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夫人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抬手似乎想摸摸他的头,最终却没有动。

易秀鼎沉默半晌,道:“云岑,这是保住你,保住易家的唯一的办法。”

易云岑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半晌低低嗯了一声,抬起头,望向文臻燕绥。

文臻燕绥迎上了他的目光。

“我喊了你们这么久的哥哥姐姐。”易云岑指着自己马上的行囊,语声渐渐悲愤,“现在行囊里还有你们送的娃娃,然后,在那些我以为同舟共济的日子里,在我们一直护着你们,帮着你们的时候,你们一直在捣鬼,破坏,欺骗,杀害,最后毁掉了半个长川城,把祖母和我逼到退无可退。”

易秀鼎垂着眼睛站着,这样就没人看见她睫毛尖上闪烁的泪光。

易云岑又看向燕绥,看了半晌,失望地道:“我以前一直崇敬你,爱戴你,我到处搜集你的话本,听关于你的所有故事,质问所有诋毁你的人,梦想着以后有机会见你一面…现在我见到你了,原来我早就见到你了,而你…”他呵呵笑一声,“…我现在只为我说过的每一句敬慕你的话而后悔…”

燕绥剥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瓜子,排在一块瓦片上,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他人对他的爱也好,憎也罢,都只是他人自己的狂欢,与他何干?

世人为不相识的人投注精力和喜爱,却不甘于寂寞,妄想得到同等回报,凭什么?

易云岑仰着脸,声音在渐渐冷寂的夜风中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的脸有些白,眼下似乎有隐约的两道泪痕,看起来更显得稚嫩。

这一刻的沉默令人尴尬,像巨石投在了空处,半晌,文臻叹息一声,道:“易公子,道不同不相与谋。”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与谋。”易云岑咬牙,伸手到行囊里,摸出那个娃娃,娃娃太大,因此他只带了里面的两层,半个手臂大小,他似乎不舍地抚摸了一下,忽然大声道:“还给你!”抬手一扔,娃娃砸向燕绥文臻。

文臻注视着那娃娃。

仿佛还是当初小镇上,门槛上迎面相撞,他送了她一只珍珠小兔子,她给他买了一个大大的套娃。

不是所有的礼物都有回响,不是所有的美好都永久留藏。

到最后面具撕裂,彼此都看见对方一张冰雪之颜。

燕绥一直闭目养神,忽然一挥衣袖,道:“接着!”那娃娃便以原先更快的速度飞了回去。

易云岑咬牙看着,眼看那娃娃要坠落地面,最终手一招,将娃娃又收回手里。

他捏紧了娃娃,手指的骨节青白。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雪花很大,一片一片晶莹地贴在黑树青瓦上,不一会儿,天地间便一片濛濛之色。

百姓们闹了一晚,多半也累了,扶老携幼地散开,一起回去的还有那些自幼从军的子弟们。

那些焦黑与鲜血,渐渐被一片白色覆盖。

那些人离开时,都没有多看这边一眼。

易家仅剩的几位高层,注视着自己的子民漠然从身前走过,像注视近半个世纪的统治终于在眼前落幕。

荣华与权势,像雪花在卷风中收束,再顷刻碎去。

厉以书带着护卫们,遥遥地守卫着这里,并没有接近。

文臻和燕绥坐在高处,袍角和裙角在风中飞扬卷缠在一起。

半晌易云岑低头,短促地笑一声,道:“我懂了。我会好好做这个家主的。我就一个请求,祖母年纪大了,不能再长途跋涉,也渴望落叶归根,易家大院,希望能留下一个小院,生与死,我们都还想留在这里。”

燕绥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却忽然道:“段夫人,你说要交出属于易家掌控的一切。但是你离家多年,易家高层又几乎损失殆尽,那些印鉴钥匙暗号密探等等,你从何得知?”

