我多难呀。”

“刑堂掌握在你手里,什么罪名,什么举告,还不是你一手遮天的事儿!”

“大长老啊,你这话就说得差啦。要说一手遮天,这易家可轮不着我。要么你看看,这里头说得才一手遮天,大逆不道呢。”

理刑长老笑眯眯上前,亲自双手递上一封书简,传灯长老疑惑地看他一眼,当他的面,抽出一双手套戴上,才接过了书简。

就着风灯的光,他随便一翻,脸色就变了,猛地将书简一合,抬头死死盯着理刑长老。

理刑长老手指点点那书简,笑得意味深长,“您瞧见了吧?今日之事可不怪我,哎呀,这里头记载,可真是令人发指呀,据说还不止这些呢——”

他一偏头,嘴对易秀鼎努了努,“大长老,你说,这样的举告,我该不该接呢?”

嘴对着易秀鼎,眼睛却只看着传灯长老。

易秀鼎一直盯着传灯长老,传灯长老沉默一阵,转开了眼。

理刑长老那种慈眉善目却又令人不舒服的笑容再次浮现。

半晌,传灯长老后退一步,让开道路,并不看易秀鼎,涩涩地道:“既被举告,自当查清。还望理刑长老,能够秉持公心,公正以断。”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易秀鼎不看他了,目光转向地面,定定地盯了一会,好像想在那里看出点花来。

路被让开,她不等催促,比先前更快地向前方黑暗走去。

在她身后。

忽然起了狂风,将风灯卷起,砰砰敲在院墙上,那光影便急速晃动,像无数蹑足在黑夜中窥视的鬼影。

夜有彻骨之冷,而风如夜梦之空。

段夫人院子门口,其余人还在伫立。

易云岑浑身发抖,如果不是被段夫人死死拉着,怕冲出去拽倒夫人,他早就狂奔而出。

段夫人一遍遍在他耳边道:“别气,别怒,别中了别人的计。你放心,我这就用青螭刀令请十八部族,请他们出面,保下秀鼎。易家现在忙着争权夺利,都想拉拢十八部族,他们帮忙一定有用的。”

“夫人。”文臻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我不明白,朝廷马上就要来人夺刺史位,易家危在旦夕,本该勠力同心,为什么这时候还要内讧还要争权夺利?争来家主又怎样?转眼不就又归了朝廷?”

段夫人静了静,道:“笑笑,你似乎对朝廷非常有信心。”

文臻心中一惊,反问道:“难道不该吗?朝廷此次来使并非弱者,宜王燕绥名动朝堂…”

“那又如何?再怎么强大,他是不掌军的皇子,陛下对他心存忌惮,不肯给他带兵,连林擎和邱同的边军都没允许他动用。他一人便有通天之能,带着那绣花枕头没经过实战的三千金吾,就能和我多年经营十万大军的长川易家抗衡?能攻下这里外七层,内城外城,固若金汤的易家大院?能同时解决十八部族,易家上下及金麒军,和长老堂的错综复杂的势力?只要有一方按不下,长川易家就不能被完整收服,他能吗?”

文臻想,他能。

哪怕听起来再不可能,他也能。

你造不造人家一顿麻将已经把你们这引为依仗的强大三方都给安排了?

段夫人又若有所思地道:“就算他强到非人哉,他能吧。但所有易家人都认为,殿下要的只是刺史之位,而且也要一个安定的长川,所以庞大的易家的其他人,不会有太多危险,易家主控长川多年,掌握长川的军事民生所有方面,将易家连根拔起,不利于之后长川权力的平稳过渡,所以该抢的一定要抢,抢到手的实力越多,将来无论是掌控长川,还是以此和十八部族,和殿下做交易,都更有底气。不是吗?”

文臻想,道理上是的。

但是殿下是个按道理来做事的人吗?

