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骂儿子一边衣袖一拂,一股掌风撞到那老仆,那人往前一栽,轰地一声巨响,竟然炸了。

血肉溅开一地,连带刚刚赶来的楼里的几个护卫都被波及。

如果不是林飞白被他老爹拽得死紧,现在那里想必一定有一块他。

林飞白如堕冰窟。

如果那老仆是障眼法和人肉诱饵,那么…

他眼眸微微睁大,再转向方才的长街,那大氅男子哪里还有踪影?

身边,“提堂长老”无奈地轻声叹息,道:“南燕北唐…能和殿下齐名,果然名下无虚。”

第两百零六章 情敌很难

林飞白怔了一会儿,在心底将方才那几个眨眼间的事情复了盘,明白自己又输了。

大氅男子果然是唐羡之,也是他和父亲今晚要动手的对象,唐羡之知道殿下和文臻的身份,又一定会在长川易家搞风搞雨,决计留不得。

正如燕绥文臻孤身出外就会被他算计一样,长川同样是他孤身潜伏的异乡,大家都狗胆包天,在别人盘子里争自己的食,自然也要面对同样的处境。

只是唐羡之必然潜伏很深,想要找到他并不容易,不过这所谓的不容易在燕绥面前,却也不是什么难题。

燕绥方才打牌的时候当着文臻的面不好明说,暗示他和父亲出手。并提示他们唐羡之很可能会去十八部族驻地,让两人在驻地外守候便可。

这天下,也没谁能挡住他们父子联手。

但唐羡之太狡猾。

他不知怎的看出了被跟踪,当即转向胭脂市,算定胭脂市此时求文长老在,敲开了花楼的门。

他还算出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把迎接他的花楼女子往自己怀里塞。

这要换成易人离燕绥根本就不会管,但是他不行,他必然要慢一慢。

然后老仆滚进门里,老仆也不是真正的老仆,是个实际身形很像唐羡之的人,引他和父亲以为李代桃僵,老仆才是真正的唐羡之。

他上当了,父亲没有,但是他去追老仆了。

而老仆身上不仅有机关,还带了自杀式的炸药。

父亲如果没看出来,他林飞白今晚就死了,父亲看出来了,就不得不停下追逐,先救他。

如此他便可从容退走。

明明是突发状况,这人却瞬间计成,转眼间利用信息、地势、他人、障眼法,和他的性格,布下一道又一道的陷阱,令人眼花缭乱,无暇思考。

若非强大的,善于一眼看清本质的父亲在…

林飞白垂下头,屈辱和愤怒如火焰将他烘烤。

周堂却忽然嘿嘿笑起来,啪地一弹手指,道:“你以为就你吃亏?你拦住那老仆的时候我便出手了,他逃得虽快,到底吃了我一指。”

林飞白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周堂弹了弹他耳朵:“哎,没能弄死那只小糖果,会被小燕子笑死的。崽啊,你爹我心情很糟糕,需要喝酒以排遣,我看这里就很好,你去回一声,就告诉那只小燕子,事情没办成。他要嘲你几句,你就给他嘲,他要敢过分,爹回去帮你打他。”