段夫人抬起眼,隔着风雪看他一眼,慢慢道:“是啊。殿下说的有理,但是殿下还是弄错了一件事,我和易勒石总归多年夫妻,他藏的东西,我自然拿得到。”

她微微偏头,对易云岑道:“云岑,去我的马车里,门帘往下一抽,打开试试。”

易秀鼎就站在轿子旁,她却吩咐易云岑,易秀鼎眼底闪过一丝受伤,横跨开一步。

易云岑转头看看轿子,想了一下,走过来,弯下身,伸手抓住门帘。

段夫人走过来,伸手道:“不是这样,你斜一点…”

“嗤。”

寒光在飞雪中依旧不可被遮掩,一亮如惊虹。

然后再带出一道血虹。

易云岑的身体一僵,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弯身斜站着,扭过头,艰难地看着自己的肋下。

那里一个血洞飚出仿佛无穷无尽的血。

血喷射在雪亮的匕首上,匕首上倒映段夫人平静的容颜。

易秀鼎:“!!!”

范不取:“!!!”

几乎所有人的眼神都不可置信。只有高处,文臻忽然握紧了燕绥的手。

燕绥冷冷哼一声。

易云岑年轻的脸整个扭曲了,死死盯着慢慢抽出匕首的段夫人,那一刻他眼神如蛇,说话也像蛇一样嘶嘶漏着风:“…祖母…你…你和朝廷做交易了?”

段夫人微微俯首,看着他,古井不波地道:“勒石,云岑是我最疼爱的孙子。”

易秀鼎:“!!!”

第两百三十九章 真相揭秘

“易云岑”如遭雷击。

他浑身抽搐了一下,捂着肋下似乎想站起来,但最终没站起来,一个翻身倒在马车边,那染血的门帘兜不住他的身体,发出嘎的一声撕裂声,让人以为他整个人也断了。

“…原来你…原来你一直…”易勒石嘶哑地笑起来,又去看燕绥文臻,“你们都知道…”

“我大概是最迟一个知道的吧。”文臻有点怅然地道。

早该知道的,最美好即最虚妄,但终究有些难过。

“勒石。”段夫人道,“你确实聪明绝顶,但是聪明的人容易犯一个错误,就是会把别人看蠢了。我和你毕竟夫妻多年,你到底哪里来的信心,觉得能一直瞒住我?”

易勒石凄惨地笑起来,一声声吸气,“不…不可能…你们在…诈…”

燕绥忽然开了口。

他的脸在漫漶的雪花中依旧玉一般的清晰光洁,也玉一般的坚硬。

“如果你是贼,想偷一件被所有人抢夺的宝贝,竞争者实力都很强,你会怎么争夺?”

这是当初四人玩官兵捉贼游戏时,燕绥问易云岑的问题。

当时易云岑答:“何必要争呢?我不要便是。或者我去和其中最强的人套关系,让他最后把东西送给我?”

文臻唏嘘一声。

胆儿真肥,脑洞真大。

看得出燕绥有些烦躁,并不想多说话,她道:“易家主,你大抵是一切顺利,得意忘形了。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想想,这句话落在殿下耳朵里,真是一句话就够了。”

易勒石按住伤口,急促地喘息。

“殿下那种人,只要有一点怀疑的种子,就能发春出万顷良田你造吗?当他开始怀疑你,你就完了。”文臻在慢慢梳理思路,“当晚平云夫人的囡囡失踪,我们帮她找到囡囡,平云夫人激愤之下说漏口了一些事,当然也有可能不是说漏口…囡囡已经十岁了,看起来只有两三岁,而她对一种药物成瘾,那药物我经过分析,发现有令肌肤恢复青春,显得特别幼嫩的能力,当然随之而来的,肯定还有很多副作用。”

“那么这药是不是易勒石为了治病研究的药物之一?在杀了无数亲人和长川无辜百姓和孩子后,他终于成功了?这么好的药,易勒石会不会用?一定会吧,付出那许多,研究那么多年,好容易看到希望,怎么舍得不用?如果他也用了这药,肌肤状态会是怎样的?”

