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起身,点头示意叨扰,拉着文臻便要走,文臻坐着不动,盯着柳老爷子,道:“是治不了,不是治不好。说明老先生对这病心中有章程,只是有碍难之处。这碍难之处,老先生不妨提出来,我们共同解决。老先生放心,不管成功与否,我都承老先生的情,老先生但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

柳老爷子微微一怔,看文臻一眼,随即道:“姑娘当真聪慧。不是老夫心如铁石,而是这病要治,实在是难。还有可能给我柳家带来灾祸,姑娘也看见了,柳家如今落到这样的境地,自身难保,何敢再招祸事?”

文臻盯着他的眼睛,笑道:“实不相瞒。我们两个,确实是很多人的祸事,但也有可能是很多人的福音。天堂地狱,皆在人一念之间。柳老爷子,你想过没有,柳家已经这样了,或许我们的到来,并不是祸事,而是你们解决祸事的一个转机呢?”

“那么请问姑娘,能怎样不仅不惹祸,还帮我柳家转机呢?”

“我想先问问老爷子今天去诊病的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那人和这位有点像。也是沉疴在身,诸毒入髓,只是他的经年之毒更加复杂,且他直接练了毒功,化毒于身,不可割舍,要治他的毒,就要去他的功,他决计不肯,那毒也就决计解不了,这是一个死结。”柳老太爷皱眉摇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应该很明白治疗毒伤的后果,这本是他自己放纵得来的结果,完全没有治的必要,如今他却逼着我柳家必须治…这…这像是特意和我柳家过不去一样…”

文臻听着心中一动,也觉得这事有点蹊跷,这柳家看行事也不大聪明,把最优秀的子弟都逐出家门的蠢事也干得出来,不会是王府中有人,要为这位柳杏林出气吧?

随即她笑开:“既然是毒,我倒有几分办法。下次他再找你,你便推荐我去试试吧。”

说着她随手一弹指,屋子角落的红梅应声衰败,落了一地的残红。

“擅毒者多半擅解毒,老先生应该知道。”

“你应该解不了他的毒。他那毒性复杂不在你这朋友之下。”

“老先生放心。便是不能彻解,也会让他放过柳家。”

柳老太爷沉吟着,此时柳家子弟都纷纷回来,将大门关上,不去听外头叮叮咚咚拆牌坊的声音,人人脸色难看,面面相觑。

半晌柳老爷子道:“来个人,去我书房,把那个红匣子拿来。”

众人听见这句都脸色大变,先前那个搡文臻的青年脱口而出:“爷爷,那可都是千金方!每方都是咱们家不传之秘!”

“去拿来。”

“爷爷!若是世家故旧也罢了,这来历不明的人,怎么随随便便就拿出千金方!”

“闭嘴!”柳老爷子一喝,震得满堂无语,“不传之秘,也得要家族能传下去!”

这话说得众人变色,那青年惶然道:“爷爷您这是什么话?便是王府贵人的伤病难治,多想些办法也就是了…要么,要么…”他试探地道,“去把杏林喊回来?”

柳老爷子霍然变色,人群中有人阴阳怪气地道:“老六,当初要逐柳杏林喊得最凶的是你,如今最先提议喊他回来的也是你。但是我倒是问你,谁去喊?怎么喊?当初那女人劈门的时候,可是说过要我柳家亲奉重礼,千里来拜,伏于柳杏林门前,求他回归。怎么,你是打算你去,还是让老爷子去啊?”

那青年脸色铁青,中年妇人神情黯然,柳老爷子左右看看,怒极站起,骂一声都滚,自己撑起拐杖,蹬蹬蹬出门去了,文臻燕绥跟着他到了书房,等他取出一个红匣子,从中极其小心地拿出一张薄脆得吹口气就要碎裂的发黄纸张。

柳老爷子对着那纸张看了半天,又思考了半日,另行增增减减,写了一张药方,递给燕绥道:“阁下沉疴久矣,毒入肺腑并逆行入脑,实难拔除。这张方子尚可一试,可是这张方子要想配齐诸药,实在也是难比登天…”

文臻看一眼燕绥神情,也知道这方子一定很逆天,毕竟燕绥出身无尽天,这世上绝大多数草药他都知道。

“蓝汲草在何处?”