林飞白看一眼那花楼,转头就走。

管天管地管不了他爹,眼不见为净,再说这种花楼还配不上他爹多看一眼。

胭脂市的粉色灯光如浮云般弥漫开来。

裹着大氅的男子已经进了十八部族所在的西坊。

有人默默上来接着。一间大屋前,门开着,里头严阵以待坐着十来位形容彪悍的人物,大多衣着打扮和本地人相异。

屋子外头的院子里,则高高低低站着各族的人们,带刀佩剑,南北派泾渭分明,目光时不时和对面的人交击,似能碰出火花。

从室外到室内,一路气氛紧绷,令人窒息。

那引路人故意带着他从人群中间过,他走过的时候,两边的人或者对他咧嘴狰狞地笑,忽然有意无意拔刀,武器和刀鞘摩擦的尖利声音此起彼伏,杀气似这夜色一般浓重。

然而这种故意造就的鸿门宴的肃杀气氛,并没能对那人产生一丝影响,他行路姿态美妙,似一朵浮云迤逦,转眼便飘出人群,从头到尾,连眼光都没移动一分。

大门在他进入之后又关上了,将那些含着敌意又暗藏期待的目光挡在门外。

院子里的人们不耐烦地走动着,听着里头的动静,烛火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人影来去。一开始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对着那孤身入敌营的男子,但很快,气氛似乎就松弛了下来,渐渐开始有了笑声,没多久,笑声消失了,转为或者严厉或者疑惑的辩论以及询问,自始至终没有听见男子的声音,说明他并不以语调摄人,如他这一路走来时给人的感觉一样,从容,坚决,无畏,掌握节奏,并能控制全场。

外头的十八部族的人,躁动的心情渐渐也平静下来,开始窃窃私语。

“哎,你们说,这事,能成么?”

“成我就服他!天知道我一开始听说有人想要撮合十八部族的时候,差点没笑掉大牙。而且还是个外头的人!你们是不知道,当年段夫人没少试着说合十八族,结果呢,大闹一场,闹得易家主和段夫人夫妻不和,夫人直接远走青州!那可是段夫人,手上掌着十八部族共同凛遵的青螭刀!一晃这么多年了,梁子只有越结越大的,想要说合,哪那么容易!”

“说真的,能让南北两派今天在一个屋子里坐下来等他,已经算是他的本事。还敢一个人过来,这事儿啊,无论成不成,我都敬他是条汉子!”

“是,我也敬他是条汉子!等会儿他要是没成功,想走,我不为难他。”

“我倒觉得,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就该给个教训!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子弟,年纪不大心倒大,想要踏着我们十八部族建功立业,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就是。咱们十八部族,南北两派,那是多年积怨。说合?想要两派合一,首先就得大家满意,怎么个满意法?是呔族退出多占的草场,还是我们栗里族让出最好的交易市场?”

天光在争论中渐渐暗去。

人们在困倦中渐渐收了声,却还不肯离开。

都知道今晚很是关键,有大家族的重要掌事者来说合南北两派,虽然觉得荒谬,但众人内心,并非没有期盼。

弱小的部族希望能得到更多的草场和扶持,毕竟一半的草原总没有全部的草原来得方便。

强大的部族也希望重新联合,更加强大,不用再被易家所掣肘。

但是多年龃龉,彼此之间横亘着陌生、敌意,甚至还有血仇。

要怎么渡过去,这不是谁都能解决的问题。

夜最深的时候,吱呀一声,门开了。

那个行云流水的身影出来,身后相送的是栗里族族长和呔族族长。

南北两派的族长多年不曾出现在同一个场合,更不会以这样并行的姿态结伴而来。

这其间意味着什么,几乎令所有人都轰动了。

众人都唰地站起,赶紧围拢来,看着当先那男子,神情灼灼,却不敢问什么,眼看那人对两族族长拱拱手,笑道一声,“既结盟好,便是兄弟,且请留步,无需相送。”

两族族长果然停步,以对待贵客长辈的尊敬礼节,低头抚胸行礼。

那人笑一声,声音醇和好听,对众人又一点头,每个人都觉得他在看自己,每个人都觉得那目光温润晶莹却令人不可逼视,都慌忙行礼退后,低着头,眼看他如云的袍角掠过。

再直起腰来时,便看见栗里族族长和呔族族长虽然表情还有一点不自在,神情却自如了许多,端着巨大的酒杯,相互一敬,又齐声道:“大家本都是金草原的兄弟,一脉相生,血脉相融,本就不该分出个彼此,又怎么能为那些金银财帛伤了和气。南北之说,今后我们私下休再提起,来,好酒羊肉且上来,我等兄弟,多年后重聚,今晚好好喝一顿,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欢呼声如浪潮,卷过整个巨大的宅子。

