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臻的角度看不见她的脸,但从那曼妙身形和傲人身高来看,当是个美人无疑。

美人王女探头对着中庭张望,似乎有点忧伤,不时地叹一口气。

她身后站着两个侍女,一个说:“殿下你便进去呗。”

王女说:“我怕。”

一个说:“殿下我给你望风,进去瞧一眼不碍的,虽说汉人都盲婚哑嫁,但咱们西番可不作兴这一套。你便进去看看,未来夫君如果长得不够好,就不要他。”

王女说:“那是。不过如果我看他的时候,他在洗澡怎么办?或者他睡觉忽然醒来怎么办?我受了惊吓,便不美,不美他便可能看不上我,到时候又是许多麻烦。”

侍女说:“殿下你又来了,婚姻大事,能是麻烦事吗?”

几人嘀嘀咕咕说着,竟然就在中庭的瓷几旁坐了下来。

西番王女道:“原本我是不想来的,不过这中华上国,物阜民丰,诸般器物文华,比西番确实强了好多。比如那护肤的珍珠芳草玉髓膏,用在脸上,肌肤果然没几日便光滑了许多,只是实在太贵,一车上好的蓝狐皮子只能换一小瓶。也不知道这位殿下有没有钱,能不能够供应我每日一瓶玉髓膏。”

一个侍女从袋中拿出风干的羊腿,几个女人围在一起啃羊腿,西番王女一边啃一边叹气,显然对燕绥的财产十分担忧,一个侍女道:“听说这位是东堂朝中,年纪合适又没有婚配的唯一一位皇子,十分受宠,定然是有钱的。但是又有说他有未婚妻。”

另一个侍女道:“未婚妻又怎么了?殿下性子好,许她做个侧妃也便是了。”

王女道:“她美吗?性子好吗?进了门玉髓膏要分她一半吗?听说东堂女子大多温柔可人,回头向她取个经。只是我有点担心,据说东堂女子的温柔很多都是表象,内里其实颇有心机,我看过许多东堂的话本儿,这种女子一般都是正房大娘,平日里在夫君面前,对小妾宽容,对妾生子慈爱,其实背地里动不动罚跪,饿饭,鞭打…”说着便开始发呆,似乎已经陷入了被大房笑里藏刀折磨的忧惧里。

两个侍女异口同声道:“醒醒!殿下!别再瞎想了!你不是妾!你是正房!”

王女:“哦…”

她想了想,又愁眉苦脸地道:“话本子里说,小妾也有很多凌驾于正房之上的,仗着夫君偏宠,便表面尊敬大房,其实背地里挑唆,把大房气病或者逼悬梁,然后欺负或者养废大房的儿女,谋夺大房的嫁妆…”说着语气低沉,这回代入了大房的凄惨忧惧,显得加倍地丧。

两个侍女再次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醒醒!殿下!你是谁!你是西番王女!是大王最尊敬的姐姐!你的陪嫁可以说是整个西番,哪个妾敢谋夺!”

屋顶上的文臻:“…”

果然很仰慕天朝上国的文化。

敢情都是话本子的功劳。

“哦…”王女点点头,“说的也是…谁敢谋夺,杀了便是。”

她一直很丧,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然而这句话出口却非常轻松随意。

此时她已经啃完了羊腿,忽然手一抬,羊腿闪电般射向屋顶上的文臻!

文臻手一抄接住,一个翻身下了屋顶,两个侍女反应极快,一声不吭便拔刀,刀光如雪练般滚滚而下,文臻滴溜溜一转,便转出了两人刀下,但一阵金属碰撞声响,风声沉雄,一柄巨大的铁锤已经当头轰了下来。

铁锤抓在那娇滴滴的西番王女雪白的手中,一手一个,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拿出来的,锤子上手指长的钢刺看一眼都让人头皮发麻,文臻一个大背身轻轻松松越过锤影,王女身形却极其流畅,杨柳一般的细腰猛地一扭,那看上去足有几百斤的铁锤便交错荡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弯,这回轰向文臻的屁股。

