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对战争存在天生的厌恶感,又怕燕绥这个爱作祟的家伙跑去战场搅事,生怕讨论多了,引起他的兴趣,插上一脚,干脆对远方海峡的战事一句不问。也不接这话。

此时天色将暮,晚霞在天际抹开七彩,霞光后日色隐隐,镀一层闪亮的金边,而船侧半天艳红如火,半天湛蓝如水,景致绮丽斑斓。

文臻忽然想起现代那世看过的某著名大片,骗了很多无知少女眼泪的那部,再一转头看见船头正前方的桅杆,来了兴致,拉了燕绥道:“来,我们来泰坦尼克一下。”

“什么太坦你克?”燕绥皱眉,他就不爱听她各种怪话,总觉得每次她说这些的时候,便仿佛和他隔了一个时空,那个时空里没有他没有东堂,是一片令人不安的空白。

他睥睨东堂,万事尽在掌握之中,对于“无知”和“失控”,有天生的反感。

文臻格格一笑,拉着他飞身而起,衣袂在风中一荡,已经踩着桅杆上去,然后张开双臂,迎着壮丽的晚霞和海风。

燕绥自然而然地在她身后抱住了她的腰。

文臻的发被海风吹荡,拂在他面上,滑润如缎,隐隐透着花和乳交织的奇异香气,燕绥微微偏头,贴住她的颊侧,霞光映在他乌黑的眉睫,他眼底的云天里只有她含笑的唇。

海风鼓荡更烈,文臻衣袖兜满了微湿的风,似一双翩翩的蝶,恋着爱人的蕊盘旋不舍去。

泰坦尼克的经典姿势,文臻摆出来的时候,本是玩乐,然而此刻于高处见天际幽远深邃,沧海似要蔓延至天尽头,天尽头一线深黑处,却有月色悄然探头。

阔大而静寂,浩然而永恒,像看见天宇之外不断炸开行星星火,千万年宇宙却恒定如初。

“原来,当年,杰克和肉丝,看见的是这样的景色。”

“杰克和肉丝是谁?”

“是一对苦逼的情人。”文臻把那个凄美的故事说给燕绥听,末了不怀好意地问他,“如果落水的是我和你爹,而你只来得及救一人,你救谁?”

燕绥稍稍沉默,道:“我爹会水。”

“那就是救我?”

“你也会水。”

“嗯?”

“而我,不会水。”

文臻:“…”

“所以问题来了。”殿下问,“如果闻老太太和我同时落水,你救谁?”

文臻:“…”

算了,送命题这种玩意,在别人的女朋友那里是勒紧男朋友喉咙的法宝。可遇上她的这位,只有她被勒紧的份儿。

她只好再次岔开话题:“这个故事你都不感动吗?当年可是骗了我们寝室两个人很多眼泪呢…”

“那两个人中一定没有你。”

“哦?为什么?在你眼里,我是这么铁石心肠的人哦?”

“不是铁石心肠。而是你不会相信。我敢说你当时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一定在想,肉丝好像有点不厚道啊,一边享受着有钱未婚夫的资助和厚待,一边和漂亮穷小子眉来眼去,是不是有点自私?还是她谈不上多少真心,只是被未婚夫管束太过想要寻一点浪漫?你说不定也会分析杰克的心理,一个丰腴美貌的富家小姐,一段船上的浪漫奇遇,听起来好像也没几分靠谱…”

文臻听着听着就笑了,闭着眼睛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你倒是了解我啊…”

“这不是碰壁多了摸索出来的吗?”燕绥的语气听起来竟然有些怨妇。

文臻骇笑转头看他:“碰壁?你?殿下啊,我甜啊,你是不是记忆发生错失了?”

“没有吗?”

“有吗?我待殿下,不是一直笑脸迎人,百依百顺吗?”

“你对谁不是笑脸迎人,百依百顺?我问你,当初你研制新菜的时候,内侍总管老孙送来的新品种调料,你为什么不用?”

“…孙总管我又不认识,他送来的东西我怎么敢随便要…等等难道不是孙总管送的…”

“有次你被烫伤了手,晴明给你一支药膏,你为什么不收?”

