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黏腻腻的,是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

燕绥手一松。

洁白的汗巾落地。

好像心脏也在瞬间被摔砸落地,疼痛,痛到彻骨反觉爽快。

目光转为模糊,一片朦胧里只看见他揽着妻子转身。

只听见他道:“她不会,我会。”

午夜的长川主城很是清净,宵禁后的道路空荡荡的。

燕绥首次没有等文臻,扔了那汗巾后,便一言不发,当先而行。

文臻瞅了几眼他的背影,慢吞吞走了几步,看他并没有缓下脚步的意思,撇撇嘴,心想大猫炸毛了。

嗯,是生气安息香放得有点多?

还是生气自己偷跑?

文臻想了想,觉得今晚自己实在得罪燕绥有点多。其实安息香一开始只是想让燕绥多睡一会,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后来易人离和厉笑出事,她一来心中怀疑,二来也想趁机把对方引出来。但知道燕绥绝对不会同意,所以给他又加了料。

她不会如约去花田楼,那里对她绝对危险,所以她假作上当,出了易家就开始磨磨蹭蹭,把心急的人磨成了对方。

当她作势要回去的时候,对方的焦灼便会到达最高点。

作恶的人心性凉薄,以己度人,会觉得她为了自保放弃易人离很有可能。因此就急了,不得不放弃原先的布置,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抢先现身。

由此,她化被动为主动。

她本就怀疑作祟的人是唐慕之了。平云夫人内室里藏了人,但平云夫人能在易家内院掌事,就一定是谨慎的人,绝不会把外男藏在自己的内室,那内室里,就一定是女人。

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长川且对她不怀好意的女人,脚指头想也能想到是唐慕之。

唐慕之要引出她,她何尝不想引出唐慕之?

她对上唐慕之有把握——信息不对等,唐慕之不知道她也会一点驭兽。唐慕之最擅长的手段,已经对她没了用。

技能丧失,了解不足,手段智慧她更高,这么个碾压之势,这么好的机会,她不能放过。

唐慕之骄傲绝伦,想要她真正畏惧并退缩,需要文臻自己展示出绝对能压制她的力量,一切的,全方面的超越。

燕绥只要在场,效果就会打折扣。

但这些话,文臻不会和燕绥说,燕绥只会比她更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生气是另一回事。

文臻看着燕绥的背影,看那细腰长腿,长袍如流水伴月光飘然。

越看越喜欢。

虽然各色桃花很多,一朵朵让她应付得有点累,但这个人本身却是坚定澈亮的,像是高原之上透明笔直的冰川。

除了原先已经被他接纳的那个人,其余任何人的接近和攀援,都注定要一泻千里,头破血流。

人生不需要像小说,没那么多狗血,这一份坚定才最完美难得。

有了这一份坚定,她的陪伴和捍卫才那般心甘情愿酣畅淋漓。

她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心花在慢慢开放,像要开满这个天地。

她忽然笑一声,张开双臂,大喊一声:“啊,我来啦——”

一个箭步冲刺,蹭地一下,跳到了燕绥的背上。

燕绥猝不及防,被她撞得险些一个踉跄,又被她因为他踉跄下意识勒紧脖子的手臂险些勒着。

好在他迅速调整了姿势,很熟练地一手将她往上一托,这是之前背她很久养成的习惯。托完之后才觉得好像对她宠惯太过,将她往上一拎,似乎很想把她又这么给拎扔了。

文臻死死抱着他脖子赖着不下来,一口口在他脖子上吹气,“夫君…老公…那口子…杀千刀的!”

燕绥默了一瞬,道:“娘子,老婆,浑家,贱内?”

“采访一下。”浑家文臻往他耳朵里吹,“被众多烂桃花围绕,感想如何?”

燕绥应该是觉得痒的,却一动不动,只将托住她的手往上颠了颠,颠出她一声惊呼,和背上两道柔软的触感,才不怀好意地道:“都是太蠢惹的祸。”

“谁蠢?”

