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有句话,叫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只有皇帝,才能想要什么有什么啊。殿下啊,东堂的皇帝好像也不很老,长相嘛,看这位皇子也知道不会丑,还地位更高,要么你试试换一换?”

“哎,”西番王女道,“也不是不行啊…”

墙头上,刚刚完成贿赂任务的中文抹了把汗。

这世上被老子塞女人的儿子千千万,可干得出把女人塞回去给老子这种事的奇葩,古往今来,大概就殿下一个…

为陛下念阿弥陀佛。

永裕十七年长川的雪,从年前落至年后,那些纷落的碎絮,被天公慈悯地洒下,掩了这夜来嚎哭,掩了这血迹零落,掩了那尔虞我诈,掩了那红尘里来来去去的恩和是是非非的怨。

雪下这一片辽阔土地上曾经的钟鸣鼎食,旌旗连绵,高墙铜瓦,人丁簇簇,都被那一场凛冽的北风卷去,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那一片皑皑白雪上,有数行的秀气的脚印,远远向山那头不断迤逦。

也有武者轻巧的足印,似迎风飞舞的梅花,浅浅地印在雪上。

还有深深的,踏入雪中的马蹄印,每一落足都飞溅碎雪,一路留下深深的印迹,向着同一方向奔去。

(第三卷 完)

第两百四十六章 一碗鉴渣男

三月的春风渡过西川饮冰河的河岸,催开了河岸边一树一树的桃花。粉簇簇的花影里,乌青色的船篷倒影连绵在碎冰中摇荡。

桃花树下的渡口,近日终于解了冻,过往的人也便多了起来。行脚的,走商的,求学的,访友探亲的、还有住在附近拉皮条的闲汉…各色人等到了渡口等船,免不了便要去十字坡包子店门口,去坐一坐她家的茶座。

十字坡包子店出现不过寥寥几个月。几个月前,几个女子来到此地,赁了一间小院,略事休整,挂出了包子店的牌子。此地相隔不远本就有家卖吃食的茶肆,众人都以为这包子店想必也开不了多久,没想到不过几天,包子店的肉香便弥漫了整个渡口,来来往往的人屁股坐下来就再也挪不走,倒生生把那茶肆的生意搅了好多。

人多了,话就多。

“哎,你们听说了没?咱们新任的刺史,新娘子在新婚当夜,和野男人跑啦!”

“哈,谁这么大胆!那野男人死了没?”

“没有!听说那野男人身份也不低呢,是长川易家的公子。你说这新娘子可有意思,转来转去,都是易家男人。”

“长川易家不是被宜王殿下灭了门吗?听说是宜王殿下和那位文大人潜伏在易家,将易家直接给掀了,啧啧,好生厉害。”

“我有个远房亲戚在长川易家做个管事,我可是听说了,宜王殿下和文大人,是扮成咱们刺史和夫人,去长川易家行骗的!消息传到西川,可把咱们新任刺史气个半死。”

“难怪最近关卡严格,和长川接壤的州县更是三步一卡五步一哨,原来是那位被气着了?”

“这些大人物,哪像你我草民,会为这些鸡毛蒜皮小事在意。最近严格的可不仅仅是关卡,咱们和长川那边私下的商路已经被堵了,倒是和川北那边的关卡松了些。路难走了,税还在加重,田赋口赋杂税…还增加了劳役,往年秋天才开始的劳役,今年春天就开始抽人…”

“这动静…上头莫不是要打仗了?”

“我倒是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共济盟在咱们这儿闹了太久,多少年都除不去,今年刺史新任,朝廷给下了旨,说派了人来,帮咱们西川剿匪。务必要将盘踞在西川的巨獠给彻底灭了。”

“呃…灭共济盟…这事…算了我就笑笑不说话。”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咱们还是谈谈那位私奔的新婚夫人吧,不知道是怎样的倾国倾城,能让两位易家的杰出少年都神魂颠倒?”