“…我当时已经用过药了啊,效果很好,干嘛还拿人家的…等等…”

“有一次膳房拨给你一批苍南州的野味,你为什么说不会烹调野味?”

“…那些野味我都不认识,而且野味多病菌,也不知道能不能处理好,皇宫大内,我怎么敢把那些东西随便拾掇,这万一吃出什么问题…等等那也是…”

“有次皇后要你做药膳,你按照太医院请的脉案也做了,要送去的时候,却有人提醒你那脉案不大对,按照那个脉案做出来的药膳,皇后很可能吃了会出现不适,然后给你提供了正确的脉案,这事你肯定不记得了。”

“我记得!我后来还寻找过那位侍卫,但是皇宫那么大,一时也无处去寻,我还奇怪呢,一个路过巡逻的护卫,是怎么看出我盖着盖子的药膳不对的…等等又是…”

“有次丽嫔半夜传你去帮她做点心,你也就真准备去了,走到半路又被打发回来了,说丽嫔又不想吃了,以后丽嫔也没找过你麻烦…你怎么就没有试着去问问丽嫔为什么从此安分了吗?”

文臻瞠目结舌地慢慢转头看着燕绥。

殿下的眼眸中明明白白写着“你无情,你无义,你忽视我的感情,你就是个虚伪的玩弄我感情的女纸。”

文臻:“…”

等等,这些事情都是他做的?

那段时间,她在宫中大展身手,新菜不断,全心全意为皇帝调理胃口的时候,没少暗中腹诽宜王殿下,一天三顿,顿顿不脱地来蹭饭,还挑三拣四,没少给她添麻烦。

但是此时想起来,却忽然发觉,好像那段时间,对于一个刚进宫,没有根基没有靠山,又火箭一般获得帝王宠爱,偏偏又地位不高的女官来说,日子,似乎,太顺利了些?

没有攻击,没有陷害,就连排挤嘲讽都很少,还经常遇见各种好意,比如那个眼睛长在头顶的皇帝近伺小太监晴明,居然会好心地因为她烫了手指而给药,她当时怎么就那么傻没有多想一想呢?

随即她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殿下还真是闷骚啊。

难怪她后来遇上殿下似有若无的追求时,还觉得有些突兀,因此有点抗拒,现在想来,在燕绥自己看来,他可是示好无数次,是她无风情。

心底有微微的欣喜和无奈,欣喜那般的心意原来来得很早,无奈的是,某人表达的方式为何如此傲娇迂回,这种背后默默暗示的方式,很考验缘分的好吗?

“怎么样,感动了没?”燕绥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声音因此显得低沉几分,分外动人。

文臻笑眯眯捋了一把他的发,声音拖得长长:“就算这些是你做的,我可干嘛要承情,你那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毕竟我这个厨娘倒霉了,可没人给你开小灶。”

“真是无情无义的女人啊…”燕绥叹息,“行,你说我是为了口腹之欲,那就先满足我的口腹之欲吧…”

长风之下,桅杆之上,泰坦尼克经典姿势不在,只能隐约看见散飞的燕绥宽大的锦袍,和他俯下的脸颊间隐隐露出的少女微红的颈项,一只海鸥落在桅杆不远的甲板上,偏了头。

好半晌文臻才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只觉得脸颊发热,看人都快出了重影,不禁轻轻吁了一口气,一边想明明两人已经迈过了那一步,并且哪怕她一路拒绝,燕绥也始终有办法爬上她的床,说起来都快是老夫老妻的关系了,但在他怀中还是忍不住的心跳,嗅见他的气息还是忍不住深呼吸,抚着他的肌肤还是心间痒痒,嘴上说着不要,身体无比诚实。

食色性也,文臻宽慰自己。

燕绥一手依然搂紧她,另一只手的手指忽然一弹,那只偷窥的海鸥忽然一声凄厉的尖鸣,随即向后倒飞,还未落入大海,便已经蓬地一下炸成一团血雨。

这煞风景的一幕令文臻一怔,抬头看燕绥眼睛时,却只看见一抹淡漠眼光。

她忍不住皱眉,道:“一只什么都不懂的鸟,何必弄死?”

