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又一波轰鸣声响起,这回并不比刚才的震撼直接,明显在远处,但是地面震动剧烈,绵绵不绝,地下像出现了不断拱动的巨兽,不断有人站立不住歪倒,惊惶地回头看发生了什么。

先前飞往城外的那批悬空灯忽然都不见了,天空瞬间恢复了幽邃阴冷,伴随着那种沉闷的震动,明明爆炸如雷,却有种幽寂的感觉生出,天空像因此震出一条裂缝,将一霎间的盛世繁华收走。

街道那头有人飞快地奔来,大喊:“城外的军队也被炸啦——有人冲进来啦——”

他喊得没头没脑,人群本就惊疑不定,瞬间便陷入了骚动,不断抖动的地面让他们误以为是地震,下意识就往最近的最安全的地方跑,而易家这西北角附近有湖,黑天之下乱跑落水不是玩的,众人眼看前方易家大院已经被炸开一道缺口,破碎的大块石块垫住了有毒的护城河,里头是一望无际的易家的跑马场,便都跟着那大喊的人,往易家的大院里涌去。

抱着这样的心理,人们就冲进去了,也有人不肯放弃,指着文臻和燕绥道:“父老们!不管怎样,这几个一定是奸细,拿下他们!”

一批人向文臻燕绥冲过来,燕绥一个转身,带着文臻上了高墙,他的衣袂散在午夜高风中,俯视的眼底没有太多情绪涌动,只有隐约一丝淡淡戾气。

那样的眼神,被笼罩的人忽觉自己成了蝼蚁。

有一批人已经冲了过去,忽然有人尖叫:“骨头!死人!”

尖叫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也有一些妇人,文臻站在高处,看着底下,那是被炸翻的黑狱。

黑狱七层,传说里只用来处置惩罚易家族人,每层都有血池化去这些罪人的尸首,现在血池已经被炸翻,并没有想象中的沉渣泛起,倒是血池之下的土地裂开,现出下头还有空间,一层一层白花花的,都是尸首。

有老人的,有成年人的,有孩子的…

尸首呈现各种状态,腐烂的,完好的,撕裂的,中毒的,呈现各种形态,并不像是受刑而死,倒像经过各种不同的试炼。

因为就在尸体堆旁边,还有一间空间,里头不少的瓶瓶罐罐,毒虫鼠蚁。

午夜硝烟未散,白骨成堆,这样的场景实在太过可怖,以至于人倒抽一口冷气,好多人软着腿往后退。

那个德高望重的周大夫一直在人群中,后退时候,出于职业习惯,忍不住多看了那堆尸首几眼,然后他忽然失声道:“这…这不是上个月失踪的刘老二吗?!”

第两百三十七章 我以山河赠卿卿

“这…这不是西市的刘老二吗?经常来卖草药的那个?他…他不是突然失踪了吗?”

他一说,旁边也有人惊叫起来,道:“这…这好像是我去年死了的叔叔!他!他早已下葬了的!”

还有人叫:“有娃娃!这里有更多的娃娃!”

周大夫又认出一个,抖着声音道:“这个孩子前两个月我还见过…城隍庙里的小乞丐…啊,这个,这个好像是周二嫂家的…周二嫂!”

一声女子的惨叫,有个妇人忽然嚎哭着跳进那坑里去了。

众人都立在当地,比先前在花田楼看见婴尸时更大的恐惧漫上心头,他们直勾勾地盯着那地底场景,直如地狱忽临眼前,而这黑狱的陈设,这翻出的泥土和各种各样的骨殖,完全可以看出,这绝不能是临时布置,这里的累累白骨,渗着血的泥土,永远散发着积压的腥气的砖石,都证明了,这里经年从事着人间最黑暗的勾当。

文臻看着底下,虽然早有猜测,依旧浑身发冷。

是啊,黑狱为什么这般血腥可怖?不过是一个易家,自家的刑堂,管束严格,能有多少背叛的人?能形成这积年累月的血池?犯小过的,惩戒而已,犯大罪的,杀了了事,又何须整饬得这般阴森可怕?

