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太子一怔,随即便听里头脚步声出来,皇帝一边走一边擦手,道:“确实香脆轻美,就是油大。这是何物所制?”

德妃看向那小宫女,小宫女却露出为难之色,一旁一直没说话的闻老太太忽然道:“方才菊牙姑娘已经说了,这是炸薯条。”

太子:“是啊,我们知道啊,炸酥条,面点而已嘛。”忽觉不对,蓦然变色。

闻老太太已经盯着他,一字字又道:“炸、薯、条。红薯的薯。”

死一般的静默。

众人心中此刻滚滚流过一行加粗黑字:老虔婆又骗我们啃红薯!

又骗我们!

还有完没完!

片刻后,最先爆发的竟然是德妃:“什么?红薯?我宫里哪里来的红薯?!”

众人原本都觉得是她和闻老太太下好的套,此刻见她神情惊怒,顿时一怔。

德妃看向那小宫女,小宫女两股战战,勉强磕头道:“娘娘…奴婢不知道是什么红薯,奴婢只是在后殿园子里发现了这东西,试做了以后姐姐们都说好吃,且吃了以后,有胃病的桃夭姐姐病都好多了,奴婢便想进献给娘娘尝尝…奴婢该死!”

“种在哪里!带本宫去瞧!”

小宫女爬起来跌跌撞撞进去,德妃气势汹汹地跟着,众臣们此时隐约明白又被套,无可奈何地跟上去。

德胜宫招待人的前殿陈设简单,越往后却奢丽,看得众人咋舌摇头,但到了后殿,忽然一个冷清清还挂着点蛛网的殿门出现,众人都愣了愣。

一眼就能看出,这地儿,德妃娘娘肯定从来不来的。

小宫女战战兢兢推开殿门,在后殿的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里,竟然也有个小小暖房,想必是以前住在这里的受宠宫妃独自开辟,果然那小宫女说,有次腮帮肿痛,听说这后殿杂草中有药草,便进了来,然后看见这小暖房,又发现里头长了些秧苗,便偶尔去浇水,后来便收获了一些红色的块茎,一开始不敢吃,后来无意中放入炭火烤了,发现非常美味,也并无任何毒性,这才邀小姐妹们一起吃,然后进献给娘娘的。

德妃阴恻恻地道:“本宫怎么不知道这里种了红薯?”

今日燕绝也在,定王殿下自从瘸腿,性情沉默阴鸷了许多,很少说话,此刻忽然一笑道:“娘娘不知道?娘娘这后殿荒废,似乎确实不知道。但是一个荒废的后殿里,居然也会设了暖房,还一直维持着。”

这话正中要害,维持一个暖房是铺设地下火道并维持长久燃烧的,一个荒废的,娘娘都不理会的后殿,怎么会一直有暖房可以用?

德妃手一伸,菊牙递上帕子,她随手擦了擦沾油的指尖,曼声道:“德胜宫地方小,没别的地方设暖房,这后殿本宫不来,暖房却还是要的。定王殿下这么说可提醒本宫了,陛下,您看臣妾的宫殿如此破烂——”

她随手将擦油的帕子往地下一扔,转了眼风,笑吟吟向皇帝一唤。

从皇帝开始,到所有臣属,瞬间齐齐感到头晕目眩。

一是被美人轻颦带笑晃花了眼,二是被那话刺激得太大。

转头看那雕栏玉砌,珠宫贝阙,朱甍碧瓦,绮罗竟列,和占地几乎要接近凤坤宫的面积,众人心中齐齐掠过一个念头:您这是终于想要住进凤坤宫么?

这个念头令太子心中一跳,所以竟然是他把话题给转到别处,慌乱之下竟然问:“那这红薯怎么会莫名出现?”

闻老太太立即接上:“是老妇在德胜宫居住时,随手所种。”

她那“随手”两字咬得很重,噎得众人翻白眼。

果然这老太太直接道:“先前诸位大人认为老妇人手中的薯种,可能得了特别培育,可能文臻藏私,总之种种可能,种出来的都不能作数。但是万幸老妇人是个闲不住的,在德胜宫居住的时候,也种了几棵,秧苗刚发,老妇人就回了府,之后再未进宫。”

她这话一说,众人都沉默,皇宫出入自有记录,这个说不得谎。而闻老太太寄居德胜宫,是个人质身份,和德妃并不相得,在宫里又必定处处不便,定然谈不上对薯种精心培育,且刚种出就出宫,一个小宫女,也顶多就是来浇浇水。

那么,这红薯就彻底证实了“随便养,好养活”的论调。反对派再想扯到文臻藏私种子有问题上面便显得私心卑陋。

太子觉得方才说错了话,心中不甘,半晌温和笑道:“闻老夫人所言有理。不过老夫人种出秧苗之后便回了府,想来也不知道后来红薯是如何种出来的。”

他这话暗示德妃撒谎,和闻老太太勾结合作,虽然涉及不到红薯的问题,却可以令陛下想一想燕绥和德妃的真正关系,以及德妃平日里对文臻表现出的不待见,是否真实?

