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落下来,站在窗前仔细听了一会,她皱起了眉。

屋内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且声息时浅时重,确实不像自然入眠的呼吸。

她不再犹豫,掀开窗户,即将飘身而入的时候,忽然停住,看一眼屋内。

然后她发觉了这间屋子不能轻易踏入。

隔着窗户,她看见床上确实只有燕绥一个人,而文臻已经不见了。

半夜三更留夫君一人在床上,自己溜出去了?

那两个丫鬟说的是真话?

她又听了听燕绥呼吸,发现他难得地在沉睡。

她在屋顶睡觉好几天,是隐约听得出燕绥的睡眠状态的,这人整夜整夜失眠,但也不能用这么重的药,那是饮鸩止渴,万一起了依赖,结果只会更坏。

她心底微微起了怒气。

将他迷倒,又留他一人在屋内,虽说屋内全是机关,可万一来个武功高强心怀不轨的人怎么办?

她一时倒不敢走了,但也不敢进屋,便隔着窗,盯着燕绥的睡颜看。

看那人眉目如画,发丝如墨,松松地拥在颈侧,显出几分醉人魅人的慵懒来。闭上眼的他,少了那几分素日的矜贵空冷之气,气韵安宁而静谧。

令人心思也宁谧如入云端。

有的人睡颜,也像一场视觉盛宴。

她久久地立着,浑然忘却今夕何夕。

燕绥睡觉没放帐子,那帐子忽然开始无风自动。

屋内有火盆,燕绥似乎有点热,却习惯性睡得板直不乱动,额间微微有了一点汗。

易秀鼎的目光,落在床边的柜子上。

片刻后,一条汗巾,从柜子里,慢慢地钻了出来。

柜子门关得紧紧的,但那条汗巾就这么出来了,一点一点的,从虚幻中出现,直到渐渐完整,而柜子门还是关着的。

下一瞬那汗巾落在了燕绥的额头。

像有人拿着汗巾一样,那汗巾的尾部微微提起,以免落在燕绥脸上,只中间部分在轻轻地擦拭燕绥额头的微汗,汗巾质地柔软,那动作更加柔软。

窗外,易秀鼎紧紧盯着汗巾。

她神情中迷茫和迷醉交融,似乎忘却今夕何夕。

直到屋顶上传来衣袂带风声,有人似乎在接近。

易秀鼎这才阒然而醒,目光一跳,汗巾猛地往下落。

她死死盯着那汗巾,眼看那汗巾在自己意念控制下缓缓落地,似乎此刻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一时脸色阵红阵白,霍然转身发足狂奔。

她一转身,汗巾便啪地落地,但她转身得太快,汗巾落下时发生的一切,她都没看见。

她一阵乱走,心底仿佛反复被火焰烧灼再被冰水浇灌,烟气袅袅里裂出许多疼痛的缝隙,那些缝隙里无数声音在狂叫,似乎有人在唾弃,又似乎有人在撺掇,嘈嘈切切,私语不绝。

平日里压抑越久,藏得越深,爆发出来越天崩地裂。

像变了一个自己。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听见人声,她一抬头,就看见了前方深巷里,一个熟悉的娇小的人影。

唐慕之话音未落,呼地一声,她整个人已经卷到了文臻头顶。

骄傲的唐慕之,竟然选择了抢先偷袭。

一线冷光直射文臻天灵。

文臻没有抬头,双臂一交,拳头一引,那线冷光倏地一闪,擦过她的头顶,击中旁边的墙,将那砖墙击破一个大洞,寒光一闪从洞中不见。

而唐慕之并没有停留,一击失手整个人已经翻了过去,冰冷的手直扼向文臻的咽喉。

她这回选择的是没有受伤的手,怕这个缺德鬼再来一手针刺断指。

文臻的身法却像那泥鳅一般滑溜,轻轻一侧便擦那手而过,手一抬已经拈住了唐慕之的指尖,唐慕之立即抽手,结果文臻的手指像没有骨头一般反手一穿,整个手掌竟然都翻了过来,反包住了唐慕之的手,随即往唐慕之五个指缝一插,竟然和她来了个十指相扣。

唐慕之一呆,没想到文臻的武功如此黏缠诡异,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打法,但十指相扣本就是对手钳制最紧的手法,她拼命挣脱,甚至不顾自己受伤夹紧手指,不想文臻的手指像沾了黏胶一样,滑来滑去就是甩不脱,唐慕之也没疯到一刀砍了手腕的程度,还没想好怎么做,文臻已经一个侧身,整个人团团一转,砰一声,将她修长的身躯整个斜斜带着转了半个圈,狠狠地砸在满是泥泞和碎砖的墙面上!

