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了好一会儿,里头才气势汹汹响起一声:“谁啊!”

是个粗嘎的中年妇人嗓音,文臻不说话,只敲门,里头踢踢踏踏声音响起,伴随着那妇人的满是乡村俚语的咕哝:“哪个杀千刀又管不住自己裤裆大半夜也来挺尸…”哗啦一下打开门,一眼看见文臻,呆了一呆,随即猛地将门一关。

但她没关成,文臻的靴子早就伸了进来,轻轻巧巧别开门,手掌托到她面前:“大娘,借个地方睡一晚,这串钱就归你。”

那妇人手指灵活地一抓,已经将钱抓进了自己袖子里,一转身十分痛快地向里走,还不忘粗声粗气吩咐:“把门栓上!栓两道!大丫,去给墙头插个旗。”

一个补丁比衣服大的黑脸丫头蹬蹬蹬地跑来,拿了把纸做的破旗子往矮矮的墙头上一插。

自认为上过金殿拉过太子下马的金牌侍女采桑,顿时很有警觉性地盯过去,大有要把旗子拔了的意思,却被文臻按住了手。

她的目光在院子的板车上掠过,那车上堆了好几袋粮食。

她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人,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板车后蹿出来,飞快地往屋子里跑,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着什么,那妇人上前几步,逮着那小人影就是啪啪啪几下:“小兔崽子,又偷吃粮食!明儿乡佐要来上秤的!少了一两看我不揍死你!”

那孩子也不过三四岁,屁股上啪啪响也一声不吭,急若星火地把什么往嘴里塞,侧过来的脏兮兮的小脸松鼠一样鼓鼓的。

妇人骂了几句,恶狠狠将他往屋子里一搡。文臻跟着进了门,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孩子正在吃饭,文臻看见破桌上只有咸菜和黑豆粥。粥稀得能照见人影。一群小崽子还在抢,当头最大的那个一巴掌就把抢得最凶的那个脑袋按在了桌子上。

文臻看一眼那几袋鼓鼓的粮食,再看一眼屋子里可以排成长长梯形的一排萝卜头。

最大的十五六岁,最小的不过两三岁。而那妇人看着年纪不小,粗糙的肌肤上生着连绵斑驳的斑点,两鬓的发星星点点已经微白,但文臻猜她应该也就是三十多岁。

她也不多看文臻等人,似乎繁重的生活压力和劳作已经让她失去了对这世间一切的探究兴趣,叉着腰站在屋子当中,指挥大丫去打扫柴房,指挥三丫去收拾碗筷,四丫带弟弟妹妹们去睡觉…粗声大气安排完自家鸡飞狗跳的战场,才对柴房一指,道:“没东西给你们吃,也没房间,柴房里凑合一晚,明儿赶早走!”

黑皮肤矮墩墩的大丫站起来,一脚踢翻凳子,扛着个扫帚去柴房了。

“多谢大娘,不劳大娘费心。”文臻笑眯眯在一个三条腿的破板凳上坐下来,采桑十分有眼力见地取下包袱,拿出零食和干粮。

将那些纸袋在手中晃了晃,文臻笑道:“一刻钟内,我要知道这村子里的一切。”

当纸袋被慢慢打开的时候,从大娘到所有小崽子,都发出了巨大的吸溜口水的声音。

文臻美食的魅力,便是王侯公卿也不能抗拒,何况这些贫苦村民?

半刻钟后,文臻身边团团坐满了一地的小崽子。

一刻钟后,大娘嘴角簌簌落着千层饼的碎屑,挥舞着大扫帚,将所有试图抢零食干粮的儿女们都赶进了里间。回头将扫帚往地上一墩,叉腰大骂文臻:“夭寿咧!这么好吃的东西也敢拿出来,要是给这群小兔崽子吃滑了嘴,以后再不肯吃黍米和黑豆怎么办!”

又骂:“你这小娘子眼珠子乱转,一瞧便不是好东西,存心来害我不得日子过,柴房也不配睡!滚滚滚!赶紧给我滚!”

