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真是作死哪。

凤翩翩在焦急地询问她有没有事,文臻想了想,道:“三当家,出了点岔子,现在,我们的计划要改一改了。”

片刻后,文臻的房内大乱,但是房门始终紧闭,随即又有谷中的大夫匆匆赶来,小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共济盟的宿营地因为一直在动工,人们已经迁到别处暂住,所以营地内空空荡荡。

杨庞同在亲信的搀扶下,从一个最角落的破旧帐篷里走出来,看向那个方向,嘴角勾一抹冷笑。

他向大祭司汇报了大当家秘密来到共济盟的消息,并指出了大当家所住小院的位置,没想到大祭司果然神通广大,麾下的神通姑姑竟然可以隔空降雷,不动声色便劈了大当家一个措手不及,看那边小院慌张动静,明显大当家情况不妙,等会人们聚齐,将这神通一流传,还怕共济盟不臣服?

自古以来,神秘莫测的杀人手段,最能震慑人心。

一个汉子鬼鬼祟祟从小院那方向回来,杨庞同递过一个眼色,对方点点头。

杨庞同眼底掠过喜色。

他抬手,示意身边人放出烟花信号。

大当家已中招!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蜿蜒山路上蜿蜒行着长长的队伍。

山路上也有很多的土著居民,看见那队伍最前方的黑色画蛇蝎蚁蜂蜈五色彩虫的旗帜,都老远退到路边,双手抚胸行礼,口称大祭司德辉沐浴留山。

队伍正中的乌木舆上,雕金嵌玉,垂着五彩丝穗,丝穗上吊着一颗一颗乳白色的珠子,看上去有点像骨质,风过时琳琅作响。

透过骨帘,隐约可以看见里头端坐的人,长发披散,只束一根乳白色丝带,着一身黑底绣五色虫宽袍,束五彩编织腰带,身姿纤细,脊背笔直,但脸上却总罩着一层淡淡的黑气,不辨男女。

在这架最大的车马之后,还有一架稍小的车舆,白玉作饰,琉璃为顶,更加精致华美,里头一左一右两位女子,左侧女子红色长裙,露半截晶莹玉臂,臂上戴着无数金钏玉镯,足有十几个,一动便叮叮当当乱响。

右边女子却只穿着普通留山女子衣裙,脸上戴着面纱,坐姿十分优雅。

四面土著看见这两位女子,又下拜称祭女。

长长的队伍在经过满花寨子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满花寨的石碑旁边,有十几位女子在含笑等待,最前头一人,面貌端庄温婉,做妇人装扮。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几位男女,面貌都十分平常,看人时眼神有的漠然冷厉,偶尔有人眼底还有精光一闪。这些人并不看四周百姓,正准备漠然走过,后头却有铃声响起,最前头一个男子便走过去,过了一会,一个矮胖妇人被带着过来,对满花寨子门口等候的人笑道:“阿节寨主,你是来迎接大祭司和祭女的吗?”

阿节笑道:“是啊,我们前来保护大祭司,愿为大祭司前驱。”

“那请寨主随我们来。”矮胖妇人示意她们走在最后。

阿节微笑着带人跟了上去。

她身后,文臻抬头看了那彩舆一眼。

杨庞同放出她已经中招的消息之后,果然大祭司放下了戒心,浩浩荡荡地带人来了。

原计划,她是要亲自扮成阿节,把大祭司的队伍带上死路,但现在她和林飞白都是伤后衰弱之身,凡事需要保险一些,便换了一个人扮演阿节,这回特意选了一个和阿节有点相似的妇人,文蛋蛋已经回来了,自然会做好伪装工作。