不过长川易家这种的心态她倒是明白了。

长期的地方霸主,多年唯我独尊惯了,心态居高临下,在长川,他们就是皇帝,对皇权和皇子的了解本就不足,并没有对燕绥引起足够的警惕,也觉得庞大的易家会是永远的依仗,觉得在这样的势力根深蒂固的家族前,绥靖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却不明白,就算燕绥想要绥靖,深受福寿膏之害的群臣,也不会允许。

段夫人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权势永远没有性命重要,希望他们迟早能明白。”她抬头看向文臻,“厉姑娘。很抱歉,我承诺庇护你们,但看现在的情势,能否做到还在难料,而我还想请求你们的帮助…”

“夫人言重了。您说的是易姑娘吧?放心,我们会尽力的。夜里冷,夫人还是早些歇息,您若倒了,易家就会更乱了。”

段夫人也明白,点了点头,又拽着一直眼睛通红发呆的易云岑,由嬷嬷搀扶了进去了。文臻看向燕绥,“去看看易小姐吧,我担心她吃亏。”

燕绥不语。

“她那样的人。外冷内热,宁折不弯,如果折了,真是太可惜了。”

燕绥这才道:“你在屋子里好好呆着,不许再跟出去了,我便去看一眼。”

看文臻点头答应,他才飞身而起。

一闪过高墙,越过重重屋脊,顺着那批人的行路痕迹,一直跟着到了易家的刑堂。

易家刑堂在内外院交界处,那里立了一处特别高的墙,墙面洁白光滑,不知是什么材料,乍一看竟然像是骨头形状一层层垒成,隔着老远,白惨惨地令人发瘆。

连易家的护卫,都绕着这道墙走。

易秀鼎抬起头,看着这个易家最凶恶的子弟也闻声颤栗不敢靠近的地方,传说这里地狱七层,皮、肉、骨、血、筋、干、黑。不需要动刑,只需要从第一进走到最后一进,就够令人崩溃全招。

这座白骨丛生狱,负责审问并关押叛逆者、异见者、一切可疑者,死亡在此处并不是最可怕的结局,有时候还是痛快的解脱。

理刑长老上前,将手掌按在墙上一处微微凹下处,片刻,墙面开启,里头走出易燕吾。

他躬了躬身,一言不发地接过易秀鼎,理刑长老打个呵欠,道:“折腾半夜,累了,我便先去睡了,这里交给你。”

“长老放心。”

理刑长老走几步,回头看看易秀鼎,对易燕吾道:“不要弄死了,但让她安分一些。”

“弟子省得。”

理刑长老怜悯地拍拍易秀鼎的头,笑道:“好好听你十叔的话,别倔强。”

易秀鼎闭上眼,不理。

她面前看上去是一座普通的几进院子,但是每道大门打开,看见的是鲜血、碎肉、骨头、各种奇形古怪的刑具,惨叫嘶喊的人们。

哪怕是那些每日在这里执狱的刑堂护卫们,也下意识地往暗影里缩了缩。

也就是这么一缩,一个护卫刚刚缩到暗影里,就觉得一阵风从耳后过,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七狱有个共同点,就是都有一个池子,里头是黑色的药水,尸体和各种物体,抛进去便会慢慢化去。

片刻后,池子里无声沉入一具躯体。

穿了护卫装的燕绥无声走出来,跟在易燕吾身后。

无人察觉。

易燕吾带着易秀鼎,从满地鲜血中走过,黏腻的血黏在鞋子底,每一步拔出来都轻微地啵唧一声。

第一进是一种枯干的皮色,地面也像是人皮的,凝结着一些斑驳的凝结的血块,走在上面脚步砰砰响,每一步都微弹,令人浑身皮都似开始发麻。

第二进刑具更多,鲜血更厚,到处都是新鲜或者陈旧的红色,黑色的血痂盖着赤红的带着碎肉的新血,隐约有一些似乎是受刑人的惨哼传来,鼻端是满满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息。

第三进满目惨白色,如白骨之狱,白骨之上透着些边缘微红的孔洞,受刑的人惨叫更清楚了一些。

第三进比第二进一进比一进惨烈,一进比一进血腥更烈,画面更恶,刑具更可怕。

制造的心理恐怖更剧烈,这样不断叠加的血腥压力,不断逼人陷入更深的恐惧。

等到了第七进。

忽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经历了前方绝大的心理恐怖,其实再见鲜血什么的已经麻木,但偏偏遭遇这种黑暗,反而比杀戮更击中人的恐惧,之前看见的种种般般都似潜伏在黑暗中,或嚎哭逼近,或蹑足而来。

便是连易秀鼎这样心志坚毅的人,都浑身一颤。

易燕吾的声音便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下琵琶钉!”