几乎刹那,几声细微骨裂声响起,唐慕之一瞬间眼红脸青!

但她并没有痛呼,也没有再试图挣脱,反而反手一抓,将文臻的身体狠狠拉向自己,丝毫不顾文臻袖底隐隐的寒光。

与此同时,她大喝:“你来!”

四面没有动静。

不远处一棵枯树似乎颤了颤。

易秀鼎站在树上,咬紧了嘴唇。

她面前就是文臻的后背,文臻一只手被唐慕之抓紧,另一只手抓紧了唐慕之。

唐慕之的那一声大喊,望着是她的方向,她竟然已经被发现了。

一霎间无数想法从胸中滚滚而过。

像这午夜的冬风能刮透人的肌肤渗入骨髓,连心都在哆嗦。

第两百一十六章 痛殴唐慕之

小巷里一霎死一般的寂静。

但寂静过后,再一瞬,文臻轻轻一笑,像什么都没发生,连眼光都不曾偏过一分。

“唐慕之,你输得真快。”

“不!”像个不知疼痛的机器,唐慕之竟然瞬间弹跳而起,满头黑发已经被掼散,披散的发底她眼睛血红。

她不过没有适应文臻武功诡异,拳掌之间似有黏胶,挣脱不开,一时失手,战力犹在,自然要再来!

文臻一句话将她钉在原地。

“我十七岁来到东堂,至今,修习武功不过一年。”

烟尘腾腾和砖石碎裂声里,文臻的声音里第一次没有了笑意,反而显出一种瘆人的冷。

她并没有松开紧扣唐慕之的手,以这种近乎亲昵的姿势死死将她扣住,一手拉开,抬起一脚,蹬在唐慕之胸口,将她的后背,再次蹬在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唐慕之没有反抗,文臻那句话出口,她浑身都僵硬了。

满身骄傲,像瞬间被巨鞭抽散。

“我在九里城拿走了你的哨子,至今摸索以哨控物不过半年。”

唐慕之浑身开始发抖。

文臻一声轻笑,“还不服气?还想打?唐慕之,你要不要脸啊?”

这比什么侮辱都让人难受,还在和巨大痛苦抗衡的唐慕之霍然抬头,唇角鲜血,眼神狞然。

“你不过仗着满肚子的阴谋诡计无耻恶毒——”

文臻唇角一扯,放下腿,扣紧唐慕之手指的手一甩,唐慕之的身子再次呼啸而起,这一回,砸在了旁边的一株老树上,咔嚓一声那树被从中砸断,唐慕之一声惨呼,整个人撅在了半截树桩上。

她浑身颤抖,在月下惊骇回头——文臻自来笑面虎,温软无害像个甜蜜饯儿,还不爱动武爱耍心眼,是个阴死人不赔命的货色,什么时候见过她这般浑身散发戾气煞气,像个要以丈八大刀横扫十殿的阎罗?

“这一下,为燕绥。”文臻一脚踩在她背上,“因为你的变态和疯狂,燕绥本可以平安无事。结果堕了崖,受了那许多罪。他当时身上扎满了手指长的荆棘,我一根根拔的时候,每拔一根,我就想,谁害他受这些伤的,我都要一笔笔给算回来,一根荆棘,算一次。”

她每说一个字,指尖便弹出一根金针,那些针专冲着人体痛感最剧烈,皮肤最细腻柔软的地方去,腋下,大腿小臂内侧,指尖,受伤的地方。

第一根针下去的时候,唐慕之禁不住惨叫,随即便似乎被激出了火气,咬着牙,一颤一颤地坚持不吭声,她侧过的脸苍白如纸,听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眼底流露出几分悔意。

文臻倒有点意外,心想她对燕绥还真有几分情意。

但从今天开始,她要这女人不敢再伤燕绥。

她微微侧过头,指尖一根金针,在唐慕之眼前微微颤动,离她的眼皮只有分毫距离。

“燕绥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不喜欢你。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而你,出身唐家的大家小姐,自以为尊贵得像个公主,在这事儿上却贱得连青楼女子都不如。君若无心我便休你懂不懂?他不爱你你想咋地?抢他,掳他,伤害他,乃至杀他?你这叫爱?你这叫自私恶毒占有欲。燕绥不爱你多有眼光啊,你这样的女人,这辈子真正爱的只有自己?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唐慕之大叫,就好像没看见眼皮前的那根针,“你没资格这样说我!我不是这样的!你算什么东西?我和他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小时候就在一起,你才遇见他几天!”