“蓝汲草,晶心花,四眼魔瓣,都是大荒黑水泽独有之物。”

“焚心果呢?”

“这可能要到和大荒接壤的普甘去寻了。那东西只能生在极热多水之地。”

“桑石又在何处?这东西我听说过,但早已几十年不现世间了。”

“这就是我担心会有祸事的原因。桑石据说早已人间绝迹,早先曾在尧国皇室还有最后一颗,后来被尧国公主作为陪嫁带到了冀北,现在应该在冀北王府。”柳老太爷道,“两位如果去找药,就得去王府,如果王府知道是我柳家提供的药方,柳家被拆的,就不止是牌坊了…”

“为了咱们的交易,我们本来就要找上冀北王府。所以老先生不必太悲观,也有可能,是重建你们的牌坊呢?”

柳老爷子苦笑一声,“但承吉言。”

燕绥忽然道:“我这夫人也是伤病在身,还请老爷子也给瞧瞧。”

文臻并不意外,大大方方伸出手去,柳老爷子把脉半晌,有点犹豫的模样,抬眼看了文臻一眼,最终摇头道:“姑娘果然也有奇疾在身,不过目前情形还好。”

说着也说了几句她的病情,和方人和的说法差不多,并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让文臻功法时时刻刻都不能丢下。

诊病已了,文臻和柳老爷子约好,下次王府再派人来柳家接人去看病时,便以远房子弟的名义,让她和燕绥过去。

文臻告辞的时候,柳老爷子颤颤巍巍起身亲自相送,文臻走了几步,忽然回身,笑道:“老爷子啊,问个问题你不要生气。我听说您老性情刚正,宁折不弯,本来还想要多和您老周旋一阵,不想今日见您,着实通情达理,可见传言误人啊。”

柳老爷子脚步停住,僵在了门槛上,文臻也不等他回答,摆摆手,挽着燕绥轻快地走了。

良久之后,空无一人的书房内,才响起老人一声饱含痛苦与悔意的叹息:“…那是因为,我曾因这过分的严厉和刚正,犯了此生最大的一个错误啊…”

次日,一辆马车穿过被拆了一半的牌坊,在众人惋惜的目光中,再次向王府而去。

冀北天气寒冷,一大早就飘了雪。马车前文臻踮着脚给燕绥系好披风的带子,系得十分周正完美,燕绥则轻轻替她拢好斗篷,斗篷簇簇的绒毛拥着她雪白的小脸,他指尖轻轻拈去黑发上点染的雪花。

马车直入王府,一直驶进内院,在一座精雅的楼阁前停下。

一个内侍等在月洞门前,引两人入内。文臻一路走着,看这个院子占地广阔,陈设精巧雅致,诸般配饰色彩,透露出活泼明丽的风格,格局和布置却又大开大合,明显不是女子闺阁。路过一个小型的练武场时,场上各种武器更是几乎包罗万象,还有很多她没见过的,像是个人设计的武器。

这让她忍不住起了好奇心,总觉得这院子给人的感觉,和想象中威凌一地的成王夫妇形象不符,倒像有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主人。

冀北成王被暗杀,诸子也被清算,成王妃她更是亲眼看见自焚的,这院子,会是哪位已经死去的主子的吗?

“这位公公,可否请教一个问题?”

“你便说呗。”王府的内侍语气并不怎么客气。

“这里是成王殿下的主院吗?”