“因为这药成功了,也因为炼制过程太过恶毒,以及可能在使用过程或者使用后会发生某些剧烈的变化,不能让任何人知情,所以,天星台出了变故,家主倒下了,参与这件事最深的解经和问药长老死了。”

“但其实他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身份。顺带解决掉一切知情人而已。这药物能让人肌肤新生,发质变黑,瞳仁等等都恢复了正常,最起码他从里到外看起来,都是个年轻人了。”

“而此时,朝廷来使前往长川,要正式褫夺易家的权柄。”

“他便有了想法。比如,借用某个健康的继承人的身份再回来。朝廷要来便来,何必要自己硬对上?长老堂一定会出手的,十八部族也一定会闹事的。长老堂妄图分权,十八部族桀骜不驯,他已经厌烦很久,自己动手容易招致反噬,也伤损实力,那么正好,让朝廷来解决,狗咬狗,一起咬死最好。”

“如果朝廷赢了,很好,为他扫清障碍,把家主之位给他送上。他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哪怕就算现在,只要你们没识破他,他还在做着这个家主,那等你们走了,他也迟早能把易家拿回来。如果易家这边赢了,他恢复身份,长老堂和十八部族一定已经元气大伤,他的权势会更上层楼。”段夫人接了话。

“很妙的计划。”文臻没有表情地鼓掌,“但是漏洞其实很多,看你这样子,想必很不服气,那我就一一分析给你听,总不能让你死也不能死明白。”

“其实你前期一直表现很好,最起码我就真的没有想到,你能把一个年轻人扮演得那么惟妙惟肖。殿下什么时候怀疑你的我不知道,但对于我,是从住进段夫人小院后开始有了淡淡疑惑,因为我不止一次看见你夜里眺望段夫人的卧室。”

“我还看见过你和理刑长老碰面,理刑长老之前把秀鼎下了黑狱,云岑对他很愤怒,见了面怎么可能不吵?但那天,虽然没听见你们说什么,但是显然态度平和没有冲突。这就不像易云岑了。你们那么平和地碰面,在说什么?”

“丹崖居爆炸之后,我的疑问更浓。因为我发现,丹崖居爆炸,从段夫人开始,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寻找易勒石的下落。”

“十七小姐对易勒石没有好感,性情也淡,她不提还可以理解。夫人为何从来不问?是不是知道易勒石的下落所以潜意识里就觉得不必问?而云岑呢?一个如此纯良的,之前也一直在祖父膝下尽孝,还算受宠的孙儿,为什么对祖父的下落和病况如此无动于衷?”

“之后,不知道是不是易家主感觉到了什么,怕露馅,在长老堂选拔会议上,特意展示了一下属于易云岑的异能。却不知弄巧成拙。易云岑可驭风,可手指读字,当日也确实读字了,可是请问一下啊,为什么殿下先给了你一张染过字的手帕,你亲手捡起,却没读出来?那字虽然用药水泡过没有颜色,可在帕子上写得痕迹很重,你那么一大本历书都读出来了,那么大的字怎么没发现呢?”

易勒石脸色惨白,嘴角有血泻出来,落到雪中,瞬间化为红晶。

原本完美无缺的惊人计划,怎么到了这两人口中,便成了破绽百出的愚蠢主意呢?

“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需要和你亲自确认,你是一开始就扮成了云岑是吗?你是怎么能扮得那么真实呢?直到后期你才露出马脚。”

易勒石淡淡道:“自然要一开始就扮。否则以你们的精明,中途换人难保不会被察觉。云岑被选定为我的继承人后,有一段时间和我同吃同住,他性子单纯,和我无话不谈,我很是喜欢。天星台事件后,我就变成了他,为了能取信夫人,取信你们,我还特意让理刑长老给我进行了意念灌输术,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云岑,一直到回到易家大院,意念术效用渐渐消退,我才回归本我,但那时候已经不需要费力扮演了。”

文臻不想和他说话了,为什么这世上就有人能一边眉梢带着温柔说喜欢,一边割下人家脸皮取代了他?