文臻失笑。

“那又怎么样?这又不是排队买烧饼油条,还分什么早晚?”她把金针在唐慕之眼皮上擦了擦,擦得她浑身一激灵,才收了回去,笑道:“你看,我和你根本上确实不同。这根针我不会戳下去。而你呢?燕绥和你说过吧,做人当有底线,没有底线的人,凭什么要别人俯下身去看一个垃圾?”

“你才——”唐慕之一声骂还没出口,文臻手中排成一排的金针一收,收了之后还顿了顿。唐慕之精神一振便要反击,不想文臻一手成拳,虚虚顶在她后颈,她这么一动,正撞上文臻的拳头,呼地一声,唐慕之的身子如同被吸起一般,向后倒翻半圈,啪地一下砸入刚才被她砸破的墙洞中,文臻身影一闪,穿墙而入,膝盖一跪,咔嚓一声,压在了唐慕之的肋骨上。

轻微的碎裂声里,唐慕之的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一下,是你自找。我本没打算太虐你,毕竟我和你,一直互相下手,也谈不上谁对不起谁。”文臻淡淡道,“记住了,我不爱杀人,也不爱打人,更不爱害人。但是人若杀我打我害我,我也一定叫她以后想干这些破事的时候,得多掂量掂量。哦,我忘了,你没有以后了。所以我得更加抓紧时间,让你死前多感受一下,那种被人欺凌的痛苦。下辈子记得活得像个人一点,不要这么既暴戾又卑微,真对不起你的姓氏。”

唐慕之双手死死地抠着地面的烂泥,喘息地道:“是我太心急,太轻敌,也不知道你也会了驭兽,算我命运不济…我也不求你早点杀我,你爱怎么便怎么…老天无眼,给你这种小人暂时得志,但你以为真能长久?别急,都别急,这一局里,谁都不会是赢家,哈哈哈谁都不会是赢家…”

她忽然放声狂笑起来,笑得唇角不断溅出血沫,她将一口唾沫吐在文臻腿上,眼底全是轻蔑,“听过一句话没?玩弄阴谋者,必将死于阴谋!”

文臻一笑起身,唐慕之这时候还挣扎着想起,刚站起身便被文臻一脚踢得一个转身,脸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告诉你个八卦。”幽深的小巷半明半暗,文臻站在明处,高抬的腿却在暗处一动不动抵着唐慕之的心口,表情转为漠然,“我修习武功的时候,学错了功法,走入了死路。要么停下学习,几年以后全身衰竭而亡;要么继续练下去,则面临着随时可能爆体而亡。”

唐慕之瞪大眼睛,有种猝不及防的意外。

不远处树梢上,一根粗大的树枝动了动,又动了动。

刚刚藏身此处的易秀鼎,也难得地瞪大了眼睛。

唐慕之半晌冷笑,“看,这就是你这种人的报应。”

文臻理也不理她。

“我每时每刻都在被死神追赶,为了不被追上,我在这一年里,连上厕所都在运转功法,我不断地爆针,无法休养,伤及内脏,好容易痊愈了这一个,下一个又开始了。我失去过味觉嗅觉,至今没有痊愈,有时候会把臭的闻成香的,但大多时候都是把香的闻成臭的。我甚至不知道下一次我会失去的是什么。但是我每次捱过去,在重伤之余,我的功法内力拳意,都会再上一层。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这是我拿命换来的。一般人一辈子顶多一次拿命去换,而我,我的命不值钱,每隔一两个月就得换一次。所以,我便是一年速成也天经地义…你凭什么不服气?”