文臻身体虚弱,文蛋蛋回来后自动滚回她的辫子上,她也就没注意到文蛋蛋回来后异常的心虚的安静。

林飞白一直安静地站在她身侧,两人看着假阿节被那个矮胖妇人邀请着,上了那辆祭女彩舆。

文臻递了个眼色,假阿节便招手呼唤文臻走近一些,就近在舆下伺候。

文臻眼角瞄着那两个祭女,按说坐在右边穿着普通女子衣裙的那个,应该就是闻近檀,但是哪有那么多的应该。

两位祭女都对假阿节点点头,并不与她多攀谈,这倒让文臻放下心,她就怕假阿节多说几句就要露馅。

她观察了一下,发现两个祭女都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一人看左边,一人看前面,那个穿着普通的女子,一直直勾勾盯着前面,文臻顺着她目光落点看过去,发现她看的好像是最前面那几个疑似天机府出身的人。

她的目光又落在前面轿子上的大祭司身上,总觉得他身上看起来哪里很违和,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违和。

彩舆上,假阿节的手指轻轻一弹。

一点青色的粉末悠悠飞了出来,在对面两位祭女面前飘荡。

文臻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点粉末,那是蛊术中的牵引蛊,对身上有蛊术痕迹的人有效,无论是被动还是主动沾染蛊,都一样。

祭女在留山已久,不可避免要和蛊术打交道,而闻近檀来留山时日不长,又一直呆在千秋谷,去总寨不过几日,论起沾染蛊的气息,肯定比不上祭女。

那点青色粉末,落在普通衣裙女子身上。

文臻看了一眼那臂上戴了无数手镯的女子一眼,却见那女子抬起手臂,一股淡淡的香气袭来。

和这留山女子喜欢用的浓烈的花香不同,这女子身上的香气,气味清逸又复杂,文臻竟然从其中闻见了好几种香气,宛然便是有前调后调的感觉。

这样的香,只有听过她描述过现代香水,又对制香有一定天分的闻近檀才能调得出来。

文臻确定了目标,放下心来,稍稍后退一步。

等下这队人进了千秋谷,入了她的包围圈,先把小檀抢出来,留山的问题就解决了。

事情进行得顺利,文臻舒了一口气,疲惫感袭来,腹下隐隐疼痛。

身体状况终究太差,这才几步路就吃不消了。

一只袖子伸过来,看上去是打蚊虫,却轻轻在她额头一按,擦去了她额上的细汗。

那袖子上清凉气息如雪,在她额上稍稍停留,文臻眼前幽幽的黑,黑暗中林飞白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都是关切。

文臻此时不能拒绝“贴身侍女”的关切,头微微向后一仰。

林飞白的袖子立即便收了回去,垂下的袖子底的手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

文臻知道他要干什么,此时怎么能让他再耗费内力?立即抽手,为了表示抗拒的决心,力道大了些,两人的手都弹了起来,撞在彩舆上,惊动铜铃,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舆上两位祭女都看了过来,文臻心中暗暗叫苦,但那普通衣裙女子随即便漠然转头,而那个臂上无数手镯的女子,则盯着两人的手,看了好一会儿。

文臻以为她是认出自己来了,随即发觉这女子的眼神,竟然似乎隐隐藏几分羡慕之意。

文臻怔了怔,几乎以为自己看错,当她再看时,那羡慕眼神果然不见了。

再一抬头,千秋谷已经不远,离千秋谷还有数里的时候,四周山道上已经全是人,越接近千秋谷,人越多,千秋谷口有一片大的空地,现在已经几乎全是人。

文臻心中暗暗叫苦,她还是低估了留山大祭司在当地的声望,这些山民已经不等天黑就已经早早聚齐。

等下闹起来,万一被大祭司裹挟百姓,或者出现混乱踩踏致人伤亡,她想要和平拿下留山的愿望就彻底破灭了。

而且大祭司的举动和她想得也不一样,对方并没如她揣测的那样,会派天机府天授者暗中搞破坏,然后趁乱拿下千秋谷,对方竟然就这么堂皇光明地一直到了千秋谷前。

看样子对方很有信心,所以要在百姓面前强势打压下千秋谷,以进一步巩固民心。

好在她也有第二份预案,所以当大祭司的车驾到了千秋谷门口时,凤翩翩潘航带着熊军和共济盟的高层也就直接迎了出来。

凤翩翩脸色很不好看,直截了当一抱拳,道:“请问来者何人?至我千秋谷有何贵干?”