是因为黑狱不过是障眼法,传出求救呼声便可以推给刑堂。是因为故意要让它显得黑暗血腥,好令人畏惧退避三舍。

世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天星台,却不知道天星台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勾当,在黑狱之下。

黑狱之下,此刻已经成了长川百姓的认尸大会。

无数人嚎哭,无数人怒骂,还有很多人跳下坑中,盲目而痛苦地寻找,冰冷的双手,扒在鲜血和白骨之间。

这个世界并没有传说中能将尸体化尽的药物,而且易家也需要尸首用作各种试验用处。易家为了研究自家的病因和寻找解法,连自家的孩子都不放过,又怎么会不舍得对主城百姓下手?

当初平云夫人怨恨之下,曾经说漏了一句话,令文臻和燕绥怀疑,城中传说的孩子失踪,是不是和易家有关。

后来让人查问,才发现长川主城多年来,人口失踪率一直很高,先是流浪汉乞丐妓女之类的下等人极易失踪,这些人一般无亲无故,无人追索,失踪也就罢了,后来失踪人口就越来越多,到了后来,易勒石出事前后,城中孩子失踪人数达到一个惊人的数字,以至于文臻和易人离先后进城的时候,都遇见了寻找孩子的情况。

这时间节点太过巧合,而易勒石后期为了自己的病,行迹近乎疯狂。在长川,除了易家,实在也没有别的人能够这样不动声色,长年累月,掳掠人口而不被发现。

一开始燕绥去了天星台寻找线索,却发现了平云夫人的畸形的女儿,摸到了这个秘密,而理刑长老最大的错误,或许就是将易秀鼎带去了黑狱,让燕绥亲自去了一趟黑狱,以他机关大师的绝佳耳力,听出了黑狱之下还有更大的空间。

今夜,除夕之夜,易家酝酿了凶狠的反扑,而燕绥,一手撕开了黑狱之下的第八层。

想要贼喊捉贼将罪恶扣在燕绥文臻头上的易家,被两人一反手就掀了回去。

而此刻,同样的黑红色烟火,升腾在城门之外。

时间回到一刻钟之前。

林飞白带着周沅芷,一路驱驰,终于冲到主城之外。

但他在还离主城之外三里便不得不停马,看着前方黑压压的阵营,脸色铁青。

还是来迟了一步。

金麒军果然如他所料,前来包围了长川主城,一旦给他们入了主城,里头易家大院,加上全城对朝廷都有敌意的百姓,燕绥那几千人,就等于滴水入洪流,分分钟要被卷灭!

林飞白眼一扫,就看出那阵营人数,应该并没有十万,范不取分兵了。

但是分兵也还有一半以上的人数,这又不是奇袭战,两边门一关,从军到民,全是敌人,怎么打?

但再急也没有用,大军横亘在此,他插翅也飞不过去。

拼命赶路,想在大军到来之前让文臻撤出,但他现在只想赶紧入城。

他犹疑地看一眼怀里的周沅芷,想叫她找个地方自己藏起来,一眼之下,身子一僵。

周沅芷靠着他的胸膛,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风帽下她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显得颇为疲倦。只是这大小姐的端庄简直渗入骨髓,便是马上睡着了,也尽量维持着姿态端正,这就睡得不大舒服,她眉头微微皱着。

林飞白看着那皱着的眉和睡着也分外端正的姿态,总觉得就这样叫醒她好像有点不大人道。

因为他微微一动,周沅芷也微微一歪,靠向他的脖子,温热清甜的香气,扑在他耳侧。

林飞白的耳朵又烧起来了。

他僵着肩,不敢转头,竖起一个手指,轻轻挡在自己脖侧。

周沅芷浑然无所觉,便靠在他这一根手指上。

林飞白盯着自己那根手指,一时又觉得这动作也很蠢。

然后他回头,看向身后黑暗,另一只手按在身后剑鞘上。

他的另一只手,也已经能动一些了。

黑暗中无声走出来的却是师兰杰,对他做了个稍安勿躁动作,并轻轻牵着他的马向后退。

林飞白先是一喜,随即愕然,而师兰杰看见他也是先是一喜,随即愕然。

侯爷去一趟金麒大营,还带了个女人回来?