那内侍愣了愣,回身仔细看了文臻一眼,大概对她的讨喜容貌有好感,咳嗽一声道:“算是目前的主院吧,不过,这原本是睿郡王的院子。”

第三百六十二章 狐狸VS狐狸

文臻怔了怔,她自然听说过这位睿郡王。前成王唯一嫡子。早早破格封了郡王,是成王诸子中地位最高的一位,也是“大燕四杰”之一,号称“霞间青鸟”。

青鸟本是神鸟,只于高天之上翱翔。只听这个称呼,便知道这位少年英杰,定然灵动光艳,风采迥然。

燕绥忽然道:“纳兰迁原本只是庶子。想必当初在王府里,对这位嫡出弟弟没少羡慕妒忌恨,如今当了成王,便先占了弟弟的院子,想必心中一定很愉悦。”

文臻心中不禁有些唏嘘,听说成王第二子纳兰迁叛变弑父时,这位睿郡王滞留天京,逃过一劫,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之后他面临的必然是无尽追杀和斩草除根,而他自己,但凡有一些血气,也必然要选择复仇。

想到那日在界关之前看见的冲天大火,她心中莫名怆然。

那内侍却被燕绥的语气吓了一跳,急忙低声道:“噤言!你们不要命了!”

两人一笑,没有再说话,随着内侍转过重重长廊,文臻一边走一边诧异,这成王府人也太少了,偶尔看见几个人,也是毫无声息,整个王府显得死气沉沉。

转过一个弯,她停住脚步。

眼前忽然开阔,现出一片占地广阔的湖面,湖上并无惯常豪贵人家的亭台楼阁,只有一道长堤,长堤尽头竟然是一座小型石山,虽然是假山石做成,但是山形峻拔,自长堤之上平地而起,俯瞰浩渺烟波,一眼望去,让人心神一震。

文臻也被震撼得不轻,眼前之景哪里还像在王府之内,差点以为到了海边。

“这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意境么…”她喃喃道,“这也太有想法了…我很可啊。”

“你对谁可?”燕绥的接话永远这么及时。

“瞎吃飞醋我不可。”文臻回嘴得顺溜。

此刻湖上山顶,有琴声遥遥传来,文臻一听琴声就下意识过敏,身体刚一紧绷,再看一眼身边燕绥,顿时明白不可能是唐羡之。

琴音一响,内侍便停了脚步,在长堤之前站定,示意两人自己过去。

雪势密集,长堤之上已经浅浅覆了一层雪,没有脚印,很明显,山上抚琴人很早就去了湖边。

燕绥伸手扶住了文臻,两人踏雪缓缓沿长堤而行。淡黄色的斗篷和深青色镶银边的斗篷在雪中逶迤,四面湖水空旷,飞雪迷蒙。

走得越近,琴声越清晰,文臻的步子越缓。

这琴声…太让人心空了。

是的,心空。

整个曲调不走现今流行的中正雍和之风,优美中微带三分诡谲缥缈,缥缈中却又暗含三分缠绵柔腻,让人想起夜色中的宫廷,龙涎香袅袅勾缠于帐幔之间,镶金嵌玉的藻井上,五爪金龙俯下森冷的眼眸,看着华丽的袍角缓缓迤逦过玉阶金阙。

一忽儿妖火蔓延,长风贯空,华堂玉阁被华美大袖卷去,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而于废墟之上,开出黄泉不可见之艳红妖花,曲枝曼藤,哀婉向天…

而又有婴啼于妖花蕊心响起,一只小小的手臂伸出,掌心之上,是一双转动着的森冷的眼睛…

文臻脚步越发缓慢,燕绥转头看文臻,斗篷只露出她一片侧颜,小小的鼻尖微微透红,脸色比雪还白,越发显得眼珠子黑且大,在这素冷冬日之晨幽幽生光。

他伸手在文臻背后一拍,文臻阒然而醒。

而燕绥脸色微冷,忽然道:“吹哨。”

文臻脸色也不好看——就在方才,因为心神浮动,她着道了。而那么巧的,那琴音竟然有些契合了她此刻的隐秘,以至于她刚才差点被魇住。

对方是谁?是那个弑父的新任成王?密报中说这位新成王性子暴戾,和这位临湖抚琴人隐隐透出的阴柔杀气并不契合。

文臻摸出哨子,含在口中,无声吹响。

令她诧异的是,居然没有什么活物被召唤出来。

这成王府死气沉沉,很多地方甚至能感受到血气,每块石头似乎都盘旋着不灭的冤魂。

好在王府里没有活物,水里还是有的。

平静的湖面被搅动,水波粼粼转转,不断有鱼虾龟蛇之属跃出水面,或者往岸上爬,忽然哗啦一声响,一道水柱直冲上天,随即琴声戛然而止。

那抚琴人抬手,忽然将琴推入湖中。大概砸到了那暴起的水兽,瞬间飚起一道血虹。

前一幕弃琴令人惆怅忧伤,下一幕飙血令人目瞪口呆。

燕绥忽然道:“不是成王。”