整件事其实还有很多蛛丝马迹,但是当时未必察觉,现在也没有说的必要,有些东西言语并不能解释清楚,其过程也绝没有现在回头剖析这么轻松,最起码她一直被瞒了很久。易勒石确实牛逼,能想到这样可怕的办法来解决危机,借力打力出神入化,如果来的不是燕绥,任何人,最后都只能是为他做嫁衣裳。

“所以,易燕吾一直是家主的人呢,那天拿来历书验证自然是事先商量好的。你们故意一直强调天星台,把我们目光引去那里,其实真正炼药的地点在黑狱。我就说易修年什么玩意,也值得人效忠。却原来也不过是草船借箭的草人一个。想想你们易家真可怕,两个所谓的继承人,根本从未存在过,从被定下继承人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被你拿来作伐了。”

“还有虎符。”林飞白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一边冷冷看着燕绥,一边道,“他去金麒军大营的时候,和范不取假做寒暄,撩开头发,其实就是给范不取看真正的虎符…虎符属于他的那一半,就是他头上的胎记。”

他语气平静,听起来却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到现在再不明白他就不是林飞白了,他又被燕绥坑了。

燕绥拿到的虎符是对的,但燕绥也怀疑易云岑就是易勒石,那么再真的虎符其实都没有用,让林飞白去那一趟,目的就是麻痹易勒石和金麒军,让他以为宜王这边毫无察觉,从而分兵去打邱同和长川主城。

从头到尾,殿下给林飞白安排的不是调兵拯救大局的光荣任务,而是障眼法替死鬼麻痹器以及军营相亲解决情敌大礼包。

是草船借箭的那个草,故弄玄虚的那个虚。

真是,每天还想杀王啊…

文臻也恍然大悟。易勒石直接把自己脑袋上那块长了胎记的皮肤作为虎符,必须他本人亲自到场才能凑齐。

所以才有那个关于虎符无论谁都永远拿不到的极度自信。

那还真是谁也无法调动他的军队,也是他敢这样冒险的底气,无论何时,军权才是王道。

老易的心思也太可怕了。

但她家殿下更牛啊。

她转头笑看燕绥,眼眸里似乎闪着星星,底下人都仰望着看他们。

那些沉默的眼底,满满感叹。

这一对身份尊贵,却不惜亲自潜伏敌营,联手空手套白狼,凭借智慧和少量帮手,硬生生将铜墙铁壁坐拥大军,甚至还有桀骜部族作为助力的易家撕开无数缺口,抛落尘埃。

中文等人的眼神更是感慨。

单枪匹马的殿下,终于有了足可比翼高飞的伴侣。

不会羁绊他,不会牵累他,不会令他全力前飞时不得不回头等候,任何时候,她的双翅都能触及他的翼尖。

他们可同潜入深海,相携上云霄。

哪怕智慧高绝,终究难免寂寞,爱他的女子那么多,真正相配的却只有那一个。

中文觉得自己笑得像个老父亲。

儿媳妇浑然未觉,转头笑看段夫人:“夫人呢,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段夫人沉默半晌,才道:“一直有怪异的感觉。直到小庆告诉我,云岑能令河水解冻,所以以前很喜欢在冬天解冻河水去捞鱼,但是今年一直没有。另外他对殿下…”她顿了顿,看了眼燕绥,咽回了想说的话,只解释道,“小庆是云岑的贴身小厮。”

易勒石咳嗽两声,嘶哑地道:“杀他太迟!”

段夫人冷淡地道:“恶性不改。”

扮演得再像又如何?终究演不了人心幽微。比如自己最终还是察觉了,比如小庆也早早发现了,她还记得那小厮在进城的时候便和自己说,觉得少爷有点奇怪,他对宜王殿下的崇拜喜欢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明明他并不赞同宜王殿下的行事,只是觉得他特别好看而已,当然这话,他只在私底下和小庆承认过…

易勒石忽然又笑了起来,道:“月情。你对我下手…是提前为自己的谎言向朝廷赎罪卖好吗?”

段夫人道:“我确实没有那些钥匙印鉴宝库地点和你的单线联络人名单。”

易勒石刚想笑一下,就听一个人道:“可是你带着啊。”

随即一只雪白的手,轻轻将一个套娃抛在雪地里。

那是从他行囊里掏出来的,最后一个最小的套娃。

还是官兵捉贼游戏。

燕绥问易勒石,如果想要藏东西,会藏在什么地方。

他说:“如果不能毁的话,我就把它放在最显眼最常见的地方,所谓灯下黑。”

他忠实地贯彻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连他自己,也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掏套娃的人是平云夫人,转头对易勒石媚笑道:“家主,你早该来找我,你现在这么年轻漂亮,说不定陪我睡几次,我就不背叛你了。”

易勒石喉间发出几声咻咻声响,像烟花在喉咙里爆破了。

但他随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又抬头对燕绥道:“听说你令人把圣旨送入城,便算我接下了?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当年救过先帝的命,曾得先帝醉后立誓,朝廷对长川的一切举措,必须我亲手接旨亲口应诺才算数,否则皇家后代,必遭天谴。”他狡黠一笑,“我不会接这旨意,你爹就要承担遭天谴的风险…此次事了,有的是嫉妒痛恨你的人…等着再接一整个景仁宫的弹劾状,和你爹离心吧…”

“你不是接了吗?”