“你说谁蠢?”燕绥斜眼看她,文臻从没想过一道斜飘的眼风也可以诱惑入骨。

着相的人蠢。

自作聪明的人蠢。

看不懂燕绥的人都蠢。

她笑起来,问他:“今晚算我的错,我给你赔罪,你想要什么样的道歉礼物?”

燕绥看她一眼,他向来是万事不在心的人,天大的事,也不屑于纠缠追究,文臻认了错,他便接着,想了想道:“好久没吃你做的菜了。”

在易家大院做菜是不现实的,文臻的手艺一展身份也便暴露了。但文臻依旧一笑,道:“好。”

半刻钟后,文臻踢开了路边一家小吃店的门。

一手银子一手大棒,令那家小店店主一家鹌鹑一样缩在后屋咬着银子再不敢出来。

这边文臻开火洗锅,检查了柜子里的食料,笑道:“这是家做小吃的,没大菜材料,只能给你做碗汤圆了。”

“什么馅?荠菜汤圆?”

“这时节除了大酒楼,到哪寻荠菜。”文臻忽然一拍头道,“说到荠菜汤圆,上次李石头不是说,掌馈长老最喜欢派人去翠华楼买他家的荠菜汤圆做夜宵?一旬一次,算时间,是不是就是今晚?”

她出去看了一下道路,道:“这里也是去买夜宵回易家的必经之路。”

燕绥一脸兴致缺缺,“我只想吃你做的。”

他以手支额,微微偏头看她动作,手指顶在太阳穴的位置。

“那就吃芝麻馅的吧。”文臻手脚麻利干活,案台上点了一盏小小油灯,燕绥支着头,看她手掌小小白白,细细手指一转便是一团粉粉的圆,捣碎了的芝麻馅色泽油黑,衬得她指甲贝壳般光华暗藏。

她鬓边落了一缕乱发,她双手沾了面粉,也不去挽,自然而然把头往他的方向一偏。

他便也自然起身,替她将那缕乱发在耳后挽住,还绕了耳朵一圈。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在对方黑白分明的眸中看见自己的笑意。

灯光微微而脉脉,连风也至此处不敢惊扰。

锅台上热气开始蒸腾,一直安静等待的燕绥忽然道:“蛋糕儿,如果这一霎已经是五十年后,人生到此便圆满了。”

他看着文臻鬓边染上的一点面粉,乍一看像鬓发染霜,悠悠道:“你我发已白,齿已秃,还能守着旧锅台,头碰头吃一碗甜汤圆。”

文臻停下手,觉得“头碰头”三个字最动人。想了一会却笑了起来,环顾四周,道:“这样?你真的确定?”

这小巷陋室,矮锅低灶,家徒四壁,殿下真觉得美好并适应吗?

燕绥不满地道:“你这女人真是煞风景。我说的是日子不是住这屋子。再说你我在一起,怎么会穷到住这样的屋子?你去卖几份面条,咱们就有大屋子住了。”

一边要过温馨普通生活一边又不肯降低生活质量的殿下,开始毫无愧色地憧憬起吃软饭的美妙蓝图:“…江湖捞分店越来越多,咱们怎么会穷?就算江湖捞开不成了,以你的手艺,愿意开饭馆那是客似云来,不愿意嫌累隔一阵卖一道菜谱那也是钱。”

文臻开始下汤圆,腾腾热气里遮掩不住的笑意,“喂,我挣钱,你干什么?在家吃软饭吗?”

殿下已经知道吃软饭什么意思,虽然并不在乎并以此为傲,但好歹总要做做样子,想了一下道:“我看你开江湖捞,总喜欢弄一群精神些的堂倌去那什么…迎宾,上次还说要选什么…形象大使,我猜你就是想以此为噱头广而告之的意思,你看我如何?”

文臻一个手抖,汤圆放重了,热水溅了一些到自己手上,忙缩了手,一边找凉水,一边骇笑道:“那我店里生意是好了。但全是女客,还动不动上演这个跌倒跌你怀里,那个头晕晕你面前,说不定还会有江湖侠女为你上演全武行,再不然有异能的姑娘给你当面开出一屋子玫瑰花,天啊,这饭馆能开满三天吗?”