不是成王却能在这里这样行事,文臻更加警惕了。

此刻那人弃琴立起,终于含笑转身。

然后文臻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长空下,飞雪间,浩渺烟波围拥中,嶙峋碣石之上。

那人一袭华衣锦绣,大氅虽然是纯黑色,却缀着深红火狐尾,晶莹灿亮的毛尖火一般燃烧,大氅下长长的袍摆亦缀满金绣,璀璨华丽,厚重如艳美浓云,一路逶迤于深雪之上。

如此华丽的装扮,寻常人根本驾驭不住,容易变成衣裳穿人。然而文臻看见这人的第一眼,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衣裳,只看见天地飞雪间,那人微微挑起的眉,流光潋滟的细长的眼眸,一线玉峰一般的鼻,和一双极薄又弧度极美的唇。

还有这寒冬,散散披着大氅,却敞着领口,露一道精致锁骨的难言风情。

令人乍一见便有些昏眩,像看见妖娆春色里最妖娆的花,眼眸处处都是着落,反而没了着落。

文臻下意识又看了身边燕绥一眼。

这两人都喜着华丽锦衣。都容貌属于昳丽那一挂,但是气质迥异。眼前人浓艳如重锦垂挂,逼人的魅惑妖娆。让人一见之下,心跳愈急,直如飞蛾,愿入那曼舞妖焰。

而燕绥矜贵疏冷,周身有种难言的空漠旷凉之态,令人一眼惊艳之下,自惭形秽,不敢沾染,只想远离。

三人这一对视,眼看那华服男子微微一怔,眼底荡起的笑意,文臻便知道,这人不会是成王,而且自己两人也不必装什么柳家远方亲戚了。

山石上,那男子伸手虚虚一让,请两人上前来。

站在了那山石上,从高处俯瞰烟波千里,风雪之间万物不可及,文臻才感觉到了那种旷远苍凉的况味,不禁想着,这座湖和湖上石,到底是那位界关自焚的成王妃的手笔,还是传说中的霞间青鸟展翅之地?

不管是谁,都已成这飞雪一片,散去天地之间,也许永生再不能归了。

她喃喃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华服人转眼看了她一眼,赞道:“好句。”

他一侧身,文臻便看见了他身边还有一幅画,画上是一座轿子,轿子里坐着一个男子,男子膝上伏着一个女子,而男子手执眉笔,正替女子画眉。

而在前方,一个女子,背对画面,跃在半空,马尾高高扬起,正向轿子冲去。

这画内容有点诡异,画功却当真了得。那扑向轿子的女子的奋勇拼命之态,那画眉男子的风流姿态,那膝上女子的婉转相就,都鲜明令人见之难忘。

文臻看一眼华服男子,那脸正是轿中人的脸。

这副画让她有种奇怪的感受,她盯着那扑向轿子的女子的背影,盯了很久才转开眼睛。

华服男子忽然笑道:“这位姑娘,这画可好?”

文臻立即点头:“极好。可否卖于我?”

华服男子一怔,随即失笑,摇头:“这画啊,不卖。”

“有特殊纪念意义?”

华服男子含笑睇她一眼,明明只是普通一眼,他这么眼波横睇而来,当真十分风情:“算是吧。”

他看文臻始终看那画上少女背影,又笑问:“依姑娘看来,这幅画,我真正想画的是谁?”

“自然是那扑向轿子的少女。”

“哦?为何?”

文臻也含笑瞟他一眼:“以阁下的受虐体质和高贵身份,乖巧听话婉转相就的女子所见多矣,哪值得专门丹青作绘?倒是若有人打你骂你杀你整你,你还会多看一眼。霸总嘛,总喜欢不听话的小妖精。”

华服男子怔住,半晌向燕绥道:“她说话,都是这么每个字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就很难懂吗?”

