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听,听完给你捧场,看你怎么作妖。

此时小二已经给两人上菜,但因为这种情况,自然都不会吃,文臻拿筷子在佛跳墙里拨弄,笑一声。

这菜之前东堂就有,却是素的,之前宫中御宴宴请步湛,有一道素佛跳墙,后来文臻在宫中做了正宗的佛跳墙,之后这菜色便传了出来,但是因为完整的做法只有文臻有,所以目前市面上所有的佛跳墙,其实都来自于大厨自己的想象。

那大厨口沫横飞,倒也没对这边看一眼,完了汗巾往肩膀上一搭回后厨,正经过文臻这桌,已经走过去了,忽然回头又看一眼,道:“两位客官,为何菜品一口未动?是哪里不合口味吗?”

他问得客气,厨子看见菜色未动问一声也很正常,周边诸人都看过来,正看见这边不仅不动筷,燕绥文臻还隐隐露出嫌弃之色。

周边诸人本来吃得啧啧赞叹,人就是这样,对于认可的东西被贬低,便有种感同身受的愤怒,当即便有人嘟囔道:“这是来挑事的吧?这佛跳墙这么美味!”

也有人讥笑道:“年轻人,不知疾苦,作践好物!”

燕绥把筷子一搁道:“大过年的,不想委屈自己。”

“怎么说话呢你?”厨子眉毛一竖,“这佛跳墙哪里委屈你了?这里头有海参鱼翅干贝鱼唇花胶火腿猪肚蹄筋等等,哪样不珍贵?哪样不香美?”

“问个问题。”燕绥淡淡道,“六十岁三百斤的嫫女戴上全套翡翠珍珠头面,用上最贵的喜来春的全套胭脂水粉,嫁给你,每天晚上睡你十次,你乐意不?”

满堂寂静,半晌,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声仿佛开启了机关,顿时堂中一片哄笑之声。

大厨敲在桌子上的手在颤抖,连带脸上的肌肉也在抖。

“怎么?”燕绥扬起眉,诧异地看他一眼,“哪样不珍贵?哪样不香美?”

“…”

满堂狂笑里,大厨一拳砸在桌子上,怒吼:“放肆!”

文臻眼睛一弯。

这大厨,气势不像个大厨,倒像个官儿。

这一拳把那佛跳墙瓷盅里的菜品都震了出来,文臻伸筷一抄夹住一只鲍鱼,笑道:“不服气?说嫫女我觉得都抬举了你,嫫女有什么不好?她那个时代本就以肥为美,人家好歹因为才艺出众青史留名,你算个什么玩意?”

她一边语气甜蜜地骂人,一边夹住了那只肥美的鲍鱼,道:“佛跳墙使用的鲍鱼,只能是乌海沿岸建州及其所辖三县方圆百里内的金钱鲍,那处海域水质极好,所产水产鲜美营养更胜寻常,你这个虽然是金钱鲍,也产于建州附近,却不在那三县范围内吧?”她把鲍鱼凑近鼻端嗅了嗅,“嗯,怕坏,还经过了冰冻处理,啧啧,冻鲍鱼。”

不等脸色难看的厨子说话,她又舀出一勺鱼翅,问:“水发鱼翅去沙去的不错…”

那厨子刚露出得色,就听见她又道:“但是,是整排剔在竹箅上的吗?”

厨子:“…”

文臻:“羊肘,猪肚…嗯?切的是十块?你知不知道正宗做法是十二块?”

厨子:“…”

文臻:“鱼翅、海参、鲍鱼、鸽蛋、母鸡、冬菇、蹄筋、猪肚、姜片、羊肘、葱、火腿、干贝、鱼唇、骨汤、猪蹄尖、猪油、冰糖…材料算可以,但是,桂皮呢?猪肥膘呢?无桂皮会留存腥味,没有肥膘汤汁将不够腴润醇厚,这都不懂?”

厨子:“…”

文臻:“你把所有料是一起下锅的吧?不知道海参蹄筋鱼唇鱼肚要迟一步,等其余的煨一个时辰再下吗?”

厨子:“…”

文臻:“还有这配菜,火腿豆芽,冬菇豆苗也罢了,芝麻银丝卷你是开玩笑的?不知道吃佛跳墙不能吃芝麻吗?还有刚上的这盘爆炒辣子兔丁,佛跳墙也不能和兔肉同食否则相克中毒,阁下开的不是花田楼,是人肉包子店?”