易勒石:“!!!”

半晌他反应过来,看向先前他抓住,后来中刀之后才落下的那个大一点的套娃。

“装悲愤扔过去,我真要接你就赢了。”文臻耸耸肩,“怎么可能呢?我们家殿下,报仇从来不过夜的。”

易勒石那一番悲愤的质问,扔过去那套娃,不过是想让文臻心软心虚罢了,里头定然是藏了机关的。

燕绥以其人之道还其人自身,扔回去的时候,已经把圣旨塞了进去。

易勒石怕套娃落地触发机关暴露自己,不得不接。

接了,也就上当了。

论起算计,燕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易勒石彻底不说话了。

他眼睛虚虚地阖着,双手向后撒开,倒在马车口,微微偏着脸,雪花落在他颧骨上,半天不化。

他死了。

四面蔓延开无尽的静默,只留风雪声肆虐。

段夫人缓缓地走了过来,她眼神里似乎藏着一整个星河的悲怆。

易秀鼎有点木然地走过来,要帮段夫人将易勒石的尸首拖走,她从方才开始,就失去了全部的表情和动作,整个人像个雪做的人偶。

但她并没有来得及帮忙——易勒石忽然眼眸一张!

他是诈死!

易秀鼎大惊抢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易勒石狠狠一脚蹬在段夫人身上,将她蹬飞撞到离最近的林飞白,自己借着这股后坐力倒蹿进马车,他身前鲜血洒成一线,身后则是车门大开一览无余的马车内部,他倒撞进马车,已经被拽掉的门帘顶端忽然降下一块铁板,然后整个车车窗车底都咔咔伸出铁板,将车包裹得刀枪不入。

那边,一直扣着厉笑没放的范不取也有了动作,他将厉笑顶在身前,向着马车的方向猛冲,他的手下则比他还快一步,早已拍马猛冲上前,护在了铁马车的两侧,而在不远处的湖水里,忽然咻咻飞出两条勾索,勾住了马车边缘探出的两个搭扣,湖底下似乎有机器在绞动,失踪有一阵子的理刑长老穿着水靠,幽灵般从水底冒出来。

而坐在高处的文臻燕绥听见身后风声狠厉,一回头看见废墟里站起操弓的易燕吾,拉弓如满月,对着两人。

一时间易勒石最后的所有人手齐齐出动,只求护着他逃出此刻的樊笼。

易勒石已经进了马车,沙哑的大笑声从马车内传来:“月情,你还是那么心慈手软,一次杀不了我就永远杀不了我了知不知道!明白了吗?我带去青州接你的马车,其实是为我自己准备的…啊!”

最后一声忽然变成了惨叫,比刚才段夫人给他那一下还狠。

所有奋勇做最后一博的人,下意识地停住了手,惊疑不定地看向马车。

只有那锁链还在不停地把马车往湖里拉,易勒石却没有了声音。

范不取震惊大呼:“家主!”

理刑长老在湖里叫道:“没事!不会有事!那车里你看见的!没有人!”

范不取知道没有人,还知道那机关不经过家主自己无法启动,知道那轿子没别人进去过,可那样更令人觉得可怕好吗!

轿子已经被密封了,连血都漏不出来。

却有一阵咕咕的笑声传来。

声音一开始很闷,很低微,在这凌晨幽寂的雪夜里,像是雪花里生出的妖在低笑。

众人面面相觑,四处寻找,随即震惊地盯住了马车。

马车里有人在笑!

一听就不是易勒石!

可里面方才门帘扯下一览无余,明明没人!