一旦帝王猜疑谁在做戏,那么那人便很难恢复帝王的信任。

德妃笑吟吟地踱过去,随手抓了一把已经冷掉的薯条递给太子:“给东宫润润嗓子。”

太子莫名其地,不得不接,手刚伸出来,就见那丽色惊人的妖妃微微俯身凑近,淡淡幽香沁人,他心中一荡,随即便听见妖妃轻声道:“你们以为红薯就种这两处吗?”

太子心神一震。

红薯原先以为只有宫内暖房和种植园有,结果文臻未雨绸缪,闻老太太种了。以为只有闻老太太种了,结果可能是燕绥也未雨绸缪,在德胜宫种了。

皇宫里另一处玩笑般的成功种植,等于一个耳光,扇肿了他们的脸,也打肿了嘴。再无法牵强附会地攻讦。

那如果,别处还有呢?以这两位的风格,既然防着他们到处都种,那自然选择的是种出来能打脸的所在,比如…

太子忽然看见德妃手指微翘,向东北,西北两个方向指了指。

心中有鬼的太子,脑子一炸。

那两个方向,一是凤坤宫,一是东宫。

如果凤坤宫或者东宫也发现了成功种植的红薯,那么他这个在此事上跳脚颇欢的东宫,首先就要挨冷板凳了。

陛下宽慈,并不介意朝中争斗,这是帝王心术。

但他不会容忍连国计民生这样的千秋大事,都被人用来构陷党争,一逞私欲。

太子闭了嘴,他一闭嘴,麾下臣子也就缩头不语。都知道此事断断不能再纠缠了。

闻老太太却不肯停了。

她对皇帝施礼,沉静地道:“陛下。红薯已经证明没有问题。至于玉米,并非文臻寻回,种子也不是她管理,老妇并没有试种玉米,但是红薯的情形,已经能说明其间另有玄机。宫中暖房种植失利,那几位明明很懂稼墻之术却给了蒋玄错误指导的老农,很是可疑。而那几位也照管着种植园,很可能秋后,种植园也没有收成。这是朝事,老妇人无权置喙。老妇人今日来,一是为了替红薯申冤,二是,为了我那孙女,向陛下求一个公道。”

皇帝眼神一凝,众人眉毛一皱。

来了。

老太婆牵着大家转了半天,从各个角度把红薯事件的各种阴谋论彻底堵死,现在要反将一军了。

皇帝正要说话,太子忽然道:“闻老夫人,求公道这话,还是莫说得太早的好。虽然红薯这事,文大人可能确实无过。但是文大人更重的罪责并不在此。在本宫看来,文大人其罪有三:接旨不回,蔑视君上,此重罪一;勾结悍匪,心怀不轨,此罪二。”

第三百零八章 来自南齐的预言

“…红薯这事,可能文大人确实无过。但是呢,文大人之罪,并不仅仅是红薯种植失利,微臣以为,文大人其罪有三:其一,接旨不归,蔑视吾皇;其二,心怀不轨,勾结悍匪。其三,勾连大臣,诬陷东宫。”

文臻一拍桌子,挑眉怒喝:“呔!还不速速跪下领罪!”

她在这里唱作念打,对面,燕绥筷子挑着碟子里的菜,不满地睨她一眼:“有这时间编排太子,还不如去给我做几个菜,这所谓风味山珍素席,只配给三两二钱吃。”

文臻呵呵笑一声,叹口气道:“我这不是担心老太太嘛。我猜她肯定上殿去揍人了,就希望她不要太用力,闪了腰。”

英文匆匆过来,听见前半句还以为文大人要担心老太太触怒陛下,听到后半句不禁摇头一笑。

他将一排纸卷放在燕绥面前,这里是相邻西川的并州治下一个偏远县的酒楼。并州为临近六州通衢,水陆枢纽,交通发达,往南可经过苍南州一直到和南齐静海遥遥相对的斜月海湾,往北可前往唐氏三州之地。从斜月海岸线的三千里大山斜插而过,可以直抵大燕的云雷高原。

之所以接了圣旨宁肯诈死都不回,是因为文臻发现燕绥手上的伤,果然经久不愈。她一路求医,无论内科伤科,无论大夫多信誓旦旦说这伤不重,一定可以痊愈,但燕绥那一处看似不大的伤口,始终没有收口的迹象。

解决燕绥的问题迫在眉睫,文臻可不希望某日醒来狗血地发现燕绥失忆或者干脆拿刀砍了自己。

但天京的一切动向还是要掌控的,这几日英文和他的手下的快马,几乎把地皮都跑掉了一层。

纸卷一字排开,各种颜色标注,文臻之前还没注意过燕绥这边消息收集的细节,此刻看见不禁惊讶:“怎么这么多?天京的事儿很棘手吗?”