也有些人面面相觑,神情阴沉。

两族族长居高临下瞧着,都慢慢喝一口酒,想着方才那男子,开场白石破天惊,一席话纵横捭阖。

他进门便笑:“金草原的好汉听闻养得世上最好的马,射得天上最凶的鹰,一日夜间可在金草原猎下山高的野兽,最凶猛的狼群也要因你们的马蹄声所惊逃。多少少年以十八部族勇士之名为名。没想到多年后一见,不过是一群整日为区区草场争夺不休,在易家的地盘上苟延残喘乞一口残食的愚夫!”

在众人愤怒阴沉的眼光里,在性子暴烈的兀阿砸碎的一地瓷片里,他又笑,“明明坐拥草场,族民人人善战转瞬成军,天生强大,本当无羁。怎么就甘心为他人所驱策?怎么就只盯着那指头大的草原?怎么就没想过,重新联合,夺了这长川土地千里,做你们更大的草场呢?”

他道:“我愿与诸勇士结盟,助十八族索回当年金草原雄鹰的荣光。你我联手,杀朝廷来使,驱易氏子弟,夺长川主城。事成后只求十八部族三年内所有最好的马匹以平价予我唐氏。再无其他。”

他道:“而诸位,从此便不必再为区区草场争夺,骨肉相残,也不必受长川易氏驱策敷衍。长川之大,可策马千里,届时,又是怎样一番潇洒自在光景?”

他道:“诸位难道以为坐山便可观虎斗?刺史无论谁做都必须仰仗十八部族?诸位想想,如果易家败于燕绥之手,长川归于朝廷,卧榻之旁怎能容异族安睡?朝廷一旦掌握了长川,拿下金麒军,便可与徽州邱同驻军联合一处,届时将十八部族往西番之地驱赶,诸位可曾想过要如何自处?”

他道:“诸位何其天真乃尔!长川易家生死之争,诸位无论是卷入争斗抑或旁观,其实都是死路一条。卷入争斗,实力不存,不过是他人手中之枪,终有一日枪断刀折。坐而旁观,是以为宜王燕绥迟早招安?诸位可知那位殿下,行事从无绥靖之风,当年封家一代军神,被亲信属下诬告谋反,全家被斩,直接牵连当时前方对西番战事,令东堂大军险些惨败,这位殿下回京后,一夜之间查清主谋及从属者近千人,其中更有其伯父叔父等皇族尊亲,当时他的这些尊亲们跪求他留得一命,愿永生流放,以全部家财相抵。然而呢?他当夜便将所有人犯斩杀干净,鲜血从景仁宫流到九里城,至今定州城外犹有千人坑。”

他笑:“诸位是觉得自己强过易家呢,还是比燕绥的叔伯更有亲缘会令他心软?”

厅堂里原本还人声嘈杂,更兼语气凶恶,恐吓逼人,接着声气渐弱。那人侃侃而谈,烛火下容颜生辉,众人渐渐忘记质问,思路被他带着往他想去的地方走。

有人问数十年仇恨,南北二派火拼都有数次,其间死亡受伤之人不计其数,有毁家灭亲之恨的人们也不在少数,这等人定然不愿合并。如何处理?

他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问话的人正要嗤笑,他已经接了下句,“如若还是不通情理,便用刀与血,教他懂。”

“大义和未来之前,容不得谁螳臂当车。说得通便罢,说不通便死。血溅三尺,匹夫束手。”

有人问:“虽说我族多勇士,但也有人不喜征战不愿卷入争斗。雄鹰只喜在高空飞翔,并不愿意参与鬣狗的撕咬。”

他答:“此刻不愿参与争斗为族人的安定未来流血牺牲,以后部族夺取长川重新分配领地自然也没有他们的份。并且从结盟开始,每族的贡献都会登记造册,文字记录,以为日后核对划分属地和牛羊之用。”

“那都是以后的安排。可很多龃龉如今就已经发生,这些不解决,便无南北结盟的可能,公子又有何妙计?”