燕绥怔了怔,眼里迷茫的光一闪而过,随即淡淡道:“死便死了。”

文臻凝视着那蓬未散的血雨,心中再次后悔不该绕道。

燕绥在改变。

如果是以前的他,根本不会有这样暴戾的反应。

这一路来,她已经隐隐有一丝感觉,燕绥在很多事的处理上,越发的冷和狠,倒有点像在两人见面之初的感觉,人间气息渐渐淡去,那种已经消失了一阵的空无感又来了。

和这次受伤始终不能愈有关,还是和他体内的毒逼近发作期有关?

文臻回想起她第一次听说燕绥名号的时候,那时大家对于宜王殿下的描述,就是像现在这样的,给人感觉他会越来越暴戾,越来越冷酷,越来越反人类。

夜间相拥时,有时忽然醒来,看他直挺挺睡在身边,气息冰冷,难以测知,会忽然引发惊恐的怀疑。

她对此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尽快去找名医,并越来越温柔,想用人间情感,拉回他似要溺入深水的灵魂。

“我甜。”她轻轻抚着他的眉端,那眉黛黛青青,精致流掠,像随时能振飞去关山之外。

“你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你已经有了我。我们是要相守一生,生儿育女的。所以将来你会有更多牵绊,有更多在乎你,爱你的人。所以请你记住,任何时候,做任何事,请多想想我,想想未来,想想还有更多美好的日子在等候。对这个世界多点温柔,好不好?”

燕绥抬手,捏了捏她的两腮。

她凑上去,脸颊贴着他脸颊:“我香吗?我暖吗?”

燕绥也贴了贴她,“嗯。”

“当你心中有恶时,当你心情冰冷时,当你想要杀人时,当你想把全世界都踏在脚下时,你便记得这一刻我的香和暖吧。”

燕绥抬起手,抱紧了她。

文臻在他耳边轻笑:“那些都不算什么。只有眼前人最重要是不是?你说,是我做的提拉米苏不好吃?”

“好玩。”燕绥道。”

“你日后,每听了我一次话,饶过一个该饶的人,救了一个该救的人,我就奖励你,怎么样?”

燕绥:“成。”

牺牲巨大的文姑娘一脸壮士断腕的神情点头。

眼看风有些大,她便准备下桅杆,忽然目光一凝,看见远处海浪间沉浮的小点。

“有人落水,救人!”她一溜烟下了桅杆,就要招呼水手,船主忽然放下远目镜,快步过来拦住她:“等等,不能救!”

第三百一十一章 你们家主是谁?

文臻诧异地看着他。海上船只遇见落海者,救人是规矩,毕竟谁都有落难的时候。

“不能救。方才的军船你看见没?那个方向,是先前黑水峪大战处,落水的肯定是士兵,东堂人是敌人,我们没必要救,南齐人…东堂军队查这么紧,一旦我们被发现窝藏南齐士兵将领,全船的人都活不了!”

“那就眼睁睁看着人死?”文臻眼力好,已经看见海中浮沉的是一男一女,男子似乎已经昏迷,露出海面的肩膀上一个血肉模糊的洞,显然是被炸伤,女子则正拖着他在海中挣扎,但显然也坚持不了多久。

文臻明白船主的道理,海里求生的人的命是命,船上几十人的命也是命,只是不知怎的,那女子拖着男子海中挣扎的一幕,便触动了她,让她这么眼睁睁视而不见,也是不行的。

船主很警惕地盯着她,又看着上头还没下来的燕绥,水手们也聚拢来,文臻并不想在这些不相干的人面前露出武功,引发麻烦,正思考着,忽见上头燕绥手指一弹。

文臻心中一动,退后一步,呵呵笑道:“你说的有道理,不救便不救。”

船主松了口气,文臻又道:“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果人家自己能靠近这船,你们再不给人上来就不大好了哟,小心海神娘娘降怒。”

那船主看看那两人挣扎的距离,笑了一笑,心想天黑浪急,这距离似近实远,那两人又受了伤,便是神仙也游不过来。便慷慨地道:“那是自然!”