燕绥将红色的几个纸卷拨给她,道:“青色的是大燕的消息,黄色的是大荒的消息,紫色的是南齐的。黑色的是西番的。”

“你连别国的消息都搜集?”

“最近刚开始。自从老大开始出幺蛾子之后。”

燕绥展开紫色的纸卷,看了一眼,嗤笑了一声。

文臻一边看天京的消息,啧啧不休,一边问:“怎么?”

“天授大比结束了。东堂输了。”

文臻诧异地抬起头来,“天授大比?”

她记得自己隐约听说过这事,一时却想不起细节了。

旁边的英文解释:“这是咱们和南齐那边的一种比试。你也知道咱们这里天授者比较多,最初先圣武帝组建刺客组织天刺,渐渐尾大不掉,为了管束好这些天授者,殿下想方设法将之从地下转向地上,设立了天机府。后来又和南齐合议设立了天授大比,约定哪个国家连输三次,就要开放一处口岸,允许自由通商,给予最惠政策。”

文臻恍然道:“对,当初我还夸殿下年纪轻轻如此老奸巨猾来着。”

“南齐那边都是好大喜功之徒,比如他们那个人妖国公。满心以为天授大比可以占点咱们的便宜,却不知道咱们天授者本就多,且经过专门训练,岂是那些南蛮子可比?”

文臻悻悻地想,是啊,是多,多到她这个异能者成了鸡肋,导致本来以为拿到的是金手指异能剧本,最后变成了美食剧本。

“南齐已经连输了两次,这次再输,就要开放通商口岸了,咱们这边已经瞧好了静海城。大皇子一直带着海军驻守静海黑水峪对面的斜月海峡一带,在周边海域实力雄厚,一旦能得了静海城,就能在南齐南部打出一个缺口,未来想要以此开疆拓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大皇子出发的时候踌躇满志,立下军令状半年之内必定拿下静海城。”英文指指那纸卷,叹了一口气,“可惜,输了。还输得很惨,带队的人统统受伤,连大皇子都受伤了。”

“怎么会输?”

“据说那边出了个厉害人物,硬生生反败为胜。”

“我们这边带队的是谁?”

“是司空昱。他身具多种能力,可见极远处,可见极微处,可无远弗届…他本该是赢定了的。但是南齐有人才横空出世,那也是运气。”

文臻忽然心中一动,急忙问:“那人叫什么名字?”

谁知英文竟然道:“不知。因为我们打听的重点不是天授大比的细节,而是其中出现了一个神语者,也就是擅长预言者,我们听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才飞马驱驰告诉殿下,否则,以往无关中枢和世家的事,我们是不管的。”

文臻有点失望,又问:“那对方是什么异能?有听说吗?”

“当时我们的人比较远,不过那人明显具有毁灭之能。没有武功和内力,却挥手可断一切物事。”

文臻直起的身子,顿时塌了下来。对后头的事情顿时失去了兴致。

她刚才想到了三个死党,但三个死党无论谁都没有毁灭之能。

燕绥看她一眼,他听文臻说过几个死党的事情,但文臻并没有细说过朋友的能力,文臻自己这个鸡肋的微视,导致他也觉得,那几位的能力想必也有限,自然不能够在这样国家级的比试中力挽狂澜。

“不想听了?”他道,“这个打听到的其中一个预言的一半,可能和你有关呢。”

文臻诧异抬头。

一卷纸卷铺在她面前。

“…你看着那个最高的位置,可是,别想了。那不是你的,甚至不是现在那个人的,那个该坐位置的人,从来都等在那里…不过他原本也没这个命,但是天降星煞,命盘推动,他的命数改了…那个流星般越空而来的少女…”

文臻骇然抬头。

虽然预言只打听到了一半,但是她已经明白了。她盯着燕绥,想看他明白了没有。

对面,燕绥的眼眸,依旧那般淡而遥远。

似乎这上面惊世骇俗的预言,和他完全无关。

“忽然想起初初见你,你便在屋顶上。奇装异服,言语古怪。你不是闻家人,你是怎么来到东堂的?”