所有人都盯着那佛跳墙看,听见这句,点了佛跳墙加兔肉的都露出惊恐之色,看厨子的目光便如武松看孙二娘。

燕绥只专注地盯着文臻看,他最喜欢文臻做菜和品评菜色时的模样,熠熠似有光。

文臻笑眯眯问他:“上次点评韩府菜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了,就是没机会——帅不帅?”

燕绥也笑:“也就比我差点儿。”

“够了够了。”文臻一脸满足,“来来来,火箭刷一打!别墅刷两栋!兰博基尼每种颜色来一辆!”

燕绥:“…”

又掰扯那些奇奇怪怪东西了,每次这种时候,都想把她的那几个朋友掳来做一本攻略。

二楼上,求文长老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底下的人。这酒楼几乎是他的常住根据地,佛跳墙也没少点,他没认出文臻燕绥,只听见了关于菜色的讨论,看一眼桌上的佛跳墙和兔丁,把筷子重重一搁。

厨子脸上的骄傲之色早已被这几句话扫得荡然无存,这欲雪的冷天额头上密密渗出冷汗来,眼看文臻意犹未尽竟似还要掰扯个一二三四五,嗫嚅着想说不敢说的模样,掌柜的急忙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一把把他拉到身后,对文臻躬身赔笑,“这位姑娘真是饕餮大家!小店能得您点评蓬荜生辉,这大堂简陋寒冷,还是请进雅间坐,给我们一个请教的机会,请,请。”

又对众人道:“诸位诸位,今日点佛跳墙的,小店只收半价,还请各位宽涵。”

“等等。”厨子愤然道,“先别急着赔礼。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佛跳墙的做法本就没有一定之规,我精心研究出来的做法,但凡吃过的,谁说过一句不好?她空口白牙胡扯几句,就想叫我认了?别想!拿出你的佛跳墙来,大家比比!”

“不比。”文臻起身,笑,“没你皮厚腹空汁水多,失敬失敬,认输认输。”

这是在暗骂对方半瓶水晃荡了,众人大多听懂,都笑起来,掌柜的怒瞪厨子一眼,示意小二将他拖下去,那厨子还要争辩,被小二一溜烟拖走了,边走还边挣扎着怒骂:“你凭什么说我不行,你又不是文臻…”

掌柜一脸求贤若渴,再三请文臻入雅阁指点,又道那厨子狂妄,不知天外有天,众人也便纷纷帮腔,掌柜又给文臻看那雅阁,并不在楼上,是大堂分隔出的小间,以雅致的连排隔扇隔开,独立又安全。

此刻雅阁内已经上了一桌菜,都是银盘盛着,热气腾腾。

燕绥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起身坐了过去,文臻也便跟过去,掌柜的亲自端上两个精美的瓷盅,殷勤介绍:“请两位尝尝我们这里的喜丸。”

文臻探头一看,里头是一颗大肉丸,也就是现代那世的狮子头,有点像淮扬菜系里的扬州狮子头。乳白色的清汤里是白中透着淡粉色的肉圆,底下垫着碧绿的菜心,狮子头上还点缀点点橙黄之色,那是新鲜的蟹粉。还没入口,清香醇厚之气已经扑面而来,而那狮子头肥瘦均匀,晶莹柔润,不用去吃,也知道一定肥嫩鲜香,软糯诱人,有人间极致之味。

文臻这种大佬,一看便知道这狮子头已经掌握了蟹粉狮子头的精髓,肉不能斩不能剁,而是一刀一刀切出的肉米,瘦肉粒细,肥肉粒略粗,经过摔打,肉丁表面纤维变松,肉圆便可不用芡粉便在掌心团圆。之前文臻也吃过类似的肉圆,但多半肉末剁得极细极碎,做出来的肉圆反而显得板硬,入口成渣。

这狮子头严格来说,比刚才的佛跳墙正宗了许多,食物本身的色香味也可以看出来,并没有问题,连燕绥都点了点头。

掌柜一脸期待地看着文臻,文臻却只盯着那肉圆,忽然筷子一挑,挑出一点白色的肉丁,问掌柜:“肉圆用料,也就是猪肉荸荠蟹黄之物,那么请问掌柜,这是什么肉?”