船主放心地带着水手下船舱去了,文臻抬头看,燕绥在桅杆上,弯起手指,一只手比了个圆,一只手摊平,做了个手势。

文臻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忽然明白。

老汉推车!

三十八式之一!

还没等她放声吐槽,燕绥又比了个二。

两个人,两次。

文臻目露凶光,叉腰刚想拒绝,燕绥抬起手,文臻吸一口气。

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毕竟刚立了FIAG,言而无信,下次就真治不住这魔王了。

没多久,船舷边水声涌动,又有人声嘈杂而去,随即文臻听见水手惊呼:“有人爬上船来了!”

文臻过去,果然看见那一男一女精疲力尽,湿淋淋地坐在甲板上,女子身上还缠着一根无比粗壮的海带。

有发春高手燕绥在,这满海里都是可以救人的工具。

那男女两人精神萎靡,男子苍白瘦弱,水蛇腰长条脸,女子面容倒算清秀,神情坚毅平静,文臻一看她那神情,不知怎的便觉得亲切。

像某个故人。

此时船上商客们赶来,倒有不少人怕惹祸上身反对救人的,那男子晕迷着,女子一言不发,勉强支起身子,背起男子,看那样子,竟然打算背着男子再下海去。

船主也匆匆赶来,燕绥看一眼文臻,手指连弹了三次,船主在舷梯上,连着摔了三跤。

等他终于赶到面前,已经心惊胆战,还没说话,正遇上笑吟吟的文臻,对着上头一指,以示神明在上,小心天谴。

船主脸色连变,最终上前,道:“既然已经上了船,还能逼人再下去不成?终归是两条人命,两位先留下养伤吧,且在底舱呆着,万万不要上来便是。”

众人还有些不愿,忽然有人道:“你们看他们腰上…”

这声一出,大家目光转过去,脸色顿时微变,文臻好奇也看过去,视线却被遮掩,她上前一步想看的时候,那女子忽然拔刀,一刀割断自己和同伴身上的腰佩,转手抛进了海中。

这明显是被人发现了身份,为了遮掩销毁物证了,文臻怕马上就会爆发冲突,上前一步要护在那女子身前,谁知道那些刚才还十分抗拒的海商们,对视一眼,忽然便换了脸色语气,十分殷勤地涌上来。

“快,快把人抬下去!”

“派人去底舱先收拾一处干净地方来!底舱太腌臜了!”

“我去准备吃食和伤药,另外去传船上大夫!”

“来,来,慢点,小心!”

文臻目瞪口呆地看着众人众星捧月地把这两人送下了舱,十分殷勤地抢着安排一切,商量如果东堂军船再来查该如何遮掩,又互相告诫保守秘密万万不可说漏嘴。讨论得十分热火朝天。

她忽然感觉这世界非常魔幻。这两人在她看来,武功不弱,可也不强,气质虽然不差,但明显也不会是什么高贵出身,行动举止之间,倒有些从属家将的味道,如何会得人这般尊敬?

但是她一走近试图打听,这些海商水手就停止了讨论,各自打着哈哈散开,文臻知道他们是警惕自己外来人的身份,也就笑笑。

一直等到吃完晚饭,众人休息,文臻带了一些药,出了舱,早有潜伏的英文给她指示了那两人在底舱的位置。

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光来。

里头两人在说话,文臻毫无声息地站在最后一层阶梯下静听。

“…不知道大人会不会封锁海域,如果这些商船不能及时回去,那咱们也要滞留海上,大人如果以为我们已经…”

“我现在就希望小佳争气一点,不要被咱们的失踪吓倒,回去告诉大人,惊扰了大人…”

“战事失利,大人是一定会知道的。我只希望,咱们的消息传回去的时候,不要正好逢上大人生…”

那有些沙哑滞重的女声,似乎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自己停住了口,文臻在黑暗中皱起了眉头。

生?生什么?

这两人果然是南齐将领,但是南齐将领的顶头上司,自然要参与战事,怎么听这两人口气,这位大人并没有上战场,甚至这两人还不希望惊扰他?

这不会真是说的是生产吧?