“砰。”

盘子落在桌子上的声音沉重,吓了聊天的客人们一跳,一抬头,就看见这十字坡包子店的女老板之一,人称孙二娘的那位。

说起来这位孙二娘,年纪不大,虽皮子微黑,但容貌俏丽,脾性也不错,来往客商里好色的,难免心动,时常便也有人搭讪讨好,便是扒门溜户的也干过,但是奇怪的是,这么干的人,最后都不见了。

后来有人传说,看见过孙二娘在河边磨刀,仔细一看好像磨的是人骨头。

说这话的人言之凿凿,听的人半信不信,但从此色胆包天的人便少了。

孙二娘性子好,倒难得见她沉着个脸,别有风味,换成往日众人少不得要欣赏一番,但此刻包子上来,哪里顾得上说话,筷子一操,抢成狗。

埋头干完一大盘包子,才舒一口长气,第一万次感叹一声:“包子做出这么味儿来,什么人参燕窝也不换!”

“人参燕窝哪比得上咱们的肉窝窝。”一声冷笑,一把大茶壶飞来,打着旋儿稳稳地落在桌上,女子的声音爽利,“新鲜豆浆来咯!”

又是一阵疯抢,有人大喊:“顾大嫂,你家相公什么时候做五彩豆浆!哎呀,可想死我了!”说着想豆浆,眼睛却瞟着顾大嫂嘻嘻笑。

顾大嫂身量高挑,一手一个比她头还大的茶壶,看也不看轻轻巧巧抛出去,准准地落在每张桌上,听见这句眼睛一竖,笑一声:“现在就给你!”一脚踢出一只茶壶,半空中那壶一歪,哗啦啦倒了那家伙满头。

惊呼声里众人蹦开,厨房里又探出一个脑袋来,是个清秀男子,慢吞吞地道:“明日新品,七彩豆浆。”说着挂出一个牌子,牌子上浪漫地画着彩虹一样的豆浆,斗大的字写着:“哗!今日新品,七彩豆浆!主要原料:渣男心、肝、脾、肺、胃、肠、脑浆。”

偷偷瞄一眼的众人:“…”

底下还有一排小字。“原料说明: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里面什么样。本馅料便是呼应人们内心深处的好奇,选择了渣男体内所有的内脏,和用以运转所有龌龊念头的脑浆,灵感来自于草原上名菜羊肚肠,羊肚肠并不仅仅是肚肠,还包含着边角羊肉和胸隔膜之类的所谓废料,但其口感筋道别致,香美异常。而我们的豆浆必定不遑多让,请君品尝。”

大部分人早在那牌子挂出来的时候都齐齐转开目光。

我不看我不看我不看。

也不知道这家什么毛病,东西好吃得要命,也新奇得要命,换别人家早就吹出骈四俪六一篇华彩文章,这家却不肯好好说话,每次都拿渣男说事,还一次比一次说得恶心。

上次那个酱肉包怎么说来着?

“渣男的肚腩梅条肉加渣男血及梅子酱入缸炮制,苍蝇狂欢三日生毛后出缸入馅,滋味无穷,欲购从速。”

吃着满嘴流油,看着肠胃翻腾加某处心理性疼痛,美食的极致欢愉和心灵胃口的饱受戕害相结合,欲仙欲死,欲死欲仙。

众人正要排队等豆浆,大喊顾大哥快点快点,那顾大哥又慢吞吞道:“限量供应。”

众人还没来得及骂,顾大哥又道:“痛揍轻薄汉子者,加供应豆浆一杯。板砖爆头者,两杯。打断腿,左腿加三杯,右腿加四杯,中间腿,加五杯。”

说着纤纤手指一指,准准地指向方才那个轻薄顾大嫂已经挨了一茶壶的男子。

当即便有人起哄:“顾大哥发悬赏榜咯——”

人群一哄而起,那个轻薄浪子本来被泼了一头豆浆,气汹汹带着家丁要捋袖子,眼看众人狞笑围上,大叫一声,踩着桌子要逃,却被那坐在桌边的人一弹指,跌了个狗吃屎,一骨碌滚出好远。

那桌边人一直背对众人坐着,这是个青衣男子,坐着也能看出身量高颀,有一张十分吸引人的脸,眼眸细长,眉浓鼻直,乍一看十分斯文,笑起来则可在斯文后面加禽兽两字。

那青衣男子没参与抢食也没参与动手,他面前摊开着一本书,一边看书一边喝豆浆,此刻也不过一弹指便收了手。那轻薄公子哥的随从上去扶他,为了找回点场子,发狠地对他捏了捏拳头,男子视若无睹,低头喝一口豆浆,道:“不谢。”

家丁:“…”

家丁骂着疯子扶着自家公子狼狈跑走,男子摇摇头。

救了你们的命,知不知道?