这种姿势一般是身娇体软的舞女做水袖飞天之舞,拿来舞上千斤铁锤文臻平生仅见。

文臻矮下身子向前一蹿,半空一个倒翻,正踩着铁锤翻起,衣袂如翻花,垂下来挡住了王女的眼,王女下意识偏头,文臻的拳头已经击中她手腕,铁锤激射而出,叮当声响,撞飞那俩侍女砍来的刀后,直飞出去,轰然一声,将燕绥卧室的窗户撞破了一个大窟窿。

卧室内几大护卫头领都冲了出来,看见这中庭女子群架,一出手就是铁锤钢刀,目瞪口呆。

文臻击飞王女铁锤之后,就将一肚子的怒火都冲她去了,骑在她身上,看她的脸便揍她一拳,她本来还防备着两个侍女上来攻击,不想两个侍女也不知道在干嘛,在身后鬼喊鬼叫,却不近前。

她背对两个侍女,因此也看不见那颗琉璃蛋儿又出来作祟了,趴在两个侍女胸前,陶醉地吸吸吸,尾巴尖儿抖出迪斯科的节奏。

两个侍女也在抖,不明白真力怎么忽然就没了。

琉璃蛋儿光顾完两侍女后,又去了王女身上,本能翻身的王女瞬间便失了力气,任由文臻痛快蹂躏,她也挺光棍,输了就躺倒任打,只是一直努力捂着脸,大抵是怕文臻给她毁个容,文臻却只捡肉厚的地方招呼,声音响,打着爽。

王女一边挨揍一边喊:“丑丫头你是谁!”

文臻在砰砰声中冷笑:“我是你欺压大房的小妾和欺压小妾的大房!”

王女:“…”

侍女:“…”

语言护卫:“…”

王女:“丑丫头你住手!”

文臻:“妖艳贱货,住口!”

语言护卫:“…”

王女:“不要打我脸!”

文臻一拳揍破了她嘴角。

语言护卫:“…”

挨了几拳后,王女开始聪明地装死,没有挣扎和对抗的单方面殴打对于发泄并没有太大帮助,文臻很快觉得没意思,松了手,一转头,琉璃虫儿又变成了琉璃珠儿,滚进了她的袖口里。

夜里,也没人发现这个细节,一地狼藉的雪地上,文臻迎着语言护卫们惊愕的脸,冲进了燕绥的卧室。

燕绥果然还在睡觉。

心中的暴戾之气在冲突,段夫人的招数好像要把人心中的阴暗之处都激发出来,但好在这感觉可以消减——采用暴力手段后,会稍微好过一点。

她站在室内,看着安睡的燕绥,那股愤怒的火焰又烧起来了。

刚才屋顶上那一大堆小妾正房实在很刺激此刻的她。不管燕绥有没有接受这王女,凭什么她在那不断遭受刺激他还安然高卧?

吵也要吵醒他!

“嗑药了是吗?”她冷笑。

跟着冲进来的护卫们面面相觑,片刻后中文试探地问了一句:“文大人?”

更远一点,赶过来的她的护卫丫鬟们都倒抽一口冷气。

文臻察觉不对,一偏头看向了桌上的铜镜,里头的那个怪物是谁?

脸还是那张脸,可不知何时,被一片密密麻麻的浅黑色疙瘩盖住了半边,乍一看简直要犯密集恐惧症。

文臻汗毛倒竖。也不知道是那茶的问题还是段夫人摸了她的脸才变成这样。但她随即更加惊恐地发现,那疙瘩似乎还在长!

文臻觉得要疯了。

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日语第一眼没有认出她来。

她在房中怔了半晌,那股汹汹的气忽然便散了许多,本来想把燕绥从床上拉起来狠揍的,现在忽然觉得揍了也没意义了。

她需要独自一个人静一静,理清楚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文大人,文姑娘,不是你想的这样…”半晌中文才反应过来,满头大汗地要和她解释。

文臻:“都滚出去!”

从没见过文大人发火的语言护卫们呆了,德语还要说话,被中文硬拽了出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

随即里头乒乓乓乓,一派打砸抢之声。

外头的人听得心惊胆战,德语脸色煞白,问中文:“…文大人不会把殿下大卸八块吧…”

中文咽口唾沫:“不能吧…”

“文大人这是怎么了…那脸怎么回事…”

英文走过来,手里一根装密信的管子嘎巴一声掐断了,恨恨地道:“一群蠢货,那么关键的信息到现在才来!”

“怎么?”