文臻下底舱,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促使着她,总想从这两人身上探听出一些消息,然而此刻听着这些,又觉得兴味索然。

她和燕绥不打算靠近战争区域,也绝不会插手,对方一个将领关她什么事。

不想再听,她弯身准备放下药丸就走,刚刚起身,忽觉劲风扑面,冷光耀眼。

她一惊却不乱,肩膀一低,整个人已经游鱼般一滑,撞入了对方怀中,与此同时手腕一托手指一旋,那砍下的刀锋便在指尖滴溜溜翻花般一转,啪地一下狠狠打在了对方额头上。

一声闷哼,那人捂着流血的额头踉跄后退,果然是那个女将。

文臻笑眯眯看着她,心中却起了恶感。这人不问缘由便下杀手,也真辜负了她一番相救以及两次老汉推车。

她不想多说,指了指小袋子装的药丸,笑道:“你两人被火炮所伤,还受了刀剑之伤,那刀上还有毒,我送你们几颗更好的毒药,可以死得更快一些,免得那毒发作太痛苦…不谢,再见。”

她转身就走,并不理会那两人怎么想。回到舱房,燕绥正在灯下看信,见她来了,抬头笑道:“季怀远知道我来了,来信请我一叙。已经派了船来,明早咱们便换船罢…你方才去做甚了?”

“没什么。看出那两人身上有毒,去送解药,结果好心被当驴肝肺炖了。”

“人家是南齐将领,你却穿着东堂服饰,对你拔刀相向才是正理。只可惜了你为了这两人,答应我的老汉推车两次…”

“我现在就把你给推海里去!”

笑闹声渐歇,转为低低的呢喃和咿唔之声,像这深蓝海水里无数透明的泡泡,从黑暗深处悠悠升腾,穿越深红的珊瑚和雪白的贝壳,被柔曼的海藻轻吻抚摸而过,最后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怀中的女子像一抔云一团玉,是最好的大厨做出的最芳香柔美的甜点,柔软遍及全体,馥郁透骨而出。也不知道是不是长久浸泡药物,以及功法特殊的缘故,她的肌肤远超常人的滑腻莹润,看着还不出奇,一旦触及,却让人瞬间从心底到灵魂,都要发出舒服至满足的叹息,柔云软月,如卧绵上。

而偏偏这样柔润的肌肤底,是久经锻炼的柔韧肢体,因那水晶冻巨缸里常日打拳,她平日里身形便分外曼妙流畅,如今那柔软里便多了寻常女子难及的弹性和张力,无论怎样的翻转周折,都轻盈自如,可作掌上舞,可化人间莲。

燕绥修长的手指穿过文臻的长发,贪恋着她肌肤的柔腻,两人都流了汗,肌肤在黑暗中莹润生光,他的眼眸亦熠熠生光,燃烧着自己都不能理解的狂热的欲望,他素日其实是个淡漠幽远的人,便是正当青春年华,虽说不上清心寡欲,但对于男女之事,也无多少执念。他曾以为,自己便是一辈子不近女色,也没什么奇怪的。

然后他至此时方才得知,原来人间欢乐,还有这一种。

原来人间,还有欢乐。

食髓知味,不能割舍。

她一直都是他最珍重的蛋糕儿。

生命便短又如何?只愿和她尽欢一日得一日,只愿令她尽欢一日得一日。

便如这天光再长,终至黑夜,谁还能因为天终将黑,便忘却白日欢欣?

天色将明的时候,文臻躺在床上,发呆地看着殿顶,轻轻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她偏头看了看燕绥,其实自从找方人和诊了脉,她就很少和燕绥再亲近,怕引发他的毒性,虽然她对方人和的说法有怀疑,但是小心终究无大错。

悄悄起身,日头还没出,她走上长廊,对着海风伸展身体,纤细的腰肢和手臂,长长舒展开去,月影镀上一层流畅的银光。

燕绥体力惊人,换成寻常女子,此刻已经爬不起身,但对于她来说,也就是有点酸痛而已。

今天就要下船,去季怀远那里探探口风,顺便寻访一下那个大夫。

文臻正准备回去收拾行李,忽然听见身后轻轻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是那个声音微哑的得救南齐女将。

文臻一看她便知道她已经吃了药,解了毒,眼眸不由弯起。

她的笑容素来以甜蜜著称,是让人一见很容易心生好感的那种,果然那女子原本有些绷紧的肩,也微微松了些。

文臻甜甜地道:“姐姐体质真是强健,这么快就能起身啦?”