这话顿时引起了留山山民的愤怒叫骂,但是大祭司只抬了抬手,所有人便住了口。

留山大祭司的声音很是平缓,听起来空灵漠然,让人感觉这声音不像从他口中发出来的,像是自不知处传下,倒真有几分天上人的感觉。

“立火节至,本司向上天请卦,天神择千秋谷为起坛圣地,所以本司带领我留山之民前来,以求天神至高福祉。本司不知道,留山千秋谷何时成了他人地盘?”

“天神垂爱世人。留山既然古田能起寨,满花能容蛊女,为何千秋谷不能容我兄弟姐妹?既然我们在这里,在千秋谷起坛为何都不提前告知我们?难道大祭司往年在别处开坛,那些骨蛇寨,乌衣寨,满花寨,都是可以不告而进吗?”

“骨蛇乌衣满花都是千百年恭伏于天神脚下的虔诚子民,自然能获得全体留山百姓的尊重,但对于亵渎者,不敬者,天神只会临之以威!”

大祭司话音未落,千秋谷里豁喇一声响,一道白光闪过,随即里头一阵惊呼声传来。

“天啊,青天白日降雷,劈死刘坛主啦!”

凤翩翩潘航色变,外头留山百姓们却都欢呼起来。

“大祭司神通!”

文臻的目光落在队伍前面那几个人身上,她看见一个青衣少年身躯僵直,一个少女十分瘦弱,一个胖子肚子一直在微微弹动,还有一人一身黑袍,面容干瘦,一双手十分细长,此刻指尖正在微微颤抖。

文臻目光落在这干瘦汉子身上,悄悄做了个手势。

一阵风过,一只鸟从男子头顶掠过,他似乎处于某种虚弱状态,都没察觉。

文臻对凤翩翩使个眼色,凤翩翩回头喝道:“怎么回事!”

有人从谷中奔出,大声道:“啊误会!误会!不是青天劈雷,是伙房炸爆米花不小心撞翻了炉子,炸到了刘坛主的手指!”

“哈哈叫他嘴馋,活该!”

留山百姓:“…”

大祭司冷冷笑了一声,“天神仁爱,喜天下所有诚实勤恳的子民,但千秋谷诸位却是满嘴谎言,明明被天神赐下的神通大能惩罚,还敢当面不承认?既如此,那便让大家都看清楚吧!”说着一指凤翩翩。

共济盟帮众急忙涌上,将凤翩翩团团围住,大祭司似乎不屑地笑了笑。

文臻嘴里微微鼓起,一边吹着无声的哨子一边运足目力盯着大祭司脸上的黑雾,自己的微视之能,能物体上的细菌都能看见,按说能分解了这黑雾,但是她终究伤病未愈,无法一心二用,看了半天,还是看不清楚。

大祭司说完,微微偏了偏头,那黑衣干瘦男子身躯一声颤抖,盯紧了凤翩翩,手指猛地一痉挛。

“豁喇!”

又是一声雷响,近在咫尺,惊得众人齐齐一跳,眼前一阵白光闪过,伴随着焦味弥漫,一时什么都看不清楚,耳中只听见一声惨叫。

但这声惨叫,是男子的。

众人一边惊叫,一边大喊天神神通,一边眼泪连连地揉眼睛,等到好容易看清楚眼前景象,都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场中确实有人半身冒烟,满头焦黑,却并不是千秋谷那个女主事人,而是大祭司队伍最前面的那个黑衣干瘦男子!

百姓们不明白,大祭司队伍里的人却最清楚此人就是驭雷者,因此神情骇然,很多人赶紧向两座彩舆靠拢,而凤翩翩此时的笑声也及时传来:“怎么?不是说要当面劈我来着?怎么反倒劈了自己人?要按你的说法,激怒天神就会遭到这样的天谴,现在看来,真正激怒天神的人,好像是你们啊!”

