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之所以不敢言明,是怕毁人清誉。毕竟此女子其实并不识得臣,也不知道臣这一番暗中思慕。只是臣无意中得见,又久闻朝堂中她的传说。惊其才智,感其大义,心向往之,不敢或忘。”

众臣听着,脸色也渐渐变了。

这女子,既然能被称为朝堂传说,现在除了文臻,还有谁?

燕绝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你是说,文臻?”

张洗马肃然:“正是。”

燕绝沉默半晌,忽然哈哈笑了起来,手指一翘,心悦诚服地道:“好,好,服气!”

众臣看着他,脸上都写着“阁下大胆,阁下作死,阁下走好。”

谁不知道目下无尘的宜王殿下,视文臻为至宝,据说当初有人背后轻薄了文臻几句,都曾被他麾下那群名字乱七八糟的护卫当街乱砍,如今竟然有人敢当殿直诉倾慕文大人,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燕绝心情甚好,只要燕绥不高兴的事儿,他就高兴,也就懒得再说了,似笑非笑点着脚尖。

人群里,周谦微一皱眉。

册子的事,是沅芷的献计,沅芷也不知怎的猜出了太子那边可能会用女人来诬陷张洗马,遂建议张洗马写上几首情诗,然后由殿下麾下的能人拿开墨堂刊印的诗词文集来做手脚,将那几首词重新印了然后做旧,夹入去年诗集中,以备不时之需。他交给张洗马的时候本不以为然,没想到居然真派上用场了。

还是女人了解女人啊。

只是没想到,张洗马那几首词,竟然是为了文大人写的,还当堂认了。

张洗马将那诗集摊开在闻近纯面前,静静道:“闻良媛。文大人是你的姐姐,她走的是和你完全不一样的路。我既然思慕她那样的女子,怎么会再对你这样的女子,有任何妄想?”

闻近纯盯着那墨迹,只觉得张洗马的话,像一个个耳光,狠狠扇在了脸上。

而他眼神里的不屑蔑视,更如利剑,戳得她的自尊如筛网,瞬间千疮百孔。

她嘴唇颤抖,舌尖紧紧抵着齿关,霍然抬头盯着张洗马,满心的愤怒和屈辱仿佛瞬间便要冲关而出。

为什么是文臻!

为什么又是她!

为什么无论什么时候,她以什么方式出手,她无论在不在场,都能阴魂不散地,一刀刀戳在她心上!

她拿清白做抵,却在这朝堂之上,被她再次将清白踩在脚下。

不用抬头看,她都知道,那些官儿,现在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

之前他们都相信他,现在这个姓张的,说一句倾慕文臻所以无心于她,所有人便立即信了!

那是因为,他们都觉得,文臻是云,她是泥,文臻是天上人,她是个物件一般的妾,他们对文臻再多攻讦,内心里都不敢不尊敬认可,却真正将她,视做一个连清白都可以拿来诋毁他人的低贱女子。

喜欢了文臻,怎么还会看上她呢?

那两句,那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比千言万语的讥嘲还要狠毒。

闻近纯浑身颤抖——比起被打脸,这种关于身份和尊严的天上地下的落差感,才更刺心得让人无法忍受。

那样的女子?哪样的?一样的人,一样出自闻家,论容貌文臻还不如她。不过是运气好,迷住了皇子,自此飞黄腾达,享尽荣光。而她轮上那样的母亲弟弟,那样的凉薄夫君,费尽心思,苦心操持,还要被这样轻贱!

不,她不能输。

今日如果输了,她要如何再在皇家立足?

她盯着张洗马,忽然凄怆地笑起来。

“张大人,为了开脱自己,你就该这样再次践踏一个无辜的弱女子么?”

“我没有办法,我说的话没人相信,我满身的伤不足信,我不惜清白被毁的证词不足信,几首词,一个名字,便压下了我的冤屈,那我还能说什么呢?”

她慢慢地上前几步,凄凄冷冷地盯着张洗马:“不过,连太子说的话,都没人相信,我一个东宫良媛,又算什么?”

她忽然一个转身,撞向殿中金柱!

“我只能拿我的命,来证明清白了!”