“段夫人!段家!殿下之前让咱们查段家当年凭什么掌控了十八部族,段家又是怎么败落的,段夫人何以不学武功何以依旧能成为十八部族之主,还有那青螭刀,除了是掌控部族的象征物之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现在消息来了。可是好像已经太迟了…原来段家才是这长川掌控异术和蛊物的天养家族,靠异术和蛊掌控十八部族,但是后来被大蛊反噬,以至于家族衰败,很多人疯癫而死,段夫人为了斩断有病的血脉和摆脱大蛊的纠缠,拒绝学习家族之艺,并将蛊王藏在了青螭刀中…”

中文忍不住感叹:“同样有病,段夫人选择不再承续宁愿做个普通人,易勒石却选择牺牲更多人来承续他有毒的血脉…这一对夫妻便是没有长川事变,也走不到底吧…”

耿光忽然飞奔过来,声音惊惶。

“刚才牢中传报…易秀鼎杀段夫人以向朝廷表忠诚,并献上青螭刀。”

众人:“!!!”

耿光:“还有…还说,段夫人临死指认是文大人指使易秀鼎杀害了她!”

众人脑子一蒙。

反应最快的中文忽然道:“糟了!文大人这疯模样,不会是段夫人干的吧?”

众人面面相觑,这消息实在太意外,谁也没想过温文尔雅的段夫人,最后会来这一手。

里头的乒乓声联想到方才听见的八卦,更加令人发散出无数惊悚的想象。

屋内。

文臻砸了镜子,掰了凳子,用坏了腿的凳子砸裂了云母石的桌面,她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但此刻也唯有破坏和摧毁,能够遏止她总想掐燕绥脖子的恶念了。

每次她力竭,就会觉得后背一热,随即力气又源源不绝而生。她一度有点疑惑,伸手去背后捞,什么也捞不着。

背后没长眼睛,自然也就看不见每次她的手伸过去,都有一只琉璃珠儿在她背上左躲右闪,滚来滚去,每次都精准地避开她的手指。

文臻最后用镶嵌着云母石的桌子砸塌了燕绥的床。

她一直神情愤怒,是不可控的愤怒,但在最后一下砸下来的时候,本来对准了床顶,床顶上的架子落下来会砸到燕绥的脸,她的胳膊微微一动,那一砸偏了些许,床架子被砸了出去,撞倒了插着梅花的天青花瓶,噼里啪啦瓷片碎了一地。

花瓶碎裂的同时,她脸上有泪猛地泻落。

瓷片尖锐的碎裂声响起时,惶惶不安守在门外的护卫们再也忍不住了。

当他们终于怀疑自己的推断,打算冒死冲进去阻止时,打砸抢的声音停了,众人屏息靠近,就连西番王女也一边掰下檐下的冰敷自己发青的眼圈,一边凑了过来。

前门被推开的时候,后窗嗒地一声响。

等到人们冲进燕绥卧室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地狼藉,燕绥V字型睡在已经断成两截的床榻上,险些被一大堆的被子帐子压死,在那些帐子上头,有红彤彤的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

“渣男,分手!”

望之惊心,再望之眼疼,仅看字体和颜色,振聋发聩的怒吼便似扑面而来。

中文颤抖地看一眼主子的裆,再小心翼翼地摸一下那字,出了一口长气。

还好,是胭脂。

中文又看一眼主子,心里很想哭。

这药太霸道了吧?这样还不醒?

姚太尉带了太医来,专门负责看护殿下吃药,此刻那老太医踩着满地碎片过来,十分敬业地看一眼犹自沉睡的燕绥,欣慰地道:“服药后的休养断不可被人打扰,多亏老夫今早给殿下的补药里添了许多安眠药物,瞧,殿下睡得多好。”

中文:“…”

老王八,你知不知道,今天殿下睡得好了,咱们可能就要睡一辈子了…

文臻从后窗蹿出去,回到原先自己的房间,收拾了自己的细软,戴上从燕绥那摸来的面具,准备从院子后头的小树林走,拉开门,却看见自己的两个丫鬟,抱着包袱站在门口。

采云采桑从出行开始就丢失了主子,十分不安自责,好容易长川碰头后,便一直守着文臻,文臻在监牢时候她们守在门口,文臻去燕绥院子后她们等在院子后头,虽然追不上文臻,但总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一心一意,不去看热闹,也不管文臻这里到底怎么回事,只是等着她。

文臻想想,两个丫鬟,如果总是主人不在,对她们也不好,叹了口气,便让她们跟了。

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这几日发生的事,让她心乱如麻,恩和怨,是与非,纠缠在血色之中,让她第一次对自己所要做的事产生了质疑。

收服长川真的是对的吗?