文臻望定他,良久,忽然笑了。

“真好呢,看这预言,感觉你可以活很久。不会被毒死。”

燕绥一怔,看了她半晌,眉毛一扬,笑了。

这样一个令人心神都会崩裂的预言,她关注的竟然不是那预言中隐隐暗指的最终荣华,而是从中推断出的他不会短命。

他的小蛋糕,是世人无缘撷其香美,只有他才有福品尝的宝贝。

“便是皇帝,也有短命的。”

“若皇帝真短命,那在这个预言上会体现出来。若皇帝短命,东堂必定大乱,皇子必定争夺皇位,那么最终皇位会很快落在别人身上,那预言也会变化,所以,这个预言,就是说明了你会没事。”文臻信心满满。

燕绥却笑着摇摇头。

文臻观察他的神情:“怎么,不想做皇帝哟?”

“我若想做,太子之位轮得到燕缜?”燕绥将纸卷焚毁,“只是咱们家老大,要失望咯。”

“这预言是对他说的?”

“嗯,神语者对咱们这边的人,只说了两个人,一个是大殿下,一个是季将军。大殿下那个预言,因为当时在场的护卫很多遭到了灭口,我们的人也只来得及传出了半句话。但是季将军的,因为相对不那么重要,从另外一个渠道打听到了。”英文给她看另一个纸卷:“…你跟对了主子,却跟错了人。你会拥兵百万,荣宠一时。可是天命自有定数,你的荣宠注定一生,可你的一生注定很短…这是给季怀远的判词。”

文臻点了点头,“我甜。小心这个季怀远。”

燕绥唇角一弯。

文臻将看完的天京消息递到火上烧了,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让祖母告御状,派出张洗马,甚至那么远的地方你都安排了,你是要搅乱天京?让天京朝廷和太子把注意力放到这一系列冲击中,从而不能及时得到关于这个预言的消息?”

这个预言对她极为不利,一旦被人查出她就是这个所谓扭转命盘的少女,她就要陷入狗血的“得文臻者得天下”的命运,真的成了一块蛋糕,谁都想啃几口,分分钟得跑路。

“可惜,老大知道了。虽然老大一定不会将这个消息放出来,但是也一定不会放过你。何况这个预言的下半截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燕绥忽然笑道,“蛋糕儿,我们绕个道,去斜月海峡把老大解决了吧?”

“为什么?不过一个预言,大皇子也对我还没动作,就直接对他下手?咱们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吧?”

“没有动作吗?”燕绥摇摇头,给她看一个纸卷,“咱们离开共济盟没多久,就有很多陌生人进了五峰山范围,也在搜寻咱们,英文他们查过了,对方虽然身上没有任何标记,但是肤色黧黑,身上有股散不掉的鱼腥味,脚掌特别宽大,下盘坚实,显然是常年海上作战的水军出身。老大可能已经在怀疑你的身份。既然他派人来找你,紧跟着阴魂不散有点烦,那我们调转去找他算了。”

文臻皱皱眉。

“斜月海峡那边,老大一定不甘心失去静海受到惩罚,咱们就快和南齐开战了。”燕绥淡淡道,“巧得很,听说南齐静海新任总督,就是那位天授大比中的力挽狂澜者。”

文臻兴趣缺缺地哦了一声。

“那就走吧。”燕绥长身而起。

文臻愕然睁眼:“现在就去?大皇子是皇子,你还真能杀他?再说你的伤也最好不要再耽搁了…”

“只要对你存在不利,就该早点掐灭。不一定要杀,但也一定要他打消任何心思。”燕绥慢慢戴上一只手套,那是个做的非常细腻宛如真实皮肤的手套,能遮住他不能痊愈的伤口,“本来可以尝试把这事交给季怀远,但是这个预言,说明季怀远也未必可信,那就需要我亲自去一趟了。”

“而且我听说了一件事,大燕冀北柳家,祖先曾经游历天下,在南齐静海蓝湾曾遇海盗,得救后在收了救命恩人的孩子做徒弟,在南齐留下了自己的传承。方人和就是这一脉的记名弟子。据说这一脉的弟子在经脉气血治疗上颇有独到之处,倒可以给你看看体内经脉现在如何了,方人和毕竟只是个记名弟子,当初教你的那个法子又太过霸烈。如今绕道一趟,如果顺便能把那位隐世名医请出山,给父皇瞧瞧,想必就算给老大吃点苦头,也差不多能抵消了。”

文臻一听这个打算,便不说话了,这是燕绥的孝心,谁也不好置喙。

只是她隐约觉得最后这句话里有些什么,转头去看燕绥神情,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回客栈吧,这一桌又没得到你的恩宠,少不得我亲自出手争宠了。”

“多谢娘娘垂怜。”

两人哈哈一笑,文臻激灵灵打个寒战。

别,可别,那什么预言,皇后娘娘什么的,她一点都不感兴趣。

她一点也不想莫名其妙地和皇位扯上关系,天知道她在现代读网文就最痛恨什么凤命什么得某某得天下之类的神神叨叨情节。皇权有什么好?承天下治江山,经人间至烦至苦,幸福安宁都是奢求。

她想做权臣,不然做厨娘也行。

就她看来,燕绥也不适合做皇帝,他太随心所欲,对尘世的羁绊感太淡,这样的人要他夙夜匪懈,为国事操劳,听听都觉得不靠谱。

两人相携着向外走,隐约有语声传来。

“其余几国有什么新闻啊?”