她想象了一下燕绥穿着定制服装在江湖捞门口做门童迎宾的模样,越发笑得站不住,也没顾上找凉水,手指忽然被人接了过去,一股微凉的气息拂上指尖。

文臻一顿,刚想继续开个玩笑,燕绥忽然俯下脸,舔了舔她的手指。

文臻剩下的促狭话顿时都从脑壳里挤了出去。

相识至今,算得上情深爱浓,亲昵动作没少做,但因为燕绥有严重的洁癖,有一些行为,他并不会做。

比如碰这种刚刚忙过案台抓过锅铲还没来得及清洗还沾着面粉的手。

更不要说舔这样暧昧又无羁的动作。

她盯着他乌黑缎子般的长发,第一反应就是提醒他洁癖的事,随即觉得无稽,手指上湿润酥麻的触感过电一般,从指尖一直抽到心底,而燕绥还犹自抬头看着她,他近乎昳丽的眉目在暗室中莹然生光,唇角微勾勾的是她,轻轻一笑笑的是她,眼角一弯也挽住了她。

满锅台的热气,都似乎在一瞬间扑到脸上来。

她有点恍惚地想,奇了怪了,打啵都好多次了,但每次还要对这种动作反应最大,荡漾得能飘上月球。

燕绥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松开手靠在凳子上,笑了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这陋室仿佛盛不住那满溢的辉光。

文臻给他这一笑笑得心魂归位,一边鄙视又使美人计,一边回到锅台前,道:“可是我不要呢。”

还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燕绥一时没能跟上她的步调,愣了一下。

“我是说,你想要的平凡生活,我好像不是很感兴趣。”

燕绥又一怔。

“我吃了这许多苦,打拼了这许久,一步步爬到三品,长川事了,回去我就有封赏。司农监的活计也不知道开展得怎样,但是我很乐观,土豆一定能丰收,三年五载推广开来,救百万饥民,又是大功一件。将来的我,一定有钱又有权,而我想走得高一点,更高一点,要那些曾经使坏的人们都俯伏在我脚下,再也没有机会和能力去给我下绊子…殿下,那时的日子,才真叫痛快呢。”她将熟了的汤圆盛起,笑盈盈端到燕绥面前,“殿下,我的目标,是朝堂百官之中,最高的那个位置…你愿意放弃你的归耕田园吃软饭的梦想,去陪我实现那个愿望吗?”

燕绥低头看着面前的汤圆。

粗瓷大碗反复清洗洗得极其干净,里头的汤圆如硕大的珍珠晶莹圆润,微微透着点馅料的赤褐色,反倒显得皮色更加细腻,而经她妙手,便是一碗汤圆,也能散发着诱人的甜香,用勺子舀起,齿关轻轻一碰,软嫩如云的口感和自然米面之香混合,在口腔里浮游一遭,下一瞬那些黑芝麻便一泊莹润地流了出来,细腻浓香,黑白分明,让人看一眼,便连心间也似生了蜜般甜。

他心间此刻却不仅仅是甜,还生出一分微微的酸涩。

她一颗七窍玲珑心,他何其有幸得。

明明是他身份敏感特殊,是他无法摆脱,是他不得自由,是他要牵绊这朝堂争霸天下逐鹿,是她要为了他奔走抗争,不断挣扎,用尽心力,她却非要颠倒过来,说要那朝堂尊位,要他为她努力一回。

她连一点压力一点负罪感,都不想他担。

看似冷漠的小蛋糕,藏在骨子里的,是这尘世里常人不能承担的大爱与温暖。

他微微闭目,在袅袅的烟气里,对着一碗汤圆,忽然想要许个愿。

他一生桀骜,无视天命,拂袖来去,从无愿想。

但他此刻有了。

愿她伴他惊涛骇浪过,再落足便是人生坦途。

愿巨浪高头再回首,便有小舟相候,江海余生里,永有屋瓦船篷遮风雨。

愿荆棘丛中穿过不得伤,心若琉璃命似金刚,天年久享。

他愿为此以一生里能拥有的一切交换,哪怕被永久遗忘。

第两百一十八章 儿子大了不由爹

油灯下,两人安安静静,头碰头吃完了一碗汤圆。

外头梆子声忽然伴随脚步声响起,隐约还有呵欠和抱怨之声。

文臻走到窗前看了一下,笑道:“果然是给掌馈长老买荠菜汤圆的人回来了。”她回眸笑看他,“还想吃荠菜汤圆吗?”