那女子仿佛对她的自来熟不大能适应,抿了抿唇才道:“还没多谢姑娘赠药之恩。”

说着深深一礼。

文臻摆摆手,笑道:“小意思,小意思啦。不过我还以为你们不会吃呢。”

那女子犹豫了一下,道:“家主教过我们。当我们落难时,说好话的未必是好心,出恶言的也未必一定要害人。如果到了绝境时,在立即死和可能会死之间,宁可选择可能会死。我瞧着姑娘对我等并无恶意,遂冒险一试。”

文臻从身上摸出两包瓜子,随手扔了一包给她,道:“你们家主,听起来倒是个人物。”

“家主是这世上最优秀的人。”女子接住瓜子,却没有拆开,紧紧捏在手中。

文臻回头,看见她眉宇间的坚定之态,显然这女子是全心全意这么认为。

文臻不过笑而不语,这世上优秀的人那么多,哪有什么最不最的,但这女子的忠诚,还是值得尊重的。

她心中忽然一动,试探地道:“我昨晚好像听见说…”

女子忽然背脊一挺,目光一厉,文臻清晰地看见她手中的瓜子纸袋快要被捏破了。

“…你们家主是个女子?快要生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谁最刚?

朝堂上的纷乱,在屠绝终于倒下去之后,宛如沸水遇冰,瞬间死寂。

尤其当众人看清楚屠绝身边那一只鞋子和一根擀面杖之后。

众人呆滞了好半晌,目光缓缓转向闻老太太。

闻老太太今日上殿身份特殊,又年高德劭,之前一直也站在太子身边,太子逃开之后,就变成她离屠绝最近。

而闻老太太也是最镇定的一个,她眼瞎多年,所以嗅觉听觉反而越发强,屠绝行动带起的风声,让她很早就确定了屠绝的方位,先是扔出了一只鞋,再扔出擀面杖。

之所以没有先扔擀面杖,是老太太冷静得超乎常人,感觉到屠绝离皇帝很近,如果她扔得不够准或者棍子被砸飞伤及皇帝,那反而惹祸。所以先扔鞋,确定方位,拖慢屠绝动作,再来一棍狠的。

这一棍可比揍蒋玄那一棍狠多了,用力太过伤了手腕,老太太在摩挲手腕,张洗马附在她耳边,将方才的情形一一细说给她听。

此时李相等人终于缓过神来,姚太尉从半空落下,揉着胸口,齐声下令将刺客拖出去,又赶紧询问皇帝安好,以及赶去慰问并感谢闻老太太。

太医也急急赶来,太子咬牙忍痛从地上爬起来,带着太医前去查看皇帝情形,殷勤地要去扶皇帝:“父皇,您受了惊,还是先退朝回景仁宫休息吧。这边后续的事务,由儿臣来便好。”

皇帝看他一眼,将他的手推开,道:“去瞧瞧老太太,老太太似乎受伤了?”

太子一僵。只得转身去看望闻老太太,闻老太太也手一挡,随即躬身道:“殿下可千万别对老妇太好,不然老妇怕等会有些话便不好意思说了。”

太子又是一僵,骇然看着闻老太太。

随即他上前一步,咬牙低声道:“闻老夫人,今日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老妇算哪个牌名上的人,配和太子讨价还价?”

“闻老夫人,莫要逼人太甚!你便能中伤孤,焉知孤没有后手!”

“那就请殿下都拿出来罢!”

闻老太太推开太子,往前一站。

她这一站,纷扰立止。皇帝也看过来。

“闻老夫人有话说?”

“陛下,老妇有三问。”

“请说。”

“一问罪人锁链何以轻易掉落?”

“二问太子的证人为何暴起弑君时,避开首当其冲的太子?”

“三问太子为何不顾君父首先逃离?”