文臻唇角扯出一抹轻蔑的弧度。

她不爱出手,爱装病猫,这些人,就真以为她不是老虎了。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向你炫耀,而是要告诉你,别以为就你敢,就你执着,就你不顾一切。我拼了这无数次的命,就是为了活下来,为了不拖累他,为了长长久久地伴他走下去。”

“也为了如果有一天他和我不能在一起了,或者我不适合再在他身边了,我可以足够强大,足够自保,足够让他安心,不必因为我日夜难安,辗转反侧。”

“这才是对一个人好的方式。减少他的烦恼,爱他,尊重他,保护他,体谅他。令他欢喜,令他安心,令他无论有没有我,都能活得自在安适。”

唐慕之安静了下来。

不常青树木依旧繁茂的枝叶间,露出易秀鼎一张苍白的脸,她依旧没什么表情,眼底方才那暴起的执着迷茫和痛苦,却已经渐渐淡了。

“如果之前没有人教过你如何去爱,那么今天我不介意拨冗让你死前明白什么是爱,省得下辈子再祸害人,谁被你爱谁倒霉。”

“如果你依旧不知悔改,或者不是你,是这世上的任何人,在这条道路上,试图阻拦我,或者试图伤害他,我都要她给我受一遍我受过的苦,死都算给你个痛快!”

娇软的人其实外柔内刚,认真起来同样掷地有声。

冬风凌冽,如刀似剑,也在这凛冽的话语前转为安静。

提堂长老和呔族长老的酒宴,已经到了尾声。

放下心防的呔族长老,喝了个半醉,被提堂长老亲自扶了向外走。

提堂长老一边走一边大声道:“老呔你不行了!喝一个时辰酒跑的茅厕加起来有半个时辰!你这是尿遁,尿遁!”

呔族长老辩解:“不是!不是!我最近就是这样,总想上茅厕…”

“你这是肾阳虚弱啊肾阳虚弱!老呔你完了,这才多大年纪就萎了?来,哥哥教你个妙的…”

提堂长老比呔族长老醉得还厉害,两个醉鬼肩搭肩,一边大声交流着最近的身体状况以及如何维持男性雄风,一边歪歪倒倒从墙的东边撞到墙的西边,走了好半天,还没走出屋子。

好在呔族长老自己带了人出来,自然还都是他呔族的亲信,当先一个汉子急忙上前将人接过去,走出去好远,还看见提堂长老醉醺醺地对着相反的方向挥手,“呃,长老慢走,呃,下次再来…”

像个尽职尽责十分敬业的酒女。

呔族长老的亲信们大多心里嗤一声,将长老扶上马,他们从比较近的大院西门离开,有凄冷的月光沿着并不明亮的道路铺开。

等到走过这一段,再转上一个弯,月光便隐在了易家高高挑起的檐角之下。这一段路便黑了下来。

刺客便是在这一刻出现的。

高大,彪悍,凶狠,人数众多。行动间有些散乱,但气势凶狠,几乎出现的第一瞬间,便从四面八方扑向了呔族长老的队伍。

本来呔族长老也不惧,多事之秋,他出门也很小心,带的人很多,只要坚持一时半刻,放出信号,附近自然有人来帮忙。

十八部族独立又融入,有很多人居住在内城之内,执行一些比较下力又不可缺的劳役,而且全民善战,天生勇悍,这些下层的部族百姓没那么多顾忌,和其余部族以及中原人杂居,遍地分布,发出信号便会应召而来。

十八部族的首领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些人都住在哪里,所以南北部族两派多年不和,却也没闹过刺杀事件,都怕一不小心,就召出一大堆敌人来了。

呔族长老眼看对方人多势众,便去腰间一摸,触及一手湿润,不禁一愣。

不知何时自己身上泼了一身的酒,信号的引线湿了。

呔族长老心知不好,但此时还是不大着急,他武力本就是十八部族可数前三,向来少有对手,在这长川主城之内,还真没怕过谁来,要不然也不敢这时候还去老友门上喝酒了。

然而他一开始确实气吞万里如虎,但接连杀了几个刺客之后,他便发觉不对了。

身体越来越软,气力越来越差,眼前叠晃出重影,看谁都青面獠牙。

中毒了?

酒不对?

还是身体果然渐渐不行了?

一时心底的惊痛几乎压过慌乱——提堂是他多年的老友…

一柄宽背大刀当胸砍到,他却没有了对抗的力气,只得闭上眼睛,在心中长叹一声。

“当。”

金铁撞击的声音刺耳,那冰冷的触感并没抵达血肉,他睁开眼,就看见面前熟悉的背影。

赫然是提堂长老!