他目光忽然一凝,仿佛看见那公子哥儿方才滚过的地方,落了一颗宝光璀璨的琉璃珠子,他正想去捡,那珠子忽然蹭蹭蹭自己跑走了。

他眨眨眼。

再眨眨眼。

对,不是滚,是跑走,一顿一顿的,晃动幅度很大,让人想起撅起的肥硕的屁股。

男子在春日阳光下发呆,有点担心是不是最近豆浆喝多了眼睛发花。

他这里发呆,那边,因为轻薄浪子是在他桌子前跌下的,众人的目光自然追过来,看见这人,便禁不住又开始嘀咕。

“喂,这家伙在这儿吃了一个月了吧?”

“天天过来,却不和人说话,哪来的怪人。”

“莫不是看上了这里的哪位老板娘?顾大嫂名花有主,莫不是孙二娘?”

青衣男子背对他们,充耳不闻,一盘热腾腾的三丁包正送到他桌上,男子看一眼包子,看一眼面前摊开的书,那是一本天京正流行,本地还很少的精装话本,书名叫《梁山荡寇志》。

他翻开的这一页上,第三十二回 ,“母夜叉川北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男子抬头,看一眼送包子来的孙二娘,脸上表情,一言难尽。

那边的窃窃私语还在继续。

“瞧他看孙二娘的眼神…一定是色胆包天,看上了看上了!”

青衣男子下意识看了看面前的书页。

“…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系一条红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纽。说道:“客官,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大馒头!”

再看看面前的孙二娘,穿一身灰扑扑布衣,无插戴无脂粉,声音清脆,笑道:“客官,本店无酒无肉,只有豆浆油条三丁包!”

青衣男子看一眼书。

“…武松问: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我见这馒头馅内有几根毛,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

青衣男子:“敢问店家,这包子馅…”

西川孙二娘十分熟练:“渣男的眼珠舌头及某丸切丁加酱油醋腌制一夜,风干后切碎做丁。风味独特,不可错过。”

青衣男子:“…”

孙二娘嫣然一笑,走了,男子没来得及按照书上的剧情走,问一声你丈夫怎的不见了?

不过他觉得真问出来了,自己恐怕就要成为三丁包的主馅料了。

茶座后面的三间屋里,有一间是厨房,此刻热气腾腾的大锅前,还有一个人随手下着饺子。笸箩里包好的饺子雪白圆胖,被她看也不看随手一撒,有时候撒着撒着还在发呆,发一阵呆好像忘记捞饺子了,再手忙脚乱赶紧捞,但只有行家才能看出来,那些捞上来的饺子,火候都是正正好,哪个先下就先捞,后下就后捞,再一分也没有错的。

不过片刻,那一大笸箩的饺子,便成了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饺子,饺子都是元宝状,圆润可爱,饺子皮玉色透明,隐约透着翡翠碧色溶鹅黄的,是韭菜鸡蛋馅的;浅青柔红如晚霞映江的,是韭菜鲜虾的,肉色如美人颊上胭脂的,是牛肉馅的。

饺子捞得只剩一碗的量的时候,女子随手把一个琉璃珠子扔进去,珠子在滚开的汤水里舒展开身体,晒着白色的肚皮,像沙滩上日光浴一样。

过了一会,女子把那碗煮过珠子的饺子连汤装起,随手往那些盛装好饺子的碗里一推。

她探头对外看了一眼,窗外,清风不识字,还在乱翻书。

青衣男子背后的窃窃私议声还在继续。

“…瞧这两人也没啥猫腻啊,说不定就是冲着美味来的呢,你们听说没有,说是主厨虽然是顾大哥夫妻,但扈三娘的厨艺其实更好!”

“可别瞎吹了。顾大哥顾大嫂这厨艺已经是那竹笋顶头尖上尖了,扈三娘还能好到哪里去?御厨吗?”

“哎别别别,扈三娘厨艺再好,我也不要吃她做的,呕,瞧她那张脸…”

“这位该不是为了扈三娘来的吧哈哈哈哈…”

“扈三娘来了!”