忍不住要抬头看看天是不是太阳出来了。

又忍不住看看那女子是谁,似乎在睡觉,但师兰杰是个成熟男子,也有过几段风流史,只看一眼,便觉得,那女子那睡姿虽然特别美好诱人,但正常人是不可能在这种姿势下睡着的。

他心生警惕,上前一步,正要试探,忽然“熟睡的”周沅芷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向他眨了眨。

她容貌气质都大气优雅,这一眨眼却俏生生的,似雪地火狐一般灵动娇艳。

这一瞬间师兰杰忽然想到了文臻。

那种骨子里的小狡猾,有点像。

师兰杰有点想笑,赶紧忍住,退后一步,当什么都没发生。

他抬头看天际飘来的悬空灯,打算趁这些灯都发挥作用之前,赶紧先许个愿。

让侯爷离开文大人那棵只为别人开花的树吧,可别在一根树杈上吊死了。

让侯爷快点看见别的花儿吧,比如眼前这个就不错,狡猾得和文大人有点像,看起来还比她端庄…总比神剑给侯爷安排男人相亲要好。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许完愿,周沅芷也“醒来”了,非常从容自在地下马,在林侯最重要的家将面前,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淑女风范。

师兰杰也对她表现了尊敬又略带亲热的态度,作为对第一个成功贴身接近林侯的女性的微妙的赞许和鼓励。

两人相视而笑,瞬间完成了心机护卫和心机追求者之间的默契交流。

林飞白全程目视城楼,目光焦灼。

师兰杰将他拉到安全隐蔽处,忽然轻声一笑道:“侯爷,先前殿下和我说,今夜除夕,侯爷奔波辛苦。不过他也不会让你白跑白吃苦,自有大礼送上。一份您已经收了,还有一份…他一指前方:“是请您看烟花。”

此刻,金麒军大军中,前方战士虽然在攻城,后方很多战士却对攻打自己的城池并不投入。他们对着那满天黄灯,低下头,双手合十,行了一个本地百姓在悬空灯下都会做的许愿礼。

长川人觉得在灯下许愿愿景最易实现。

就在那万众虔诚许愿的时刻。

他们头顶的悬空灯上,忽然纷纷坠下极小的物件,那些东西在黑夜里几乎让人看不清,大多数士兵还在仰头看着。

师兰杰忽然一抬手,发出信号。

灿亮的烟花在空中炸开。

照亮那些坠落向金麒士兵的小东西。

金麒士兵这回看见了,但是那东西太小,太轻,一看就没什么杀伤力,给人感觉像是悬空灯上落下的浮尘,因此也就没有人躲避。

但随即他们便骇然四望。

烟花一炸,城头之上,角楼、牒垛、旷野、乱草、枯树之中,所有能够藏人的地方,嗡声不绝,破空连响,无数箭矢,直奔向天!

向着那些已经被照亮的坠落的小东西。

如同先前易家黑狱上空发生的一样。

悬空灯里头黏着的鸡心挂件里,早已藏好了小型火弹子,经过精密的计算,悬空灯飘到大军上方时,黏胶被烤化,鸡心吊坠掉落。

但是因为外头有一层木头包裹,不经过碰撞难以发挥最大的效果,因此善射的林飞白手下,以及金吾卫里所有神射手,都已经早早分散潜伏在长川主城城门上下,所有箭不向着人,只向着那些飘落的一颗颗心。

就算射不准,这些箭呼啸飞射产生的互相冲撞,也能够将里头火药震动催炸。

“轰!”