那么没有沾染过任何人鲜血的段夫人易秀鼎何辜?

段夫人又是怎么想的?

或许她同样在懊恼自责——她没有及时发觉易云岑就是易勒石,她引狼入室把自己和燕绥带入了易家,导致了最后的结局。

发现易云岑的问题后她可能也察觉了她和燕绥的身份,或许她也想静观两虎相争,无论谁赢,都是天意。

然而到得最后,并不是不怨恨的。那是她的家,她倾注过全部爱恋的人。

她的恨里,还有一份是对着她自己。

到得最后,她不愿承她文臻的情,也不想放过自己。

用死亡来报复,来保护那最后一批人。

或许她还有更深的用意,文臻却不想去想了。

朝廷如此纷乱,皇帝难免凉薄,她越努力,有可能越不能和燕绥在一起。

文臻苦笑了一下。

段夫人是自己多年怨偶,所以不想看她和燕绥恩爱情深吧?

她是想看看自己和燕绥,在现实和情感的双重考验前,是否会成为另一对易勒石和段月情?

不过文臻现在并不打算拿自己的人生赌气。

她现在一腔戾气,又碰上这劳什子西番王女,很容易便闹出事端。

为了所有人的人身安全,她如段夫人愿,抛下燕绥。

当然,还有这张见鬼的脸,在治好之前,她也不想见燕绥。

发疯闹一阵,报上朝廷,说她一怒之下失心疯了,多少也能交代她擅离职守的问题了。

两个丫鬟背上包袱,问她:“小姐,我们去哪里?”

“我们啊,去当山大王。杀尽所有渣男,成立渣女教,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第两百四十五章 殿下的清算(第三卷 完)

燕绥是在当夜醒来的,比所有人预期的早了一天。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晃动着一张堪称美貌的脸,唯一有点破坏那美貌的,是那脸上嘴角的淤青和愁眉苦脸的表情。

愁眉苦脸的美人看见他醒了,猛地跳起来,一边对外面大喊:“醒了!”一边殷勤地去端茶,只是端茶的手势很不熟练,茶杯茶盏在茶托上晃晃荡荡,让人很担心那茶杯迟早砸在她脚上或者燕绥头上。

燕绥眼神有一瞬间迷茫,随即便迅速清醒,坐起身来。中文等人立即带人鱼贯而出,低眉顺眼地挤掉了还没把茶端过来的西番王女。

燕绥目光在人群中溜一圈,又看了室内一眼,稍稍沉默。

所有人胆战心惊。

片刻后,燕绥道:“药给我吃了?”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中文颤抖着点头。

“西番王女?”

西番王女喜滋滋正要接话,中文急忙道:“是。”顺便屁股一歪,不动声色将她挤得再后退一步。

非为争宠也,实为救你小命也。

“铜镜换了…房间被人破坏过?”

中文汗下如雨。

明明房间里的东西全部换过一模一样的,连每件家具摆放的位置都精心用尺子量过,殿下为什么还是一睁眼就看出来了?

燕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亵衣,他一醒来就觉得浑身难受,并不是因为房间的摆设不对,而是他的亵衣被剪去了很小的一角。

中文等人注意力都放在了家具更换上,哪里想得到文臻最狠的招在这里。

燕绥目光越过屋子内济济的人头,落在院子里,易秀鼎一身素衣,手捧青螭刀,面色如霜,立在院中。

雪地上的她从头到脚的白,不仔细看几乎以为那是雪人。

燕绥又稍稍沉默。

“段夫人死了?”

这回他的语气低沉了些,语言护卫们连回答都不敢回答了,中文连退三步,头垂得更低。

燕绥又看了一眼,姚太尉立在门口,脸色很有些难看。

段夫人忽然身死,易秀鼎捧着青螭刀,称已遵文别驾之嘱,杀了图谋不轨的段夫人,向朝廷投诚。

文臻又忽然疯癫,大闹一场后跑掉了,易人离厉笑等人已经追去,姚太尉感觉大事不好。

燕绥道:“老姚逼的?”