一声出而群体惊。

众人嗷地一声,从板凳上蹿起,抄包子的抄包子,揣豆浆的揣豆浆,泼泼洒洒,嗷嗷呼烫,除了几个刚来的不知道情况的,其余转眼跑了个干净。

青衣男子将书合上,转头,回望这位让他等了一个多月才等到一面的店老板。

逆光而来的人影看起来有些娇小,轮廓纤秀美好,尤其腰细得似乎掌握可折,一样的不戴钗环,却在两鬓细细地编了辫子,辫子上没有珠花饰物,只用细细的金丝一道一道地绑了,透着点小精致,辫子最后在脑后收束成一股,坠着一颗五色斑斓的琉璃珠子,看上去有点眼熟。

她小小的脸微圆,下巴却是尖的,微微侧头的时候,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晶透的眼眸,眼神很远。

整个人透着散漫的讲究,讲究的随意,随意的自如,自如的凌厉。

男子想着这么一位堪称美好的女子,如果就让人闻风退避?

随即扈三娘走到了近前,日光泼下来,男子窒住了呼吸。

那一张轮廓美妙的脸上,密密麻麻都是细小的黑疙瘩,几乎将那原本美好的五官破坏殆尽,脸颊上一颗最大的黑疙瘩上,还有三根长毛,迎风飘扬。

那毛太销魂,总让人错觉拔下一根来,就可以变作石猴传奇里孙悟空的金箍棒。

难怪这位老板娘轻易不出来,那脸看一眼,生意得降三成。

扈三娘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热气腾腾的饺子,顾大哥又闷声不吭地挂出了今日新品的招牌。

十字坡包子店从未一天出过两次新品,这使逃开的众人又聚集了过来,探头一看,小黑板上写着:“今日新品:饺子!主要原料:脚上老皮。原料说明:午夜,忙碌了一天,坐在黄脸婆准备好的热水盆前,脱下满是臭汗的靴子,和爬满了虱子的袜子,抠完脚趾缝里的老垢,把脚伸进热水里,一瞬间吁出一口长气,感觉灵魂出窍,而泡完脚撕下的那一道道雪白透明的脚皮,堪称这世上最令人有成就感的妙品。这一道饺子,收集了一千个苦力脚上的老皮,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值得拥有。”

众人坐在桌前,从灵魂到表情都如僵尸。

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问题。

还有更大的问题,就是扈三娘,女掌柜,听说她不咋出来,每一次出来,都会伴随一个人失踪。

之后便有说法,这扈三娘,身怀异术,年轻时候被渣男骗了,就拥有了“一碗识渣男”的本领,她轻易不端菜出来,端出来就是发现了渣男。她的食物,大部分都没问题,但会有一碗,总是巧巧地被渣男吃到,然后这个渣男就不见了,再然后,大家就吃到了包子,饺子,牛肉面,狮子头,麻辣烫烤串冒菜等新品。

这真是一个细思极恐,足以吓哭所有晚上不肯睡觉的熊孩子的好故事。

吃客们僵硬地坐在座位上,一个都没有跑掉。

因为顾大哥顾大嫂和孙二娘以及店小二们都出来了,都在场外梭巡,虽然没有拿凶器,但是手中锅铲雪亮,菜刀锋利,连顾大哥手里的切菜板都是纯铜的,四个角尖得可以杀牛。

这些年被菜刀砧板支配的恐惧,令吃客们无比乖巧。

不是不怕,只是扈三娘难得出来,出来了那个倒霉鬼也不一定是自己,人都有侥幸心理,也都扛不住十字坡包子店的美味杀。

扈三娘走过来了。

饺子散发着令人神魂颠倒的香气,众人咽着口水,眼光却不敢望那碗里飘,生怕那一文钱一个遍地都是的蓝花大瓷碗是传说中的“鉴渣碗”,一下秒就会伸出双手指着自己鼻子说:“你是渣男,快献上肚腩!”

那背对着众人的青衣男子,肩背也十分紧绷,他觉得自己有个不大好的预感。

老板娘这传说中的一碗,应该是和他有缘分的一碗。

饺子开始发放,老板娘出场,免费供应,吃了是升仙还是升天,全凭运气。

发到男子面前时,他把书往前推了推,老板娘却像没看见,饺子随意搁在书上,汤水晕染开书中扈三娘的插画,晕开的黑乌乌的脸更像眼前人。

男子看着面前清汤里浮沉的淡粉晶莹的饺子,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心里似乎是不想吃的,身体却很诚实。

心里惊恐大喊:“不,我不想!”