那肉在她筷尖,白白一小块,看上去也就和普通肉绝无不同,文臻从来都带笑的脸色却已经沉了下来,眸中跳跃着愤怒的火焰。

掌柜怔了怔,随即笑了,一边笑,一边尖声道:“您在开什么玩笑?这不就是您指名要的可以养颜美容的紫河车吗?”

他的嗓子忽然变得极其尖细,一边笑一边往后退,语气却十分惶恐:“主子,您怎么了?是不满意今日的紫河车吗?还是刚才那个厨子冲撞了您…主子容谅,咱们要找个厨子做戏,好让您展示厨艺掳获人心,您又要优秀厨子,又要真实反应…这性子也就难掌控些…”

文臻扬起眉看着他。

那人一边退一边撞到另一面墙壁上,墙上的紫檀镶木板忽然翻转,现出墙后竟然也是人头济济的大堂,刚才那个厨子不知何时站在那一边,竖起眉头,怒道:“好啊,原来所谓的重金邀请我来献艺,又撺掇我打出那个旗号,是要拿我做垫脚石,好让你们真正的主子出风头!真他娘的欺人太甚!”

他冲过来就要打,此时也没有人拦住他了,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面假墙壁给他一冲就倒,但他还没冲到近前,燕绥轻轻巧巧一指就把他整个人给捺了出去。

那人也是悍性子,人在空中倒飞还在大叫:“听见没有?紫河车!他们家是黑店!这女人吃紫河车!”

堂上有人点了肉丸的人都急忙丢下筷子,脸色苍白欲呕。纷纷怒骂花田楼掌柜和文臻。

文臻此时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把戏,但又有些不明白。花田楼掌柜是真掌柜,花田楼在这里经营多年,大家都认识,掌柜的自然没有错认主子的道理,这酒楼主人也从未有人见过,掌柜这么一说,自然板上钉钉。

掌柜要把紫河车入菜的事推到自己头上,这是为什么?这事虽然恶心下作了些,却并没有对其他人造成太大的影响,不会引发出大事件,也不能置她于死地。

对方是要逼她自承身份?毕竟真正的厨神文臻,是不可能成为长川一家酒楼的老板的。

总觉得不止是这样…

她转头看一眼燕绥,燕绥在看外头天色,他乌黑的眸子倒映花灯五色之光,反显得更加深邃。

满堂哗然里,楼上忽然有人探头道:“瞎嚷嚷什么,这位是西川的厉笑,咱们的新长老,怎么会是花田楼的主人?”

说话的是花田楼常驻嘉宾求文长老。

掌柜的抬起头,慢条斯理地道:“花田楼就是长老堂的产业,求文长老您忘记了?”

求文长老还要说话。掌柜又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长老,你想想,咱们主人既然进入长川,怎么会一点准备都没有?花田楼虽然是长老堂名下,但到底属于哪位长老,想必求文长老也不大清楚吧?再多的我就不好说了,反正我家主人,现在已经是你们的长老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是不是?”

他话说得含糊,求文长老却立即哑了口。

这意思就是指,花田楼早就是西川易家的产业,西川易家和某位长老勾结,将这个产业挂靠在长老堂名下,获取信任,但实际上一直为西川易家提供信息,如今厉笑易铭既然已经入了长川易长老堂,这自然也就不再是秘密。可以说出来了。

从求文长老角度看,这事实在合情合理,易铭厉笑不可能毫无依仗就孤身进入长川,而长川易家和西川易家分裂敌对多年,长川易家在西川又何尝没有布置?

掌柜的又对众人安抚道:“诸位无需慌张,紫河车只是我家主人专享的补品,用来驻颜养生的,这东西稀少昂贵,不会放到平常的供应里。”

说话间已经有人蜂拥而来,看那掺杂了紫河车的肉丸,一边用恶心又稀奇的眼神打量文臻,不住有人窃窃私语,女人为了美真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云云。

却有一个老者,看了一阵,忽然凑上前,细细看那肉丸,忽然拿起筷子去拨那肉,掌柜见状,忙将他一推,怒道:“你这是做什么?都退后,退后!不许看!”

那老者道:“等等!等等!我瞧这肉不对劲——”

“不就是紫河车!都告诉你们了这是我家主人的补品,碍着你们什么了!”掌柜却怒起来,伸手一推那老者,将老者推一个踉跄,又去抢那碗肉丸。

那老者给他推得一个踉跄,脑袋向后,眼看就要撞到身后桌角,燕绥忽然脚一抵,将他抵住,那老者被周边人扶起身,有点愕然地看了燕绥一眼。

身边人七嘴八舌地把他扶起来,有人道:“周大夫你没事吧?”有人问:“周大夫你发现什么了?”