文臻:“…”

厨神美食,于自家辖下,首次铩羽…

最终文臻留下了肉食,找出了几个喂马的豆饼,并建议大娘可以将肉食再次煮过以降低美味,大娘才收了怒气,一边命女儿们继续干活,一边坐下缝补衣裳,和文臻聊了几句。

文臻便说到孩子们生吃粮食的事,责怪何必这么苛待孩子,明明院子里粮食成堆。

“成堆?堆成山那也是别人的!”

“是要交租?”

“反正吃不进自己肚子里!”

“如今刚初春,这交的是什么田赋?”

“一年三赋,春夏秋。丁女二十亩,每亩八升。今年还涨了一升,都在这呢。”

文臻默默算了算,倒吸了口凉气。

湖州三郡十一县,如果都按这个数额一年三收的话,那么交上去的赋税最起码该加一倍!

是不是只有叶县盘剥如此之重,然后恰巧给自己遇上了?

如果不是巧合,今年的春赋比往年更重,那么等她来了收夏季赋税的时候,老百姓还能交得出来吗?承担了这么多年的重税,百姓的极限,会不会就在下一个秋天?

“一年三赋,闻所未闻,不过如果别的赋税,以及口赋徭役丁钱能够减免那也是好的…”

“呸!春秋大梦还没醒是吧?”

妇人嘴里各种数字滚滚流过,文臻越听心越凉,这税繁重程度和花样之多,和当初长川易家也差不离,问题是湖州不是世家辖地,盘剥至此,为了什么?

这些钱和粮流到了哪里?

是怎么流出去的?以及到底有多少人参与?

朝廷每三年也会派遣观风使巡察天下,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将湖州的情形回报?

事情其实很简单,但是想要捅开,后果可能很炸裂。

湖州的刺史二十年间换过五任,其中有三任做得很长,有两任做得极短,都是上任不久后暴毙。

她低头沉思,没注意到妇人忽然抬头诡秘地看了她一眼,等她再抬头,妇人又恢复了一脸的烦躁。

“除了田租,可还交丝绵麻?”文臻看那妇人艰难地用顶针缝着粗麻布,便问了一句。

“自然要交。但我们这种桑蚕的少,是要拿钱去买。天杀的那个价!直接交钱还不成!”

文臻听着不对,再要问妇人却不理她了,一摆手道:“莫要吵我做活,浪费我灯油!”

文臻只好去柴房睡了。堂屋里那一点指头大的灯火没亮多久就吹熄了,但妇人也没睡,挪到院子里就着月光继续做活,也不管这初春的夜里寒气逼人。

妇人做活时,墙头细细碎碎的总有动静,啪嗒一声,砸进来一块墙砖,妇人停了针线,手一挥,她那黑皮肤的大丫头搁了扫帚,一膀子把墙砖又砸了回去,砰一声隐约有人哎哟一声,妇人骂:“插了旗都不晓得消停!”

黑暗的柴房里,采桑将自己的衣裳在柴草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生怕文臻睡得不舒服,忍不住悄声问:“小姐,我听见您吩咐冷莺去寻寡妇带儿女的家庭,为什么啊?”

“一来女人当家,适合咱们;二来,这世道,这贫穷乡村,一个寡妇能带着众多孩儿活得好好的,必然有常人不能及之处,那么总比寻常村夫值得拉关系。”

“那旗子又是什么意思?不会是出卖咱们的暗号吧?”

“你见过当着人面打的暗号吗?这就要说到为什么寡妇能带着众多孩儿还能活得好好的问题了。”

“为什么?”

文臻没有回答,心中叹息一声,摸摸她的头,“睡吧。”

采桑听话地俯伏在她脚头,没有再说话。

月光浅淡地转过窗棂。

院子里响起妇人大声的吐痰声。

一个寡妇,能在这世道养活一大群子女,能靠什么呢?