手却诚恳地告诉他:“不,你很想。”

很快,和周边的所有诚实的人一样,他拿起了筷子。

开吃的时候他心里庆幸,那一块写了新品说明的黑板,没有挂在他面前,反而搁在了角落里一个倒霉蛋那里,好歹眼不见心不烦,不用对着脚皮下饭。

所有人都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个倒霉蛋,这家伙自从坐下一直盯着扈三娘看,肯定是触怒扈三娘啦。

这人好像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吃任何东西的人,无论是孙二娘端上来的包子,还是顾大嫂端上来的豆浆。

众人盯着他,想看看他这次吃不吃,青衣男子却在想,这个人之前来过没有?今天又是什么时候来的?这全场的人都在他眼底,为什么对这个人毫无印象?

他也是冲着扈三娘来的吗?

青衣男子有点警惕,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饺子。

一泡鲜汁涌入口中,是牛肉的。

青衣男子低着头,看似将饺子吃下了肚,下巴处衣裳硬领微微一动,露出一个小袋子,饺子不动声色地落入了袋子里。

他斜眼一瞟,看见那个就着脚皮吃饺子的倒霉蛋,果然已经开吃,看一眼小黑板,吃一个饺子,看一眼小黑板,吃一个饺子。

看上去还挺下饭来着。

一碗饺子,一个不漏地吃完,倒霉蛋端端正正搁下筷子,筷子搁在碗的正中间,碗搁在桌子的正中间,然后,端端正正,往后一倒,倒在椅子的正中间。

偷窥的青衣男子一怔,眼眸一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四面吃饭的所有人都倒了。

青衣男子恍然大悟,急忙也往桌上一趴。

有脚步声过来,青衣男子想着,果然是我了。

天选之子啊我!

------题外话------

《梁山荡寇志》指水浒也。

此章向水浒传致以崇高的敬意。

第两百四十七章 文甜甜改嫁了!

脚步声走过了他身边。

青衣男子:“…”

桌椅挪动声,人脚拖在地上的声音。

青衣男子一阵紧张。

果然是黑店,果然是卖人肉包子的黑店,果然是看过《梁山荡寇志》的黑店!

接下来是要割人肉做包子了吗?

但为什么没看上他的肉?

一个人从他身边被拖走了,他悄悄睁开眼睛一看,赫然正是刚才那个就着脚皮吃饺子的倒霉蛋儿。

青衣男子心中涌起一阵失望,这种失望的情绪来自于天选之子落选的落差,和是否愿意成为人肉包子馅无关。

拖着倒霉蛋儿的人是扈三娘,她走过青衣男子身侧,掠起一阵暖香,青衣男子看见她两手都戴着璎珞串金的链子,两边都垂下金箔片,金箔片刻着字,左边写着:“去逑!”右边写着:“滚蛋!”

青衣男子:“…”

“去逑!”和“滚蛋!”在那个倒霉蛋儿脸上叮叮当当响了一阵,把人拖走了。

但是随即便有脚步声到了自己身侧,他急忙闭上眼睛,以为是孙二娘来了,结果却是那个瘦弱的也不高的顾大哥。

青衣男子正想着顾大哥也好,性情温和,想必拖得会有尊严一些,就见顾大哥一手拎着他的领口,把他一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汉子直接拎起来,走了。

藏在脖颈袋子里的饺子被这凶狠的一抓,硬生生挤出来,挤了他一脖子的牛肉。

青衣男子:“…”

两个天选之子被拎进了厨房后面的备菜间。

一阵风过,外头的食客纷纷醒来,仿佛根本没发觉晕倒过,没事人般,聊天的继续聊天,吃饭的继续吃饭。

好一会儿有人反应过来,站起来数人头,随即大惊:“今天少了两个人!”

站在门口的扈三娘,眯着眼看着太阳,深沉地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渣男遍地数。”

蹭地一下,受到惊吓的人群跑光了,可以想见,未来三天应该都不会有客人来吃饭了,他们没有挑战人肉包子的勇气。

当然,无需担心生意,因为不会超过三天,他们又会来了。

这是人类永无解药的通病作祟:好了伤疤忘了痛。

啪一下,一个“食材入库,打烊备料”的木牌子挂了出来。

砰一声,十字坡包子店的大门关上了。

青衣男子被拎进了备料间,一路被拖走的时候,经过院子低矮的院墙,忽然呼啦一下一盆水从天而降,顾大哥却很是灵活,拎着他一转便让过了,躲闪的动作很熟练。

院墙外有人愤怒地呸一声,哒哒哒的脚步声走开。

远远地有人在问:“咱们的芳邻又发羊癫疯了?”