下一刻,就是人仰马翻,火黑焰红。

几乎和城内黑狱被炸同时,刹那间城外平原之上,金麒军猝不及防遭受了黑火药无情的收割。

那些小小的颗粒,跃出精巧的鸡心,在空中、地上,人群里,爆开一朵朵赤焰之花,花瓣舒展之处,便是鲜血和断臂残肢,和不断迸溅开来的染了斑斑血痕的黧黑的土,灰尘和烟气混杂成一片片灰黄色的幕墙,当头向人罩下,再被下一朵怒绽的大丽花冲散。

几乎立刻,铁甲洪流便遭受了几乎毁灭性的打击——范不取为了争取时间,带来了全部的骑兵和少量的步兵,马匹受惊后狂奔乱蹿,造成了比火药弹更大的伤亡。

那些灯飞得很分散,因此落下的火弹子也十分分散,且毫无规律,无法做出任何准备和应对,无法灵活变阵的军队遭遇这样随机的火力打击,后果远超城门上架炮往下轰。惨叫声,怒喝声,马匹的嘶鸣和疯狂的大喊,在此起彼伏的震裂声里一阵阵响起又一阵阵被吞没。

而在城池的另一端,和这里遥遥相对的易家大院里,也同时化作修罗场,和这刻的鲜血和爆炸呼应。

这个年无人相庆,却有黑火红焰不断升腾向天,万人呼喊为号,火弹轰鸣为鼓,援兵流离为歌舞,权者仓皇为幕剧。

演一场门阀倾毁归我皇的大戏。

雄城崩高台,乱甲碎蒿草,焰旗卷尽处,山河尽灭了。

这才是燕绥真正要送给文臻的礼物。

城门前。

林飞白已经僵硬成了石像,定定地看着这众生不能得救的修罗场。

师兰杰满面感慨,想着范不取此刻遭受的打击何止这些?很快,他会冲进城中寻求易家和百姓们的支援,但他随即会遭受到下一轮更凶猛的打击,而他分出的另一部分兵,想要反包围邱同伏军的那支,会被那些仓皇逃奔的十八部族残兵所诱导,邱同的人会按照燕绥的安排,给这两支军队制造误会,让十八部族误以为金麒军是在围剿他们,让金麒军以为十八部族已经暗中归顺朝廷甘为朝廷前锋,等两边打了个七死八活,再坐收渔利。

到时候,十八部族丧失力量,金麒军崩毁,易家大院也会很快被解决。

宜王殿下和文大人,以三千护卫,彻底解决了拥有十万大军,十八部族,盘踞长川多年,势力雄厚的地头蛇长川易。

孤身与虎谋皮,能谋得肉骨不存。

神人也。

师兰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心中叹了口气。

而自家主子不知道有没有反应过来,调兵其实无所谓成功,从头到尾,他是被送出去作为障眼法而存在的道具,甚至被殿下不怀好意地安排了一场相亲。

在这种危险紧张局势下,殿下居然还能记得把情敌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人,实则心思诡谲可怕,对上那庞然大物,连三千金吾都没怎么用,孤身潜敌营,谈笑灭世家,顺手还不断挖坑,天下又有谁能敌?

和他争女人…

师兰杰摇摇头,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侯爷和眼前这位大小姐凑一堆。

哪怕这个不成,就按大帅想的,男人也行啊!

总比找死强。

周沅芷早已转开了头,不想看这一幕惨烈,目光落在林飞白先是愕然然后是茫然最后是愤然的脸上。

似乎很快就想明白了什么。

周沅芷看着林飞白,越看越觉得可心。虽然和一手制造了这地狱的那位殿下相比,所有人都显得有些不够看,可她自觉自己是个普通人,不是文臻那种甜美外表强大内心的女子,殿下这样凶悍难缠的人,她就不喜欢,还是眼前这个有点直有点憨的小侯爷,才更多一点人间烟火气,让她更有勇气去尝试。

她正想着如何端庄地继续勾引那位有点烟火气的男子,忽听师兰杰道:“好像城门打开了,有人进去了!”

“谁?”

易家大院西北角,人群如蚁群涌动,有人爬上高处,振臂大呼。

“父老们!易家就是这么对我们的!”

“税重如山!十而税一!另加亩税二十钱!每三十亩还有绢三匹、绵三斤!”

“口赋自出生始,每年三十钱,前所未有!”