提堂长老看起来有点狼狈,一只靴子跑掉了,手里拎着半截的罐子,另外半截跌落底下,一些黑色的物事滚落。

他好像酒还是没太醒,拎着半截罐子暴跳如雷,“什么玩意儿!啊什么玩意儿!竟敢把我特意给老呔送来的大补的宝贝给砸了?呔,吃我一罐!”

然后抡起半罐子,把对面的刺客砸晕了。

呔族长老也要晕了,不明白这是什么路数,但刚刚堕入谷底的心,无声无息便扬了起来。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把他往战场后带,他看见是提堂长老身边的那个亲信,而今晚刚见过的那个年轻的易家子弟,已经冲入了刺客群中开始拼杀。

有人帮忙,情势便倒转了,不多时刺客眼看不敌,纷纷退走,这些人路径熟悉,逃得很快,只留下了几具尸体。

呔族长老此刻酒醒了大半,冲上前去查看那些刺客尸体,却是什么标记都没有,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想了想,命人砸开路边酒铺的门,直接找到人家的大酒瓮,将那几个刺客扒光了往里头一扔。

过了一会拎出来,像抖麻袋一样抖抖,等酒液半干不干,就看见每个人的身上,不同部位,露出一些刺青的痕迹来,只是有的深,有的浅。

提堂长老捏着鼻子,呔族长老倒不嫌弃,鼻子凑近细细地看,半晌哼一声,不出所料地道:“栗里族!”

提堂长老靠着大酒瓮,不满地道:“好好地毁了人家酒曲做甚。我闻着这家酒挺香的,还想着和你再来一局呢。你这什么表情,栗里族和你们水火不容都多少年了,刺杀你很奇怪吗?”

呔族长老嘴唇动了动。

原本自然是不奇怪的。

但那晚一个头磕下来,结了盟,去了怨,再动手,就惹人愤怒了。

他有一霎的犹豫。

原本因为唐羡之的话,他是对提堂长老有几分戒心的,遇袭那一霎,也以为自己果然中了多年老友的圈套,一瞬间心灰意冷。

然而当他于生死之际看见扑来的老友背影,惊喜羞惭和自责便如潮水般涌来。

极度的失望之下获得希望,那一霎燃起的心火,几乎可以将任何理智烧没。

想要害他,刚才袖手就行了,何必再出手多此一举呢?

这刺客来自栗里族无疑。栗里族的人成年之后会以独特药物刺青,这刺青平常不显,遇酒浸泡才会出现。

这刺青隐秘只有少部分人知道,提堂多年来和自己交好,绝不可能和栗里族的人结交。

旁边,提堂长老还在喋喋不休地道:“…我方才想起有一种补药挺适合你,便拿了来追你,没想到还遇上这一出戏,不过你最近身子亏损也太厉害了吧,这几只小猫小狗如何就让你狼狈成这样了?兄弟啊不是我说你,这女人身上…”

呔族长老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身子亏损,应该是毒。”

“毒?”

呔族长老心中苦闷,更兼涌入很多疑惑,此刻便想和自己这已经清白无暇的唯一知交好好唠嗑唠嗑,顺手拿起那酒铺垒在案台上的酒,拉着提堂长老坐下,“前几日,有人来了聚居地,已经说合了南北两派。大家磕了头盟了誓,没想到…”

人总是更相信自己的选择。

酒铺是随机选的,门是自己砸开的,这酒就比先前喝得更放心,说起秘密来也就更滔滔不绝,将之前唐羡之出面说合十八部族的事的说了,末了苦涩地道:“想不到栗里族那批人果然是养不熟的狼,居然还会冲我下毒…”

“老兄弟。”提堂长老摇摇手指,“你觉得,这毒真是栗里族下的吗?你们十八部族这些直肠子汉子,什么时候连暗毒都会下了?就算要下毒害你,为什么不一次把你毒死,反而弄那么点剂量,好多天后才发作,然后再派刺客折腾一次?赔上自己的人力不说,还给你留下了逃生的可能,这合理吗?”

呔族长老一呆。

遇上刺客是栗里族的,自然便会认为毒也是他们下的,但老友说的对,这样太不合理了。

但除了栗里族,还有谁有对他下毒的必要呢?