留山百姓对于天神的敬畏深入骨髓,闻言都惊疑不定地向大祭司看过来。

大祭司是神在人间的话事人,如果天神选择劈他的人,那自然是他的人出了问题。

文臻手背在身后,掌心里簌簌落下一些小米。赏给方才偷偷将空管尖针插在黑衣男子头顶发冠上的八哥。

引雷装置不是那么好自制的,但好在这个能控雷的人,自身能发出雷电,自然也是敏感体,在极近地方劈的雷,自然很容易就会被引到他自己身上。

此刻他凄惨倒地,也没人理会他。大祭司似乎震惊了一会儿,但随即便恢复了平静,道:“天神选择了先惩罚这个人,自然是因为他暗中行了卑劣之事,也许他暗中勾结了你们也未可知。但你等化外之民,切不可随意出言亵渎我神意旨,否则必将受到天惩——”

他话音未落,忽然铿然一声,似乎是金属撞击声响,随即潘航退后一步,手捂胸口,脸色微微一抽,而此时凤翩翩一声厉喝,忽然跃起,举剑抡身一旋!

她自人群中暴起,旋起的剑风腾腾如云团,周围丈许地面被剑风所掠,飞沙走石,而剑光闪耀如流星曳带,众人被刺得纷纷捂眼。

大祭司爆喝:“退——”

话音未落,一声惨叫,空中血花飞溅,飞溅的血花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她似乎想向后逃,但最终因为受伤,一个踉跄,身后潘航手臂暴长,一把拎住她后心,将她狠狠掼在地下。

她身形出现时,大祭司阵营中也有人抢出,想要救她,距离比潘航离她还要近一些,但是对方也只跨出一步,看见凤翩翩眼神后,就立即退了回去。

文臻心中叹一声。

隐身。

安王真是下了血本,连这样的天授者都派了出来。

她自从确定大祭司那里有天机府中人后,就要来了全部天机府天授者的资料,虽然不知道是哪些人会被派来,但是排除掉她和林飞白已经杀掉的,剩下的,她都做了准备。

她说过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看是天机府库存足,还是她的手段多。

今日出来的千秋谷中人,衣裳里都穿了护身甲,防的就是隐身者。

资料表明,隐身者天赋太高,所以武功不会太高,最大的可能是用匕首,因此挡住要害就行。

留山百姓看见那少女突兀出现,已经惊到不会言语,正要喊大祭司神异,又看见神通姑姑被擒,顿时不知道喊什么好了。

潘航脚踩着那少女,问大祭司:“这回这个,也是和我们勾结,然后天神再次查知了她的异心,所以不管我们,先惩罚了她?”

他的语气满是讽刺,那少女伏倒满是血迹的尘埃,听见这句话,霍然抬头看对面的大祭司,眼神充满哀求。

大祭司这回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道:“自然是这样的。”

少女的头颅无力地垂了下去,身下的泥土渐渐湿了。

潘航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神色,头一摆,“带走。”

他残忍地笑了笑,道:“既然是你们的叛徒,又对我出手,这种双重叛徒,我们也没必要客气,拖下去,剥皮曝尸示众。”

那少女又霍然抬头,有人上前来拖她,她拼命扒着地面,向对面嘶喊:“大祭司救我!兄弟们救我!我不是叛徒!我不是!”

大祭司队伍一阵骚动,大祭司一直稳稳地坐着,一言不发,最前面那批天机府中人,有人变色,有人低头,有人一片漠然,但是也没有人站出来。

倒是后面彩舆上,那普通衣裙女子,腰直了直,似乎想说话,但随即被那个矮胖妇人拉下。

文臻一直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同时对潘航的行事很满意。

凤翩翩终究心太软,不够决断,潘航却是个冷酷坚毅之人,和凤翩翩正好互补。

有惨叫从谷内传来,谷口数千人鸦雀无声,人人听得心中惨然又凛然,很多少女看大祭司队伍的眼色已经变了。

文臻听着,心想装得还挺像。

没多久,有人从谷中拖出一团血淋淋的肉体,吊在谷口的树上,众人都倒吸一口气,有人当场吐了出来。

潘航踱过去,有趣地上下打量了那团血淋淋的东西,然后行了一礼,唏嘘道:“姑娘,我们本不想杀你的,哪怕你刺我那一刀对着心脏实实在在,但各为其主,无所怨尤。不过,说实话,杀你的也不是我们,杀你的是上位者的虚伪,同行者的背叛,和你以为的兄弟姐妹们的无情。”