燕绥将筷子一搁,头也没回,“不。只这一碗便好。”

今夜月光太好,汤圆太甜,这小屋里热气太暖人,他刚刚一腹暖甜,许过生平第一次的大愿。

这样的时刻,他不想再筹谋算计,行那些不祥的诡诈之术,也不愿双手再次沾血。

这个时刻,愿不沾红尘污浊,于记忆中永远清亮明澈。

文臻有点意外,原本和燕绥商量好,要借这次掌馈长老买夜宵的时机,对掌馈长老的夜宵下手的。

但她随即便笑道:“好。”

她立在窗边,看着毫无防备的买夜宵人走过窗前。

买夜宵的人是一个人,向来这种杂事,自然只是府里的小厮跑腿。

他状似随意地走在街上,抱着棉花套子裹着的青瓷小罐子。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那双手却微微有些发抖,手背上迸出青筋。

尤其在黑暗的角落和经过暗巷的时候,那指甲都捏得发白。

他便这样看似自然实则发抖地走了一路,越过那些所有可能引发攻击或者意外的地方,走入了易家的大门。

一进门,他的肩膀就垮了下来。

而门后暗影里,悄然走出一人,望着他,愕然道:“无事发生?”

小厮答:“无事。”

那人更惊愕了,道:“李石头不是说已经把消息提供给他们吗?既然如此探听,为何却没有下手?”

小厮摇头,却将那小罐往那人怀里一塞,道:“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了,你便饶了我罢。”说完急急跑走。

只留下那人立在庭中,皱眉良久,叹一声,“莫不是被发现了?”

易秀鼎独自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

她心里有点乱,脚步也有些茫然。

忽然身后一声长叹,她反应有些迟钝地转身,握紧了手中的刀。

墙角暗影处,站着一个纤秀的身影,风帽掩住了她的脸,从气息来判断,这是个不会武功的女子。

易秀鼎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手中刀柄握得更紧,刀在一个随时可以横扫出去的位置。

那人却并没有近前,一缕幽魂一样站在那里,用一种细弱的也如幽魂一样的语调,低低道:“易姑娘,你这样的人,捧出的情意,何等宝贵纯澈,便纵不能接受,也当予你一分尊重。那人那样辱你,折你,轻视你,嫌弃你,你,当真就甘心吗?”

吃完夜宵,文臻和燕绥便回易家大院,今晚还有事要做。

文臻不时侧头看一下燕绥,总觉得他神情似乎有点疲惫,这有点奇怪,按说她用了安息香,让他先睡了半夜,以他的体质,应该能补充精神的。

在经过易家大院不远处的一间民房时,门忽然打开了,黑洞洞的门房内没有人。燕绥却带着文臻毫不犹豫地跨了进去。

关上门后,空荡荡的院子里忽然多了好几个人,文臻一见便笑了,打招呼:“中文德语英语日语,好久不见!”

四大护卫首领此刻却没了平日的嬉笑或者疏离,都正色看着她,随即中文道一声:“跪!”

噗通一声,四人在她面前跪了个整整齐齐,日语的膝盖尤其用力,文臻都怀疑自己听见了骨头和冰冷地面的撞击声。

她吓了一跳,险些吓跳到燕绥背上去,第一反应是看燕绥,正想质问他搞这一套是干什么,难道是要求婚?转眼又想难道不是要求婚而是要悔婚,所以护卫首领们先来求她原谅?

燕绥一眼过去便知道她脑子里在转什么小九九,唇角一撇抓了抓她的发,忍不住笑道:“想什么呢?”

又踢中文的膝盖:“做什么呢?”