众人心中砰地一跳。

姚太尉退后一步,脸色煞白。

宜王殿下醒来后,不怒不惊,不疑不问,只说了简短的几句话,却每句话都让人惊心动魄,恨不得拔腿就逃。

他一双眼睛,看透这世间,说与不说,都在他眼底。

姚太尉本来还想委婉地将事情说明,眼下却只能暗暗叫苦。

燕绥说完一眼看明的近况,并没有对于朝廷决议陛下意旨表现出任何的愤怒,他只是稍稍沉默了一会,所有人却心脏抽紧,恐惧得冷汗横流。

仿佛一个世纪之后,燕绥终才问了众人最害怕的那个问题。

“文臻呢?”

一阵沉默。

连原本上来想伺候他穿衣的护卫们都不敢上前,跪了一地。

令人窒息的沉默。

燕绥:“嗯?”

众人额头浸出汗来,只有被挤到人群最后的西番王女,踮着脚蹦来蹦去,双手拿着一段轻纱,在头上拼命挥舞。

燕绥一抬眼,就看见那是一截撕裂的纱帐,原本应该在他头顶上,现在那纱上用胭脂写着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

“渣男,分手!”

燕绥:“…”

一觉醒来便被分手这种事,便是无所不能的宜王殿下,也感觉到了老天爷深深的恶意。

西番王女终于获得了燕绥的注意力,艰难地挤过人群,正想和燕绥谈谈自己的想法,就见燕绥头一偏,道:“口臭。”

西番王女:“…”

燕绥不再说话,披衣起身,中文德语要上前伺候,燕绥淡淡道:“不敢当。”

语言护卫们的手指像被电了一般弹起。

“胆儿也肥了,心也大了,敢自作主张了。”燕绥一笑道,“我用不起这样的护卫,也不敢用,诸位大人请回,宜王府从今以后,不敢再留大驾。”

“殿下!”语言护卫们噗通跪了一地,喊得撕心裂肺。

可燕绥已经自己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中文绝望地看着燕绥背影,跟随在燕绥身边多年,他深知燕绥的性子,他不和你强调犯错会怎样,因为犯错基本就没机会了。而且神态越清淡,越动怒。

越求他结果越糟。

语言护卫们怏怏地趴在地上,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阵,日语道:“怎么办?”

德语说:“我自杀谢罪!”

“殿下只会嫌你的血,弄脏了他门前的地。”

中文道:“能怎么办?男主子为了女主子不要我们了,现在只有去哭求女主子了。”

英语:“为了解决很快就要到来的危机,我先前已经去哭求采云了,请她务必给我们留下女主子的踪迹,虽然我们怕触怒女主子不敢追,但好歹我们能及时献给殿下将功赎罪。”

“啊,文大人去了哪里?快说!”

“采云临走前留了书说女主子去当山大王了,或许我们可以去当喽啰?”

“…”

“殿下总要追去的,到时候我们把他掳上山做压寨相公,到时候殿下愉快,女大王也愉快,两位龙心大悦,旧事一笔勾销,一举两得,万事胜意。”

“…”

燕绥走过院中时,易秀鼎双手举起青螭刀,向他深深拜下。

“殿下。”她道,“夫人已死。青螭刀封刀献出,易家至此,已经跪伏于殿下脚下。殿下满意否?”

原本应该微带愤懑的话,她说出口却语气平平。

所有的苦痛都裹了冰覆了雪,深深地压在了昨夜黑暗的监牢里。

那张原本就颜色浅淡的脸,只两日夜便又瘦了一圈,透明的皮肤底,透出淡青蓝色的筋脉来。

燕绥看着那青螭刀,没有接,半晌道:“怎么回事?”

易秀鼎略略沉默,道:“夫人自裁。临终前给文臻下了药。我不知道是什么药。夫人说,意难平,所以给两位一点小小惩罚。”

燕绥看着青螭刀:“我记得刀上似乎原本镶嵌一颗琉璃珠?”

“许是掉了。”

燕绥没有再问。

“我赦你之罪。你愿不愿意帮助朝廷安定长川都由得你。但你永不可对文臻生歹意,永不可离开长川。”

“谢殿下。”

燕绥不再看她,往门外走去,易秀鼎忽然又道:“殿下明知我心中怨恨,为何还敢留我在易家?”