燕绥步入内室。

内室的灯已经再次灭了,他却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道:“起来。”

床上两个女子急忙从被窝里钻出来,向他磕头。

她们望着立在门口的燕绥,朦胧月影里那人身姿修长,如玉树如修竹,一头长发散披肩头,微微闪耀着乌缎般的光泽,而眼眸在暗夜中,也似这千万年的星光凝练,转侧之间便是光辉星雨纷落。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燕绥并没有避开她们微带迷醉之色的眼睛,甚至还仔细看了看两人身形,才道:“下去。”

两个女子阒然一醒,慌忙下床,都不敢穿衣服,燕绥手指一抬,被子翻卷而出,裹住那个清瘦女子,那女子刚刚一喜,床单又飞了起来,裹住了另一个女子,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噼里啪啦,枕头,床褥,床上大小物件连同帐子,都统统飞了起来,劈头盖脸地砸在她们身上。

两个女子不敢躲藏,裹着一身乱七八糟东西跪了下去。

“选你们来做护卫,就是做到我的床上?”燕绥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

两人磕头,清瘦女子低声道:“季将军说,让我们…”

“滚。”

世上很少有人如燕绥这般,把滚字也说得毫无烟火气,两女子急忙再磕头,裹着那一堆东西站起身来,燕绥忽然一挥手。

两道寒光,向两人呼啸而来。

清瘦女子霍然抬头,身形一闪不见,下一瞬她出现在床后。

丰腴女子手一抬,手中已经多了一面铜镜,当地一声,一柄装饰匕首撞上铜镜落地。

两人急忙再次跪下,燕绥却没有再说什么,也没再出手,挥挥手。

两人隐约明白这是殿下考校她们的能力,如今看来是过关了,都松一口气,急忙再次捡起被单要走。燕绥忽然道:“方才可有人进屋,看见你们?”

两人对视一眼,急忙道:“没有!”

“出去。”

“是。”

“等等。”

“殿下…”

“把你们睡过的,碰过的,摸过的,所有东西,都统统带走,从侧门走,不许经过前庭。”

“是…”

文臻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团,跨过门槛,笑吟吟招呼燕绥:“汤团好了!”

燕绥从室内转出。

文臻抬眼看他。

他已经取了冠带,散了发,换了一身便袍。

他最近很懒,除非她帮忙,是不会自己做这些事的。

燕绥在案几边坐下,低头见文臻在吹手指,便将她手指牵了,往自己耳垂边凑,这是两人惯常的小动作,文臻的手指顿了顿,依旧在他耳垂上捏了捏,笑道:“你看看这汤团好不好看?”

清亮的汤水泛着晶莹色,漂浮着一个个龙眼大的汤团,汤圆每个都呈五色,芝麻的黑,桂花的黄,猪油的白,猪肉的粉红,青菜的翡翠绿,透过透明粉糯的皮,

可以看见五种颜色泾渭分明,像一簇簇花儿,盛放在清塘玉池。

五色汤圆别处也有,但一般都是五种颜色分开,或者比较大,像文臻这样,能五种颜色清晰分明,那就是绝顶的技巧了。

燕绥看看汤团,又看看她,道:“没你好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得了滋润了些,还是终于长开了,他的小蛋糕儿,近日越发肌肤润泽,眼眸晶莹,总似含着一泊水般,转侧间流光动人,此刻汤团热气氤氲里,她越发显得眉黑目清,粉嫩婉转,绰约雾气里,一双唇粉色绮丽,也像那碗中美食一般诱人品尝。

燕绥的身子,在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时候便缓缓倾了过去。

文臻却含笑起身,十分自然地提前避让开了这一刻的索吻,道:“还有几盘小菜给你开胃。”

燕绥笑道:“夜了,吃不了这许多,来,喂我。”

文臻笑着推他:“你伤的是手指,不是手。想得美。”

她走了开去,走到门边,回头看他,正看见燕绥舀起一个汤团要吃。

她忽然道:“我总觉得季怀远有点鬼鬼祟祟的,他没和你说什么不妥当的吧?”

“没有。”燕绥放下勺子,轻轻地搅拌汤水,漫不经心地道,“他告诉了我预言的后半截,据说老大如果不收手,只有六年性命。但我看老大可不舍得收手,特别是太子马上就要吃瘪了。”

“权欲、财富、美人,本就是这世上男人都难以抗拒的东西。”文臻耸耸肩。

她脑海中忽然掠过先前那两个女人向后看她肚子的一幕,突发奇想地道:“还有子嗣,你们男人是不是也很重视子嗣?”