尖锐破空声响起,易秀鼎霍然抬头。

琵琶钉是易家对付必死且武力高的仇敌重犯才会用的一种刑具,双钉一尺,穿琵琶骨过,针过武功全废。

易秀鼎想退,可双臂已经被身后人锁死,动弹不得。

咻咻两声,长针穿透血肉的钝响听得人耳中发麻,淡淡血腥气瞬间洇开。

易秀鼎难以掩饰的闷哼声起。

易燕吾手在易秀鼎肩上一拂,满意地感觉到微微凸出的针尖和黏腻的血。

他满意地嗯了一声,啪啪两响,室内微微亮了一点。

众人这时才勉强看清了室内轮廓,不大的空间,墙壁到地板乃至刑具都涂成了黑色,连墙上油灯的火焰都不知道添加了什么,是黑色的,散发着浓腻的血腥气味,地上白骨和刑具散落,墙上一排排的铁扣子,有的铁扣子之间,留下整整一个人形状的血痕,像是一个人在那里被慢慢把一身皮肉都撕黏了下来。

易燕吾命手下将易秀鼎肩后的长针扣在那铁扣子上,再将针掰圆了扣紧,笑道:“小十七,莫要乱动,这机关用铁极其坚硬,且依附在你血肉上,只能硬拽,而一旦硬拽,你整个肩膀也会裂掉,到时候可别怪咱们都没法救你的命。”

易秀鼎一直一言不发,此时终于缓缓抬头,黑色烛火下一张分外苍白的脸,一字字地道:“既然说我有罪,那么,审问的人呢,对质的人呢?”

易燕吾笑了笑,道:“小十七,你还真是天真。”

说完他关上门,锁好机关,点头示意护卫留在门口守卫,自己转身离开。

黑狱无需太多守卫,进门的机关每日一换,除了长老和他无人知道,闯到门口也进不去,进得去也解不下易秀鼎。

等到易秀鼎被折磨个半死,再来要供词,到时候根据需要,想要什么样的,就要什么样的。

黑色的牢狱恢复寂静,只有血滴在地上滴滴答答的响。

门口隐约有一点什么声音,但很快没了声响。

没多久,又有脚步声响起,听上去有三四个人,当先一人一边走一边低笑,声音听来有几分淫邪。

他一直走到门口,也没说话,只手中忽然响起一阵铃铛之声,那铃铛音色空灵如水音。

一响之后,他不耐烦地踢了踢门,示意打开。

护卫顿了顿,过了一会,啪一声,门开了。

那人领头,几人进门,直奔易秀鼎而去。

黑暗里易秀鼎霍然抬头,一声低喝:“谁!”

那领头人嘻嘻一笑,道:“来爱抚你的人。”

一阵沉默,随即易秀鼎寒声道:“滚。”

“都这种时候了,还摆着架子?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就讨厌看见你这目下无尘的德行?”那人含混着声音呵呵笑,“你骂罢,你多骂一声,我便让他们多宠爱你一次,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吗?外城杂烂街上的叫花子,倒夜香的癞子,花柳街浪出一身花柳的烂子,烂到一路走进来肉都扑扑扑地掉…怎么样,公子我对你好不好?听说你进了黑狱,我连夜花了好多功夫找来的呢,你等会可要记得好好享受享受…”

黑暗中淫邪的笑声低低响起,一股黏腻肮脏的人味儿在逐渐逼近。

浓黑不见五指的环境令人恐惧,也能催生内心深处所有不可言说的欲望和黑暗,黑夜总让罪恶变得更加大胆,四周渐渐起了兴奋的咻咻呼吸声,如散发着恶臭的兽,伴随着抖抖索索的手指,攀向易秀鼎的衣角。

易秀鼎没有闭眼,她对着浓得化不开的黑,将眼睛睁到最大,眼眸里血丝瞬间密布便如血。

她生平第一次在颤抖。

以至于肩头的扣环发出细微的叮铃声响。

密闭的室内好像忽然有了风,悠悠地荡。

第一只手猥琐地摸上来,腥臭的鼻息扑上来的时候,易秀鼎猛地闭眼,齿关向下猛咬——

宁死不可辱!