看来这人是个大夫,且颇有名望,众人大多数认识他,且态度亲热。

那老者只伸手道:“那肉丸我看看!我看看!”

掌柜劈手去抱那肉丸,一边转头十分着急地看着文臻,文臻本来是静观其变,想看这些人到底要搞什么鬼,但眼看他神色焦急,演技投入,不禁好笑,干脆撅起嘴给他来了个飞吻。

掌柜:“…”

燕绥:“…”

不等燕绥把文臻的手拉下来重罚,文臻已经把按在唇上的手拿下来,按在了燕绥唇上,殿下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

掌柜给文臻这天外一招弄得一愣,当然这一愣也是他要的,一愣之下,那碗已经被旁边的人劈手夺去,递给了那老者。

那老者仔仔细细闻了闻,嗅了嗅,又仔细看那肉,脸色越来越难看,众人瞧着,虽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也心生恐惧,整个大堂,渐渐鸦雀无声。

文臻看那情状,脑中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啪!”地一声,那老者忽然暴怒,猛地砸掉了那盅,肉丸在地面碎成一片肉粉色的渣。

老者的声音都裂了:“这不是紫河车!这是人肉!”

一阵寂静,随即哗然。

站在了泼了一地的肉丸附近的人都急忙蹦跳后退,生怕鞋子上沾着一些。

那掌柜脸色一变,转身就逃,身前身后人群涌来,将他挡住。

那老者犹自嘶声未绝:“那是婴儿肉!”

众人的神情更惊怖。

掌柜回头惶然看文臻,文臻的脸色很难看。

她进城那一日,便听闻了城中这几年屡屡有婴孩失踪,却原来等在这里。

在众人的意识里,花田楼掌柜在此经营数十年,没有人会把自己的主子认错。

此刻她和燕绥的易铭厉笑身份已经被求文长老和掌柜证实并指控,真正身份虽然能洗脱这样的指控,却不能当众表明。

她此刻不是惊惧,而是想通了这整件事的计划,也不是为这计划愤怒,而是这整件事实在太过分太恶心了。

但她的难看神色,再配合掌柜的求援神情,在众人看来,就是她是主谋,是凶手,是那个真正下令做这种恶心的事的人。

人群团团涌来,将她和燕绥也围住。

有很多人闯去了后厨,要去看这家黑店私下里到底藏了多少人肉。街面上的人听说了这事,很多人也涌进了店中。

一阵乒乒乓乓之声后,有人惊声大叫:“那后厨之下,藏有婴儿尸骨!”

有人举着小小的包袱冲了进来。外头人群里,忽然爆发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挤了进来,叫道:“是不是我儿?是不是我儿!”

她扑上去,去夺那个包袱,却有更多的妇人冲了进来,都在大喊:“是不是我儿!儿啊!”

声音凄厉,听得人毛发起瘆,大多百姓都露出恍然和痛苦之色,有人大叫:“这两年总有孩子失踪!我邻居家的孩子就忽然没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叔叔家的女儿——”

“我的外甥——”

乱七八糟的痛喊声响起,人们疯了一般去抢那几个染血的包袱,还有更多人往里冲。一时间整个花田楼偌大的大堂里,哭叫声,嘶喊声,怒骂声,拳头风声,乱成一锅粥。

那个孔武有力的厨子拼命挤过人群,醋钵大的拳头隔老远就冲着文臻招呼:“哎你这个为了自己养颜养生偷窃婴儿吃人肉的怪物!还敢诋毁我厨艺不好!你凭什么诋毁我!今日我不把你这老妖婆的真面目揍出来不算完!”

他扑过来,人群扑进来,外头文臻燕绥的护卫也察觉不对,纷纷涌进,隔开人群,却得了燕绥一个眼色,并没有太多动作。

那厨子眼看就要揍到文臻,那正被众人堵住围殴的掌柜一眨眼已经鼻青脸肿,忽然大叫:“殿下!殿下救我!文大人救我!”