“什么叫新闻?轶事吗?大燕是我们下一个要去的目标,我有打算从尧国进大燕冀北,尧国听说新采出了祖母绿矿,还是上好的六芒祖母绿,路过的时候给你抢一些来。不过咱们得快一点,不然说不定尧国就打仗了,道路封锁,抢钱不利啊…”

“怎么好端端就打仗了?”

“撞到祖母绿大运的是步湛他爹,这位本就有钱有实力也有野心,不出一年,一定会试图染指皇位。”

“那步湛将来岂不是尧国皇太子,这次借道尧国可以看看故人啊,顺便还可以多借一点盘缠。”

“看他做甚?想他了?”

“哟,怎么闻着一股酸味儿,正好回去配蟹吃。”

“他啊,也配?这个皇子,我看他没这个命。”

“这好像还是在酸啊殿下。”

“你知不知道尧国的镇国公主?步夷安是个人物,当年曾经实际掌控尧国的铁血公主,扶立弟弟后被皇室逼嫁大燕冀北王。但据我所知,这么多年,她对尧国的暗中渗透并没有停止。华昌王不反便罢,一旦反了,步夷安绝不会坐视。”

“终究是女性啊,还远嫁了,再回国干涉内政也不方便了吧?”

“以她在尧国的威望地位,华昌王不会让她回国。但是我觉得,她一定有办法回去,而这两人对上的时候,就是尧国战火燃起之时。”

“那咱们得加紧了。那么你看,真要打起来,谁会赢?对整个大陆局势会有影响不?”

“谁会赢,要看大燕怎么出手。大燕皇室代代皇帝似乎有怪病,容易早死,因此对藩镇十分警惕,我猜他们早有削藩之意。就是不知道会在尧国生乱之前还是之后削冀北藩。大燕如果趁机吞并了尧国,再收拢云雷,我东堂便要腹背受敌,或者该给他们找点麻烦,比如去柳家的时候,顺便把大燕目前颇受器重的皇太孙请去喝喝茶…”

“殿下,在人家地盘上,想着把主人掳走喝茶,您的胆子里,装的是整个宇宙吗?”

“宇宙又是什么?你不要总说怪话,不然我总想起那个鬼里鬼气的预言,什么天降星煞,越空而来…以为你是扫把星吗?”

“哈哈哈那叫哈雷彗星!”

“说到扫把星,还有件…新闻。大荒那个野蛮之地,去年也有个天降女王的传闻。他们的国师起了祭坛,一个女子一屁股坐碎了祭坛,国师便说那就是命定女王,当真奉回帝歌继位了。”

“这么荒唐?不会是有心人设计,以女王为傀儡吧。”

“你跟在我身边,真是越来越亮堂了。就是这样。宫胤那个冰块心高气傲,双膝岂会跪寻常女子?”

“哎,那女王,可真是可怜…”

第三百零九章 刺驾

文臻和燕绥行万里路一路逍遥算计,金銮殿上撕逼还在继续。

迎着众人惊异的目光,太子心中暗暗叹息,他素来要做贤王,不喜出头,如今事涉西川,他是当事人,不得不跳出来打头,心里郁闷得很。

但随着老三和他那个姘头功勋越来越大,越来越碍事,他总得抬起脚,将那拦路石头给踢掉的。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封文书,呈给皇帝。

“这是儿臣收到的一封证词。来自共济盟原匪首之一屠绝,称文臻得共济盟大当家萧离风邀请上山,时常与几位当家来往密议,参加共济盟上天梯比试夺取护法位,更曾给西川刺史易铭之姑母易慧娘治病,且曾在易铭和唐羡之上山时与其密会…种种般般,都显出文臻动机不纯,说是潜伏共济盟为卧底,但并无任何对共济盟不利之举,儿臣领兵剿匪,也未曾得文大人提供任何线索…甚至在剿匪当夜,文大人明明在山上,随即离奇失踪,并将其居处炸毁,儿臣怀疑,文大人此举为消灭证据,很可能当夜她曾对剿匪大军出手,且救走了共济盟的零散匪徒…”