她用了全力,别说断舌,断刀都够了。

咔一声,咬到的并不是自己柔软的舌头,而是薄薄的皮,其下是坚硬的骨,再然后是血肉,想象中的剧痛没来…她睁大眼睛,恍惚里明白了什么,咬得更加用力了。

黑暗中响起被压抑在咽喉里的呜呜痛叫之声,似乎是有什么人要叫喊却被堵了回去。易秀鼎心中快意,下了死力气,随即咔嚓一声,那只手,生生在她口中被咬断。

又是一声闷在咽喉里的惨嚎,声音不知怎的被逼得很细,以至于听来竟然有点像女子的哭音。

那一群天残地障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越发淫邪地笑起来。

随即噗通一声,有人坠落在地,扭动着爬不起身。

一只脚忽然踢在那个花街里花掉了满身肉的烂子屁股上,将他踢到那人身上,一个声音平平静静地道:“愣着干什么?干活了。”

那人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摸,险些惊叫,声音还没冲出喉咙,便觉得屁股一凉,什么东西嗤地射来,将他腰带割裂。他能感觉到那东西并没有离开,依旧散发着寒气,停在他背后。

“每人三次,每次一刻钟,时辰不够就加次数。”那把嗓子又邪又淡,“不要想着蒙混,你们时辰不到就停下来,屁股后头那东西就该干活了。”。

“这个…这个这个…”那人结结巴巴地道,“男人…男人…”

“男人怎么了?你既然是花街一霸,不知道在哪开门?”

黑暗中不知道谁在呼哧呼哧喘气。

叮叮几响,传说中被扣进去就无法挣脱的琵琶钉解开了。

有脚步慢慢挪出门外的声音,几个最底层最拆烂污的人,绝望地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

还是那个闲淡又低磁的嗓子,隔着门,漫不经心地道,“加油,我看好你们哟。”

第两百零五章 平妻?

门被关上。

燕绥立即想要撒开扶着易秀鼎的手,并且趁着外头的光亮,一把抽出了她肩膀上的针。

之前那针射来时候他没帮她挡,只弹指令针尖稍偏,避过要穴。一来避免和易燕吾直接冲突,二来他还是觉得,让易秀鼎吃点苦头更恨易家,说不定有好处。

黑狱太黑,怕抽针抽不好,他不得不亲自扶易秀鼎出来,此刻手指隔空弹在易秀鼎肩膀上,唰唰两下,带血的针飞出钉在墙缝里。

随即他松手,也不管人家现在有没有力气站立,随口道:“你应该能自己出去吧?我先走了。”

他挂心文臻,迅速转身,但随即背后一热一重。

易秀鼎扑过来,抱住了他。

段夫人院子里,虽然已经安静下来,但每间屋子灯都亮着,似乎还在等人归来。

易云岑站在院子中央,听着外头动静,蓦然咬牙,蹿到墙边。

一阵风起,风极大,卷得外头一圈围得严严实实的护卫都不禁闭上眼睛,蒙头躲避。

他的脚尖已经蹬上墙壁。

却忽然被一只手拽了下来。

易云岑回头,就看见文臻的脸,被风吹得眯着眼睛,手却抓得死紧。

易云岑心底发急,却知道她身体不好,不敢用蛮力,只得下来,正想掰开她的手指,却见文臻一拳击在他腰眼处。

他呼地一声打着转飞起来,轻飘飘地被抛到了两丈外,在空中连转好几圈,落地时一阵头晕,然后被已经赶来的文臻,三两下用腰带绑住了手,二话不说拖进了她和燕绥的屋子里。

易云岑又怒又急,却不好意思喊,在自己院子里被一个病恹恹的女子一拳头撂倒这种事打死他也没法求救。

文臻算死了他的要面子,笑呵呵把他牵进屋子,按着他坐下,又塞块糖给他,道:“想救你姐姐?莫急莫急,我夫君已经去救了。”

“他行吗!”易云岑瞪大眼,“黑狱机关重重,很可怕的!”

“没事没事,放心等着罢。”

易云岑不说话了,低着头,也不吃糖,文臻在他对面慢悠悠地吃零食,眼看着那垂下的头颅纷披的长发里,渐渐的,有一滴又一滴晶莹落下来。

她转开眼光,又拈了一块话梅。

好半晌,才听见那孩子吸了一下鼻子,含糊地道:“都怪我,都是因为我…”

文臻笑了一下,道:“遇见事先拼命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对那事情本身有用吗?”

易云岑的头垂得更低了,“那我去和他们说,我不要做这个继承人了…”

“然后他们觉得你学会耍心眼了,在以退为进,下手更狠了。”文臻点评。

“那我怎么办!”易云岑猛地抬头,“就这样为了我并不想要的那些,眼睁睁看着那些捍卫我的人不断被牺牲吗!”