“不过都为草场和交易耳。唐氏愿出银两粮草,解弱族今冬燃眉之急,助我南北顺利合盟。”

在族人们喜动颜色的神情中,他轻轻地抛下了最后一个压倒天平的砝码。

“更重要的是,尔等便纵愿意龟缩于一隅苟且偷安,易家也未必容得下你们。易家已经软禁了段夫人,想要威逼段夫人拿出青螭刀,以此号令你们为对抗朝廷之前驱,简单地说,就是令尔等为替死鬼。”他轻轻一笑,“我欲求安,他人不善,如之何?”

攻心为上,步步紧逼,阴谋阳谋,翻覆掌中。

在这样的人面前,只识弯弓射雕的草原汉子的直心眼,根本跟不上那九曲十八弯。

只觉得每句话都被击中,每句话都无法反驳。

到最后,唐羡之亲点一炷香,烟气袅袅里,栗里族和呔族族长一个头磕下来,相隔数年,南北两派又成了兄弟。

而长川易家的夺位之争,至此又卷一幕起。

这天文臻睡眠不安,一直到半夜都没睡着,总听着那呼啸尖锐的风声心中发紧,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易秀鼎今晚没有睡在屋顶上,她不习惯了。

由易秀鼎想到唐羡之,她隐约觉得,今晚打牌的时候,燕绥下的那一堆让人脑筋打结的指令里,有一条,好像是针对唐羡之的。

如果是平常也罢了,可这回,下指令的执行人,是那对几乎可以说战场上最强大的父子。

燕绥一口就指出了唐羡之的方位,让那两人去解决他…

文臻心里明白,这没什么问题,这两人本就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杀对方,可她心里依旧一阵阵地发紧。

实在睡不着,却不敢动弹,因为她觉得燕绥好像好不容易睡着了,实在不愿惊扰了他好不容易的睡眠。

走廊上有沙沙声响,一条人影无声落地,窗户夺夺轻响两声。

几乎立刻,燕绥便睁开眼睛,一手按住想要起身开门的文臻,懒懒道:“开窗罢。”

外头顿了顿,随即窗户被掀开。

林飞白站在窗前,一眼看清屋内景象,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泛出了铁青色。

燕绥翻了个身,看见林飞白的第一眼,他便轻笑一声,摇摇头,道:“果然女人宫里呆久了,人就废了。”

林飞白垂眼站着,一言不发,知道燕绥已经明白任务失败了。

既然已经知道,他不欲多留,转身便走。

本来看这屋子格局,就能猜出文臻和燕绥是怎么睡的,但真的亲眼看见两人怎么睡的,又觉得实在不愿意多看一眼。

不是不知道两人亲密,但总抱着点缥缈的想望,然而今晚这一眼,他觉得自己经受的打击已经够多了。

燕绥故意要他开窗,实在可恨。

他要走,却忽然看见燕绥背后的文臻,对他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口型。

林飞白一怔,掀开窗户飘进来。

燕绥本已闭上眼睛,霍然睁开,正要说话,林飞白已经面无表情点了他的睡穴。

文臻舒一口气,在床上对林飞白双手合十,道:“多谢多谢,他这睡眠实在是太差,我就想着,你帮忙让他睡一觉吧。谢谢谢谢。”

林飞白冷冷道:“你就不怕我顺手点了他死穴。”

文臻笑眯眯弯着眼睛,“你会吗?”

林飞白默然,半晌,哑声道:“我是真的很想。”

文臻深表理解地点点头,“我明白。他有时候是真的招人恨。”她盯着林飞白胸前,道,“前阵子听说你受了伤,现在可好了?”