是易勒石的鬼魂吗…

不知道谁的牙齿微微打战声响,细细密密,听得人心头发凉。

燕绥忽然一抬手,夺夺两声,两柄飞箭投入水中,锁链随即停止绞动,马车停了下来,最后的锁链摩擦雪地声响也没了,那笑声伴随牙齿打战声便更加清晰。

燕绥飘下来,他落地的那一刻,马车开始解体,一方轿板倾斜,易勒石的身体,无声无息地滑下来。

他的头顶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洞。

他的胸口上,蹲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柄沉重的,沾血的小小铁锤。

她皮肤幼嫩,瘦如骷髅,头上有个皱褶横斜的瘤,虽然瘤子比之前已经小了一些,但看起来依旧十分可怖。

她眼神有些狂躁,拿着小锤子,对着易勒石的脑袋,游戏一样,一会儿敲一下,一会儿敲一下。

不时格格笑一声。

那铁器接触脑袋发出的清脆不断的骨裂声伴随着她空空的笑声,让人心里也似被敲裂再揉碎了一般,既痛且刺又心生恐惧。

平云夫人看她的眼神却像面对至宝,充满喜悦和怜爱。

她把女儿抱起来,道:“好了,囡囡,仔细把衣服弄脏了。”

所有人又一次感到了透骨而过的寒冷。

段夫人俯视着易勒石的尸首——易勒石头顶血洞的位置,正好就是他那块用来做虎符的胎记的位置。

仿佛命运的讥嘲——你所骄傲的,终将失去。

“夫人…”易秀鼎颤声道。

段夫人听而不闻,轻声道:“没有一次杀了你,只不过因为,你不配死得那么快而已。”

易勒石这回不会再回答她了。

段夫人的目光落在易勒石掌心,那里肌肤光滑细腻,他真的是脱胎换骨了,连当年的旧疤痕都不见了。

原本那掌心里该有一道淡白的疤,浅浅的,那是弓弦勒出来的伤口。

这一霎的大雪收束着卷入苍穹深处,洒下一幕秋色斑斓落日溶金,那一年的段大小姐二八年纪,坐在山崖边慢慢撕书,山风卷起她绣了凤尾蝶的百褶裙,像无数只蝶儿在青黑的崖间翩翩寻花。

阿爹说了,女人要传家立业,承继祖宗传下来的青螭刀。十八部英武勇猛的汉子只有在段家的庇佑下才能自如地驰骋,段家的大小姐,识得几个字便好了,刀法却是不能不练的,自家独门的传承不能不精熟,更不能拿那练家传绝艺的宝贵时间总去看那没用的书。

可是她只喜欢书,不喜欢那些生冷诡异的一切。

青螭刀的刀锋青幽幽的,琉璃珠子泛着七彩冷光,总让人想起那些冰冷的尸体。

每次举刀平眉,好像都会在那一线冷光里看见无数骏马长嘶倒下,染血的皮甲零落于碧草间。

阿爹说过的那些千百年英风豪烈的故事,在她眼底,是青螭刀振动刀锋时弹起的带着血气的浮灰。

但是终究是拗不过,段家嫡支长女,生来就该承担起十八部族的安宁和荣盛。

阿爹要烧了她的书,她气不过,带了书到了寒山崖上,一本本的自己撕。

撕着撕着想,如果阿爹他们追来,看见自己这样,会不会以为自己为了书想要自尽,那么阿爹是会让步还是继续坚持塞给她那把可恶的刀?

想着想着,她笑起来,张开双臂,手一撒,那些散发着墨香的她最爱的书页,在山风中浮沉。

却忽然有人大喊:“小姐不可!”