太子捏了捏手中纸卷,他不敢说文臻带走的几乎是全部共济盟的精锐,那样会减弱他的功劳。

他也不敢说共济盟剿匪的后续——易铭给他来了信,说共济盟的各地分坛一夜之间走空,明明之前有被严密监视,结果走得让人猝不及防,易铭在信中提出,剿匪定然未能竟功,共济盟精锐力量未曾受损,否则不能如此顺利撤出西川。

太子心中暗恨。这一手,坑的何止是易铭,还是他。

易铭来信就是暗示他,这是他的把柄。他之前回京之前,就已经派人在朝中民间,将自己这次的丰功伟绩大书特书,传得天下皆知,如果给朝中知道所谓的剿匪,只剿灭了五峰山上一些小毛贼,对冰山之下的共济盟真正实力丝毫无损,他这个太子,屁股恐怕就要坐不稳了。

但是现在已经顾不得被易铭钳制的可能,他得打起精神来,无论如何也要把文臻给打下去。让她要么回京问罪,要么永远不敢回京。

想起那辆马车里关着的两个人,他的心微微定了些。

群臣此时神情惊骇。太子话虽然说得温和,但其间意味不言而明。文大人在共济盟事件中涉及的,已经不是无所作为的问题,还涉嫌和匪徒勾结,甚至,还可能和易家,唐家,都有勾连!

唐季易三家,虽然还没和朝廷撕破脸,但是等同外藩,朝臣不可与外藩结交是铁例,但凡擦着点边,不死也要脱层皮。

皇帝接了那证词,看了一遍,又递给李相姚太尉和尚书令等几人,几人看完俱都神色凝重。

李相出身寒门,对文臻最有好感,沉吟道:“此等指控太过骇人听闻,口说无凭。”

太子立即道:“还有人证。请父皇移驾承乾宫并传证人。”

皇帝看了他一眼,太子迎上他目光,只觉得那眼神颇有些奇怪,微微一怔。

随即他听见皇帝道:“传。”

“传证人——”

正阳门外的黑色马车,被旗手卫里三层外三层地看守着。

这辆马车一直不许任何人接近,只是在快要驶到正阳门的时候,和一个官员的车马不小心撞在了一起,也并没有起纷争,对方一看旗手卫出示的东宫标志,立即连连道歉,让开道路。

所以也就没人看见,两辆马车撞在一起的那刹,马车之下,有一团非常小的黑影掠过。

旗手卫非常小心,撞车后便检查了一遍车子,但是没有查看车底。

因为为了防止有人在马车底作祟,这马车特制过,底部特别矮,正常人根本不能进入。

所以这插曲很快翻篇。

马车里两个人,一人神色镇定,一人面带惊惶。

神色镇定的屠绝,松松垮垮戴着个镣铐,打量着对面面色惊惶的小丫鬟。

听说是文臻的贴身侍女,太子在剿灭共济盟的那天夜里抓获,经过一番威胁利诱,成功取得这女子的口供。便与他一起,送到天京做证。

至于他自己,自然也是唐家与太子交易的一环,他出卖共济盟之后下山,本想回归唐家,却中途得公子之令,着令他装作被太子俘虏,上京为太子作证,扳倒文臻和燕绥。做证后自然不会要他性命,会在大牢中寻找死囚替死,而他金蝉脱壳回到川北,之后自然会得到公子厚赏。

至于公子和太子交易,太子自然也应有所回报。具体的他不清楚,只隐约听说了公子有和太子提及,临近横水南部的中原腹地,湖州的刺史,希望太子在人选上用用心。

唐家世代经营川北横水定阳三州,这些年也没少往周边州县渗透,只是刺史这样的位置,终究非唐家所能操控。屠绝觉得,公子所求定然不小,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要掌握湖州刺史,只要此事能成,他就是功臣,功劳远非拿下共济盟可比。

屠绝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唏嘘,公子对那文大人,明明有情,却反手就毫不犹豫地把她卖了,这份心性,果然是成大事者。

屠绝在心底将自己马上要说的话细细想了一遍,一遍鄙视地瞟了对面小丫头一眼,将目光转了过去。

为奴者忠心乃第一要务,他屠绝虽然没做过几件好事,但对公子忠心耿耿,这小丫头深受主恩,却背主求荣,真是不屑多看一眼。

虽然要做的事是一样的,但屠绝依旧不齿这女子为人,也懒得和她多理会。

更何况,他在出发之前,公子特地派人嘱咐他,如果遇上了文臻或者燕绥的人,万万不可理会,一句话也不许说,最好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屠绝虽然尊敬公子,但对这话也不敢苟同,宜王和文大人这样的人,要避着也罢了,怎么他们身边一个小丫鬟也要他退避三舍?他这样本身是唐家武比选出来的高手,还是智计出众掌控共济盟多年的最高护法,用得着避个小丫头?