“你且去吧。举头三尺有神明,芳魂不远,恩仇自决。”

大祭司队伍里,那些天机府中人,激灵灵打个寒战。

大祭司还是稳稳坐着,文臻觉得他像个莫得感情的机器人。

第三百三十九章 搬起石头自砸脚

接连当众折了两个天授者,更要命的是,这种折法,还寒了自己人的信任,伤了百姓的心。文臻算着,不会再有第三个天授者出手,试图展现神迹了。

果然随即,千秋谷内轰然连响,仿佛无数天雷炸开,地面震动,灰尘漫起,人们惊叫倒地,一片混乱。

谷内也有无数惊叫声响起,还夹杂着一阵狂放的狞笑,杨庞同的声音遥遥响起:“千秋谷当家杨庞同,已诛共济盟大当家及此间恶徒,恭迎大祭司!”

随即一朵烟花自谷内蹿起,白日青天中盛放。

众人仰头望着,凤翩翩惊叫“不好!”和潘航带着人转身往谷里冲去。

谷内轰炸声,刀剑交击声,惨叫声交织成一片,不多时,又是一片烟花炸起。

混乱里,大祭司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千秋谷中人,抢占地盘,亵渎天神,攻击祭祀,倒行逆施,天神予以地火惩戒,诸位子民,且随我去收服千秋谷,重开祭坛!”

百姓们从地上爬起,昏头昏脑地,下意识随着大祭司的队伍往谷里走。

文臻一手按住腹部,一边吹哨,山林间瑟瑟风响,很快蹿出一头野猪来。

渐渐又有些猴子兔子鹿之类的兽类出现,没什么猛兽,当初共济盟入住千秋谷时,就把附近猛兽都清理过。

但是不管怎样,突然出现的野兽还是令百姓们停住了脚步,有人大叫:“大祭司您这是不许我们进去吗!”

文臻听出这是妙银的声音,她因为和阿节的过节,自然不能公开出现,文臻安排她混入百姓人群,见机行事。

随即妙银又喊:“大祭司又展现神迹啦!咱们听大祭司的,先不进去。”

轰地一声,千秋谷山门口的岩石忽然塌了半边,堵住了一半路,也将里头的场景显露给了外头的百姓。

百姓们一见里头乱象,都心生犹豫停住脚步,连野兽们什么时候悄然离去都没注意。

文臻跟随队伍跨进谷内,吁出一口长气。

腹下撕裂般的剧痛,她实在支撑不了多久的驭兽之哨,而且她的驭兽技巧也从来不正宗,不过短暂片刻。

她不能让百姓跟进谷内,但又不能让百姓完全看不见谷内情形,因此谷口也埋了炸药,炸开了入口,却又堆积石块,让人不好进入。

谷内浓烟滚滚,到处都是火焰和黑烟,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一些人,杨庞同带着他的一百来号人,挥舞着带血的刀,大声笑道:“祭司大人,天降雷火,已经惩罚了这里头的领头人,剩下的贼子还在负隅顽抗,还请您执行神的意旨,降下神罚!”

始终高高坐在舆轿上,八风不动的大祭司那沉厚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远近皆闻:“千秋谷中人虽有异端之罪,但一切都应遵循我神意旨。如此,我舆轿将自行行走,所经之处西南方向,即为有罪当罚之人,若千秋谷中人及时幡然醒悟,跪地缴械投诚,本司宽慈,自会给予活命之机。”