燕绥正要吃,闻言嗤地一笑。

文臻盯着他。

“不,以上这些,最起码,我没兴趣。”

燕绥舀起一个汤团,慢条斯理吃了,文臻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开口。

“尤其子嗣。”燕绥吃完才道,“我为什么要一个小崽子来隔在你我之间,让你把无数精力心血都花费在他身上?他会哭,影响我睡觉,他会到处便溺,脏臭不可闻。他会占据我们的床,让我没地方安睡,他会要你整日抱着,他会…”

“停停停——”文臻听不下去了,竖起手掌,“这是每个婴儿必经的阶段,你自己也是…”

她住了口,因为她看见燕绥放下了勺子。

他没有表情,密密眼睫垂落,像美人开扇掩娇容,遮住藏了万千心思的眼神。

文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燕绥的童年如此不可言说,她不能揭人疮疤。

静默里,好半晌,燕绥淡淡道:“我大抵是没给德妃娘娘添过这些麻烦,因为我听说我刚生下时险些死了,直接抱进太医院住了三个月。德妃娘娘据说当时也身子不好,三个月后才第一次见我。”

文臻不语。

一个未曾享受过父母和家庭温情的孩子,你叫他如何会期待延续自己血脉的下一代呢?

因为所得太匮乏,所以他一旦遇见自己想要的,就会紧紧抓住,不允许任何人来分享或者掠夺,这任何人,甚至包括他的血脉。

这不是自私,这是贫瘠荒漠童年生涯投射下的阴影,笼罩在他看向芸芸众生的那段目光下。

她叹了口气,问他:“那如果你有了孩子,你要不要?”

燕绥干脆地答:“不要。”

“哪怕是我的?”

燕绥抬眼看她:“你体内的问题还没解决,你不能怀孕。”

顿了顿他又道:“万一怀了,对你不是好事。我不允许你冒这个险。”

文臻望定他,忽然笑了,耸耸肩道:“别说得这么凶神恶煞的。反正我又怀不了。不过,如果以后我病好了,能怀呢?”

“那还是不行。”

“为什么?”

燕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再吃汤团,文臻忽然笑道:“怎么不动筷子了?还真想我喂你啊?那行,”她拿过勺子,舀起一个汤团,眼眸弯弯,“来,啊——”

燕绥看她一眼,很配合地张嘴吃了,忽然道:“今天的汤团是单数。”

文臻以前给他做食物,只要是按个数来的,那肯定是双数。

文臻架着手肘,托腮看着他,弯唇一笑,道:“是啊…倒也。”

燕绥抬头,看着她,半晌,他身子缓缓向一边一倾,他却用胳膊撑住,依旧盯着文臻。

文臻并没有避让他的目光,笑道:“殿下,我觉得,需要给你一个教训。”

燕绥直直地看着她。

“你来斜月海峡不是为了寻找那个所谓名医,你是直接来找大皇子谈判的。接下来你可能让我去找那个所谓的名医,你直接去静海,虽然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但很明显,你要在南齐东堂的海战中插一脚,从中博取一些利益,来要挟或者和大皇子交换,逼他以后老实一点,不要试图给我添麻烦。但是这件事,你从一开始,就把我撇在了一边。”

“你接到了共济盟在苍南不顺利的消息,却不想告诉我,因为你分身乏术,又不愿意我独自去解决;你被窝里有女人,我想你并没打算睡她们,但是你依旧不告诉我,你觉得你自己明白就够了;你认为我不能生孩子,那以后想必我想生也没机会,那是不是什么事只要你觉得,就不能再有我觉得?”

“之前你不是这样的,但是我最近觉得你有在变化,你渐渐不再相信任何人,你的心思越来越难捉摸。这不应该,我们已经是最亲近的关系,我们还要面对太多的恶意,如果我们之间都不能互相信任互相坦诚,那我们要么越来越容易被别人撬动关系,路越来越难走,要么就是最终分道扬镳。”

“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你不要再丢下一切,跟着我,护着我,不肯放开我。你该看见我的能力和强大,不需要你掠阵也可以走天下。我不希望西川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为了早点赶回五峰山你不惜受伤,我感激你的心意,但是根源在于你不信我会有办法自救。这不行,这有点伤我自尊心。”

燕绥的眼睛,终于慢慢闭上了,脸依旧冲着她的方向。

在他意识彻底模糊之前,他听见文臻声音轻快地道:“其实啊,以上,都是废话。最关键的是…今天老娘特么的,很!生!气!啊!”