中文一让,道:“哎殿下您别打岔,我们有话要和文姑娘说。”

燕绥的眉毛飞了起来,左边眉毛写着狗崽子胆大包天,右边眉毛写着儿子大了果然不由爹。

中文领着那三只,死死地跪在地下,仰望着文臻,诚恳地道:“文姑娘,文大人,我们等了这许久,总算能有机会当面和您道一声谢。谢您对殿下不离不弃,生死追随,谢您在那样的局势下护住殿下安好。今儿我们几个,代所有兄弟们谢姑娘大恩。并为以前对您的不敬之处真心赔罪,从今以后,您的命令在我们这里,与殿下同重。只要您有话,殿下允许的我们去做,殿下不允许,我们也去做。”

燕绥咳嗽一声,阴恻恻地道:“你们殿下在这里呢,当面背主是不是?”

中文看他一眼:“哦。在这事上,差不多吧。”

燕绥气得嗤一声。

文臻还没说话,中文已经带着几人梆地一个响头,日语磕得尤其用力,抬起头来时额头一大片红肿。

文臻正要说话,小胖子德语又抢先道:“您大抵要我们不必这样。又要说您救自己喜欢的人天经地义,无需他人感谢。但如果殿下出了什么事,我们这群废物点心也就没脸再活在世上,您救的不仅仅是殿下,也是我们。救命之恩,自然要谢的。”

文臻看着几人的脸,一段时日不见,这几个人都又黑又瘦,连往日白白胖胖的德语都缩水一圈,可以想见这段时日他们过的日子。她心中感慨,脸上却笑:“话都被你们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要谢便谢,谁还嫌好处多啊?谢呗,跪呗,有种在这跪三天,看谁扛得过谁。”

众人都笑,也便纷纷站起,像完成了一个多日的心愿一般松懈了下来,又纷纷感喟,道文大人就是文大人,寻常姑娘接不住的都能接,跟着这样的女主子大家安心又痛快。

文臻忽然笑道:“既然这么说了,我便来试用一下。喂,如果我要你们揍殿下一顿呢?”

中文:“…”

只有日语,立即正色接话:“只要不是太重…您要揍几成重?”

燕绥:“…”

当初就该让你在江里被鱼啃死。

片刻后护卫们做鸟兽散,怕再待下去,本就名不副实的德容言工就要被原地解散了。

临走前交换了一下信息。文臻确认果然易人离厉笑没事,得到了护卫们的接应,唐慕之带的人大部分逃散,唐慕之自己眼看有人来救易人离,便当先离开,大抵是想打个时间差,想用易人离的武器和厉笑的头花先去坑文臻,不想文臻不入她准备好的坑,逼得她踩了自己的坑。

文臻又给了护卫们几首词。先前传灯长老那俩候选人,就是买了她安排护卫送过去的那几首词,才上了求文长老的二楼的。在那两人上楼之后,文臻又安排人故意提醒求文长老,说那两人的词是买的,引得求文长老怒气冲冲带着人去找那两人晦气,结果却发现那是传灯长老的两个亲信,而且已经横死,求文长老惊讶之下,便着人去查怎么回事,结果楼下先前大堂里喝酒的人,有人看见了刘心棠吴正买诗的过程,说起卖诗人的形貌打扮,提到了他拎着的瓷罐子。

那个时辰提着罐子的,多半是去花田楼隔壁的翠华楼去买他家知名的荠菜汤圆夜宵的。而在易家大院内,人人都知道,掌馈长老每旬都要吃一次翠华楼的荠菜汤圆,今晚正对日子。

得,这下掌馈长老也被卷了进来,求文长老有合理理由怀疑,掌馈长老因为和他不睦,和传灯长老联手,这是打算对他不利了。

求文长老怒发冲冠,觉得自己很是冤枉,他一个只爱好诗词的人,平日里不争不抢,为了避嫌整日在花楼邀集文人墨客谈诗论词,这也能怼上他?

掌馈了不起啊?靠多年经营掌握易家大院主要护卫军和大量武器了不起啊?逼急了他,写首诗天下传唱骂死他!