对崖咻地一声,一柄利箭穿透山风而来,白色的尾羽卷起山岚如漩涡,一闪便到了她身前。

她大惊,险些真的掉下去,身子刚刚一倾,那箭穿透她的牛皮腰带,将她带得向后一倒,钉在了山崖边。

她惊魂未定,正要大骂,却见一人忽然穿山岚越青崖而来,半空中向她张开双臂,下一瞬,她被这人扑倒,年轻男子的浓烈气息顿时撞了满怀。

这接二连三的动作彻底乱了她的心神,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想要甩一个耳光,却最终只将手里剩下的半本书拍在了他脸上。

那是一张英俊的脸,目光明亮,因为她的举动,惊愕得瞪大了眼睛。

现在想起来,那一刻的他,真的很像云岑啊。

第两百四十章 天上掉下个公主来

燕绥终于将他的瓜子都排列整齐并一颗颗吃完,从高处落了下来,他神情有些疲倦,众人仰望他如仰望天上神祗,他却眼神空无,连易勒石的尸首都没有兴趣多看一眼。

文臻有点担忧地看着他。

这段时间燕绥看似悠游自在,但长川情势复杂,千头万绪,燕绥居于中央指挥,一处都遗漏轻忽不得,心力耗损一定不小。

也许安定下来,还能给他补一顿年夜饭。

文臻一边心里安排着菜单,一边和厉以书易人离林飞白商量后续事宜,范不取算是忠心耿耿,在易勒石死亡后反应最激烈,却发现自己无法报仇,干脆一转刀抹了脖子,金麒军残余群龙无首,除一两个不肯降逃逸的,其余都放下了刀枪,便交由林飞白收编管理。

厉以书拿到套娃里的印鉴名单等物,带着自己的兄弟和妹子准备一一盘点接收。后续会需要忙很久。

易人离则负责处理易家大院的事务,理刑长老被擒,易燕吾射箭偷袭燕绥被燕绥接箭反手一箭刺中,雪地上留下他仓皇逃离时落下的长长的血线,易人离循迹追踪而去。

文臻自己的护卫耿光陈小田,以及燕绥的护卫们,则负责清理易家大院,清点安排余下的易家子弟。

易家子弟其实众多,但大多有病,嫡系尤其病重,这几年已经死了许多,经过昨夜百姓大闹,逃的逃,死的死,剩下一些大多是不被看重,也没掌管什么要紧事情的旁系,都被看守在易家祠堂中。至于段夫人易秀鼎平云夫人几个女人,文臻下令让她们在段夫人小院呆着,除了暂时限制自由外,其余供应如常。

段夫人也没谢文臻,带着几个女人静默着看易勒石的尸首被抬走。

对这些易家人的处置,燕绥可以做主,如果他不打算做主,那就要等朝廷回复。厉以书正要找燕绥商量,文臻却道:“我们累了,要先休息。”

她是看燕绥今天似乎气色不大好,情绪也不大对,得先安排休息,看看他情形如何。

燕绥也没说什么,下了屋顶便要走。易秀鼎忽然停下,道:“厉…文臻,夫人小院你们住的那间屋子的屋顶檐角…你有时间去看一下。”

文臻愣了一下,应了,看易秀鼎头也不回走了,想起她有阵子一直睡在屋顶上,是发现了什么吗?

燕绥却仿佛没听见,直接往大院里走,中文等人急忙接出来,已经给他打扫安排好了一处没人住过的院子,文臻想了想,来不及和两个刚刚赶到,泪汪汪看她的丫鬟叙话,先命她们跟过去伺候,自己则去段夫人小院瞧瞧。