“杂税杂调多如牛毛!”

“丁钱徭役,头子钱!义仓税!牛革税!蚕盐钱曲引钱市例钱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要收税!从他易家门前走也要收税!”

“每年每丁劳役两月!一年到头没得歇!”

“要钱,要人,要力,要女人…要这些也罢了,还要夺我们的崽,杀我们的人!”

“供了这许多年,原来供了一头恶龙,身下拢金银无数,一口口慢慢啖我等之肉!”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百姓涌入了易家大院,得到讯息的人,来得越来越多,一开始还想从被炸毁的断梁缺口涌入,后来有人自己搬了碎石去填护城河,护城河深半丈,生生被全城百姓用手填平。

易家西北角整个被打开,认完尸后的愤怒百姓,卷过了整个大院,大院护卫在试图抵抗被人潮生生踩死两个后,剩下的仓皇逃窜。

百姓冲入易家大院,那以往高高在上,在众人眼里和皇宫也差不离的神圣高贵之地,那些白玉地,镂金柱,飞檐斗拱,朱楼玉户…被带着泥水的大脚片子啪啪踩破,鎏金铜瓦碎落满地,金龙盘柱金漆斑驳,隔扇花窗大卸八块,白玉拱桥涂满污迹,琼林染血,莲塘浮尸,仙境转瞬成残垣。

理刑长老和易燕吾被堵在人群中,段夫人的小轿停在一侧,易秀鼎带着一群护卫,拔刀站在轿前,看着人群洪流般卷过,脸色雪一般的白。

百姓们大多不认得她们,也没在意那低调的马车,也有人试图去攻击那马车,易秀鼎正要拔刀,段夫人忽然撩开轿帘,伸手一掰。

她面前本是那雕刻着一柄刀的隔断,她一掰,那隔断忽然断了,那刀形状的隔断落在她手中,段夫人一敲,外头的木板断裂,露出里头青幽幽的刀身。刀柄上一条螭龙,盘旋游舞,螭龙眼珠是一颗琉璃珠,熠熠生光。

段夫人将刀递给易秀鼎,从容地道:“挂在轿子上。”

不远处檐角上,文臻远远看见,恍然大悟。

她记得初见段夫人,她那马车上就有刀形的隔断,当时她还奇怪,这隔断设计好特别,没想到段夫人用以号令十八部族的青螭刀居然藏在那里。

易秀鼎挂上青螭刀,便有人怔了怔,过了一会过来,站在了马车旁。

不一会儿,又有人陆陆续续过来,如同大浪中分离的沙,慢慢地堆积在了段夫人身边。

那些人看打扮没什么特别,但神情气质便可以看出来,是十八部族的人。

是一部分这些年慢慢迁徙过年的普通牧民,和当地人通婚后,渐渐融入了长川主城,但骨子里,他们依旧是金草原里向梦和自由驰骋的勇士。

那一小撮人在愤怒的洪流中慢慢扩大,自成区域,本身暴乱的人群,容易造成无差别的攻击伤害,但百姓们久居长川,很多人互相认识,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孔,看见形成团体的人群,会自动避开。

段夫人那一片,像奔腾巨浪中的小小孤岛。

她保护了那批十八部族,十八部族的子民也保护了她。

坐在檐角上吃瓜看戏的文臻,看着乱流中那座安静又岿然的马车顶,心中有些疑惑也有些感触。

段家既然能掌控十八部族,为何后来人丁寥落而式微?段夫人身为段家最后的血脉,为什么没有学武,没有学武为什么又能镇住桀骜的十八部族?青螭刀本身又还有什么意义?

或者世家大族,百年历史里,总会浮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想起了闻老太太。

这些经历过风霜变乱,大家出身的老太太们,有种年轻人不能及的安然气场,便巨浪当头高千尺,也令人一眼瞧去便安心。

段夫人不如闻老太太锋锐刚硬,她更加柔韧,像沉默的水,悄无声息滴穿檐下的青石。

文臻忽然加倍思念闻老太太,这样艰难倾轧的日子过久了,只想滚在老太太的怀里撒个娇。

身边燕绥忽然摊开双手,道:“滚罢。”

文臻:“?”