自然只能靠自己的身子。

插个旗子,便如那戒指的最初的含义一般,不过是告诫那些村野相好,今夜有事,切莫来扰罢了。

那院子里的几袋粮食,袋子颜色都不一,想必也是相好们帮她凑齐的吧。

这尘世挣扎不易,无分高尚与卑陋。

妇人回屋睡觉了,文臻正要睡,忽然坐起身,听见了轻微的开门声,她对外一看,是妇人的大女儿,黑皮肤大丫,轻手轻脚出门去。

过了一会,她回来了,背着一个人,神色惶急。

月光下那人偏着头,额上满是冷汗,文臻乍一见那张脸便禁不住心中一跳——实在是像燕绥。

她一看这张脸就别扭。

大丫将那少年背到屋檐下,拿了板子给他夹住断了的腿,看那神情两人很是熟悉。

两人一边裹伤一边低低说话,大丫指了指柴房,大概是告诉了那少年来了什么样的客人,那少年问了几句,忽然怔了怔,随即大丫也问了几句,渐渐明白了什么,忽然一转身,从窗台下拿了一把柴刀,就要往柴房来。

第三百六十八章 忘恩负义

文臻眉毛一挑。

这丫头倒烈性,这是知道自己把这少年扔下马车害他伤重,要来砍自己了?

那少年急忙伸手去抓大丫,却没抓得着,急得猛然起身,却没站得稳,一个踉跄栽倒地下,死死咬牙才没发出惨叫。

大丫吓得急忙抛掉柴刀,回身去扶起他,两人语气急促地又吵了几句,大丫恨恨一跺脚,忽然又冲回屋子里,过了一会儿拎出一个包袱,一把架住了少年,便拖着他往外走。

经过柴房时,文臻听见大丫道:“走!现在就走!留在这里,等着明儿再被人绑了送去给那个女色鬼老娘们刺史吗?”

女色鬼老娘们刺史大人隔着窗户摸摸自己十九岁青春粉嫩的脸。呵呵笑了一下,倒头就睡,直到被村子里的喧嚣吵醒。

文臻匆匆洗漱了一下,吃了自己的干粮,打开门一看,好一个鸡飞狗跳。

村子里的空地上已经站了一大排灰衣汉子,看穿着不像官府中人,但是衣服统一制式,大多膀大腰圆,神情狰狞。领头的一个壮汉,穿一件黑色短打,指挥着灰衣人们踢开各家门户,呼三喝四地闯了进去。

一个老者陪着黑衣壮汉,点头哈腰,神情谦恭。

采桑过去打听了几句,回来悄声对文臻道:“小姐,那老头是本村推选出的乡佐,那黑衣人是包税,那些穿灰色衣服的,都是包税手下的人,今儿是来收春租。”

下乡收税需要不少人手,官府人手不足,有些州县会聘请当地闲散人士代为征税,称为包税,这些人说好听了是社会闲散人士,不好听就是地痞混混,用这些人收税,也有几分强力索取的意思在里面,因此时常免不了会出些事儿,文臻之前听说过有这事,没想到一到湖州就遇见了。

她声色不动,点点头,随即便听见了哭嚎声。一家大门被猛地踢开,一个老妇人被拽了出来掼在地下,一个灰衣人拎着半袋粮食,怒气腾腾地往地下一扔:“你家便是一个丁女,也该有一百八十升的定量,这半袋子你打发叫花子哪!”

“官爷,没有哪真的没有哪!去年歉收,过冬都只是瓜菜代,存粮只剩了这么些,新粮还没上,实在没了啊!”