第三百一十六章 骂殿

承乾殿上。

惊呼声起!

谁也没想到闻近纯如此烈性,也没发觉她走的那几步已经绕过面前的人,正对着柱子,她身边最近的是太子,太子惊呼着伸手去拉,却不知怎的还是慢了一步,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忽然人影一闪,伸掌将闻近纯发髻一拉,闻近纯惨叫一声,脚步顿时缓了,脑袋虽然还是撞在了柱子上,却只是不重的一声,但她还是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出手的人动作太猛,一时也没站立住,向他身边的人撞了过去,那人身子一转,如流水如游鱼,手掌一撩一带间,轻松便将撞过来的偌大身体拨了出去。

这都发生在一瞬间,等众人惊魂初定,才发现出手救人的是鼎国公厉响,以奇异手法化解他冲撞之力的是永王燕时信。

这位殿下难得上朝,上朝也从来不声不响,是个毫无存在感的人,但刚才那一招行云流水,毫无烟火气,轻松就将分外胖大的厉响给拨了出去,着实令人惊艳,众人都不禁多看他一眼。

但随即太子的怒喝声便惊回了众人的神智。

“张钺,你逼人太甚!父皇!父皇!闻良媛素日贤惠知礼,此事她不惜清白受损也要为我诉冤,却被这贼子逼至如此,这是我皇家的媳妇啊!若不惩治此人,儿臣何颜再为储君!”

几位老臣对看一眼,都摇了摇头。

今日之事,已经乱成一团麻,不能善了。

无论如何,皇家媳妇,被逼撞柱以表贞烈,皇家尊严不可侵犯,张洗马这罪,不认也得认了。

张洗马一旦入罪,太子就可以有机会从张洗马入手,将整件事翻盘。

周谦眉头皱得更深。

总觉得张洗马今日发难是一着臭棋,生生将先前已经定给太子的罪名,翻出了变数,再加上张洗马自承倾慕文大人,虽说抬出她容易让人相信张洗马无心闻近纯,但是更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拿来攻讦张洗马和文臻燕绥早有勾结。

除非确定张洗马一定会赢,否则都不该现在露面。

殿下和文大人,太自信了…

皇帝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今日殿上的事,桩桩件件都在扫皇室颜面,再纠缠下去,还不知道要怎样不堪。

“朝堂并非审判之所,既然各执一词,一时难明,那就慢慢审。张钺,别事且不论,你轻慢皇族便有罪,暂且先…”

“陛下!”

太监的尖利嗓音刺得皇帝眉头又皱。

“西番大王有国书递来!”

皇帝诧异地抬头,这不年不节,和西番近日正是蜜月期,好端端地递什么国书?

众人都莫名其妙,盯着皇帝展开国书,扫了一眼,脸色立即变了。

随即他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愕然,被这一眼盯得后背冷汗直冒。

皇帝看完国书,将国书卷起,抵住额头,支额不语。

众人齐刷刷看着他,此刻把这半天的纷争都忘了,都心中打鼓。

陛下性情温和,少见各种情绪,这般头痛之色,是西番又作妖了吗?

正要被带走的张洗马,目光却亮了。

皇帝默默抵了一会儿,太子忍耐不住,试探地唤道:“父皇…”

皇帝霍然睁眼,手中已经揉皱的国书,猛地向太子砸了过去!

“噗”地一声,国书砸中太子额头,软沓沓的绸缎,自然不能造成伤害,太子却如遭雷击,腿一软踉跄跪下。

他心中隐约已经猜到了国书上说的是什么了。

燕绥太狠!

他不敢再说一句话,连父皇都不敢再喊,趴伏在地,瑟瑟发抖,心中一片绝望。

他斗不过。

他怎么都斗不过燕绥。

这是个妖孽,从小就是,如阴影,如天上冷月,月下冰,冰上火,火中毒。既淡又远又凌厉,端着一张无心的脸,做这世上最寒光逼人的刀。

从小到大,无论大事小事,他这个太子,从未能在他手中讨到一分好。

他错了,之前是燕绥无心对付他,让他错觉自己可以与这个弟弟一战,所以才敢下手,却没想到,燕绥都不用亲自出面,就可以轻松打他下尘埃。

可他本无心和燕绥争竞,只要他不试图染指皇位。

如今看来燕绥心意未改,为什么忽然就选择对上他?