这话他忍不住喃喃出来,提堂长老呵呵笑了一声,道:“你们啊,还是深宅大院呆得少,不懂人间是与非。方才听你口口声声很推崇唐羡之是不是?我也挺佩服的,堂堂唐家继承人,年纪轻轻,孤身入川,在十八部族间纵横捭阖,也不怕自己出什么事儿,唐家就完了。”

呔族长老眼睛一张,霍然抬头看他。

提堂长老不看他,只顾喝酒。

“是唐羡之?是唐羡之!”呔族长老喃喃道,“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信任你们呗。一个人与虎谋皮,不得准备点对付老虎的武器?别说你,便是栗里哈撒,十八部族当晚在场的所有族长,我怀疑都着了道。”提堂长老喝一口酒,“回去看看唐羡之的行事。他做事从来云遮雾罩,一个目标之后隐藏着许多更深的目标,并且手段频出,胃口极大。说合南北两派,鼓动你们结盟给易家和朝廷捣乱这本意不会假,但是他给你们提供了那许多好处,真的只满足于你们那几匹小马?”

呔族长老愣在那里。

只觉得原本合情合理的事情,给这么一说,忽然便诡谲难言。

“将你们握在手里,他才有更多的机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舌灿莲花说服你们的那一晚,就是他下手的时机。这毒下得妙啊,平日不显,自然衰退,甚至发作的时候也不猛烈,倒会让你怀疑是不是自己身体不行,甚至可能因此,怀疑你身边的人。”提堂长老笑嘻嘻指指自己鼻子,“比如这里就有一个。”

他摇摇空了的酒壶,再换一壶,感叹道:“一箭可贯四五雕,翻手为云覆手雨。多厉害的人啊。”

提堂长老这话切中了呔族长老的心思——那一晚唐羡之不是特意提醒他要小心身边的人?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是要他和老友,和易家交恶,然后决裂,最后不得不全心依靠他唐家?

“那今晚的刺杀…”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栗里族自己有异心,毕竟和你关系最差,可能是他和栗里族私下达成了更好的协议。”

任何事都过犹不及,对于阴谋的推断也是如此,点到为止,剩下的自有当事人自己脑补。

真要解释得明明白白,反而容易被怀疑。

提堂长老喝一口酒,对着虚空举了举,像在对什么人敬酒。

敬殿下。

真乃智人也。

崽子处处输给他,不冤。

设计让唐羡之无法全然信任十八部族,以唐羡之的性格必然要做一些防备,而草原人都是直肠子,最忌讳中原人奸诈,最痛恨被人猜忌防备控制。

但唐羡之就算下手,也一定是轻易激发不出来的手段,所以燕绥让他安排了这个酒局。

他和呔族长老喝酒的时候,没有下任何手脚,但是出门后所谓的刺客,却是假的。

假刺客里混进去几个掳来并下了药的栗里族人,趁黑趁乱送上呔族长老随从们的刀尖。

其余逃走的,自然都是他的人。

而经过这一遭,呔族长老那一点疑心和戒备尽去,自然会把唐羡之做的事和盘托出且有心报复。

至此,唐羡之苦心说合的南北两派已经在暗中崩散。

呔族杀害栗里族人的事,也留下了导火索,随时可以揭开来,再添一把火。

但殿下要的不仅仅是破坏结盟。

他要的是十八部族灭,唐羡之狼狈出川。

还有一盘棋可下。

提堂长老笑了笑,笑容里有赞许,却依旧藏着化不开的忧思。

呔族族长果然自己陷入了沉思,一边沉思一边冷笑,冷笑半晌后站起身来。

提堂长老一把拉住了他,“你要做什么去?”

“自然要找栗里族算账!把这个联盟给拆散了!唐羡之想要利用我们,做梦!”

“啧啧啧啧啧,等等,老伙计,你不觉得这样,太便宜唐羡之和栗里族了吗?”