林飞白抬头看进她眼睛,目光刚相交那一刻,他便猛地别开头,淡淡道:“早好了。倒是你,养了这么久,气色还这么差,殿下整天蔑视众生,到头来自己女人都护不好,我要是他,哪还有脸这么刻薄别人。”

说到“自己女人”几个字的时候,他顿了顿,口齿有点艰涩。

“我那伤可怪不得他。殿下为了救我,自己才是留下了要命的毛病,险些还害了你。”文臻道,“你给他把把脉吧,瞧瞧到底怎么了,可要紧。”

林飞白一抬手,却是捉住了她的腕脉,不由分说便输过来一股热流,冷冷道:“他死不了。你还是顾着你自己罢。你这次内伤比上次海上还要重些,你是用了虎狼之药吧?燕绥什么乱七八糟东西都敢给你!”

说到最后一句,他语气中已经满是怒气,连尊称都不给燕绥了。

“不是他给我的,是我自己拿的。”文臻没有发急也没生气,只抽回手,慢悠悠地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和选择,理解便好。”

林飞白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

他知道自己心急之下僭越了。

他也发觉,文臻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她会赶紧安抚,会不在意,会一笑而过。

她是圆滑的,谁都不想得罪的。

不会这么直接地,甚至让他有些难堪地,把态度摆明。

“我既然选择混迹朝堂,选择站在他这一边,就必须跟上他的脚步,不能做他的拖累。否则我还不如直接断个干净,回深山老林种土豆去。”文臻慢慢道,“我们所有在他身边的人,其实都给不了他太多的帮助,做好我们自己分内的,不拖累他就是帮他。而这需要最纯粹的心思,不含怨怼,不携私心,不掺杂多余的感情。如果做不到,那还不如就此离开,只做自己。”

林飞白默然,他知道文臻的意思。

他和燕绥之间,一向针锋相对,怨气丛生,却又立场天然一致,便显得关系别扭古怪。

这种别扭古怪平日也罢了,一旦出现在逐鹿博弈场上,关键时候是可能要命的。

他看着文臻,心底忽然泛上浓浓的酸涩。

是何时明月照进山背的雪沟,将天光也似映亮。

是何时繁花开遍他人的山崖,只留他隔岸看那葳蕤浓艳一笑开。

他看着文臻的眼睛,本有很多话想说,想告诉她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但最终他只是垂下了眼帘,将所有的心思锁在眼里,所有的目光挡在眼外。

却又不愿意此时给她一个表态,他只是站起身,要走开。

文臻却又拉住了他,笑道:“我在这床上闷着憋气,想出去散散,你帮我给燕绥护个法,我呆会就回来。”

林飞白皱起眉,道:“外头冷,而且…”

“就是想散散风,我也有自保能力,没那么脆弱。”文臻不由他分说便下了床,披上大氅,回眸一笑,“拜托了哟。”

林飞白皱眉看她半晌,只得不情不愿地在燕绥床边坐了下来,又道:“你不能走出院子,要让我知道你安全。”

“好好,我每隔一会就弹颗石子给你听。”文臻答应得爽快,轻盈地开门出去。

林飞白还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他猜她可能是需要更衣,却又希望他留下来为燕绥检查调理一下身体,当着他的面当然无法进入里间更衣,便干脆外出去院子里给下人们用的茅厕解决。

他自然不能说什么。

回头看了燕绥睡颜半晌,看见他眼下微微的青黑之色,最终还是伸出手,搭在了燕绥的腕脉上。

文臻确实是出去上茅厕的,但更多的还是为了让林飞白留下来帮燕绥调理。

她要在,以林飞白那个梆硬的性格,不一定肯对燕绥示好。

她匆匆解决了出来,一时没了睡意,又想让林飞白多给燕绥调理一下,便在院子中散步,一边绕着自己的屋子散步,一边抓了一把石子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弹在墙上,声响不大,但足够提醒林飞白她还在。