“…”

第两百三十六章 史上最凶悍的庆年

开锅的粥,忽然遭遇了一盆冷水。

厨子的拳头顿在半空,离文臻的发顶半寸距离。

拎住掌柜要揍的一个汉子,手一软,掌柜砰一声落在地上。

几个捋袖子按住小二的汉子愕然回头,险些被小二一头拱翻。

哭着抢那包袱的几个妇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所有人瞬间冻在原地,一副乱世惊愕图。

一瞬安静里,众人眼前忽然掠过一片深黄色的光影,先前一番争斗,很多蜡烛已经被熄灭,略有些幽暗的厅堂内,忽然闪过一片一片黄色光晕,像一串串温柔的小太阳,又或者天际落了一片自苍穹深处而来的星光碎片。

窗棂光影斑驳流过,众人下意识转头,便看见大片的悬空灯,悠悠吊着鸡心的石头,正自长街上升起。

外头有很多孩童在欢笑:“放灯了!”

除夕午夜,家家放灯,向苍天许愿。愿来年雨顺风调,山清海晏,战事不兴,百姓安居。

那许多的悬空灯,光泽昏黄柔和,越过青色的长街,擦过红色的年节灯笼,掠过苍苍的生着青苔的檐角,向深邃幽蓝的夜空飞去。

如天神弹指,在夜空中忽然撒了一把夜明珠。

无数人仰头,轻轻放开双手,将自己对于收成和平安的祝愿,对于未来和人生的不安,悠悠放飞。

他们的眼眸里倒映这长天如水,而明灯似无数月光遍洒。

飞灯趁风,飞向高空,飞往城外。

这一霎,屋里屋外,整座长川主城,皆陷入虔诚祈祷的静默。

那些纷扰倾轧阴谋阳谋,那些如同黑血一般流满整座易家大院的黑暗,都似要在此刻温柔而静谧的灯光下飞快退避。

漫天灯光下。

段夫人立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颗琉璃珠,喃喃低诵。

易秀鼎坐在文臻燕绥住的小院的对面屋子的檐角上,手中一只已经做好,并且写了祝福的悬空灯,却并没有放。

她忽然低下头,看了看飞檐,似乎发现了什么,又趴下去,耳朵凑近,仔细地听。

片刻后,她皱了皱眉。

易云岑在马上,仰起头,眼眸里倒映无数明灯生辉光。

湿淋淋的林飞白带着同样湿淋淋的周沅芷,共骑一匹抢来的马在寒夜中狂奔,他不惜流转真力,烘干自己和周沅芷的衣裳,以至于周身热气如白雾流转,远远看去像一对乘风跃马的仙人。

他急于通报消息,无心观赏美景,头也不抬,迎着那天际无数黄色明珠而去,长发被风扯直。

周沅芷窝在他怀中,凝视着那些点缀在山峦和夜色中的黄色星星,忽然轻轻抬头。

像奔驰起伏之中的一次无意触碰,她的唇,有意无意地擦过了林飞白的下颌。

已经被冻得有点发僵的林飞白并没有察觉。

周沅芷目光流转,悄悄地笑了笑,往他怀里又窝了窝。

建州也有一个风俗,在看见无数明灯的夜里,对着它们许一个愿,上天会听见。

离徽州大营三十里的寒山,一夜没睡的邱同,等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吹熄了自己帐中的灯。

而徽州大营内,林擎放了一个手指大做得十分精巧的悬空灯。那玩意儿小得可怜,以至于一放就看不见了,营地旁的一棵歪脖子树上,挂满了这种小灯,一个比一个破旧。

行军驻守不可放灯,以免为敌人所趁,所以每年他都会做两个超小号悬空灯,一个放,一个挂在树上。

一个是给侧侧的,一个他留给自己。

他叫这种灯“蚊子灯”。小,耐性强,嗡嗡嗡会唱歌,还能一亲肌肤,血肉交融。

多好。

深宫里,虽然很晚了,德妃娘娘宫里依旧很热闹,所有人齐上阵,在糊一个巨大的悬空灯。

灯大到可以装得下三个德妃娘娘。

这是德妃娘娘的特殊嗜好之一,她喜欢大灯,越大越好。

装得下深宫寂寞,装得下满心不平,装得下四海向往,装得下一个梦中的她。

可想象自己乘灯而去,携风越云,过山海雄关,落到任何一个自己想落的地方。

她身后,过来帮忙的闻老太太,悄悄用朱笔在角落写下自己的祝福。

愿女孙阿臻,如意平安。

漫天黄灯飞起时,连文臻也忘记了方才的喧嚣纷扰,入迷地抬头去看。

燕绥就在她身边,握紧了她的手,忽然轻声在她耳边道:“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文臻一怔,转头看他,燕绥眼眸也倒映那明珠颗颗,将天地将光辉俱收拢在他眼底,“…虽然没有年夜饭。”