文臻叹息一声,探身拍拍他的肩,“来,吃糖,甜食会让人心情好哟。”

易云岑接过糖,觉得对世事,对眼前的人,都有种无能为力感,泄愤般地猛地将糖塞进嘴里,大口地嚼。

随即他听见文臻道:“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你之前一直不愿去想而已。你已经被架在了火上,要么被烤熟,要么跳下烤架把别人架上去。少年,努力吧,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易云岑狠狠把糖咽下去,想了半晌,重重嗯一声。

文臻本就想趁着今晚的事件和他谈谈。凡事得未雨绸缪,收回刺史权柄之后,确实还是需要熟悉长川熟悉易家的人帮手,易人离离开易家太久,厉以书完全一抹黑,纵观易家,病的病恶的恶,只有这少年心性纯良,资质也不错,如果能在掌握一定权力后和平归顺,对长川安定过渡也是有好处的。

鲜血,少流一点总是好的。

但这需要慢慢来,先种下种子。

她打算结束话题了,易云岑却不想走,低头沉思了一会,忽然道:“我听祖母说了,你们想促成两易合并。但我瞧着这不可能。依我说,趁着还没闹大,你们便走了罢,记得把十七姐也一并带走。”

文臻:“嗯?”

“我十七姐能文能武,才能出众,也是易家人,能帮着你们。带她走吧,你看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她那性子,留在这里就算不被人害死,也迟早会累死。”

“你倒是会安排,你问过你姐的意思么?”

易云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其实我姐出身易家很远很远的偏支,算不上有多少易家的血缘,这事大家都知道。咦,对了,十七姐向来对男子不假辞色,我倒觉得她待易铭哥略有些不同,要么让她改个姓,也嫁给易铭哥吧,我们易家的小姐不能为妾,做个平妻行不行?”他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兴奋起来,“如果我能做了家主,易铭哥娶了十七姐,那两易就真的可以谈合并的事情啦,你觉得好不好?”

“不好。”

文臻一瞬间险些以为这话是自己说的,随即反应过来,回头看去。

正看见鼻子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燕绥,以及面色冷硬,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易秀鼎。

易云岑看见这两人也呆了呆,但他是个心大的,瞬间便忘记了自己刚才的胡扯乱弹,跳起来便迎上去,“十七姐,你回来啦!你没事吧!”

易秀鼎一言不发迎上来,扭住他耳朵就往外拽,易云岑啊啊啊地叫:“十七姐你做甚!啊啊别扭啊我痛,别扭啊十七姐!”

易秀鼎脚步不停地把他一路扭了出去,步子很快,也不知道为什么,下台阶的时候脚一滑,险些栽倒,易云岑发出一声惨叫,易秀鼎急忙松手,以免真把他耳朵扭下来。

易云岑捂着耳朵怒道:“十七姐你用那么大劲儿做甚…”忽然他停住了。

易秀鼎侧对着他,笔直站着,不知何时,颊上蜿蜒一道晶莹的水迹。

易云岑呆呆地看着,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主要他这么多年,从未看见过十七姐脸上出现这种东西,也不觉得十七姐脸上会出现这种东西。

他心忽然猛烈地跳起来,觉得,也许,可能,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易秀鼎立在阶前,天阶夜色凉如水,而心也似浸在凉水里。

这月色皎洁剔透,她却觉得沐浴在月光中的自己,从里到外肮脏透顶。

透过月光就好像看见先前的自己,极度的苦痛愤怒悲哀里,忽然就失去了控制,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从空白里醒转,她已经抱住了那人的腰。

他似乎有点僵硬,她嗅见他身上的淡淡的好闻的气息,似杜若,如松兰,微微硬朗却又馥郁的香气,黑狱的腥臭血腥气息都掩不住的高贵。

她的手颤抖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举动,下一瞬间,在她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做的时候,他腰背一振,一股大力传来,她生生被弹开。

犹如当面一个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她听见自己的后背撞在石壁上的声音,沉闷,连肺腑都似要呕出血来。