顾大哥答:“还好,今天是水。”

青衣男子想,今天是水,那以前是什么?粪?看那盆水倒的位置,好像是隔壁的那家茶肆,这段时间包子店十分红火,挤掉了茶肆的生意,所以引发报复倒也正常,只是这十字坡包子店一脸黑店相,居然肯如此忍气吞声?

青衣男子觉得有点小小的失望。

他忽然觉得头发被动了动,抬头看时顾大哥却毫无异样。

门开了,是备料间,顾大哥扔下他的时候显得有些费劲,转了转自己细瘦的手腕。

青衣男子原本以为这备料间定然会有一些玄机,比如暗道地牢,比如黑暗刑具,又或许,有几个娇媚风情的女子也不一定。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备料间就是备料间,墙上倒是挂着砍刀钩子,沾染着碎肉血迹,青衣男子被扔在一堆新鲜肉旁边,眯起眼睛辨认那肉到底属于人还是猪。

辨认了半天,得出结果,他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随即端坐而起,抹掉脖子上的牛肉,整理质地上乘的衣裳,找了个看起来最安静的位置,十分有姿态地静静等着此地主人的到来。

等啊等,等啊等,从天光正亮等到夜色漆黑,也没有人来,不知怎的青衣男子越来越困倦,明知道不能在此地打瞌睡,却渐渐迷糊过去。

迷糊过去之前,他在想,另一个被拖走的倒霉蛋,在干什么呢?

倒霉蛋的待遇比他好多了。

倒霉蛋被拖进了院子里,一进院子,廊下一只八哥就大叫:“文甜甜死了!”

倒霉蛋:“…”

扈三娘站在廊檐下给八哥喂小米,耐心地教它第二句话:“隋丹高改嫁了!看我口型,改——嫁——了——”

八哥跳了半天,大叫:“文甜甜改嫁了!”

倒霉蛋:“…”

扈三娘看也不看他一眼,道一声:“待客——”自顾自走开。

被招待的客人吁一口气,神情很满意的样子——终于见到老板娘,终于被正式招待,不管什么样的招待,终归都是跨时代的进步。

之前也不是没正式招待过。第一次他摸到这里,还没到费尽心思争选渣男环节,就被发现了。店里给人家上的是茶,他面前是一盆颜色浑浊的水,水底还有看起来脏兮兮的布,他对着那盆看了半晌,正准备表示一点诚意开吃,就看见顾大嫂忽然趿拉着鞋子打开门,大叫:“谁把我的洗脚水端走了?”

他忍不住搁下筷子,随即那洗脚盆便被端走了,过了一会儿,有人把那盆洗脚水端到正对着他的窗口前,拿起筷子,唏哩呼噜地吃起来。

那是一份口碱浑汤荞麦面,只是手艺太好,沉在汤底的面条看起来特别像洗脚布而已。

窗口的帘子垂下一半,遮住了吃面人的脸,那双红唇几乎不动,面条便吸溜溜下了肚。

他盯着那红唇看了许久。

然后就被赶走了。

第二次招待他吃切糕,雪白的切糕中间夹心红豆沙,切糕香糯绵软,红豆沙细腻清甜,一切都很完美,但是一刀切下去,中间的红豆馅心,是偏的。

这偏得他浑身炸毛,忽然店里养的一只土狗偷摸摸跑来,钻在他桌子下,尾巴挨来擦去地讨东西吃。

他却没上当,一脚将那狗踢开。用小刀剜去了红豆泥的馅心,慢慢琢磨。

过了一会,他起身离开。

桌子上,雪白的碟子里,多了一朵红豆泥的牡丹花,雕刻得栩栩如生。

而那个挖去了红豆馅的切糕,那个洞也被挖成了对称的心形,然后填进了一个木制的十分精巧的公输锁。

第二次,没见着人,却送成了礼物,他很满意。

第三次,上了黑糖大饼,雪白的发面饼子,烘烤得边缘焦脆,里头的黑糖乌黑晶亮,渗出饼皮,在饼子表面上鼓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小疙瘩,其中一个疙瘩上,还拉出了三根晶亮的糖丝,看上去黑痣上的长长汗毛。