不会误会他在骂人,只是想他一定是属蛔虫的吧?

远处有喊杀声传来。

在城外被炸成丧家之犬的范不取,攻开了城门。燕绥就几千人,各有用处,自然不能久控城门,达到短暂阻拦令爆炸顺利完成之后,那些人便退下城门,范不取轻松进城后,本想召集百姓和易家大院守卫,在全城进行清洗,但整个外城都成了空城,人都流向易家大院,范不取带着完好的两万多人赶到易家大院前三里之地,便再也无法前进。

在那里,他们遭受了来自愤怒百姓的疯狂攻击。

想用吃人肉来妖魔化文臻形象,激起百姓反抗的计划,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自身,都不需要两人鼓动解释,那些尸首跨度长达十年以上,朝廷的人不可能那么早便在易家大院地底布局。

范不取不在乎百姓,但是却不敢轻易杀长川百姓,一旦激起民愤,不是玩的。百姓却手撕嘴咬,恨不得将目光所及的每一个易家人都撕成碎片。

文臻忽然道:“易云岑!”

底下,衣衫狼狈一头灰的易云岑,带着一小队护卫,灵活地绕开纷乱的人群,奔向段夫人所在的马车。

易秀鼎看见他,目光一亮,急忙将他拉进来,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这一身的血!”

“都是别人的血。十七姐,我们出城吧,百姓都疯了!范将军是忠心的,但是方才他在城外,被朝廷给炸了一半人马。”

易秀鼎下意识抬头去看那边檐角上的燕绥,但随即她便强迫自己转头去看掀起帘子的段夫人。

段夫人静静地看着易云岑,道:“你没事吧?”

“我和范将军顺利联络上了,他说要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我们连夜出发,却在城门口遭到伏击,现在连百姓也变成这样…”易云岑也转头去看燕绥文臻,目光不可思议,“方才我听说…易铭厉笑,是宜王和文别驾?”

易秀鼎扭头不答,段夫人转开眼光,易云岑怔怔半晌,道:“他们要杀了我们吗…”

他忽然激动起来,大声道:“他们怎么能这么做!祖母!十七姐!我们救了他们,一路护持,带他们进入易家,还帮他们入了长老堂,结果他们骗了我们,还要杀我们!”

檐角上,文臻注视着底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第两百三十八章 杀王

厉以书在护卫们的护送下进了城,开始在最乱的地方对百姓进行宣讲。

“…陛下体恤长川父老多年辛劳,特令赋税减免三年!”

“三年后田赋三十税一!亩税取消!绢绵定额取消!”

“口赋自七岁始算,每年十钱!”

“取消易家自国法之外专程设立之所有杂税杂调!”

“金麒军旧罪不究!可就地解甲归田,归家者拨田亩每丁三亩,免一年劳役!”

一条条一例例,都是针对百姓最大的怨气和军士最深的担忧而定,并未来得及向皇帝请旨,燕绥直接颁行。

百姓揍完了易家护卫,发泄了心中怨恨,再听到这些,都发出由衷的欢呼。

士兵们尚在犹豫,寻找着自家将领的眼神,却有数骑飞奔而来,大喝:“禀告宜王殿下!徽州大捷!金麒军五万人于寒山中伏!副将仇木春被邱统领斩于马下!”说罢高举起手中头颅。

金麒军士兵们脸色大变。

“邱统领挟胜而来,兵发长川!顽抗者格杀勿论!”