他话音未落,身前便多了三柱香,那烟气竟然是鲜红色,一线鲜明袅袅向前,连谷外的百姓都能看见。

烟都是向上飘,很少有向前的,这一手顿时又引起众人欢呼神异,林飞白却忽然拉了拉文臻袖子。

文臻顺着他的眼光,看向队伍最前头一个少年。

那少年身量高颀,只比燕绥矮一点,很瘦,脸色苍白,容貌普通,眼神空茫又恍惚,看一眼就让人不舒服。

文臻怀疑他是不是用了面具,但是那眼神里的飘忽,却肯定是真实的眼神。

想来是个天机府中人,只是还没出手,不知异能为何,她虽小心戒备,却也没看出什么别的不对。

她疑问地看林飞白,林飞白悄声道:“我刚才看见他看了那个胖子一眼,然后那个胖子弹了弹手指,那烟气就变成这样了。”

文臻心中一动,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忽然她回头看看,发现祭女车驾上,那个臂上戴无数手镯,疑似小檀的女子,似乎在凝视着这个少年。

什么意思?是近檀已经认出她来,在提醒她要注意这个人吗?

此时先前架舆的人已经放下舆退下,然后,众目睽睽之下,那舆轿果然自己动了起来。

谷外百姓看见这一幕,齐齐跪下,山呼万岁。

文臻呵呵一笑,心想神棍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展示神迹。

她这回盯紧了那少年,果然看见他眼珠对身后一轮,但文臻没发现有谁有什么动作,林飞白却忽然道:“有两个人不见了。”

这话一说,文臻顿时浑身汗毛一炸。

还有两个人能隐身!

大祭司带来数百人,人群里忽然少了一两个人,外人谁能察觉?文臻心中庆幸,她在翻看过天机府资料后,制定的计划就是不现身,不然这几个能隐身的,不就是留着对付她的?

现在,这两个能隐身的,去抬舆轿了。

所以舆轿走得很慢。

文臻盯着那舆轿前行的路线,嘴角慢慢勾起。

这个路线,自然是杨庞同向对方提供的路线,杨庞同在千秋谷里埋下了火药弹,他提供给大祭司的,自然是没有火药弹的路线,而大祭司所说的所经之处的西南方,自然是有火药弹的地方。

但是,这是杨庞同的以为。

事实上,所有的事情都在文臻注视之下,她让人报给大祭司的,自然是相反的路线,大祭司走的路,才是充满火药弹的花路。

她要看看踏上硝烟之路的大祭司,还能有什么天神的神迹来护佑他毫发不伤。

大祭司已经当着留山百姓的面,表示了被炸死就是受天罚,那么当他自己被炸,他的神坛也就崩塌了。

再加上之前种种行为已经给百姓种下的怀疑,文臻相信,留山百姓对大祭司的忠诚一定会打一个大大折扣,在这样的基础上,千秋谷适当表现出善意,她再让闻近檀借助文蛋蛋或者她自己的驭兽哨表现出一点神异,千秋谷很容易就能取代崩塌的祭坛,成为留山百姓心中的神的代表。

文臻从没想过要破除迷信,替百姓扫清妖氛,神权向来有利于对底层百姓的统治,既然如此,她何不拿下?

文·从不滥好心·臻,看着大祭司的舆轿果然向死亡路线而去,心中一喜。

随即她忽然发觉,这次队伍行进的顺序有了变化。

舆轿在前,祭女的轿子却没有紧跟其后,本该在最前面的天机府中人,也留在原地。

这本是好事,文臻对远处的凤翩翩使了个眼色,凤翩翩点头会意,悄悄往祭女轿子逼近。

大祭司的舆轿飘了过去!

此时她忽然听见轻微的噗地一声,像什么东西喷出的声音,前头大祭司面上的黑雾忽然散了一瞬。

极短的一瞬,短到一直凝望着那边的文臻都没看清黑雾下的面容,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忽然抓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不对!

这事儿进行得太顺利了。

大祭司就算和杨庞同早有勾连,似乎也不该这么相信他,都不派人试探一下就自己踏上那路线!