他低眼看着那卖相难看的饼,感觉到深深的恶意。

有很多人在盯着他,如果他对这饼奇特的卖相产生任何不良情绪,他有预感,他想要和她好好见一面的愿望八成就黄了。

所有他平静地拿起饼子,首先,把那三根毛,哦不糖丝珍爱地一根一根拔着吃了。

窗台后,偷窥的人们脑袋碰到窗框,齐齐心悦诚服叹一声:“服了。”

三次后,终于老板娘出马了。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桌很符合他要求的菜。

所谓的符合要求,是指两两对称,整齐精致,摆盘完美,颜色对应。

比如正中间一个大盘,是一块黄色的馅饼,饼的一周是十条死不瞑目的完整的鱼,都张开大嘴,嘴眼朝天。

非常的对称,非常的整齐。

旁边有小牌子写着菜名,这回十分简练:仰望星空。

还有一道菜,是巨大的香肠,灌得粗细均匀,大小一致,都呈乌黑透紫的庄重之色,盘成完整的几圈圆形在盘中,乍一看很像茅厕里某些经年风干的排泄物。

这道菜叫:五谷轮回。

另一边的菜更让人忍不住赞叹,圆形的,像个巨蛋,颜色比刚才的五谷轮回略浅,除了太大,一只盘子只能装一个之外倒也还算能看,但厨师比较体贴,又在旁边摆了四片从这种巨蛋上切下来的片,上面紫红黑色黄色的密密麻麻一堆虫卵一样的玩意儿,整体从内涵到外延都散发着完美规避色香味的气质,十字坡包子店的土狗从旁边经过,探头嗅了一嗅,赶紧夹着尾巴奔去茅厕吃屎安慰自己被虐的胃肠了。

最后一道菜和前三道菜风格迥异,看起来十分的洗眼睛,淡黄色的杯盏形状糕点一碟四块,倒也算喷香诱人,名牌也显得投人所好:护肾精英。

送菜上来的“顾大嫂”君莫晓十分爽快地道:“这位客官,恭喜你入选我们老板娘独家举办的‘渣男品鉴团’第一号候选渣男,现在你已经进入非常重要的一道关卡,题目很简单,把今天的菜吃完,可以获得和我们老板娘面对面一次的机会。”

她笑得十分不怀好意,前三次都被这位大神给轻描淡写解决了,这次看他怎么混。这玩意儿,是个人都吃不下哈哈哈。

燕绥看了一眼几样菜,目光移开,筷子在桌上顿了顿,问:“吃完是吗?”

“然也。”

“什么?”燕绥却好像没听清,侧头微张了张。

君莫晓大声道:“把这些菜吃完,就可以面见扈三娘!放心,没有毒,要不要我撕一块尝尝先!”

燕绥立即皱眉谢绝,开玩笑,撕一块还能不能好了。

君莫晓扬起眉毛,盯了他一眼,奈何没本事从这位身上看出个所以然来,也得不到任何自己可以幸灾乐祸的反应,只好悻悻拎着托盘走了。

隔着花窗,“扈三娘”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正在研究仰望星空的燕绥。

她身后“孙二娘”“顾大哥”都在,孙二娘厉笑托着下巴,道:“殿下这般模样我从未见过,真该让我那七个哥哥来瞧瞧。想当年他们吃了殿下多少苦头,说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刚进门的君莫晓冷笑一声:“该!”一把勾住“顾大哥”闻近檀的胳膊,“夫君,你可不能负我,不然我肯定比阿臻还要绝情一百倍哟。”

闻近檀慢吞吞地答:“娘子,你压痛我的胸了。”

君莫晓惊讶地一摸闻近檀的胸,“你都二十了,居然还能长?有什么秘诀?说来我听听?”