仅仅是因为他对文臻下手?

李相捡起国书,看了一眼,眉心便一跳。

国书是西番大王亲自写来的,说西番王女在东堂受了欺骗侮辱,东宫的妾,竟然敢拿劣质香粉冒充高级胭脂卖给王女。王女表示汉人不可信,要回西番。西番王在信中质问东堂,欺辱王女便是欺辱西番,两国既然已结盟好,何以背信弃义,令王女失望回国?是觉得西番的战马太肥了,再也越不过燕山关了吗?!

那措辞,愤怒中隐含一种急躁,令人诧异。李相忽然想起听说的一个传闻,据说年轻的西番王十分害怕他的姐姐,一心要将这位王女给送出去,如今看这态度,这位王更愤怒的,好像并不是姐姐被欺骗这件事,而是姐姐要回家这件事…

李相苦笑一声。

国书这一手,厉害啊。

哪怕是西番王女亲自作证,都有可能被翻转,但是从西番国内发来的国书,谁又能翻案?

皇帝坐在御座上,以手支额,一言不发。整座殿中落针可闻。

这个时候没有人敢说话。

当然,这个人不包括闻老太太。

她总是在该瞎的时候瞎,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此刻的肃杀气氛,上前一步,开了口。

她一开口,太子就一抖。

“陛下。老妇先前说听见令人愤怒的奇事,因而挥杖伤了石狮。如今也该说说此事奇在何处。老妇人想先求问陛下与各位大人。张洗马是陛下亲自简拔为太子之师,以陛下圣心烛照,以诸位大人识人之能,当真会认为张洗马是无耻贪色之徒吗?”

众人默然。

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轻信,但是事关皇家颜面,又有太多话不能说。

“女孙文臻,自入宫入朝以来,不说颇有建树,也当得起为国尽忠,为民谋福这八个字。她献出美食无数,创立夜市,江湖捞开遍东堂,以实业接纳救助无数贫民,更以江湖捞一成收益,拨建三问书屋,亦遍及全国,免费借书,提供住宿简餐,惠及无数贫苦士子。她寻回红薯,找到玉米,免天下饥馁之苦,更不要说协助宜王殿下,不费一兵一卒,平定长川,使我国土免分裂之灾,百姓免流离之苦…十七八岁女娇娥,别人家闺中绣花待嫁,她在两川凶险之地奔波,就这样,还要遭受风刀霜剑,背后攻讦!”

“老妇山野之人,也知为臣当为国尽忠,为将当马革裹尸。但为国尽忠者不可死于国,马革裹尸者不可受背后箭,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死于风雪!”

“老妇还记得一件事。当初长川易以福寿膏暗害满朝文武,是文臻最先发现并救助,那段时间文臻日夜不休,奔走于各位府邸,护持各位大人渡过难关。在座者想必亦有受惠者,但是现在老妇人瞧着,俱都是漠然面目,世人趋利避害、独善其身,记仇不记恩之丑态,原来并不独于民间耳!”

在场官员人人不能安坐,俱汗颜垂头急退。

“福寿膏之害,诸位大人心中应该明白。文臻救各位的,不仅是仕途,还有性命身家。文臻不求回报,也未曾以此为功。但这般的恩惠,就算不足以让各位大人为她挺身而出,难道把持本心,不随波逐流落井下石也做不到吗?”

“诸位大人的性命、仕途、身家,难道都不值得撑起一回铁骨吗?!”

瞎眼老妇之前,满朝文武齐垂首。

没有一个人能接话,敢接话。

诛心之问。

便是自问清正,立场公允的李相蒋鑫等人,也听出了一头惭愧的汗。

闻老太太笔直向圣而立,微微下垂的嘴角,撇出刚硬的弧度。

文臻并没有要她驾前骂群臣,相反,她只是分析了一下红薯没种出来的原因,让闻老太太有空对德妃娘娘提一嘴。再三称此事无妨,等她回来也一定能轻松解决,请祖母不必担忧,万万不可强出头。

可她意难平。

她这把年纪了,多活一天也是多浪费一天粮食,怕什么打击报复?这起子无情小人,她今天得把他们骂服气了。

不仅要当面骂,还要变着花样骂,还要给他们骂出记忆和教训,骂得他们从此以后,再也不敢随波逐流,落井下石!