走的时候她看了中文几人一眼,发现这几个护卫脸上也隐约有焦躁之色。她有心想问,但现在她有一件事急着要去验证。

燕绥向来和她形影不离,这回却没有多问,只摆了摆手便去休憩,文臻心想着等会回去问他。

跃上小院屋顶,她在自己屋顶的檐角,发现了上面有对穿的小洞。

寒冬,大雪,北风呼啸从那小洞穿过,发出一阵细碎的颤音。

文臻又去了易秀鼎之前呆过的屋顶,发现那里檐角果然也有个洞,和自己院子檐角的洞几乎在一条线上。

她站起身,看了看,然后掠到另一处屋檐上,在那檐角上也找到了洞。

她的身影在大雪中穿梭,片刻后已经走过了近半个易家大院,看过了几十处院子的屋顶檐角。

凡是和自己院子屋顶檐角上成直线的檐角,都有一个洞。

最后一个院子,是易燕吾的。

文臻在他屋子的檐角上不仅找到了洞,还找到了洞旁一个竖立的小铁片,风从这个洞掠过的时候,声音会有细微的改变。

那些不同的檐角上,有的有铁片,有的没有,风穿过这些洞的时候,便会有不同的变化。

文臻立在屋顶上,茫茫风雪里,她眼里那些檐角,那些洞,渐渐飞起,在空中排列成线,最后化成了一支巨大的多孔的笛。

以檐为笛身,以檐洞为孔洞,以风吹笛,奏天地之声。

这样的心思,这样的手笔,这样出神入化以天地万物为乐器的气魄和能力,除了唐羡之还有谁。

刚来易家大院的第一夜,风声奇异,燕绥辗转难眠。

习惯性睡在屋顶的易秀鼎,无意中将手中的剑往旁边一搁,那声音被阻挡,风声淡去,燕绥入睡。

当时文臻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唐羡之还有这样前所未闻的一手在等着燕绥。

后来易秀鼎对燕绥生出心思,又被燕绥寒碜,再也不在屋顶上睡,孔洞没有了阻碍,声声欢唱,干扰了燕绥本就可能有病状的大脑。

所以后来他的睡眠越来越差。

萦绕在心头的谜团被解开,文臻有点茫然地下了屋顶。

这样的伤害不可解不可逆,唐羡之竟然最后还留了这么一手。

这个玩意对别人没有影响,而对于燕绥,这笼罩了半个易家的风笛,就是他的催命魔音。

事成之后,他肯定还是睡在易家,多睡一日便多一日危险。

如果不是易秀鼎无意中发现并提醒…

文臻出了一身冷汗,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或许人生应该修改一下目标。

她不想和这些满身都是心眼的人们斗了,她想找到逆转时空的办法,带着燕绥,离开这些尔虞我诈,去医学繁荣发达的现代。

到时候她的病,燕绥的病,说不定都可以轻松解决。

要什么富贵荣华,万人之上?

谁知道那背后无数血泪和悲怆?

她只想健康地和健康的他守在一起,天荒地老。

文臻在屋顶中,彻骨风雪中,捡了石子,亲手一个个堵死了那些孔洞。

最后一个洞堵完,就能感觉到易家大院之上的风声有了细微的变化。

文臻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指,又搓了搓脸,让冻得苍白僵硬的脸变得红润一些,愉快一些,才下来去找燕绥。

燕绥这回搬去的院子叫宜园,倒是很适合他。文臻进去的时候,看见中文正端着茶盏出来,这位侍卫大头领脸上,方才的些微焦虑已经不见了,换了一点隐秘的欣喜和微微的不安。

中文给她请了安便走了,采桑采云站在廊下,悄声对她道:“殿下睡了。”

文臻便也不进去打扰,在隔壁房间睡了一会,起来洗手做羹汤,准备给燕绥补一顿年夜饭。

这一做就是大半天,其间她有看见采云采桑打水送进去,燕绥应该是醒了,这让她略略安心,最起码燕绥没什么身体问题。

她在厨房里大展身手,煎炒烹炸,采云采桑都来给她打下手,冷盘有口水鸡,酱鸭,野菜豆米墩,豆皮猪皮冻,热菜有咸鱼鲈鱼双拼,狮子头,水煮鱼片,蟹酿橙,烤羊排、十景素烩、鲍汁海参、三杯鹅…主食有腊味煲仔饭,炸酱面…没有用山珍海味,也不玩新奇做法,只走家常风味,温馨热腾新鲜为第一要务。

只是这次做菜,文臻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以前她做菜,厨房里挤满了学艺的厨师,外头挤满了闻香而来的食客,燕绥虽然不耐烟火,但也总等在最近的地方,随时等待她的投喂,但这回,易家的厨子自然不能进这厨房,只有一个李石头诚惶诚恐地给她打下手,不断叨叨道歉自己当初先听信了韩芳音的话险些给殿下大人带来麻烦…外头没有了扒窗户抢食打架的人群,燕绥也不在。

文臻觉得,一切的原因,其实只有最后那一条才是原因。

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做好,她亲自去喊燕绥,结果居然吃了闭门羹。

燕绥又睡了。

文臻端着菜,站在紧闭的房门前,天冷,只多站了一会儿,那盅狮子头便凝了冰,浮着乳白的脂肪,看着十分腻人。

面前的门紧紧地闭着,里头毫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