文臻听出了他的怨念,眼角一弯。

她忽然踮起脚,在燕绥唇边飞快一啄。

便当年夜饭的补偿好了。

燕绥怔了怔,手指按了按唇,也笑了。

那一霎他眼神如一冬雪下缓缓流动等待着春的碧水。

他轻轻在文臻耳边叹息:“可惜。”

燕绥一边抱怨一边伸手,轻轻拨开了那厨子还高举的拳头。

这一拨,像忽然解除了定身,不仅那厨子,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回到先前一刻的情境里——花田楼隐秘的主人疑似抢夺百姓幼儿食用以驻颜养生!

而且他们不是大家以为的西川易家的人!

西川易家的人出现在长川已经够惊世骇俗,可方才那掌柜喊什么?

殿下!

这周围千里也没一个殿下!

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位传说中暴戾凶横,杀人无算,目前正在城外的宜王殿下!

那么这个面貌娇嫩的少女,也不是厉家的小姐,而是那个真正的厨神文臻!

所以她看不上这美味的佛跳墙,所以她安排这一出戏想迅速提升名气,获取百姓好感,她这是已经笃定要夺城!

宜王和文别驾,已经潜入城中!

人们在看见放灯的时候平静下来的情绪,瞬间又被这个事实激起,轰然一声,大部分人在后退,还有很多人涌上前来。

二楼上,求文长老愣愣的,嘴里的一块菜掉了下来。

门外,因为在某件事上有所发现而出来寻找两人的易秀鼎,怔在当地。

酒楼回廊一处隐蔽的屏风后,有两人对视一眼,笑了一声。

街那头,忽然出现段夫人的轿子,但行到街口就被密集的人群给阻住,段夫人拦住了要去清道的护卫,仔细听了听长街那头的喧嚣,垂下了眼帘。

她身后,聚集了很多十八部族的残余。

花田楼内,那个愤怒的厨子,愣在当地,他并不太明白今日自己被用来作为一出戏的一个丑角,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那拳头挥不下去了。

他挥不下去,却有更多人冲上来,不止一个人借着他高大身形的掩护,鬼魅般闪现,手中各色武器闪烁着幽光,直奔文臻燕绥。

文臻燕绥早有准备,轻轻巧巧闪过,然而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涌上。

主城城门外。

高阔的城墙下,不知何时沉默地开来一队队的士兵,长枪冷锐,铁甲光寒,肩甲之上烙印着金色的麒麟。

铁甲洪流源源不绝从地平线上浮现,汇入夜色,在城门之下,排成整齐阵营,横直竖列,宛如刀锋。

范不取的马,幽灵般从阵营中穿过,马上的黑甲孱弱将军,一双细长眼睛目光阴冷,抬眸注视着苍灰色的城墙,细细聆听风中传来的声音。

他的副将们都顶盔掼甲,冷然看着巍峨高城。

范不取长长吸一口气,对身边人道:“这么久了,总算可以结束了。”

身边人哈哈一笑。

“要我说,派一半人去诱邱同入陷阱,让我亲自带一半人来,实在是您太谨慎了。”范不取道,“林擎和邱同确实没有派兵支援朝廷。那么就那满打满算不超过四千人,如何能与我数万大军相对?更不要说两层城门,里头易家大院护卫及附属家族也有万人之数,另外,还有整座城的百姓!没有一个希望被朝廷奴役!满城皆敌!两相夹击,一人吐一口唾沫也够淹死他们!”

身边人道:“燕绥文臻皆才智出众,不可小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再聪明。有神鬼之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没有说话的余地。毕竟战争实打实拼的是血肉和人,无论什么诡计取巧都没用。”范不取摇摇头,看见前方无数昏黄的悬空灯缓缓飘来,“我怎么也想不出来,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有赢的可能。”

身边人静默了良久,终于道:“我也想不出来。”

范不取十分畅快地哈哈一笑。

“一个黄口小儿仗着矜贵身份,一个女厨子仗着皇族宠爱,被那群一身媚骨的官儿,经年累月地吹捧着,便以为自己真成了神成了妖,指点江山地动山摇,弹指一挥长川连根拔起…小心汲汲营营一番忙,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裳!”