米袋子没扎紧,劈头盖脸洒了一地和老妇人一身,老妇人顾不得爬起身,抖抖索索在土里一颗颗地捡,指甲缝里积满了乌黑的泥。

金黄的黍米从她灰白的发间泻落,她急忙脱下褂子接着,里头的里衣破破烂烂,丝瓜瓤子一样遮不住羞,她却像根本不觉得。

也没人能感受到这份羞耻,门被不断砰砰踢开,哭嚎声不断响起,除了寡妇家完成任务之外,大部分人家在这还没开荒的初春,存粮都不够交这春租,因此满村嚎哭,狼奔豕突。

文臻一直静静地站在一边,像一个合格的路人一样看着,她身边的采桑咬着嘴唇,好几次想要冲出去,看看文臻,又停住了脚步。

采桑知道自己主子是个怎样的人,也被殿下再三告诫过,绝不敢自作主张给她添乱。

只是眼看无数人摔倒尘埃,眼看老者跌落,妇人哭嚎,孩子惊恐,汉子磕头,满村子的哀求和哭泣之声,这出身穷苦的少女也浑身颤抖起来,眼巴巴地盯着文臻。

寒鸦脸色冷漠,低着头一言不发,忽然转头盯着墙角,那里,冷莺已经忍不住现身。

文臻还是没动。

她不是这些未经世事的少女,她是湖州的主宰,她自踏入湖州,面对的便有可能是一个巨大的能量场,每一步都必须思量再三。

忽然一声尖呼。

一个灰衣人将一家子的米瓮给扛了出来,那可能是那家人最后的一点粮食,一个女子张开双臂跟在米瓮身边跌跌绊绊挡着,一边追挡一边哭喊:“官爷!官爷!留下这一点小米吧!我家夫君病在床上半年了,不能断了粮啊!”

她身后还有人追出来,大喊:“嫂子你别追!别追!你小心你的肚子!”

这声音熟悉,以至于文臻在四面的喧闹里禁不住看了过去,听出是昨晚她救了的那个少女的声音,再一看那追米瓮的妇人,眼神不禁一凝。

那是个孕妇!

灰衣汉子被那少妇不断挡路,激得烦躁,抱着米瓮便是一个横扫:“滚!”

文臻:“冷莺!”

下一瞬冷莺出现在那灰衣人身前,砰一声将他踹到了墙上,一手扶住了将要倒下的孕妇。

米瓮好准不准地砸到那灰衣人脸上,砸了他一个鼻血长流,他嗷地一声大叫:“杀人啦!”

这一声顿时惊动了所有的灰衣人,大家都往那个院子冲去,那个由乡佐陪着闲谈的包税霍然住了口,也快步走过去,一边阴森森地道:“哟,小叶村今儿胆儿肥了呀,交不上租就敢打人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您别误会您别误会!”乡佐大惊,“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

院子里已经展开了全武行,冷莺是天机府出身,异能隐身和瞬移,武功并不算擅长,但是对付这些流氓地痞还是绰绰有余,等包税赶过去,院子里已经七零八落倒了一地。

其余村民也赶了过来,大惊失色,当即便有人道:“和我们没有关系!”

“我们老实交租,没有对官爷不敬的意思!”

“老蒙一家子抗租是他们的事儿!官爷千万别算我们头上!”

采桑听得气不过,怒道:“都是一村子的乡亲,这么急着撇清还有没有情分?再说这些包税的不过都是地痞混混,算个什么官爷!”

“你懂什么!能做包税的,哪个是简单出身!不是和官府有关系,就是和军队有关系,轮到你一个丫头片子瞧轻!”

采桑恨恨地呸一声,脸都憋红了,却没再说话。

文臻看她一眼,心想这丫头心直,性子还是稳妥的。

那个包税正要发火,忽然看清了冷莺的容貌,又看见了后头那个姑娘,眼睛一亮,道:“老田,这家子这两个姑娘,我怎么瞧着,是你们村之前选出来,要送到郡里去的啊?”

乡佐愣了一下,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蒙珍珠,昨天夜里你跑了,害得大家找了你半夜,原来你跑回来了,还惹出事来,你这是要害了全村吗!”

文臻皱眉看着那个叫蒙珍珠的少女,被救回来不赶紧跑,是因为家里有生病哥哥和怀孕嫂嫂拖累,不得不回吗?

包税阴恻恻笑起来,一挥手,“暴力抗租,一起带走!”

“慢着。”

众人回头,就看见人群后走出的少女。

包税的眼睛更亮了,胳膊肘拐拐乡佐:“老田,你村里什么时候多了这许多美人儿?”

“官爷,这好像是过路的…”

“过路的啊…”包佐眯着眼睛打量文臻,眼神渐渐转冷。

文臻笑吟吟上前,手掌一翻,一锭大银闪瞎人眼。

这一招先声夺人,包佐的眼神顿时由色迷迷的光转成了银灿灿的光,下意识地盯着银子,吃吃地道:“什么…什么意思?”

“这位官爷。”文臻诚恳地道,“这锭银子,是要向您讨个情,请您消消气,先听我说几句话。”

银子到了掌中,包税满意地掂了掂,对文臻的识相无比赞赏,下巴一昂:“说吧。”

文臻不急着说,手掌又是一翻,又一锭大银闪闪发光,“这一锭,赔诸位兄弟的医药费,侍女鲁莽,下手不知轻重,还请官爷海涵。”

包税笑一声接过,手指点点文臻,声音几分惊异几分赞赏:“要得。混迹多年的官油子,都没你这份识相!”