她知道今日得罪的不仅是群臣,还有皇帝,口口声声,亦在责他看似温厚懦弱,实则凉薄。

闻老太太看着表情淡淡的皇帝,心中冷笑。

既然是温厚宽慈闻名的主子,自然也不能因为一位瞎眼老妇为受怨孙女张目,怒骂群臣便降罪罢!

“老妇眼盲之人,半截身子已埋黄土。想来便是今日宫中为孙女说几句的机会,也难再有。但一朝为臣,官声如何,自己知道,百姓知道,三问书屋的贫苦士子们知道,未来百年之后,便史册不载,民间散卷知道!”

众臣霍然抬头。

皇帝眼眸一跳。

所有人瞬间出了一身汗。

文臻很早就开始办三问书屋,如今已经不知道办了多少间,恩泽士子无数,这些穷苦书生,想必都视她为恩人,一旦得知她被冤枉,被亏待,可想而知,会流传出多少影射当今的话本传奇,而这些话本传奇,自己想必也要扮演一个不光彩的角色,百年之后,都要在人们的嘴皮子里车轱辘嚼!

史笔如刀,士子手中笔也是刀!

所谓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那是枭雄心性。对于大多数苦读十载效力皇家的官员来说,赢得生前身后名,才是要务。退一步,宁可籍籍无名,也不可遗臭万年。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站起,竟对着闻老太太微微一揖:“闻老夫人一席话,朕听着,汗颜无地。老夫人女中豪杰,见识卓越,真真是今日殿前的祥瑞。您一席话,朕和诸臣,都会铭记在心。”

众臣大惊。皇帝素来宽仁谦和,但这番当殿行礼举动也前所未有,众人急忙转身,跟随着皇帝向闻老夫人行礼。

皇帝又道:“只是朕也要代诸位大人向老夫人解释一句,文臻所涉案情,也需要时日辨别查明,诸位大人并非谄媚阿谀无骨之人,只是朝堂之事需持重深省,从长计议。诸卿都为朕肱股之臣,无论于朕内心,还是将来千秋史笔,自有美名流传。”

老臣们眼泪唰地流了出来,都凄声喊:“陛下!”

大殿之上头磕得邦邦响,臣子们齐刷刷跪了,红着眼睛不住磕头。

得皇帝亲口维护,代为致歉解释,这是千古未有之恩遇,众人此刻心中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即剖出丹心,为陛下死上一回,才能诉尽心中激越澎湃于万一。

得明主如此,此生夫复何求!

闻老夫人也深深吸一口气。

并不是为了皇帝纡尊降贵这一揖,她多年前便和还是普通皇子的皇帝打过交道,多少知晓一些他的脾性。她只是有些懊悔。

本想骂醒臣子,为孙女儿日后铺路,未曾想这也能被皇帝用来市恩。

明明是皇家无情,亏待功臣,最后却令皇家得益,文臻却可能因此要得罪人了。

她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

这一届皇帝如此宽慈仁厚,史书必将留美妙一笔,而继任者的压力也就随之增大,比如经过这一届仁厚之主的大臣们,能接受宜王殿下那样的主子么?

好在,殿下无意于皇位,自然也就不必担心殿下为皇位步步艰难,牵连孙女儿了。

她退后三步,深深躬身,“老妇于金殿之上狂妄僭越,大放厥词,都赖陛下和诸位大人宽慈。老妇今日冲撞陛下,但有罪责,皆由老妇人一人担当,还请勿要牵连老妇那完全不知情,还在西川遭受追杀掳掠,下落不明的孙女儿…”说着两行泪已经无声落下。

这老妇人一直刚硬铁直,打得大臣,骂得皇帝,砸得金殿,揍得刺客。此刻落泪,众人更觉震动。李相当即上前,扶起闻老太太,低声劝慰。上头皇帝已经道:“老夫人放心。朕这就令姚太尉发文西川临近并州承州郡尉,调拨当地军队寻找解救文臻。至于你等今日朝堂所告之事,涉及皇族的,由宗正寺主理调查;涉及凶杀之事,由大理寺查办。”他顿了顿,缓声道,“太子,就先在东宫自省吧。东宫诸人一并自省,无朕旨意不可出宫一步。待有司调查清楚所涉罪状再议。”

说完他便起身,神情疲倦,太监高呼退朝,众臣领旨,如潮水般退去。

这般涉及东宫的大案,要想在殿上就给个章程是不可能的。闻老太太目的已达成,再不多话,也在张洗马搀扶之下离开,张洗马跨出大殿时回望一眼,只看见大殿之上一片狼藉,血迹斑斑,太子失魂落魄坐在满地凌乱之中,背影茕茕。

他叹息一声,转开眼睛,迈出高高的门槛。

“屠绝今日为何忽然发难?”