她走到屋子背面的一片竹林时候,忽然觉得头顶似乎有点异响。

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就听见身后噗地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擦着墙落了下来,本该动静很大,却又在落地那一霎被控制住了。

她撤出好几步,直到到了安全距离,才回头。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修长人影,斜斜靠在墙上,正看着她。

文臻一惊,随即从那僵木面具和明珠眼眸上,认出那是唐羡之。

第两百零七章 爱恨交织

他披一件纯黑大氅,大氅系带有些散了,露出里头微微有些凌乱的雪白衣襟,衣襟里头隐约有些什么,她下意识还要仔细看,唐羡之却立即发觉了,拢紧了大氅。大氅缀着的貂边毫毛乌光灿烂,衬着他线条清锐的下颌侧脸边线,显出几分微微的苍白秀致来。

他就那么靠墙站着,看着文臻,眼眸里似乎藏着整个大地的海,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文臻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雪未化的寒冷冬夜,在燕绥下令追杀他并由林帅父子亲自出手,好不容易逃脱之后,他竟然还敢出现在这里。

这实在不像是唐羡之的作为。

她又退后一步,靠着一棵枯竹,手指一动,一柄匕首滑落袖口。

对面,唐羡之忽然笑了。

他抬手,在文臻警惕的目光中,握拳轻轻咳嗽一声,道:“好冷啊。”

这大半夜冒着绝大危险来见敌人,就为了寒暄这句废话?

文臻几乎要气笑了,却听见他紧接着道:“阿臻,你冷不冷?”

你冷不冷?

文臻觉得那种被雪团塞在心里的感觉又来了,叹了口气,她道:“唐先生,你这是在为难我,还是为难你自己?”

唐羡之却只是笑,看着她。他的脸色在雪光下近乎透明。

文臻微微闭着眼,一瞬间心中天人交战。

不管唐羡之如何反常,此刻确实是天赐良机。

他好像状态不大好,态度也奇怪,所以这一刻,她在,林飞白在,燕绥随时可醒,三人联手,唐羡之绝对走不出今晚的小院。

那么,她和燕绥在长川真正的最大对手,也便解决了。

她是未来的长川别驾,是接下了铲除长川易家,和平将长川过渡于朝廷版图重任的人,谁横在她的道路上,她都应该一刀以挥之。

更不要说,面前这人已经先下了手,她因此重伤,燕绥因此还有十分危险的后遗症。

于情于理,她都有出手的理由。

前头屋子里,忽然有了一些动静,是开门声,可能是林飞白有一阵没听见石子敲击声,想要出来找她。

她想也不想,手中一颗石子咻地一声弹在屋子后墙上,随即关门声起。

等文臻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并十分懊恼的时候,对面唐羡之已经笑了起来。

他一双眸子微微弯起的时候,这夜雪的寒意都似被春风化却。

文臻一阵恍惚,不知怎的想起当初无名山下初见,隔着粼粼的水波她仰头看着一片透明外那晃动的人影,似乎也曾见一个如镜花水月般又温暖的笑容。

一晃并未经年,心却似已过千山。

唐羡之一边笑一边走了过来,站在她对面,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杀我的。”

文臻那种恍惚感又来了,总觉得今晚的他很奇怪,定了定神道:“我很想杀你。”

唐羡之轻轻地,甚至有点促狭地道:“然后?舍不得?”

文臻抿抿唇,不知怎的,她惯常的笑面虎面具在他面前戴不起来,总觉得假到尴尬。

摇摇头,她道:“我还欠你一条命。”

唐羡之的笑意微微收敛了点,忽然伸出手指,指腹轻轻蹭过她的脸颊。

他指尖冰凉,手势却轻柔如月下撷花。

文臻下意识一偏头,唐羡之对她抬了抬手,指尖一片碎雪。

只是帮你拈去一片雪而已。

他的神情如此轻巧,文臻眯着眼,摇了摇头。

他总是这样,仙气飘飘,行诡诈之术。

她不想和他争是非对错。火山赤红的熔岩,已经烧去往事如前尘。

文臻定了定神,没再退后,抬头直视他眼睛,“我想好了。今晚,就当我还了那次欠你的恩情,再有下次…”

“再有下次,你便杀了我?嗯?”唐羡之垂头凝视着她,眼神有细微的柔软和缱绻,“你想过没有。其实在昌平那里,我对你下手那次,你已经不欠我了。你这样心软,到底是因为你天性良善,还是因为…是我唐羡之?”