朝堂这一刻好像死了。

知道老太太刚,不知道老太太这么刚。

众人都以为,她顶多问一句,为何太子的证人会行刺陛下。

但这样的问题,谁也无法当殿确认,而一旦没有当场认定,在慢慢的辩论博弈之中,往往会偏离人们心中的第一看法。

但是老太太剑走偏锋,不谈刺客,只进行诛心之问。

这三个问题抛出来,皇帝心中种下的刺被狠狠拨了一拨不说,一旦传扬出去,太子何堪为储君?

蓦然一声嘶喊,太子猛地扑了上来。

素日风度翩翩气度温良的太子,此刻头发披散,面目狰狞,一声大喊炸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父皇,儿臣冤枉!罪人乃儿臣带上金殿,一旦出事儿臣难辞其咎,儿臣怎么会这么蠢?此人既然为刺客,想必也有帮手试图救他,之前也许就已经挫坏了锁链!刺客也并没有放过儿臣,他的锁链掉落就是对儿臣出手!儿臣一心要挡在父皇身前,是被这锁链所砸才无法挪动!”

几位老臣诧异地看着太子。之前一直觉得太子温吞得近乎懦弱,如今看来,却是颇有急智,这般情形之下,还能头脑如此清醒,四句话将三问都辩了回去。虽然依旧有些牵强,但已经给了陛下台阶,且这几个理由,也是这情形下最好的理由,几位老臣扪心自问,都觉得换了自己,也不过如此。

老臣们心中升起几分诡异的欣慰,储君不仅需要贤明,也需要才干,太子今日表现,倒让人觉得东堂未来可期。

只是转念一想到人都不在天京,弄个老太太出来,就能把才干不弱的太子逼到如此狼狈地步的那两人,又不禁扼腕若有所思。

当下又有司空群及太子门下的官员纷纷上前表示此事蹊跷,太子忠心可昭日月,想必遭人陷害,请陛下明察云云。

太子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精彩辩词便松口气,看一眼神色不着喜怒的陛下,急急磕一个头,道:“父皇…此事蹊跷!屠绝是儿臣抓获的共济盟匪首,却忽然当殿反水刺杀父皇,儿臣怀疑,这是屠绝和文臻勾结,故意被儿臣抓获,以行此大逆之事,栽赃陷害儿臣!此事,儿臣有证据!”

说着道:“带那女子上来,不可进殿,就在殿门外跪着!”

便有金吾卫将采桑带上来,在殿门外跪着,太子道:“父皇,此乃文臻贴身侍女,她知道文臻上山前后一系列行径,包括文臻先在五峰山下开包子店吸引共济盟注意,引得共济盟当家亲自下山延揽,以及和易铭在五峰山私会之事…采桑,还不速将你所知道的一切如实招来!”

金吾卫将采桑一推,采桑向前一扑,趴在门槛上,一眼看见了闻老太太,立即哭道:“老太太!老太太救命!”

众臣都嗤笑一声,有人低声道:“卖主求荣,还有脸求老太太救命!”

“求老太太救救我家姑娘!”

众臣:“…”

太子:“!!!”

不等有人发问,采桑已经哭叫起来。

“陛下,各位大人,我家姑娘费尽心思,混入共济盟入卧底。一直未有动作,是因为姑娘觉得,共济盟在五峰山上只有区区数千人,与传闻中的强大实力不符。姑娘担心,共济盟留在五峰山上的只是少部分力量,以作幌子,真正的实力还在民间,如此,便是将这五峰山上下数千人都杀尽,也动不了共济盟的根基,因此,姑娘决定等待上天梯之机,掌握共济盟高位,弄清楚共济盟的秘密之后,再从长计议,如此,无论是一网打尽,还是招安归降为我王朝再添助力,都于国有利。”

皇帝长眉一抬,太子惊骇神情未去,指着采桑,抖索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这丫鬟之前表现得贪生怕死,他才带她上殿,未想到文臻身边一个小小丫鬟,也会骗人!

大臣们却都已经信了三分。

别的不说,这一番心思筹谋,可不是区区一个丫鬟能编出来的,必然是文臻和贴身侍女透露过这样的打算。

更重要的是,这一番话,直接揭了太子的功劳!

如果剿匪根本没有伤及共济盟筋骨,那么太子的所谓平匪之功就是一个笑话!