等她抬头,他已经出了黑狱的门,连一个背影都不给她留。

她怔怔地望着那连开的六扇门,红白黑灰紫各种混乱撞入眼帘。

此生以来从未如此嫌恶自己。

也不知道是怎么出刑堂的,浑浑噩噩一路回来,本想就这么赶紧回房门一关,结果又听见易云岑的那个提议。

简直又像一耳光,火辣辣扇在原来的伤痕上。

愤怒屈辱和自我厌弃交织,她不敢看那两人的神情,直到此刻出了门,一个踉跄后,忽然便觉得心上仿佛裂了一条缝。

她仰起脸。

十几年的孤独寂寞苦痛伴随此刻的自弃,宛如滔滔长河,在这一霎,从那裂缝里,汹涌地奔腾而出。

燕绥和文臻久久没有说话。

那对姐弟在阶梯上的一切两人都看在眼里,看见易云岑的怒骂,易秀鼎的松手,易云岑的震惊,和背对他们的易秀鼎忽然越发孤绝的背影。

文臻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人的痛哪怕隔着一道墙都如此鲜明,她连吃醋都觉得沉重。

却见燕绥哗啦一下脱了外袍,顺手扔了腰带,还要将这两件扔出去,文臻赶紧伸手拉住。

这要扔出去,外头那位还没走,看见了,估计也就活不成了。

她抢下衣服腰带,随手塞在燕绥看不见的角落,平日里少不得要装吃醋,此刻也不敢,生怕燕绥为了表明心迹,做出什么决绝的举动来,那就真的难堪了。

只是她虽然谨慎,燕绥却非同常人,脱了外衣后还没完,又脱里袍,还拉开门,看样子要探头出去唤人,文臻一把拉住他,“你要做什么?”

“洗澡。”

“这半夜三更的洗什么澡!”文臻拼命把他往后拉。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是不是剧本拿错了?

不是应该女主角被人占便宜了拼命洗澡,在浴缸里把自己搓掉一层皮疯狂摇头哭着说我好脏我好脏吗?

燕绥你这样抢戏真的好吗?

不管好不好,反正不能洗,虽然那姐弟二人已经走了,但这大半夜的喊人烧水洗澡比刚才扔衣服还惊悚。

文臻觉得自己今晚简直可以荣膺一个东堂圣母奖,男朋友被人占便宜了,她不仅不骂小三揍男友还得安抚受了侵犯的男友,还得保护可怜的小三。

十八流编剧都不敢这么写。

“不用洗澡啊,脱了衣服不就行了?你回来衣裳整齐的,人又没碰到你什么是不是?要么你看这样行不,我抱抱你亲亲你,用我的气息覆盖掉别人的,好不好好不好?”

燕绥这才停手,斜着眼睛看她,这一霎月光在他脸上半明半暗,瞧着邪气又俊美。

文臻隐隐觉得,他好像又发生了变化。

前段时间的甜萌淡去许多,身上多了一种烟气般的淡淡的邪和冷,像深山明月下幽黑的祭坛上,腾起游转无定的云雾。

随即他笑了,懒洋洋地道:“如此甚好。”

文臻看着他迈着大猫一样的步子向自己行来,像一只华丽的豹子优雅地逼向猎物。

她忽然觉得自己上当了。

这货是不是故意的?

这样作一下,她自然不会再找他算账,不仅不会算账,还会加倍安抚。

啊啊啊这个奸猾似鬼的混账!

“我很好奇,用气息覆盖是怎么个覆盖法?”

燕绥满意地吃吃笑着,一斜身靠了上来,一手揽住她的肩,把她往怀里一带,半边脸颊往她面前一侧,笑道:“来吧,来覆盖我吧!”

又一语双关。

文臻瞪他半晌,忍不住也笑了,凑过唇去,在他光滑冷洁玉一般的肌肤上啾了一口。

这一口啾得有点用力,果然留下了一个红印,文臻嘻嘻一笑,爬起来捧着他的脸,笑道:“不行,不对称。”

燕绥微笑望着她,微微仰起脸,乌黑的眸瞳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他这样仰起脸的姿态,脸型线条美妙精致,一双眸子辉光流转,瞧得人心要跳鼻血要流,文臻捧着他的脸,一时有点不舍得下口,装模作样对着另一边的红印比了半边,叽叽咕咕地道:“种草莓得对准了,可不能歪了…”一边把唇凑上去,比了一比,又比一比,促狭地笑一声:“哎呀不对,再来!”

燕绥低笑一声,道:“又使坏了是不是?”一个翻身,文臻已经在他身上,正好把唇印在那另一边脸颊上,肌肤的透骨香腻腻地传来,文臻笑着用力压了压,“哎呀不好,这边印子又重了,要不要那边再补一下腮红?”

“我来补吧!”