前方,悬空灯悠悠荡荡,即将飘到金麒军头顶。

“城门没有及时开启,对我的信号没反应。”范不取轻蔑一笑,“算有点本事,城外的队伍不见了,这是已经渗入城内,并控制了城门了吗?”

身边人缓缓道:“那就攻城吧。也让他们听听,金麒军的声音。”

“得令!”范不取长鞭一指,“攻城!”

城内,众人忽然听见轰然一声巨响。

那声音似乎响在远处,但依旧能压住这满街的喧嚣,穿过这庞大的半个城池,传入众人耳中,可见声势。

花田楼内外的人们,都不禁齐齐扭头。

片刻寂静后,有哒哒哒的脚步声拍响青石板。

“攻攻攻…城啦——”

今日的震撼一波接一波,众人都快麻木了,有人转过头去,呐呐地问:“朝廷大军攻城了么?”

“不是!不是!是金麒军!金麒军攻城了!”

众人:“…”

半晌又有人问:“这个…金麒军被朝廷策反了?”

众人眼看朝廷亲王大喇喇地出现在主城之内,那自然主城已经在朝廷控制之中,再加上之前的金麒军已经被林擎偷袭打散的传闻,先入为主便觉得,朝廷赢了,打进来的应该是朝廷的军队才对,再说金麒军是长川的守护神,怎么会攻打自己的城池?

“不是!不是!”传话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几乎破了嗓子在喊,“是金麒军,说已经拔了城外的朝廷来使队伍,要进城将已经潜入城中的朝廷奸细廓清,还我长川往日安宁呢!”

立即便有人道:“那是我们自己的军队!为什么还需要攻城!城门还没开吗?”

那人道:“对!城门不知何时也已经被朝廷奸细渗入,现在还没开!所以金麒军才下令攻城,并敬告各位父老,你们捍卫家国的时刻到了!朝廷的人,自宜王以下,倒行逆施,荒淫无耻,妄图夺我家园,扰我安宁,杀我家人,坏我民生!现在这些人大多已经潜入主城,散布流言,制造恐慌,妄图从内摧毁我长川,因此范统领得家主令后,不辞辛苦,带兵一日夜间长奔来此,只为救我长川,救我黎民!请我主城诸位父老们,勿要为谣言所惊,勿要为谎言蛊惑,坚守本心,坚守长川,助我金麒打开城门,查办奸细,发现可疑者一律格杀勿论!”

他又跳上一处高台,振臂大呼:“非常时刻,无需犹疑!但为我长川洒一滴血,未来都将是易家嘉赏的英雄!”

攻城声烈,喊杀声远远传来,配上这人激昂语气,热血神情,百姓们眼神灼灼将他望着,想起方才看见的人肉丸子,破碎的婴尸,愤怒和激越的情绪,瞬间将热血点燃!

那人又狂叫:“请老弱妇孺速速回家,青壮者迅速组编成队,先将这里的朝廷皇子和妖妇…”

他话还没说完,燕绥一甩手,他仰天而倒,咽喉上嵌着一块碎瓷片,鲜血狂喷。

仿佛激昂的乐曲被突然打断,那人跌入人群时还在兴奋地挥舞着双手,底下的百姓们下意识接住他,被喷了一身黏腻的血,或许是这样的行为过于凶悍狂妄,以至于人们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转向燕绥,当即有人爆喝一声:“竖子猖狂!”人群呼啸着扑了过来。

燕绥拖了文臻的手便走。

人群呼啦啦跟上。

长街那头,刚刚赶来的段夫人再次折返,易秀鼎在长街上愣了良久,直到背上起的那一层汗都干了,才如梦方醒般追了上去。

她步子很快,却很机械,心乱如麻,想哭却又想笑,人在风中奔行,眼前光影飞掠,从当初小镇初见,到不知何时心思萌动,到如今隔着人潮得知真相,似乎十分意外,又似乎并不意外,也许内心深处未必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只是不愿去明明白白揭开,因为真到了揭开那时候,原本以为美好的那些东西,便都失去了。