“有何不敢?你易家坐拥大军虎踞长川我也没在意过。只余你一人还要小心戒备,用文臻的话来说,那叫内心虚弱。”燕绥并没回头,跨出门槛,“当然,最重要的,是文臻想你活。”

她想你活,我便让你活。

哪怕因此可能埋下隐患。

他跨出门去。

易秀鼎立在雪中,看着他背影远去。

这一眼便是最后一眼,此生不能再有交集。

他是天上人,于彼处浮云迤逦,俪人成双,不愿垂顾人间。

而她还要在这尘世,为那不得不背负的责任而挣扎。

她靠在冰冷的院墙上,慢慢地嚼一根苦辛,枝头厚雪,簌簌落满肩头。

苦辛的滋味在唇舌间缭绕,眼前弥漫开晶莹的雪雾,雾气里段夫人手拿书卷安静地走过,易云岑抱着他的套娃在她身边挨挨蹭蹭,传灯长老递过来新得的药,十八部族的汉子们赤着精壮的上身于雪中追逐猎物。

易秀鼎的眼角,渐渐凝了一颗晶莹的冰珠,她的发梢在风中飏起,那原本闪烁银光的梢尖不知何时,已经和这冬日大雪同色。

苍天不佑,人间多苦。

燕绥下一步去了监牢,因为忙碌,也因为对殿下醒来后的怒气很是担忧,没人提起要放出祖少宁的事,当然他也没醒。

燕绥隔着栅栏,一眼看见了衣冠不整的祖少宁。也一眼在祖少宁不整的衣冠中,非常眼尖地发现了其中一根熟悉的布条。

那是文臻的衣服。

燕绥可能不记得自己昨天穿了什么,但绝对记得文臻穿了什么。

燕绥盯着那根布条看了半天,他的眼眸比牢狱不见天日的阴影还黑还冷。

祖少宁似乎终于感应到了危机的逼近,颤抖着睁开眼睛,一睁眼就看见面前的铁栅栏发出瘆人的断裂声当头倒了下来,他想要跑却还没有力气,惊得发出一声惨叫。

一条人影冲入,扑在栅栏上拼命往后一拉,用尽全力和身体的力量,将那倒下的整面栅栏堪堪拉住,满头大汗大喊:“殿下息怒!不可杀统兵大将!”

燕绥斜斜睨他一眼,来救人的姚太尉僵住,忽然感觉到凛冽的杀机。

随即他听见燕绥轻描淡写地道:“中文,回头记得给朝廷上折子,祖少宁因罪羁押,行事悖逆故遭天谴,被年久失修的牢房栅栏砸死,享年二十三。姚太尉英勇救人,亦不幸身故,请为太尉遗孀优加抚恤,并追封列侯,谥号…”他还认真地想了一下,“不悔前过曰戾,武戾吧。”

姚太尉:“…”

从古至今未有见当面定谥号者。

还是个要人命的恶谥。

古人为死者讳,天大的过错也不过是个平谥,眼前这位,轻轻松松就给了戾这个字,而且姚太尉能深切地感觉到,这绝不是在开玩笑。也绝对能做到。

他脑中轰一声,眼前发黑。

士大夫对于死后哀荣之看重,不下于对生前富贵,甚至更有过之,毕竟那关系着遗臭万年还是百世流芳。姚太尉这样位极人臣的人,宁可现在夺职下狱,也不能接受这个戾字。

他的手几乎立刻就软了。

栅栏轰然砸下去,还好经过这缓冲,祖少宁得以及时爬起退后几步,逃过了死亡一砸。但是他很明白,逃过这一砸不代表没事了,燕绥看他的眼神,就跟看个死人似的。

祖少宁又是惊恐又是惶惑,怎么也没想到哪里触怒了这位煞神,姚太尉在他手下一句话都抵挡不住,自己又何以逃生?