燕绥道:“有缘人自会懂。”

言下之意,你少废话,你无缘。

华服男子又笑,一边笑一边摇头,轻声道:“和她倒像是一处来的…”

他声音低,文臻并没有听见,问:“什么?”

华服男子并没回答,只凝视着那画,眼底有种很奇异的神情,忽然道:“我觉得这画还不够好。”

文臻也看着那画,道:“我帮你重新调整一下这幅画,保你满意,你回头答应我一个要求,行不行?”

“不行。”男子笑道,“这画是我的,我给你画是我对你的信任和尊重,你该感激我才是,怎么还能拿来向我做要求?”

文臻目瞪口呆地转头向燕绥道:“这世上终于还有一个歪理比你更狠的人了。”

燕绥一哂:“雪里白狐岂可欺?”

对面,沈梦沉笑道:“殿下谬赞。”

文臻唏嘘一声。

果然啊。

这么个绝艳人物,岂是一个王府不受宠的庶子可比。雪里白狐,大燕四杰之一,年纪轻轻便已经位极人臣的大燕右相沈梦沉。

方才她只是忽悠一下,试探一下这位对这画中人的感情,看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不想这位著名狐狸,不上当。

也是,既称雪里白狐,那隐藏伪装本事,自然少有。

她笑笑,眨眨眼:“那我送你一幅画,你要不要?”

沈梦沉看定她,道:“姑娘主动送我,这是我的荣幸,如何不要?”

“那好唻。”文臻从随身包中掏出笔和纸,对着那画开始画。

沈梦沉笑看她一眼,对燕绥道:“殿下这红颜知己,真是配得殿下。”

燕绥道:“错了。”

“嗯?”

“她是我妻。”

“哦…失敬失敬。王妃殿下,你好啊。”

文臻晃了晃铅笔以示回应。

“王妃真是大方。”沈梦沉感叹地同燕绥道,“明明还无媒无聘,居然也就这么认了。”

文臻面不改色,专心画画,她便是介意万千,也绝不会在国外的敌对头脑面前露出一分。

燕绥随意地道:“那是因为迟早都会有。不像有人,恐怕一辈子都没机会下聘。”

沈梦沉伸手,指指自己心口,笑道:“殿下,这话就伤心了啊。”

燕绥道:“沈相纵横捭阖,谋夺冀北,轻轻巧巧铲除成王家族,纳兰迁也不过是沈相傀儡,正是春风得意,怕什么伤心。”

沈梦沉感叹地摇头:“殿下真乃智人也,今日成王府一见我,便知道整件事幕后是谁了。”

“承蒙夸奖,我还看出沈相毒入膏肓,难享天年呢。”

“啊,彼此,彼此。”

一阵静默。

作画的文臻,无奈地摇摇头。

聪明人碰在一起,总会下意识斗嘴。

她和燕绥认出沈梦沉的那一刻,便明白了冀北叛乱事件的真正幕后黑手是谁。是大燕朝廷,是这位大燕风流右相沈梦沉,大燕四杰之一,雪里白狐。

大燕和东堂在某些方面有点像,大燕分封天下七藩,藩王势力强大,尤以冀北为重。纳兰迁一个不受宠的庶子,能够逆袭,没有人暗中支持是不可能的。

所以沈梦沉此刻出现在成王府,就说明了一切。

那么有毒伤要治疗的自然也就是他。文臻甚至怀疑,这位是不是也查到了燕绥和她入境,是趁机要引他们过来。

那边沈梦沉已经变戏法般拿出两小坛酒,笑道:“冀北名酿一抔雪,请殿下品尝。”

又笑着冲文臻眨了眨眼,“此酒性烈,不适宜女子饮用,我便不请姑娘了。”

文臻看那酒一眼,摇摇头笑眯眯道:“沈相客气啦。”

沈梦沉示意燕绥随便选,燕绥也便随便拿了一坛,两人并肩而立,临湖沐雪对饮,一般的长身玉立,一般的衣锦斑斓,一般的风姿若仙。文臻看一眼,急忙再抽一张画纸。

但那两人之间氛围并不怎么样,都只是默默喝酒,喝了一半,燕绥将酒坛往湖里一抛,道一声:“难喝。”