文臻笑,低声却朗朗,犹自不忘弹出一颗石子,“当然是因为我天真可爱善良宽容,不忍心杀人咯。”

她眼眸弯弯,眼角尾端微微上翘,不笑也有三分甜意,笑起来便似乎要漾了满溢的蜜糖。

唐羡之近乎贪婪地望着她,眼神里忽然多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似喜似欢似荡漾,似恸似伤似诀别,忽然低下头。

文臻以为他又要帮自己掸去头顶竹叶上落下的雪,也怕发出响动惊动屋子里的林飞白,没有后退。

颈侧一热一重,他的唇忽然落在了她颊上。

一霎她还以为又落雪了。

那唇乍一接触,竟然没有热度,一会儿之后才能感觉出那柔软,他的呼吸特别轻细,轻轻扑在她耳侧,乱发簌簌被拂动,微微的痒。

有什么东西滴落颈侧,湿润的,微微黏腻,她一怔,下意识伸手要摸,又要先把他推开。

唐羡之却已经让了开来,文臻舒了口气,正要退后,唐羡之盯着她微微垂下的眼帘,忽然一偏头咬住了她的唇。

是咬,不是吻。

文臻一傻。

她当即要挣脱,可是唇被咬住,一阵刺痛,如果唐羡之不放,生拉硬拽,她的唇也就要撕裂了。

这要是燕绥她也就挣脱了,她确定燕绥不会伤害她,但是唐羡之可就不一定了,她不敢冒这个险。

她只得看似僵硬地站着,手指已经无声无息戳了出去。

唐羡之身体一扭,避开她的攻击,同时一手横在胸前,衣袖瞬间如铁板,叮叮几响,文臻后续的几个动作都被击落。

而他唇间动作不停,一咬咬痛文臻之后,舌尖已经撬开她的齿关,辗转吸吮,攻城掠地。

像一簇冰雪入春水,再在水岸之上点燃熊熊大火,那火焰妖红如血,每一舞动都是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苦痛与野望,是那些夜不能寐辗转反侧里凝结的心血,再在长久压抑后猛然放纵,狂焰升腾里恨不能将所有纠缠的心事都化灰。

文臻僵硬地站着。

手中一根金丝,搭在唐羡之手腕上。

没人能在接吻这样的动作中依旧保持警惕,唐羡之终究还是着了她的道,然而他竟似毫不在乎,动作未停,文臻眼一低,发现他居然还在一下一下弹着石子麻痹林飞白,简直又要气笑了。

但她暂时不能动,因为唐羡之拼着被她切手腕,也把住了她的腕脉,此时正有一股温暖却沛然的真气顺着她的经脉游走四肢百骸,所经之处,如细细的火苗舔舐,有细微的疼痛,更多的却是旧患被抚平的舒适。

唐羡之在用自己的真气为她调理。

她的内伤,因为这次双倍的反噬,本就缠绵难愈。当初在海岛之上,互相不对盘的燕绥唐羡之林飞白三人,因为真气互补,三人合作对文臻的内伤很有好处,便放下前嫌,合力为她调理,才使她的内伤加快痊愈。这次一开始林飞白和唐羡之都不在,只能靠每晚燕绥出手,她的恢复也便显得缓慢,今晚先是林飞白帮忙,然后唐羡之也忽然出手,前者也罢了,后者此时这举动,实在让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总是这样,一边救她一边害她,硬生生把恩仇搅在一起,却又在该决断的时候绝不手软。