祖少宁是镇守边关的将领,离长川也比较远,和周边州县官员以及林擎那一系关系都不大好,也就不大清楚文臻和燕绥的关系,但他也算聪明的,眼珠一阵乱转,忽然福至心灵,大喊道:“殿下!殿下!我没碰到文别驾!我隔着栅栏就被文别驾给打倒了!我的裤带…我的裤带就是被她割断的…”

他这么一喊,燕绥的眼光就落在他某处,祖少宁脸色一白,赶紧一捂,生怕这位主儿得了提醒,明儿请他入宫做太监。

祖少宁忐忑不安地看着燕绥,却没察觉自己这话其实并没能让人宽心多少,燕绥眼底的冷意不减,忽然衣袖一拂,祖少宁整个身子炮弹般倒射出去,轰然撞倒监牢墙壁,砸进了外头的雪堆里。

燕绥还要上前一步,一阵脚步急响,林飞白冲了进来,怒道:“够了!”

他冲到燕绥面前,厉声道:“擅杀朝廷带兵统领,你解气了,你想过我爹会遭遇什么吗?朝廷会怎么猜疑他吗!文臻可不仅仅是被这些人逼走的,你要撒气,烦请先看看你自己!”

“林侯。”燕绥冷淡地道,“你说的对。说话之前,最好先看看自己。”

林飞白冷笑一声:“我怎么了?我欠你的了是吧?拿我作伐,拿我做幌子,拿我当猴耍,殿下智计无双,手段百出,我等痴愚,自然由得殿下盘弄。不过得提醒殿下一句,我愿不愿意和你争,都不会影响德妃娘娘对你的态度;我喜不喜欢文大人,也都不会影响皇家对她的态度。殿下你既然不屑我等,那何不把眼光往上抬一抬?看看你真正要解决的人和事,也好给文大人一个现世安稳!”

他一腔愤懑,再顾不得刺着谁,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一回头,就看见周沅芷站在监牢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她眼底没有愤怒没有难堪也没有伤心,甚至微带笑意,似乎听见林飞白亲口承认喜欢文臻,是件愉悦的事。

林飞白却在这样的目光下心虚,一腔怒火也瞬间消弭。有点讪讪地转过头去,听得环佩叮当,周沅芷走过他身边,林飞白在这一刻竟然在想,她走路的时候,裙角为什么不动?

周沅芷一直走到燕绥面前,福了福道:“殿下,文大人直接出了城。她的护卫已经去追她。厉大人打算替她向朝廷告病假。家父也有信来,称林帅已经回大营。西番求和,长川事了,家父已经无需留在隋州等地监察,愿前往长川,暂时观风,稍后陪同太尉和祖统领送西番王女去天京。只是此事还需要讨殿下钧令。”

林飞白听着,哪怕此刻心情不豫,也不禁暗暗赞叹。

这位周大小姐,当真世情通达,一句废话都没有,看出燕绥想要什么,就帮他做什么。算准了燕绥绝不会护送王女回长川,但陛下那里不好交代,直接就把后续安排好了。有周谦在,监督着姚太尉和祖少宁,也就不怕回京后惹出事端。真是安排得妥妥帖帖。

燕绥面无表情一点头,林飞白那句话说出后,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四周空气却忽然绷紧,直到此刻,才稍稍缓解。

周沅芷笑得温婉:“只是殿下,家父是文臣,我们护卫有限…”

燕绥道:“林侯自然会亲自护送他的救命恩人。”

听见前半句林飞白要抗议,后半句立刻闭嘴。

周沅芷笑得满意,轻轻松松地把林飞白拐走了。

天光将暗的时候,被冷落了好半天的西番王女,丧丧地走出自己院子,丧丧地和自己连宜园门都进不去的侍女们道:“一天一瓶的玉髓膏看样子是飞了。”

侍女们心有余悸:“王女,东堂这位殿下好看虽好看,脾气却是太差了,他那未婚妻更是泼妇一个,咱们上当了啊。”

西番王女愁眉苦脸地道:“是啊,咱们现在反悔回西番还来得及么?”

两个侍女对望一眼,心想大王如果知道你又回来了八成得疯。

两人各自摸摸自己口袋里刚刚收到的金珠玉镯,一个道:“殿下啊,回去做什么呢,西番有东堂的珍珠芳草玉髓膏吗?就连羊腿也没这里好吃啊。”

另一个说:“殿下。玉髓膏又不是只有这位皇子买得起,这东堂还有比他更有钱的人呢,别说一天一瓶玉髓膏,便是一天一百瓶也没问题啊。”

“啊,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