是那夜高风檐角上,那人披一身月光相望,一转首月冷风狂花如霰,只余三分苦辛香。

前方,燕绥和文臻,并不在意这身份的突然揭露,也不在意身份揭露那一刻那些人心中的各种滋味,他们在月下飞驰,向着易家大院的方向。

他们并没有走大院的正门,而是绕了一圈,绕到了大院的西北角,在那里,也有大院的角楼和护城河,不过因为是背面,并没有安排一层冰墙。高阔的院墙后是一片空地,再往后则是一座不小的湖。

追赶的人看见两人往这个地方跑,都觉得诧异,跑到这里,易家大院城头上的人就可以射箭,前后一夹攻,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但转念一想,如果往城外跑,城外就是金麒军,朝廷的人往哪逃都是两相夹击,都是死路。

人们因此更加兴奋,步子追得更紧。

燕绥忽然抬头。

此时满城皆放悬空灯,外城飘向城外,城内的却还没飘出去,按今夜风向,迟早都会飘到城外。此刻正有一簇簇的悬空灯,从西北角经过。

奇妙的是,这一批的悬空灯,明明很分散,但飘着飘着,便聚集到西北方向,拥拥簇簇一大群。

此时角楼上的守卫已经看见燕绥文臻,和他们身后跟着的一大群人,都吓了一跳,在角楼上吹起长号,又大声警告。底下自有混在人群中的易家子弟,将情况说明,大喝:“快放箭!射死宜王为首功!”

角楼上弩弓轧轧响起,铁甲刀剑摩擦声铮然,有人声音雄浑,长喝:“射!”

与此同时燕绥也喝:“射!”

两声同时,燕绥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压过了对方,内城上下听得分明,人们正在愕然,破空锐响连起,一部分向下,一部分向天!

向下的,是角楼上的弩弓,射向文臻燕绥。

向上的,却是不知从哪射出的利箭,射向那些悬空灯!

向着文臻燕绥的箭,自然不能射中。

但灯可没有文臻和燕绥的灵活,啪啪啪无数声响,黄色光芒渐次熄灭,那些灯坠落。

灯落了也就落了,虽然全部落向西北角及角楼,易家大院的人也没太在意。

然后随即轰然声响不绝!

那些悬空灯落地之后,几乎都爆炸了,一部分落在角楼上,顿时弩弓粉碎,护卫血肉撕裂,滚滚黑烟红火之中城墙仿佛忽然成了泥沙滚滚俱下,巨响之下无声塌陷了半边,内城护城河里蓝黑色毒水立即倒泻入内城,侥幸在方才那一轮爆炸中没死的护卫们,有人正在狂奔下角楼欲待逃生,不防一脚踏入黏腻的黑水之中,尚自愕然下望,想要将脚拔出来,但一拔拔出一截还带着血肉的白骨,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惨呼着倒下后,毒水水面上转眼就漂上半截骷髅。

另一部分悬空灯落在了西北角,一番比丹崖居那夜炸毁更猛烈的炸响声之后,一座黑墙塌陷,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地面翻开,巨大的铜门被生生炸断,砸在地面上,将最后一截黑色的地面砸开,缝隙长长地裂开去。露出了底下一些白白灰灰的物事。

那里,是黑狱。

易家的刑堂所在地,易秀鼎曾经被理刑长老捏造罪名带走蹲过,没多久又被燕绥带回的七色地狱。

这大概是史上最奇葩的庆年,最凶悍的放灯。

悬空灯带来的黑火摧毁了一半的黑狱,一些人影狼狈逃出,其中两条人影颇为熟悉,赫然是理刑长老和易燕吾。

这两位长老会上的“失败者”,竟然一直藏在黑狱里。

但是更多人的目光,却落在黑狱上。

易家大院内城城门惊变,追来的百姓们也受了惊,但眼看那一批爆炸伤的只是易家城墙,自己所在地还算安全,便也没动。

最主要的是随着内城城墙塌陷,神秘的易家大院首次袒露在世人面前,百姓们不禁好奇,探头探脑。

而随即黑狱被炸开地面,司空昱带着天机府的人出现,就是他们将大院内放的悬空灯召唤得凑在一起,集中炸了易家内院城墙和黑狱。

这些易家人放出的灯,自然由下人们制作,易人离通过阳南岳,策反拉拢收买了好些人,这些人在做灯的时候,已经做了手脚。

火药弹一开炸,易家大院里的人流便迅速向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