片刻之后,武器与铁甲落地之声响起。

随即叮里当啷金属碰撞声响成一片。

数万男儿齐解甲。

烽火历遍渴归乡。

亲历战争者,没有人喜欢战争。

易秀鼎注视着这一切,神情有些茫然。

盘踞长川多年的巨龙,这一刻是彻底被掀入深渊了吧。

像一场梦,被天际滚滚而来的火光烧透,伸出指尖,触及现世冰冷。

一阵拼杀声起,范不取浑身黑灰,带着一小部分亲信人马冲了过来。他一进城门就陷入了百姓的汪洋之中,大军被牵扯住,他心知不好,随即又发现了一个目标,出手便耽误了时间,并没有看见自己副将的头颅。

此刻城门已经重新关闭,而金麒军士兵不断解甲走入百姓人群,去寻找自己的亲人,范不取不能后退,只能向着这场变乱的主事者而来。

他的马头前押着一个人,那是厉笑。

文臻霍然站起。

又有追杀声起,另一支人马从一条巷子里冲出,当先是易人离,六个葫芦娃正一脸愤怒地冲在他后面。

葫芦娃们一边冲一边还在大骂易人离:“叫你保护好我们小妹,你吃屎去了吗!”

易人离:“要不是你们七个人抢屎一样抢功,我至于被挡住来不及救厉笑吗!”

文臻站在檐角高喊:“怎么回事!”

底下一堆人七嘴八舌地告状兼乱七八糟互骂,互相指责对方保护厉笑不力导致被范不取瞅到机会抢人,乡下街头小混混和天京恶霸葫芦娃天雷勾动地火,措辞从天灵盖到下三路,问候从身上的每个器官一直到祖宗八代。

燕绥听都没听,他今日有些烦躁,常常皱眉:“就该一人赏一颗鸡心。”

“宜王殿下万安!”范不取一脸病容,声音却挺有穿透力,“殿下神人,一力将我等置于水火之中,我等蜉蝣之身,难撼大树,只能和殿下讨点恩惠。这位厉小姐的性命,殿下要也不要?”

燕绥:“不要。”

范不取:“…”

噎了好一会儿,范不取才道:“殿下不怕从属寒心?厉家一家忠心耿耿,跟随你远来长川…”

燕绥漠然道:“厉以书是来做刺史的,厉家女儿也好,诸位兄弟也好,所出力气,说到底都是为他。而本王以皇子之尊,亲自为他潜入长川主城,将易家地盘拿下送到他面前,谁欠谁?”

范不取:“…”

这位可真是太不讲究太难啃了!

感觉再谈判下去,很可能要把厉笑逼自杀来偿还殿下的恩情。

他只好把目光转向文臻,还没说话,文臻已经道:“范统领,殿下说话一向比较梗,智商低的人接不住,抱歉了啊。不过在他那吃了瘪就来找我这让我有点不高兴呢,怎么?看我软柿子好捏?哪我跟你说,厉小姐呢,我要救,条件呢,我不谈。”

范不取:“…”

没见过这么硬的软柿子。

“看见个人就拎住以为有筹码了?”文臻笑盈盈看他,“我倒要问问你,你打算怎么谈?一命只能换一命,你打算换谁的?段夫人?易云岑?易秀鼎?还是你自己?”

范不取脸色一变,被点到名的几个人盯着文臻,文臻不接他们的目光。

好一会儿范不取冷冷道:“文别驾,别忘记我们还有大半大军在城外。”

“哦,忘记提醒你,你那一半分兵,落入邱统领陷阱,仇木春的头颅方才已经给大家欣赏过了,至于五万人马…预估留存数,可能比你这一场还低一些。”

“那不可能!”

“你可以不信,但很抱歉,好像也没什么可能给你出去亲眼验证。”文臻笑,指指他那群不断分流的士兵,“范统领,你想过没有,你的军队都出身长川,这里的百姓很多都是他们的亲人,所以他们不可能对自己的父老举起武器,可以这么说,当你们进城,遇见的不是欢呼而是怒骂的时候,你们就注定失败了。”

“虽然易家人认为你对他们绝对忠诚,但是我觉得所有的忠诚都经不起现实的考验。比如现在,你会用厉笑换谁?我想应该是你自己,丢下易家,丢下最后效忠你的军队,换我们给你开一条逃生通道。你一路如丧家之犬,惶惶从人群过,因为是你自己切断了和易家和军队的联系,所以你心虚,紧张,再无依靠,你好不容易出了城,遍地却已是敌人,你怕逃出的易家子弟报复,你怕遇上恼恨你抛弃他们的属下,你还要应对来自我们的不间断的各种救人的手段,疲倦,劳累,不能休息,你能坚持多久?哦对了忘记告诉你,我们还有天机府的人。”