文臻看一眼谷中,除了几个冒充尸首的帮众,还有一些用来麻痹大祭司的帮众稀稀落落站着,大部分人还留在工程主要所在地的后山。

因为最近伙食好,大家干劲大,千秋谷的各项工程进展很快,因此文臻特意停了山门口的工程,将后山其余的工程机关都挡住,以免被大祭司的人发现并破坏。

这样安排也有避免在接下来的爆炸中,误伤己方的意思。

文臻忽然走了过去。

这时候她忽然走出队伍十分显眼,林飞白大惊,想要拉住她没拉住,只得也跟了上去,却又做了个手势,示意其余的满花寨子的人不要动。

文臻一边走一边将藏在发辫里的文蛋蛋给放了出来。

之前她一直将文蛋蛋藏在头发里,是怕这里是留山,了解蛊的人太多,文蛋蛋很可能也出身这里,这里的人会认出它来。

但此刻,一颗琉璃珠儿在她乌发上闪光,经过的人都不禁看一眼。

她先走过了祭女的轿子,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反应,文臻走过去的时候一个踉跄,撞了轿子一下,两个人都诧异地看过来,依旧没有任何别的反应。

文臻心一沉,看向前方大祭司舆轿。

那舆轿离最近一颗火药弹只有半丈距离了…

千万不要…

林飞白一直盯着她,脸色猛变,一把扣住她胳膊,文臻反手狠狠一甩,林飞白踉跄一步,文臻也因为用力过度牵动伤口踉跄一步,林飞白不敢再拉扯她,眼睁睁看着她忽然大叫:“大祭司,您东西掉了!”捂着腹部飞奔追去。

文臻三两步追上,一手挥舞,手中文蛋蛋滚来滚去。

那端坐的大祭司依旧没有回头,没有动,但他广袖下垂的手指,指甲一直抵在轿底的木板上,此刻咔嚓一声断了。

文臻一眼看见,如遭雷击,再一回头,看见舆轿轿杆边缘已经到了预设的火药弹埋藏点!

她拼命大喊:“翩翩,停下!”

同时已经蹿上舆轿,一把抱住大祭司,就要往舆轿下扔。

她知道自己此时的体能已经不能带着她逃跑,只指望能扔出去叫林飞白接住。

但她依旧对自己的体能太过高估,这一拉,她才发现对方身上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锁住了,根本拉不动。

文蛋蛋飞跃而出,骨碌碌滚了一圈。

文臻咬牙往对方身上一扑。

与此同时对方也往她身上一扑,而文臻身后,有个温暖的怀抱猛然覆下。

“轰!”

巨响声惊天动地。

巨响里整座车都被震歪,撞在旁边的一座台子上,文臻的头和肩正靠近车壁,被撞得发出砰一声闷响,文臻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只感觉到身下的身躯和身上的身躯都在激烈颤抖,连带整个山谷都在震动,鼻端混杂着兰芝青松和血液混合的复杂气味,无数东西似乎被冲上天空,再噼里啪啦地落下,四面像下了一阵携着血腥的狂雨。

她狠狠咬住了舌尖,才阻止了自己不要晕去,忽然觉得后颈一阵刺痛,感觉是哪里的金针逆行了。

此时也顾不得,她心慌地摸摸自己身下的人,叫:“近檀!近檀!”

又摸身上的人,叫:“小白!小白!”

身下的人,和她是相互拱起的姿势,盖因为两人在最后一霎都想保护对方,反而抵在了一起。而林飞白压在她身上,没有反应,文臻能感觉到有浓腻的液体,黏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她闭了闭眼,心中暗恨自己怎么就犯蠢了!

怎么就没能第一时间看出来大祭司其实是闻近檀!

这才是对方敢直接进入千秋谷她的地盘的原因,而不是因为那所谓的已经在全谷埋下了火药弹。

对方在等她发现大祭司是谁,就不得不冒死出手相救。就会陷入被动。

如果她发现不了,炸死了闻近檀,她也没法再领导千秋盟。

对方着实狡猾,两个祭女,也许有一个是真祭女,但绝没有大祭司,也没有闻近檀,那个戴了无数手镯的女子,可能才是真正的祭女,她身上用了闻近檀的香,故意误导她。

至于对方怎么确定她没有如杨庞同汇报一般被雷劈伤,还猜到她会混进大祭司队伍,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去查找痕迹,她已经错了一着,差一点就搬石头砸了自己脚。