“不知。想必还是着了道儿。那两人手段实在太过厉害,令人防不胜防。”

“您瞧如今该怎么办?趁势把太子解决,一劳永逸?”

“解决他又怎样?安王有军,宜王有势。踩倒太子,便宜的是别人。”

“那…”

“我们要的只是乱,东堂越乱,大家越有机会,准备时间越长。所以,你派人去天牢,仿照燕绥那边的手段,把屠绝杀了吧。”

第三百一十七章 抢老婆这种事

黑暗的天牢里,先前如疯虎一般的屠绝已经平静下来,呆滞地望着斑驳的牢顶。

他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却不知为什么会发生。

事已至此,必死无疑,他反倒平静下来,也不去想原因,打定了主意,审讯的时候一定咬紧牙关,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撬出一句话来。

他伸手摸了摸颈项,他颈项上有个小小的痦子,那里藏着他为自己准备的毒药。

如果熬刑不过,那就自戕。无论如何不能把公子牵扯出来,让朝廷过早地盯上公子。

头顶忽然一道风声掠过,他霍然睁眼,还没跃起,一条人影已经掠到他面前,手掌一翻,掌心里一道令牌令屠绝眼睛一睁,喜道:“公子!”

他翻身而起。

公子派人来救他了!

那人点头,道:“快跟我走!”伸手来拉他。

屠绝正要去接,那人忽然手掌一翻,掌心里寒光一闪,屠绝一惊,下意识伸手一挡,先是叮地一声,随即嗤一声轻响,屠绝只觉腹部一凉一痛,骇然低头去看,只看见肚子已经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若不是他警觉,拿手一挡,手上又有重镣,挡住了大部分的刀锋,这一刀就能要了他的命!

屠绝猛然向后翻倒,带出淅淅沥沥一地血液,他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黑衣人,嘶声道:“你…你们…公子…”

那人眼神掠过一丝懊恼,挥刀又要扑上,忽然外头有声响隐约传来,那人一跺脚,纵身而起,再次从天窗上跃了出去。

那人临走时,手掌一挥,一点黑光落入乱草堆中,随即烟气腾起,屠绝盯着那烟气,眼底掠过一丝绝望。

他认得那黑丸,是唐家小楼里的秘密毒药之一,一旦散发,方圆百米之内,沾上一点皮肤都会立即毙命。

他猛地蹿起来,捂着腹上伤口,扑到牢门前,将栅栏摇得山响。

“我要招认!我现在就要招认!快来人啊!快来人!”

留山在东堂南部的地图上,看起来像个弯弯曲曲的大蜈蚣,长长的身躯是连绵千里的山脉,两边的支脉和河流则是延伸出的无数蜈蚣脚。

而在这只蜈蚣的中段,就是文臻和燕绥当初选定的留山千秋谷所在,那一处山脉最宽广,河流最丰富,林木最茂盛深邃,是当地最优秀的猎手也不常去的地域。

文臻坐在饭桌边,对着三个铜板一张的简易当地地图,圈出了留山当地百万土著最信奉的大祭司和祭女所在的古田山寨。

而她自己的位置,离千秋谷和古田山寨都算近,一日赶路可至。

这里是一个颇为繁华的聚居地,一半当地土著,一半汉人,是附近数百村寨交易所在地,自然也是信息流动最频繁的地方。

千秋谷大得很,周围地形复杂,她一个人离开,不确定具体位置。但是那许多人,总是要采买物资的,她在隐蔽之处留下了接头暗号,现在在等自己的属下前来接头。

“客官,菜来咯!”

小二托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托盘来上菜,文臻放下地图,眼神对四周一瞟,周围人不少,吃喝得热火朝天,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但她总有种被人盯住后背的感觉。

她不动声色,看着小二上菜,一盘…油炸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