酒坛落下瞬间,湖面上鱼死了一堆。

沈梦沉笑笑,也随手把酒坛一抛,鱼又死了一堆。

两坛酒,都是有毒的。

燕绥静静看着那水面死鱼,道:“疑心鬼,现在我们已经证明了我们能解毒,你便爽快些,把那桑石拿出来吧。”

沈梦沉揣起袖子,懒懒道:“不拿。”

文臻噗地一声笑出来。

燕绥并不意外,“你根本不想解毒。你只是在折腾柳家。”

文臻也揣着手,接口道:“我就奇怪了。柳家医学世家,哪里得罪了沈相你?”

沈梦沉悠悠道:“自然是因为,他们欺负过我的人啊。”

文臻哈地一笑,回头去作画了,燕绥也没表情。

开什么玩笑,沈梦沉这种人,是会帮哪个女人出气的人么?他这一辈子做事,没有天大的利益,他会动一动手指?

燕绥抬抬衣袖,话也懒得说,示意“想要什么自己说呗”。

“听说殿下机关之术独步天下,而文大人用毒亦是妙手。我想请两位出手,帮我解决一个人。”

“谁?”

“纳兰君让。”

“大燕皇太孙?”文臻瞪大了眼睛。

燕绥忽然道:“原来阁下志在天下…可笑大燕朝廷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沈梦沉笑而不语。

文臻也明白了。

大燕皇太孙本该是沈梦沉顶头上司,沈梦沉却要杀他。很明显沈梦沉心思不在朝廷,有反叛之心,如今他已经将冀北拿在手里,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就要以冀北为根据地,割裂疆土,自立为帝?

好大的野心。

整个大燕皇朝,都被他耍在了掌心!

文臻继续画画,她知道燕绥会答应的。燕绥一向乐意搞事,能令敌国分崩离析,何乐不为?

果然燕绥道:“我不可能专程去燕京刺杀纳兰君让。”

“不必去燕京。纳兰君让已经到了鲁南,主持对冀北睿郡王麾下尧羽卫追杀之事,纳兰述必然会反击。我想请殿下在适当时机出手,杀了也可,俘虏也可,如果方便的话,顺便解决纳兰述那自然更好。”

“沈相的想法才是最好的。一块桑石,就想换大燕皇太孙和郡王的命。”

沈梦沉就像完全没感觉到这是讽刺一般,莞尔一笑,“见文姑娘作画,赏心悦目,自然想法也就美好许多。”

他独辟蹊径夸文臻,燕绥的脸色果然好看了许多。文臻抬头笑纳夸奖,心想这位沈相,容颜绝艳,行事令人如沐春风,连话都说得动听,可越是这样的人,骨头剖开来,越是一片黑。

“你这要求我可做不到。”燕绥脸色虽好,语气却依旧淡,“纳兰君让何许人也?大燕未来的皇帝,你沈梦沉身为燕人,经营多年,如此势力,尚且奈何他不得,我一个孤身在燕的异国王公,又何德何能担此重任?”

沈梦沉拍拍手,便有人奔长堤而来,奉上一个小巧的盒子,沈梦沉将盒子递给燕绥:“一半桑石。权做定金。事成之后,奉上另一半。殿下放心,完整的桑石才会发生作用,且很少用在药方中,我留着那一半也没用。不会欠债不还的。”

又笑道:“自然不会让殿下孤军奋战。本来我该亲自出手,只是此时冀北未定,我需坐镇此地。殿下放心,我在大燕军中安插有人手,届时自然会全力配合殿下。”

燕绥接了。文臻恰在此时,吹一口画面,笑道:“好了!”

沈梦沉眼睫一垂,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转过目光,他目光转过去的时候已经浮现笑容,眼神却淡淡的。

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对这画无比捧场,但也一定不能拿这画。

因为眼前这位文姑娘,近期他搜集了她一些消息,在东堂,可也是传说中狐狸一般的人物呢。

女子能在朝堂得狐狸之称,能是什么简单角色?