文臻搭了一下闻近檀的脉,确定她只是被震晕过去,她看见了闻近檀嘴角的血迹,这才明白,先前她听见的噗一声,是闻近檀发现她后,迫于无奈之下,咬破舌尖喷血,破了一霎黑雾,才最后提醒了她。

头顶铿然一响,冷光拂面,文臻苦笑,抬起头来。

眼前交剪着无数柄武器,密密麻麻,将她和闻近檀林飞白都笼罩其中。

文臻的目光透过武器的缝隙,看见不远处,凤翩翩一脸惨白,被那个臂上有无数手镯的女子用刀架着。

她视线有点模糊,只能看个大概,文臻苦笑。

凤翩翩得她指令,去救那个“闻近檀”,自然中招。

她发出警告的时候已经迟了。

幸亏对方没有一刀捅死凤翩翩,不然她就成了罪人。

身边一声轻吁,林飞白缓缓睁开眼,文臻此刻终于看清楚他肋下一片鲜血淋漓,但林飞白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又倒霉地受伤了,也没注意头顶的剑,睁开眼第一时间道:“小真,你怎么样了!”

文臻叹息一声,慢慢坐直,一手抵在颈侧,抵抗脑海中一阵阵嗡嗡震感,笑道:“大祭司,嗯,对,穿青衣的那位小哥,说的就是你,来,我们来谈个判吧。”

一阵静默。大抵人们还没见过世上还有这般从容主动的阶下囚。

随即天机府人群中,那个有点僵硬的,不起眼的苍白的青衣少年,缓缓走了出来。

他一出来,众人都躬身。

文臻眼带笑意,打量着他,觉得这位实在也不大像背后运筹帷幄的大祭司。

但他就是。

她目光对后面某个方向掠了掠,又仔细看了看青衣少年的眼睛。

对方目光茫然一动不动,任她打量,浑身上下,没什么活气儿。

文臻道:“大祭司,咱们长话短说。你现在是俘虏了我和三当家,但是这千秋谷中到底有多少我们的人你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火药弹,都埋在哪里,你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机关和手段,要将你们这数百个人留在这里,要毁掉你们在留山百姓心中的地位和多年的苦心经营,你知不知道?”

她又笑吟吟看向后头那群人:“你们知不知道?如果不知道,那你们这些有情郎的,有亲人的,可就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咯。”

人群中有人微微颤了一下。

大祭司还是漠然站着,单从状态来说,和闻近檀扮演的那个很像。

文臻弹了弹已经落到她掌心的文蛋蛋,悄声道:“去,把他身后那个肚子总在一鼓一鼓的胖子弄倒。”

文蛋蛋悄悄地滚下了车。

此时潘航也带着千秋盟的人,从掩藏处赶了出来,将众人包围,却不敢前进一步。

外头的纷乱隐隐传来,百姓们听见爆炸声,也看见了翻倒的舆轿,却不能确定大祭司到底出没出事,都在外鼓噪叫喊。

文臻对潘航使了个眼色,转头笑道:“大祭司。谈个判,我不抵抗,随你们处置。你放了三当家和我身边的人,发誓永不侵扰千秋谷。我们便全你的面子,送你安然出千秋谷,如此,既保证了你们的安全,也维护了你们在留山的统治,如何?”

凤翩翩:“大当家!”

林飞白:“小臻!”

第三百四十章 又是故人来

文臻竖起手掌,示意两人不要说话,低头对林飞白道:“信我。我能保住所有人的周全,包括我自己。”

四周一片沉默。

大祭司漠然而立。

那个空灵浑厚很仙气的声音并没有响起。

文蛋蛋骨碌碌滚了回来,示意文臻看。

文臻一眼看见那个胖子已经倒下,被先前那矮胖妇人一脸焦急地扶住。

“腹语者。”文臻轻声道。

那个青衣少年明显神智有点问题,所以这个大祭司依旧是傀儡,而代他说话的声音之所以如此奇怪,就是因为话始终都是那个胖子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