公子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不过,还是小心为上,他不用避着这丫头,让这丫头自己不敢靠近不就得了?

听说文臻善用毒,她的贴身丫鬟可能也会这一手,倒是要防着些。

马车忽然一晃,坐在对面的小丫头一个不稳,便往他身上倒,屠绝盯着她的手,果然看见她留着指甲的手指轻轻一弹——

屠绝一脚就把她蹬开去,撞在车壁上砰然一声响。

车顶上簌簌落下无数灰尘。呛得屠绝咳嗽。

车门猛地被拉开,旗手卫警觉的脸探了进来,屠绝皱眉指着那小丫头:“检查她的指甲!”

护送的旗手卫都是太子亲信,知道他的身份,二话不说拉起那丫头,上下检查。

原本就已经仔细搜查过,毕竟燕绥文臻凶名在外,他们的身边人,也没人敢掉以轻心。这姑娘连头发都被散开检查过并再三洗过,浑身上下,连根头发都藏不住。

指甲再检查一遍,并没有问题,屠绝有点悻悻的,但依旧不改疑心,道:“还是把她另行看守吧。省得看着碍眼。”

旗手卫便另外赶了辆车过来,将那女子押了上去。屠绝这才安心,挥手驱去不散的烟尘,闭目养神。

再睁开眼时,他眼眸一片血红。

等皇帝率领大臣们回到承乾宫时,两名证人已经在殿下等候。

太子向皇帝禀告两名证人的身份:“…一人是共济盟的至高护法屠绝,他亲眼见证文臻化名扈三娘,在五峰山上的可疑行径。另一人是文大人的贴身侍女采桑,她陪同文臻在五峰山飞流峰居住多日,期间燕绥也曾上山,并陪同文臻上天梯。”

之前太子一直避开谈论燕绥,此刻这句话忽然抛出来,众臣心中都一紧。

都知道太子攻讦文臻的真正目的是要将燕绥打落尘埃,现在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是这两位必将给出非常扎实的证据。

“宣。”

屠绝上殿来,一步一步走得非常稳实,眼睛微垂着看着地面,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太子站在他正前方,语气平静:“屠绝,将你所知一切,细细御前道来。”

屠绝直挺挺站着,盯着御座上苍白荏弱的皇帝,那眼神直勾勾的颇为侵犯,众臣都皱眉,但也更加相信屠绝的不听教化匪首身份。

押送他的已经换成金吾卫,自然不能允许这匪首罪人如此直视天颜,叱一声:“狂徒,竟敢见君不跪!”一脚踹在屠绝膝窝。

这一踹,像是开启了某个机关,屠绝忽然狂叫一声,向前猛扑。

他蹿起时候像平地起龙卷风,哗啦啦一阵锁链乱响,太子站在他正前方,一抬眼心神俱裂,下意识拔腿就逃,一边狂叫:“救命!救命!”

他跑开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眼忽然看见一名门下官员,正拼命对他打眼色,太子心中电光一闪,此时才想起皇帝就在自己身后,自己如果逃开,就等于让陛下直面刺客,别说受伤,便是受了惊吓,也是百死莫赎。

而他带来的证人忽然刺驾,那他又怎么能说得清楚?

不能跑!

不仅不能跑,还应该勇猛冲上,拼着受伤,也要将这老东西拦住!

就算拦不住,他如此奋勇,也能洗清嫌疑!

电光石灰间太子脚跟一旋,生生将撤开的脚步转回,大喝:“恶贼竟敢伪装证人刺驾——”一边向屠绝扑了过去。

但忽然一片黑影向他当头砸下,风声沉重,一听便知道砸实了天灵盖必定开花。

太子再想洗清表白自己,也不能拿命开玩笑。已经转过去的脚跟又是生生一转,已经退了两步。

哗啦一声,砸在他的脚尖,砸得他嗷地一声,抱着脚脸瞬间就扭曲了。

再看一眼砸到他的东西,太子脑中又是轰然一声。

那竟然是屠绝身上的锁链,在他飞起的瞬间掉落。

太子惊恐地想,这下糟了,为了表示对屠绝的体谅,锁链锁得很松,这下就这锁链掉落,他就要说不清了。

但是他一抬头,发现更惊恐的事还在后头。

屠绝顺利冲过他身边,向着御座上的皇帝去了。

他并没有高喊什么昏君纳命来,他的所有动作凶猛悍然,脸上表情却非常扭曲,眼神透着恐惧和绝望,像是被人忽然装了另外一个灵魂,在那个灵魂驱使下做出自己死也不敢做的事情来。