低笑迤逦,一室香暖。

段夫人小院一室香暖,易家大院外的长街则灯火暗昧不明。

大路上已经没有了雪,地面却冻得梆硬,因此人走上去脚步声便有些短促,听来匆匆。

脚步的主人,是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男子,身段高颀,风姿优雅,脚步虽快,姿态却很从容。

他身后跟着一个提灯照亮的老仆。

这里是主城的西坊,历来是十八部族的族长和重要人物的聚居地。当年易勒石划这片地给十八部族的时候,部族间关系还不错,如今十八部族关系不和,渐分为两派,住在一起已经有些不安全。所以,哪怕易勒石因为十八部族的人多半性情暴烈,怕和他的百姓住一起容易引发矛盾,并不允许十八部族的人出去居住,但还是有很多人搬了出去,尤其西坊关系不和部族之间相邻的宅子,更是早就成了空房。

但今夜有些奇怪,那些往日黑沉沉的中间宅子,今日反而灯火通明,像在等待着什么人。

和西坊只有一条街道之隔的胭脂市,则红灯一片,脂粉香蕴,远远的还有丝竹弹唱之声传来,隐约还有大片捧场叫好之声。

熟悉这一片花街柳巷的人都知道,长川的才子墨客们都爱逛胭脂市,有了好诗词都爱在胭脂市招摇。因为说不准就会被那个爱诗词也爱美人的长老堂求文长老遇见,就可一步登天,成为长川易家的座上宾。

走在路上的披着大氅的男子,对那勾人的胭脂乡看也不看一眼,身后老仆,晃晃悠悠提着灯笼。

灯笼的光斜斜映在地面,映得人影幢幢如鬼影。

大氅男子一瞟那灯光,似乎怔了怔,忽然一个大转身,拐上了去胭脂市的道路。

那老仆怔了一下,急忙跟上,手中灯笼一荡,隐约照见檐角的黑影。

大氅男子个子很高,脚步很快,转眼到了胭脂市,直奔方才呼喝声音最响的花楼,人还没到,已经大声道:“我有佳词奉上,求文长老何在!”

里头立即有人应声:“上来!”

两盏红灯迤逦而至,吱呀一声大红门扉开启,那大氅男子大步跨上台阶。

忽然一片剑光如冷雪,自门楼之上铺展而下,直扑男子面门。

旁边那老仆吓得腿一软,灯笼滚落在地,他慌忙去捡,脚下在台阶上绊了一个踉跄,竟骨碌碌滚入花楼里。

而大氅男子临危不乱,猛地退后,同时长臂一伸,一把将里头举灯出来迎接的人拽了出来,往飞身而下的刺客怀里一塞!

一声尖叫。

女子惊惶的声音能刺破人的耳膜,但是有人比她更惊。

刺客头上的风帽掉落,露出林飞白有些苍白的脸,他一低头就看见怀里衣着暴露的丰腴女人,手一抬就会擦着那些裸露的肌肤,这让他瞬间失了方才出剑的凌厉,怔在了当地。

只这么一怔,那大氅男子便飞身往后掠起,转眼出去好几丈!

一阵风过,又一条人影掠了过来,经过林飞白时,猛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怒道:“女人都没摸过,没出息!”

林飞白醒神,一把推开那女人,正要向那大氅男子逃逸方向追,眼角忽然瞄见门楼里头那个提灯的老头已经站了起来,此时那老头腰也不佝偻了,姿态也不老迈了,明明长身玉立,飞身而起的身形看来更是十分熟悉,他一惊,急忙道:“上当了!障眼法!那个老仆才是唐羡之!”

他一边低喝一边掠向那老仆,手还没触及那老仆肩膀,老仆身子一弹,腋下一张,乌压压一片寒光爆射,林飞白听见身后一声惊叫,想起刚才出来接的两个妓女,正在这暗器的射程之内。

路人无辜,怎可被牵连?

他不得不后退一步,抓起两人往旁边一扔,眼看那老仆射出暗器后便要逃开,飞身向前猛扑。

眼看就要扑到人,忽然身子一紧,后衣领被人抓住。

这虎爪之势,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干的。

当年他犯了错误就被这样抓着衣领往主帅大帐前,一个特制的钩子上一挂一天。挂到他想死。

“你又干什么!”林飞白眼睁睁地看着那老仆飞快逃走,气到咆哮。

头上又挨了一个爆栗儿,某人恨铁不成钢地叹:“我又不是地主,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傻儿子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