“…我家小姐,明明功夫微薄,却为了陛下的大计,不得不用尽心思,一路上天梯,夺得至高护法之位,却因此引起原至高护法屠绝嫉恨,庆功当夜,屠绝忽然对小姐下手,将小姐掳走,奴婢无意中发现后尾随下山,谁知道因此反而逃过一劫,就在屠绝对小姐下手同时,剿匪大军忽然进入五峰山…奴婢仓皇逃窜,最终还是被屠绝的手下抓住,可不知为何,奴婢醒来后,却到了太子手里,太子要奴婢指认小姐和共济盟匪徒勾结,奴婢不从,太子便命人给奴婢下毒…奴婢不得已,只得假意顺从…老太太…奴婢一死不足惜,您快想办法,救救小姐吧…奴婢当日跟在掳掠小姐的人身后,听那人说要将小姐送给唐家…求您了…救救小姐吧!”

群臣哗然。

这一番话信息量可太大了。

竟生生将太子扣给文臻和燕绥的所有罪名,都反过来扣在了太子头上!

屠绝掳走文臻,剿匪大军就进入五峰山,采桑被屠绝手下抓住却落入太子手中,说明屠绝和剿匪大军有勾连,变相坐实今日屠绝的刺杀和太子有关。

但屠绝却又不像是太子的直接手下,毕竟共济盟几名大头目,朝中臣子也都听说过,这位屠绝在共济盟时日已久,地位又高。如果真是太子的人,以太子的性子,早就会要求他里应外合,请旨剿匪了。

所以采桑最后一句话,就回答了这个疑问,屠绝是唐家的人。

等于是说,太子和唐家有交易…

实在太惊人,太子当真这般胆大,竟敢把自己做过的事全部推给宜王和文大人?

偏偏这一段话又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采桑涕泪横流,死死扒住高高的门槛,指甲深深地抠进门槛中。

她不敢看皇帝,就将目光死死盯住老太太,多看一眼老太太八风不动的脸,就多一分勇气。

要知道,她是在代小姐攻击当朝皇太子啊!

身为一个小小侍女,居然能有这样的成就,采桑虽然心中颤栗,仍旧骄傲地觉得,就是下一刻像戏文里一样,被拖出去午门斩首,这辈子也值了。

她本不该站在这里的,站在这里的本应是采云,那么事情就真的大条了。

但是采云在被大军押解找文臻的过程中,被殿下派的暗卫给救了。但暗卫得殿下指示,并没有将采云送回小姐身边,反而找到了逃出去的她,和她说了采云的事。

采桑记得当时自己的震惊和后悔,当初小姐要在绣娘中选丫鬟,采云找过她,她也觉得采云稳重,向小姐推荐了采云。

如今采云疑似变节,采桑觉得仿佛自己变节一样,无颜见小姐。

殿下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让暗卫问她,可愿将功赎罪。

她当然愿意,于是她很快就被那批丢失了采云的军士抓住了,那批人丢失采云,不敢向上汇报,一口咬定一开始抓住的就是她。

因为有了之前“带领大军去找文臻”的行径,所以太子这边接收她的时候,也就去了很多疑心,她也表现得分外畏缩配合,和太子那边说,危机来临时,文臻竟然不管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令她寒心,因此也就不必再忠心于她了。

侍女没有武功单身流落也是事实,所以太子最终相信了她。但也没少对她一次次搜查和长期监视,但她记得殿下所说,无需她带什么药物,也无需她和任何人联系,只需要在有异样的时候配合,在该说话的时候说话。

死寂之后,太子再次爆出一声猛烈的嘶喊。

“不,不是这样的,这无耻贱婢,竟敢当殿构陷太子!”

采云伸出双手,不知何时她十指指甲全部脱落,露出发白的甲床,看着甚是可怖。

“这是太子殿下令人对奴婢刑讯逼供的证据!”

太子怒声道:“你胡扯,孤什么时候对你用过刑…”他忽然看见那甲床,不禁一怔。

那十个手指的甲床并不是鲜血淋漓的,相反,苍白皱缩,一道道的凸起,显然是用过刑罚且已经伤愈后才有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