正在此时,传灯长老得信赶来,看见自己爱徒养子双双被杀,也怒发冲冠。掌馈长老听闻此事过来,本来兴高采烈看热闹,结果被求文长老反咬一口说是他和传灯联合要对求文长老下手,也怒发冲冠了。

三个怒发冲冠的长老,此刻正在花田楼厮杀呢。

等厮杀完,差不多也就元气大伤了。

始作俑者燕绥文臻,不过一笑而过,在对易家的作战计划上,再挪去几个子。

安排护卫们继续潜伏好,两人回到大院,这回直奔丹崖居。

如今大院内,三大长老已经被调走到花田楼,剩下理刑长老也未必坐得住,一定会去搅混水,为了保护自己,也一定带走了很多护卫,所以现下的易家大院,是最空虚的。

之所以到现在才去探易勒石,就是需要这样一个时机,并且文臻燕绥的到来太过刺眼,一开始会被所有人盯着,如果易勒石还清醒着,也一定在等他们。

那就让他先等等,等到警惕降低,耐性消磨,再去会一会。

文臻对易勒石很好奇,因为这位家主,在传说中一直是和神秘疯狂这样的形容词挂钩的,但见过他的人很少,近十年来,他基本都在天星台内闭门不出,一般事务都交给了长老堂,据说很擅长药理,但关于这个人的性格,以及其余长处,却从来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便是燕绥在长川的探子都因为没什么机会见他,得不到什么有效情报。

无法描述的人,便是最易变化的人。

这回一路果然很顺利,护卫少了许多,何况这大院里的机关,已经已经被拆掉了。

丹崖居并没有院子,立在易家的一片人工湖后,面对着整个易家,像一座沉默的山,俯瞰整个长川。

看上去一览无余,谁去都能去。

但湖前有林,湖上无舟。

弄条船也好,另想办法也好,渡湖的时间不能短,这段时间内毫无遮掩,便是明晃晃一个靶子,够死一百个来回。

丹崖居才是这易家大院,护卫分布最多的一处。影子护卫分十六队,每队六到十人。燕绥得到的消息说,无论湖上还是林中,派出去探查情况的小队都不会超过两个,会留绝大部分力量在丹崖居内守着。

燕绥带着文臻,不急不忙晃进了林子。

林子里自然是有机关的,但对他等同虚设。

不仅如此,他还顺手收集了几个他看得上眼的设计精巧的小零件,说要回去给文臻做个玩意。

但他并没有毁去全部机关,除了不破便不能过的机关之外,大部分他都避了开去,避开的那些完整机关,他顺手会做一些调整。

将这些都做完,到了林子对面,面朝着空荡荡的湖,背对着林子。

文臻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林子,怕出现什么突然的人或者袭击,燕绥却放心得很,一直出神地凝望着河水。

过了一阵子,燕绥回手,一直扣在掌心里的一堆石块,对着林中射了进去。

立刻,林中响动不断——起了一蓬火,飞出一堆毒沙,流出一些毒水,射出万千毫毛细针,地面震动不休,硬生生营造出无数人同时闯阵的效果。

黑暗的林子中影影绰绰,仿佛有人不断闪过。

丹崖居之内。

一处不见星月也无光的密室内,一个身躯瘦长的灰衣人站在一块石板前,石板是镂空的,纵横都有石条,石条上栓着石珠,石珠后面连着线,线穿过墙壁,隐没在地下,不知道通往何处。

整个石板,看起来有点像一个大型算盘。

现在这个变形石算盘上,有些石珠在不断滚动,有些石珠安安静静,也像有个隐形人在不断拨动一样。

灰衣人看着那些石珠,不断道:“震东,流沙井发动。”

“坤西南,毒龙嘴发动。”

“巽东南,蝎坑发动。”

“坎北,烟花阵发动。”

他每说一句,便有一个灰衣人取下相应方位的石头珠子,并一队人悄无声息聚齐。

灰衣人不停嘴说了半晌,那些属下们的神情渐渐凝重。

有人失声道:“四角阵几乎全数发动,这是来了多少人!”

另一人道:“前所未有!难道朝廷卫队已经全部潜入大院?这不可能!外头还有五大长老呢!”