而此时大殿之上一片混乱,群臣惊呼的惊呼,下意识逃跑的逃跑,守在殿门口的卫士狂扑而来,却被混乱的朝臣给拦住道路。最前面几个都是老臣,李相扑过来想救人,却一口气没喘过来差点晕了,姚太尉和鼎国公是武将之首,上殿却不能带刀,两人情急之下向前扑,却因为几个臣子的慌乱撞在一起,姚太尉怒骂:“老货让路!”一把抓起鼎国公的玉佩就向屠绝砸去,鼎国公痛呼:“我的千年翠山玉!”怒极之下干脆抓起姚太尉,气拔山兮气盖世地一声大喝,把老姚砸了出去。

老姚气得在半空中生生吐了一口血。

而皇帝僵在御座之上,惊恐的眼眸倒映屠绝怒鹰般扑来的身形。

屠绝的靴子已经踏上最后一层玉阶。

玉阶上有人眉毛一抬。

忽然一个物体凌空飞来,邦地一下砸在屠绝后脑上,那东西不重,但屠绝也不禁顿了一顿,随即又是一样东西呼啸而来,砸在同样的位置,这回这棍状玩意儿重了很多,敲在屠绝后脑骨上咚地一声闷响。屠绝晃了晃,身子僵在了台阶上,他勉力想回望一眼,看看谁还能在这样慌乱的时刻这般准确的出手,然后他对上了一双眸子混沌神情却坚硬的脸。

是一个老太太。

为什么…是一个老太太?

这是屠绝倒下去之前,最后的一个念头。

第三百一十章

大海湛蓝如镜,上罩着蓝天白云,白云之下,是一艘艘形色各异的大船,飘着各家标志的七彩旗帜,犁开波浪,划出一道道长长的白色印痕。

这是从洋外归国的各地商船,从斜月海域过,一部分船会回到东堂的黎州斜月港,一部分则属于南齐的商船,穿过这片海域,回到南齐的静海港。

这批商船并不很多,因为今年下半年,南齐和东堂这一处遥遥相对的海域,海盗猖獗,两边海军摩擦不断,随着南齐最大的海上霸主海鲨及其势力被铲除,以及天授大比东堂方的失利,大皇子安王殿下的半年内拿下静海的计划流产,因此,两天前,东堂海军悄然绕过海峡,抵达南齐蓝湾,在黑水峪和南齐发生了一场大战,击沉了南齐一艘战舰,获得了初战的胜利。

也因此,这一批经过斜月海域的商船,就等于要穿过两层炮火,才有可能回家。

一艘中等大小的南齐商船上,船主正用一支洋外的远目镜,看着前方,两筒圆圆的视野中,隐约可以看见前方不远处一片隐约的黑色。

船主放下远目镜,忧愁地叹了口气。

船上另一个方向,文臻也在眺望海面,燕绥随手拈着她的头发把玩,道:“看到了什么?”

文臻叹了口气:“船,军船。将前方封锁了。这一队商船,很可能暂时回不了家了。”

燕绥不以为意地一笑,此时看见军船并不奇怪,黑水峪发生战事,若是以前他会有兴趣凑个热闹,此刻却不想带文臻去战场凶危之处。

这些南齐商船,途径东堂港口的时候,会趁机停一停,卖上一些货。东堂建州港以前就是舶来品销售集散地。所以哪怕双方在打仗,按照规矩,东堂方面也不会为难这些南齐远洋商船。

如今沿海一线已经实行战时管制,燕绥和文臻现在不宜暴露身份,两人便买通了南齐商船上的人,在建州港以捎带一程为名上了船,打算跟着商船走到斜月海峡,传说中的医家在那附近。

南齐东堂有了战事,南齐船再让东堂人上船就存在风险,不过燕绥银子使得足,船主无法抗拒。只是船上人因此都对文臻燕绥十分戒备,有时候他们讨论两边战事,文臻走过去想听听,这些人就立刻闭嘴,再加上这几日,商船被盘查得非常紧,如今看南齐那边也设立了封锁线,想要过去,就不能再跟着商船了。

两人还没说几句,又有军船靠近,旗语打亮,要求检查。

船主叹着气把搭板放下,那一队东堂军士匆匆上,上上下下搜查了很久,又命所有人站到甲板上,对着上报的名单再次查核人数,好在这船上,本就有两个人,在建州港生病滞留,文臻和燕绥正好顶了两人的名额,那群士兵搜寻无果,便匆匆离开,去搜下一艘船只。

文臻看着那艘军船离去,道:“他们在找人。”

这些人并不查看货箱,倒是对人数非常着紧,显然目标是人。

“刚刚发生过海战,应该有对方将领落海。海军自然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