然而目光一转,便定住了。

画面还是那个画面,但是不知怎的,人物仿佛都活了,都自画中起身,款款于眼前。

看着那画,就像看见那夜轿子矗立在黑暗中,那个已经忘记姓名和脸的女子伏在他膝上,他忽然感应到有极具穿透力的目光穿越帘幕看向自己,一抬眼,就看见小小少女,大喝着飞扑过来。

沈梦沉震惊地看着画面,因为,动作被文臻改了!

手上的眉笔已经不见,抬起的空着的手并不是画眉,而是接住了那扑来的少女伸出的手!

像要将她拉入轿中,怀中。

那一双相触的指尖,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之前只是无数次在梦中发生,此刻却像在现实里终于实现,他下意识伸出手,眼底飘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第三百六十三章 画皮

他下意识伸出手,然后触及冰冷的纸面。

沈梦沉一惊,霍然缩手。

一霎失态,于他此生从前不能有,今后也不能再有。

随即他便笑了,惊叹道:“此乃何等技法?竟宛然如真!”

文臻甜蜜蜜地道:“未经允许,擅自小修了一下画的内容。沈相还满意么?”

沈梦沉道:“文姑娘身为女子,心思细腻,又和殿下情投意合,大抵看这世间所有男女,都是有情人。其实啊,这画上少女,和我是敌非友,这画上一幕,大抵永远不会出现了。”

文臻凝视着他的眼睛,沈梦沉眉骨深邃,因此眼眸里一半波光明灭,一半却又迷雾沉沉,叫人看不清一分思绪,她却直觉地有些烦躁,咬了嘴唇轻笑道:“我瞧沈相先前见这画面的第一眼,倒像挺心向往之。沈相,人生在世区区百年,怎样活得都是自己的选择。但是总要有些珍爱的,在意的,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留住这人生里仅存的趣味。能遇见想要遇见的人,这是天赐的幸运,但望你我皆懂得珍惜。”

沈梦沉望定她,缓缓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语声也分外柔和:“既然姑娘说得这般动情,我便也问姑娘一个问题。若你在意的,珍爱的,是你的死敌,你若容让她,她便可能置你于死地,你会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成全她吗?”

文臻也笑了,道:“沈相。这问题问我干嘛,你得问你自己的心啊。”

沈梦沉当真按了按自己的心,侧耳聆听,然后莞尔道:“我的心告诉我啊,不、可、能、哦。”

他在风雪中微微偏头,一缕长发掠过颊侧,而眼波流动,看到哪里哪里便像能开出花来。

文臻心中一霎间闪过“魅惑”“动人”等等词汇。

随即她弯起眼睛:“只爱惜自己?那自然是很好的。”

她将画随手搁在桌上,道:“既然是为沈相画的,是否取用沈相随意。”

沈梦沉笑道:“另外一幅,不知我可有眼福一观?”

“哦,还是半成品。”文臻将手中另一个纸卷一展,上头只勾勒了几笔线条,正是燕绥和沈梦沉并肩临湖饮酒的场景。

沈梦沉端详了几眼,沉吟道:“此画可名为《丙申年冬月初九东堂宜王燕绥偕大燕右相沈梦沉登山临湖共饮图》。”

“哈哈哈这名字也太长了。”

“画更长。”燕绥走过来,嗤啦一声,将画一撕两半,有沈梦沉的那一半扔了过去,“沈相还可以施展才华,为您这一半做赋:未几,山石塌,湖水涸,沈相崩。”

听见最后一个“崩”字,沈梦沉眉头一挑,瞥了燕绥一眼。

燕绥一脸“我没有说错话你想做的不就是皇帝吗我瞧你八成也能做到”。

文臻一看那两人表情就知道他们又进入更高的智慧次元了,也懒得猜这种人的心思。眼看那半边画沈梦沉并没有接,悠悠飘向湖面,却在快要接触湖水的最后一刻,沈梦沉忽然大袖一拂,将那画卷起,贴在了山石上。

燕绥忽然道:“最近得了一个消息,附送给沈相,算作临别赠礼。尧国华昌郡起事在即沈相是知道的,想来也知道华昌王一个藩王,何以忽然有了如此实力。但是沈相想没想过,那祖母绿矿是如何在短时间内远销外洋,为华昌王换来无数器物金银,从而能够迅速扩充军备的吗?”