“哦。很简单。”闻近檀道,“珍爱生命,远离渣男。”

顿了一顿,她又道:“远离妹妹也算。远离弟弟也算。”

君莫晓哈哈哈笑起来,和众人道:“闻近纯最近不仅把太子赐给她的首饰都当了,连东宫按她的份例做的四季衣裳都当得差不多了。偏偏她又爱出风头,各种宴席诗会花会的办个不休,还总要做主人,衣裳首饰又不能总穿那一套,她也算有本事,总在小玩意上花样翻新,做个绒绒花啊,彩带编个腰链啊,好几次还引领了天京官宦仕女追逐潮流呢。衣服翻翻改改细节式样,便又算一件新的,偶尔被人发现了,就借口说年成不好,去年冬好几地雪灾,百姓流离失所,陛下号召群臣捐银赈灾,并以身作则,皇宫缩减用度,身为皇室成员,自然更该响应陛下,厉行节俭…反正她都有话说。”

闻近檀道:“上次宫宴,她实在没衣服没首饰,还派人向我借了。当然她没说借,只说西番公主来东宫做客,对汉人衣裳首饰十分喜爱,为了展示我东堂的富足和国力,正号召东堂皇族女性和官员家眷,将自家的别致首饰和衣裳送去东宫,给蛮子好好见识见识,我作为闻良媛的姐姐,自然当大力支持。”

君莫晓冷笑:“然后就一借不还了。”

文臻笑道:“不还才好啊。还有她去的当铺什么的,你们都关照了?”

“关照了。不急,瞧着她呢。”闻近檀叹气,“摊上这么个好赌的弟弟,也算是她倒霉。”

君莫晓不以为然,“倒霉什么,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闻近纯现在有身份有地位,她父母又没有官身,闻近纯真想摆脱这一家子又不难,还不是她自己太要脸面,要撑着架子,自作自受。这人啊,看似狠辣,其实还没我们小檀一半清醒决断。”

闻近檀道:“听说她最近和西番王女走得很近,两人好得什么似的,我们不在天京,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在西番王女面前编排小臻。”

文臻眯着眼睛道:“编排我又不会少一块肉。我倒是想着,这位既然这么缺钱,又和那人傻钱多的西番王女在一起,她舍得不下手吗?”

她想了想这种可能性,倒觉得是个整闻近纯的好机会,只是闻近纯在天京呢,想想也只好遗憾地算了。

厉笑赞同地点点头,又和文臻道:“别人且不提,先说眼下这事,殿下算是有心了。这么老远地追过来,找到你。你不想见他,他也不勉强,你戏耍他,他不仅不生气,还有耐心陪你玩,我觉得便是陛下,也得不到他这般耐心迁就。之前的事情中文他们也和你解释过了,殿下确实无辜,你便也迈过去吧。”

顾大嫂手指顶着鼻子发出不屑哼声:“不,就不。阿臻不理他是对的,嫁入皇室不比嫁给寻常家,殿下再有诚意又怎样?你看看皇帝老子,阿臻为收归长川没少费心思,甚至为了避免猜忌,只尽力配合殿下,一心把实权都收归皇家,这般忠诚,最后还不是说收西番公主就收西番公主?殿下拒了这一个西番公主,下次来个大燕公主,来个南齐公主,怎么办?”

厉笑:“不管怎么办,都应该好好谈谈再办。别拿你的脸说事,我知道最近你脸上的疙瘩已经开始掉了,天天早上还要费劲黏起来你累不累?”

文臻摸摸脸上疙瘩,片刻后怒道:“蛋蛋!说了别再吃我的疙瘩!我说怎么最近黏不满整张脸了!”

一张靠近扈三娘脸的咔嚓咔嚓的血盆大口蓦然停住,片刻后,骨碌碌滚回了她辫子上。

文臻还要骂那颗球,闻近檀忽然道:“咦,殿下在干什么?”

第两百四十八章 向未婚妻求饶书

被搁在备料间,睡得迷迷糊糊的男子,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声,急忙一骨碌坐起,整理衣襟,抬脸,扬起自己斯文禽兽的笑容。

然而没有人开门进来,却有人大声道:“…把这些菜吃完,就可以面见扈三娘!放心,没有毒,要不要我撕一块尝尝先!”

他眼睛一亮,凑到窗口去看,正看见那个顾大嫂把一桌子菜布在院子中,放在那个倒霉蛋面前。

此时他才正面认真地看清了对方的形貌。面容和衣裳都普通,除了看起来特别整齐洁净,气质特别好,身高特别高,身材特别好,行动特别自如散漫…之外,也就是个平平常常的人。

青衣男子这么想着,心底忽然漫上细微的嫉妒。

这种情绪他很少有,他不禁眨眨眼,看向对方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色。

看起来是几样大菜呢。

店主给这家伙送菜了?啊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