一直看着石板的人忽然冷声道:“别忘了,无论是易铭,还是燕绥,都精通机关。”

这话一出,立时冷场,半晌有人低声道:“不能吧。虽然…猜那对新客人不是易铭夫妻就是燕绥文臻,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事儿太玄乎了。这两对无论哪对,都是千金之子,这种身份,进入长川,不说万军围护,还孤身早早潜入咱们易家,这实在,实在也太大胆了些…”

石板前的灰衣人没有说话,似乎自己也不大敢信,默然半晌道:“不管是谁,机关阵破坏到这个程度,总得去看看。从石算上来看,对方行进到林中一半,便大量惊动机关,还没能到湖边。但我们做两手准备,角木队,斗木队,你们两队去,从水筋走,亢金队鬼金队,在湖口巡逻警戒接应,尤其要注意平云夫人院子那个方向。氐土队一队,从湖上划船过去。其余人各守原地,未得召唤,一律不得换班休息。”他看一眼墙边的更漏,“再有半个时辰就…”

他并没有说下去,众人却都明白,各自领命而去。

穿青衣的两队,站上房间中央的一块圆盘,按动机关,圆盘带着他们向下沉去。

等他们下去后,圆盘归位,第二队穿黄衣的也站上圆盘下去。

其余人走出房间,散布在丹崖居的各个角落,严加警戒。

领头的灰衣人没有动,食指拨着面前的石算,片刻后将其中一颗石珠一推,石算盘背面翻转,背面是一副石板,刻了弯弯曲曲错综复杂的槽,槽有三指宽,有的地方光洁无物,有的地方上下黏满了黑色的小珠子,有这些珠子在的地方,槽就很窄,灰衣人将一颗钢珠放在了石板顶头的位置,又将石板推回原来位置。

不知何时,石板之后出现了一道门,里头黑黝黝不见光线,灰衣人从容地走了进去。

第两百一十九章 闯关

文臻和燕绥站在湖边,看见一叶小舟,从湖面上出现,舟上影影绰绰有些人影,丹崖居里头的影子护卫,终于出来查看了。

按照正常流程,就该埋伏起来,打倒来者,抢走小舟,划船过湖。

毕竟这里除了渡湖,看起来也没别的路可以走。

两人却都没动,燕绥还在慢慢嗑瓜子,一边磕,一边将瓜子壳整整齐齐摆在面前的树杈上。

文臻不爱一颗一颗地剥了吃,就慢慢剥,剥上一小把,燕绥张嘴来接,文臻手指在碰到他嘴唇之前,嘻嘻一笑,转而塞进自己嘴里,嚼得咯吱咯吱响,一边嚼一边对着燕绥笑。

燕绥也不生气,又转回去慢慢剥,忽然一双小手到面前,手心里瓜子仁儿粒粒饱满,散发着果仁独有的馥郁香气。

他笑笑抬头,就遇上文臻含笑弯起的眼。

燕绥也笑,这狡猾的小狐狸,吃个瓜子也能玩出花样。

他没动手,低下头,舌尖一卷瓜子进肚,顺势从她的掌心扫到指尖。

文臻缩手,笑着对他做了个虚空弹指的威胁动作,想着殿下自从发现了她对舔这个动作敏感后,就玩得乐此不疲。

和这多智近妖的家伙在一起,分分钟都被他看穿了去。

大妖怪微微偏头,靠着她的心口,树杈就那么大,两人不得不挤在一起,文臻也无处退让,燕绥的头在她心口枕了一枕,低声笑道:“这心跳很急呢。”

文臻也偏头靠了靠他心口,撇嘴道:“这心跳却不急。稳如老狗。你知不知道,这男人啊就这样,到手了就不稀罕。握着老婆的手,好像左手握右手。”

燕绥一怔,忍不住噗地一笑,左手握住了文臻的右手,偏头看她:“那你再来听听?”