“哦?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山人自有妙计,来,且附耳过来——”

第两百一十七章 史上最牛门童

小巷子里,文臻一席话,镇的并不仅仅是唐慕之。

随即唐慕之便闭上了眼,周身的凌厉戾气都似消散许多,化为消沉冷漠的懒散:“要杀便杀,这么多废话。”

文臻低下头,掌间匕首寒光一闪。

她原本和唐慕之订了赌注,此刻却不想再问,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易人离和厉笑应该没事,如果真的落入唐慕之的手,唐慕之完全可以押着他们等着她就是了,根本不可能丢下他们自己过来一路跟踪下手。

更何况她司空昱听她那么说,必定会安排天机府的人去支应一下,有那些人在,最起码可以保两人不被掳走。

既然如此,其实是没什么好多说的。

高树上,易秀鼎眼底也寒光一闪。

因为她发现,文臻虽然神情坚冷,眼底却并没有多少杀气。

这不该是一个想要手刃恶毒情敌的人该有的表情。

文臻确实在犹豫。

她恨唐慕之,知道这人只要存在便是隐患。

但她却难以这样冷静地杀人。

她来自现代,对生命有本能的敬畏。

之前她有杀人,都是在危急时刻,无暇思考,或者对战之中,不能退却。

像这样冷静地杀一个已经没有抵抗能力的人,还是第一次。

文臻并不是个纠结的人,但多少年法度熏陶长大的人,这一层心障,不是随便便能跨越的。

身后忽然有风声,她回头,就看见了易秀鼎。

夜空下少女脸容雪白一抹淡唇抿成一线,刹那间已经越过她身侧,手中剑携着凌厉风声,直射唐慕之心口。

狠辣,风起飒飒。

身法太快,她淡灰色的发掠起,旗一般从文臻面上拂过。

文臻心中涌起淡淡的感激。

但她目光一掠,却看见小巷那面破墙的洞边,似乎出现一道淡淡的灰影。

她猛地扑出去,一把揪住易秀鼎后心衣裳,生生将她拉了回来。

易秀鼎的长剑从离唐慕之心口一寸的地方被拉回,同时一蓬乌黑的碎光也从离她身前一寸距离处呼啸掠过,砰一下击在对面的墙上。

那是一蓬黑沙一样的东西,却同时落在那墙上,墙体起初毫无动静,随即猛地一震,整段墙崩塌。

可以想象,如果打在人身上,会让人变成什么样。

墙体崩塌,烟尘漫起,文臻不管唐慕之,拉着易秀鼎急退。

因为她看见崩塌的墙下随即流出黑水,黑水眨眼便要到自己和易秀鼎的脚下。

等她们退出小巷,巷子基本已经全毁,而依靠在巷子一边的唐慕之已经不见踪影,更远处风声掠过,她已被人救走。

文臻并不意外。唐慕之能出现在长川,能在背后搞事,一定也有背后帮助她的人。

这个人也未必就是唐羡之,这俩兄妹性格分歧太大,都不信任对方。

她方才的犹豫,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在思考到底杀了唐慕之一了百了,还是想办法诱她背后的人出来。但她怀疑对方和唐慕之联盟并不牢靠,未必会为了唐慕之冒险。

现在看来,对方比她想得忠诚?

身后,易秀鼎语气淡淡:“你又救了我一命。”

文臻回头对她笑:“不,你明明是看出了我的犹豫,才为我冲出来,想帮我解决她的。”

易秀鼎摇摇头,“你未必是不敢杀她。”

文臻唇角一弯,“你想多了,十七小姐。”

易秀鼎上上下下打量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这个人一样,好一会儿才道:“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说你善良吧你很狠辣,说你狠辣吧,你又…”她闭了闭眼,“那是你的情敌?你对所有情敌,都这么凶狠吗?”

文臻看着她,“我对所有意图对我和对他不利的情敌,是这样。”

易秀鼎似乎震了震,睁开眼睛看她,好半晌,才道:“如果…”

文臻又笑:“但我也绝不会接受其余只是痴恋的情敌。”

易秀鼎垂下眼,觉得今晚的自己是疯了。

明明不想问,知道不该问不能问,可这一张嘴,就又问了。

像是明知刀会落下来,还是冲过去,想借他人绝情手,斩断那些自己都厌烦不齿的多余情愫。

“你会…”

她话还没说完,文臻已经转开了头,笑着对前方招了招手。

她转头,就看见燕绥,然后看见燕绥手里拎着的那条方才落地的汗巾。

易秀鼎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

她僵硬地站在那里,第一个念头想跑,然而四肢关节却仿佛被钉了钉子,动弹不得。

对面,燕绥一手接住向他跑过去的文臻,一手举起那条汗巾,淡淡看着易秀鼎。

易秀鼎此生从未躲闪过任何人的目光,然而此刻她却恨不得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中瞬间化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