沈梦沉目光凝视着桌上文臻那幅画,漫不经心“哦?”了一声,仿佛毫不在意。

燕绥却不说了,揽着文臻的肩,淡淡道一声告辞,转身便走。

文臻走了几步,忽然回身问沈梦沉:“想问一下沈相,为什么不肯治身上的旧毒?”

沈梦沉还在低头看那画,闻言也不抬头,文臻只看见他线条优美的唇角一勾:“我们这种人,过日子不要想着太舒服,太舒服容易死,留点伤啊毒的,能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是不是?”

文臻点头,甜笑:“是的呢。不过我倒觉得,沈相像是不舍得解这毒呢。”

沈梦沉依旧低头,语气轻飘飘的,“文姑娘真有意思。”

文臻笑而不语,转身离开,半晌,沈梦沉缓缓抬头,看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眼神微微一闪。

有人自长堤上来,一袭红衣,是他的亲信的红门教徒。

“主子,这两人要不要…”

沈梦沉忽然坐了下去,指尖垂下对着湖面,片刻后指尖绽出一滴黑血,湖里的鱼又死了一大批。

那护卫一惊,看向沈梦沉。沈梦沉眉头一挑,笑道:“真是厉害。”

“您被下毒了?”

“是啊。”

“怎么可能!我们明明做过布置,您站的位置也是上风,他们也始终没有能靠近您…”

“谁知道呢。那毒也许在那姑娘第一幅画里,毕竟我舍不得不看;也许在燕绥撕开的第二幅画的纸张里,毕竟他要撕我不能拦;也有可能是那姑娘吹一口画面扬起的灰里,甚至有可能以上三种都是下毒手法,随风潜入,毒我无声…真正的下毒高手,是防不住的。”

“那我们去追杀他们要解药!”

“回来,犯什么蠢呢,那两人给我下毒,也不过是要钳制我,怕我再出手段坑他们。另外也是怕刺杀不成功我不给桑石罢了。现在我们有更要紧的事要做,速速派人去尧国华昌王泉港海域处,找一处地形方便的海岛盘踞下来,打扮成海盗,但凡看见华昌郡出海的船只,一律给我拦下来,有什么抢什么,船上的走船人,商人全部杀了,水手都俘虏拉到自己阵营。”

“是。”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看那个文姑娘和那位殿下之间,好像有点不对劲,明明情深义重一对情侣,为什么她始终不想靠近燕绥?还喜欢揣着手,揣着手…是不想被人把脉吗…”沈梦沉思索了一会,低声嘱咐了那人几句。

人影消失,山石上依旧只剩下沈梦沉一个人,他对着湖面,看着面前的画卷,衣袂同画卷一般猎猎飞舞,画上人因此分外鲜活,仿佛真要跃出纸面,把手伸到他面前一般。

他最终慢慢伸出手,握住了那可能带毒的画卷,捏紧,纸卷在指掌间微微变形,画中男子眉目也似皱起,唇角依旧带笑,和他此刻神情一般。

喃喃低语,片刻后,散在风中。

“遇见你,想要你,也是老天给我布的毒啊…”

“你最后那句什么意思?你要把沈梦沉引到华昌郡去?你暗示他去破坏唐羡之和华昌郡的合作?”

“不出意料的话,沈梦沉是要建国的,建国首要就得有军有财。沈梦沉现在一定会想尽办法搜刮,所以哪怕明知道会被我利用。他也会出手。华昌郡的祖母绿矿想必他肖想已久,只是宝石矿如果没有形成完整的运输买卖,他抢了也不过是一堆石头。可如今唐羡之帮着华昌王海运买卖宝石,那也就到了摘果实的时候了。”

文臻点点头。政治人物的博弈便是如此,没有谁一定占上风,也没有谁一定吃亏,阴谋阳谋,各自利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