文臻偏头一看,却见他领口不知何时蹭开了一点,露出一片光洁的胸膛肌肤,不禁仰天长叹,对殿下无时无地不知羞地出卖色相叹为观止。

树杈上的两条人影,渐渐交织为一条,远远看去,像一朵花的形状。

直到那船上的人,悄然爬上了岸。两人没有动,只淡淡将底下凝望。

那一队人满身警惕地过来,一路上岸,都没等到对自己下手的人,一时十分惊愕,这几人就是充当诱饵的,如今没人上钩,几人也只好上岸,却又不能等在原地,暴露还有人从别处潜行而来的情况,只得咬牙继续往林中走,做查看之状。

众人先前在机关总控室已经看过这边的机关发动情况,知道后半截机关还没动,按道理来者还在林中,而且林中机关他们都是熟悉的,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到自己,因此便坦然入林。

片刻后惨呼四起,一队人在改装后的后半途机关中全军覆没。

又过了一阵,林中又有了动静,这回燕绥文臻潜回林中,果然看见林中又多了一批人。那些人忙着抢救前一批人,对付已经被燕绥改动过的机关。

其中有人负责清点人数,绕在林中数来数去,忽然咦了一声,道:“怎么多出来了…”但他话还没说完,便喉间一冷,无声倒下。

燕绥一阵青烟般从他们身边绕过,摸走了所有人的信号烟花,回到小船边,将船的缆绳砍断,今晚的水流两人已经观测过,船会自行飘到湖西岸,丹崖居斜侧面的地方,那里离平云夫人住的院子,目测距离很近。

燕绥留下一个信号烟花,将其余的烟花引线都拆掉,接在那个烟花的引线上,再倒空烟花,套上去,算算时间,调整了火药的量,点燃引线。

小船带着哧哧燃烧的烟花飘入水中,燕绥和文臻又回到林中。

这回他们确定了那群人出来时候的洞口。

燕绥左手抱着文臻,右手拖着一具尸首,下了那个洞口,并顺手将这边的开启机关毁掉,那群人就算解决了林中的机关,也无法再从水下地道回去,并且船也没了,只能在林子这边干瞪眼。

两人一尸顺着水下地道一路急行,快要到出口的时候,燕绥忽然一摸洞壁,道:“有岔路。”

文臻看了一眼,那处洞壁和别处没有任何不同,但燕绥既然这么说,自然就是真的。

“那我们走哪条?”文臻很怀疑这条岔路是故布疑阵。

燕绥指了指上头,文臻会意伏在土壁上一听,果然听见上头有来回的脚步声。

而洞壁处却没有。

有来回脚步声意味着有人梭巡巡逻。

很快,那些不急不忙梭巡的脚步声忽然变急,过了一会,那脚步声少了许多。

文臻对燕绥点点头,两人不再理会那岔路,燕绥看了一圈,便找到了出门的机关。

他刚开门,文臻便把那尸首往洞壁上一扔,一只染血的手往前,长长地搭出去,五指也做好了抠地面的动作,乍一看就像有人从洞中拼死爬出求救一样。

果然立即有人惊慌地道:“斗木队的兄弟回来了!”随即便有人奔来。

来者两人,伸手去拉“兄弟”,噗通两声,便被文臻燕绥一人一个拉到了洞里,转眼燕绥便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两人翻身出洞,在剩下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瞬间解决了他们。

这一小队本来应该有十人,六人因为求救烟花忽然在湖西侧亮起而去救援,剩下的人,对上文臻燕绥,自然是瞬间解决,连报信的机会都没有。

将几具尸首都塞在洞里,两人出来,站在了一座看起来有点空荡的厅内,感觉这像一个半地下室,透过一道长窗,能够看见外头的地面。

而整座丹崖居,并不是想象中的华美寝室,相反,这里更像一个陈旧的斑驳的塔,四壁空荡荡的,只在屋子正中有一道转折的长梯盘旋,那长梯上接楼顶,下入泥土,可以看出这屋子还有地下的部分。

可以想见,哪怕已经被两人分走了一部分影子护卫,楼里每层还是会有。

文臻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瓶子里有一堆针尖大的黑黝黝的小虫,在瓶子里密密麻麻地爬着,看上去简直要让人得密集恐惧症。文臻却贴身放着面不改色,不仅如此,还笑盈盈亲了瓶子一口,道:“小可爱,去吧。”

旁边燕绥靠着墙壁,微笑看着她,觉得小可爱喊毒虫可爱也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