文臻满意地笑看最后一句话击中了范不取——天机府的人未必有武功,但是在追踪,信息,和抢夺救人等方面手段难以防备。

她很想把之前在丹崖居说的那句话也送给范不取。

小孩子才做选择,我们成年人,什么都要。

“又或者,我看走眼了,你打算牺牲自己救别人?那么问题又回到了原点,你打算救谁?”

范不取先前遇上那突如其来爆炸都没出汗的额头,开始冒汗。

他发现这对传说中的男女,确实都很难对付,燕绥根本就是个疯子,无法和他谈判,文臻看似好说话,骨子里却非常缜密狡猾。

两人行事风格都和常人不一样,这让人无法按照既有的经验去应对。

文臻笑笑,给身边闭目养神的燕绥递一包瓜子。

厉笑的安危当然很重要,燕绥也许不在意,可她不能让厉笑受任何伤害。

但范不取也别想讨到任何便宜,她得让所有人明白,想要活命,那就配合,其余一切手段,都是自己找死。

范不取被逼问得无从选择,段夫人的语声忽然传来。

“我们谁都不用救。”

众人转头,就看见段夫人从车中出来,立在风里,对范不取淡淡地道:“范将军,把厉小姐放了吧。事情没到绝路,不要自己先把路走绝了。”

她抬头看文臻,凝视她半晌,微笑道:“文别驾名下无虚。”

文臻对她微微欠身:“夫人谬赞。”

“我想,殿下和别驾,并没打算对我几人赶尽杀绝。毕竟易家几乎已经没人了,总得有那么几个老人留着,以示朝廷恩宽。”

文臻就当没听出那淡淡的讽刺,笑道:“夫人慧心。”

“金麒军已经散了。十八部族大抵也就剩了我身后这些,长老堂近乎全灭,易家大院被百姓冲毁。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切。”段夫人看着文臻燕绥,轻轻道,“恭喜两位,大获全胜。”

燕绥没有表情,人前,他是永远目下无尘的宜王燕绥。

他也没看段夫人,只看着这屋顶的屋瓦,右数第七块瓦片左下角有块缺口,这令他十分烦躁,又不能起身去将那瓦扔掉,扔掉也不对,少了一块更难受。

这让他对易家观感更差,偌大簪缨世家,居然用破了的瓦!

无奈,他只能吃瓜子转移注意力,打开瓜子袋便得到些许安慰——所有瓜子都是选过的,仁儿饱满且不说,关键个个大小如一,连花纹都近似,也没有任何添加盐味或者甜味,只有属于葵花子原本的浸透了阳光的香。

这世上,也只有她这般懂他,爱他,愿意为他费心。

其余人都觉得费心的事就该他的。

他不理人,文臻便从容支应,她浅浅一笑,欠欠身。

没什么好说的,解释或者针锋相对,都显得苍白。

各为其主,无分对错。

“事已至此,我们还活着,那就是殿下想让我们活。自然,我们也应该拿出易家最后的态度和诚意。易家还有庞大的产业,有遍布全国的店铺和关系脉络,有矿藏,有武器,有健马,有即使朝廷都不知道的多年积蓄的资源和宝物。而整个长川的民生,土地,官府,架构,制度…只有易家最为熟悉,这些,想必殿下都是需要的。老身愿意尽数献出,诸般事务也全力相助朝廷。”

她没有说想要求什么,因为初见燕绥已经说过,燕绥自然明白,点了点头。

既然不打算灭门易家,那么刺史之位回归了朝廷,易家还是需要自己的家主的,那些庞大的事务,总需要有人打理或者交接。

段夫人以归顺,换取最后这批人的生存。

范不取沉默着,段夫人道:“云岑,你作为家主,该表个态。”

“表态?表什么态?祖母不是已经都说了吗?”易云岑难得态度顶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