也不怕自己精分。

他可以恩仇俱下,文臻却不想夹缠不清。

身体不能动,机关暗器却无妨,指尖一勒,金丝便切入唐羡之腕间,一道深红乍看不过细线,随即便有血色漫开。

这根金丝本就是文臻当初从燕绥背后钢丝里得来的灵感,极细便也极锋锐,她只要手上使力,唐羡之就要成为独臂唐了。

文臻本有机会把这金丝套上他的脖子,可最终她选择了手腕。

像是更不想难为自己。

然而这人始终在难为她,竟丝毫未动。

文臻只好齿关用力——

在这一霎,忽然她觉得唇齿间微微一甜,随即唐羡之像方才一样突然地,离开了她的唇。

他一旦离开,也是决绝,肌肤和香气如光影般掠过她耳侧,长发如一匹柔滑的缎子在她颈间短暂停留,她隐约听见他似乎咳了一声,又一声,才低笑道:“早知当初…”

他并没能把这句话说完。

吱呀一声房门开启,林飞白终究还是觉得不对劲,跨出门槛。

唐羡之的身影像一只黑白大鸟掠过冬日枯干的竹林。

簌簌落了文臻一头雪。

文臻立在冰冷的鹅卵石地上,半晌,轻轻地吐出一口发黑的血。

刚刚赶来的林飞白看见这一幕,惊得眼眸都大了一圈,急忙冲上来要扶她,文臻却退后一步摆手,“不是,没事,我…不小心咬破嘴唇了。”

她凝视着那血,不知该喜该忧。

那不是她的血,也不是唐羡之被咬破舌头留在她口中的血,她清晰地知道,她并没来得及咬下去,唐羡之就因为自身体内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放弃了对她的强吻。

那震动,像是一阵努力压制却压不下来的咳嗽。

那口血,也是没压下来的那阵咳嗽带来的。

文臻想起什么,又去摸自己的颈侧,果然在颈侧先前觉得湿润黏腻的地方,摸到一点猩红。

她转头问林飞白:“你们先前去伏击唐羡之了是吧?他有没有受伤?”

林飞白反应却很快,“刚才是唐羡之?”

两人大眼瞪大眼,都不大想回答对方问题,最终还是林飞白妥协,道:“父亲给了他一指。”

文臻垂下眼。

大帅出手,铁人也扛不住。

她听说林擎的武功来源奇特,阴柔与刚猛俱存,当年杀易人离的叔叔,对方身穿宝甲,都没能挡住他的杀手,卷草只破坏了宝甲便不能寸进,真正的杀手是他抵在对方腹部弹出的一指。

据说那位倒霉的易家将军最后整个肚腹都碎了。

他是受伤了来找她,然后妄动真气引发伤势了吗?

林飞白看她脸色发白,脱下自己的大氅要给她加上,文臻现在哪里肯接受任何一分柔情蜜意,摆摆手自己当先往回走,脚下的碎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她心里掠过他离开前最后说的那句话。

早知当初…

早知当初不要伤害你。

还是,早知当初就该杀了你?

这一夜文臻终究没睡。林飞白走了之后,她便守着燕绥,林飞白说天亮后禁制自解,她便提前洗漱补妆,遮掩了有些憔悴的痕迹。

燕绥果然在天亮后醒来,他体能非凡,哪怕多日不能睡好,只要偶尔补一次,便能恢复大半。

文臻免不了问了一下昨夜在刑堂黑狱发生的事,主要是就这样救走易秀鼎,只怕理刑长老和易燕吾不肯罢休,少不得又要冲突一场。

燕绥却道无事。他救走易秀鼎后,又去了理刑长老的住处,解走了他刑堂的令牌,留下了蛛丝马迹线索指向了传灯长老。理刑长老发现令牌丢失,一定会回黑狱查看,然后发现里头一片狼藉,少不了要找传灯长老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