文臻笑:“多谢官爷夸奖。是这样。这小叶村,是我的恩人之村。当年我父亲从此地经过,遇上强梁,失财受伤,得村人所救,临别赠银,才能安然回到湖州,靠那一笔赠银东山再起。如今我父亲去了,临终嘱咐我回来报恩。小叶村全村都是我的恩人,我自然不能让恩人忧愁困苦,这点子春租,我包了。”

全村哗然,一脸惊疑面面相觑,各自用口型问:“你救的?”

文臻笑问乡佐和几个老人:“几位老人家一定都还记得吧?我父亲姓隋,个不高,人很白净,一脸书生相的那个?”

几个老汉怔了半晌,啊啊几声,都连忙点头:“记得,记得!”

“你爹那时还年轻,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

“当年啊,他在我家住了半个月呢!”

文臻转向包税:“只是春租这么多粮,筹措需要时间。所以请官爷再宽限我三日,三日后您再带人来收粮便是。”说着又是一锭大银送上。

包税便是见惯贿赂,也没见过这么痛快的贿赂,收钱收得手软,甚至连色心都收了——如此大手笔,可别是谁家豪富,可别惹出麻烦。

“行,交租期限本就未到,等你三日也无妨,但三日后,一定要交齐!如果不交齐,全村都以抗租论处,是要送去做苦役的!”

“您放心,一颗也不会少!”

“走!”

转眼,浩浩荡荡人走了个干净。

文臻在被全村人围住之前,灵活地走出了包围圈,指挥着几个手下,将孕妇扶起,院子规整。才和满村的人寒暄了几句。

几个老汉满脸疑惑地看着她,好半晌才试探地问:“姑娘,你父亲是…”

“我没父亲。”

“呃…”

“乡亲们请放心。且耐心等候三日,这事情我一定会帮你们解决。”

“可是姑娘,你的意思可是说,方才你在撒谎,那既然没有你父亲要你报恩的事情,你为何要帮助我们村…”

“因为我路见不平呀。”

“姑娘…”

文臻已经快步进屋,留下一院子面面相觑的人们。半晌人们只得满怀疑问地退了出去,文臻听见乡老吩咐大家各自清扫粮仓谷仓米缸,准备装粮食。

她呵呵笑了笑,去看了看那个卧病在床的蒙家的兄长,那人却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引发的疾病,好生调养便行。文臻便命冷莺去附近镇上开些补药买些粮食菜蔬来,又嘱咐冷莺买些孕妇宜用的物品和食品来。

那妇人大抵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虽然受了惊吓,好歹没有大碍,坐在夫君身边,清瘦的脸上透出得见希望的红晕来,卧病在床的男子缓缓抚摸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目光温柔。

文臻站在门槛处,双手揣在袖子里,一动不动地看着。

她身边,寒鸦忽然有点诧异地看了文臻一眼。

她不知道文臻怀孕的事情,只是有异能的人多半直觉了得,她直觉自己的这位新主人,此刻心情似乎不大好。

这是很稀奇的事情,不是说新主人不会心情不好,而是她是真正的笑面虎,深沉难测,她的心情好不好,她到底在想什么,谁也别想从那张永远甜蜜的面具下窥测而得。

但此刻,她却能感觉到淡淡的惆怅如轻烟,在这午后流转的日光里弥散。

采桑低着头,慢慢抠着手指。

文臻信任她,她知道主子怀孕了,所以此刻,那淡淡的惆怅里,也有她一份。

同样是孕妇,别人虽然艰难困苦,但依旧有丈夫照拂,有爱人依恋,有夫君一同殷殷期盼那腹中小生命的诞生。

可她家小姐呢,孕后一日不得闲,奔走于山川疆域虎狼群敌之间,爱人别说照顾她,陪她一起期待爱护那个小生命,她甚至都不敢告诉他。

难道强大的人,便注定要承担更多吗?

她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第一次怀孕的少女啊。

寒鸦又看了采桑一眼,不知怎的心里一动,转头上下看了看文臻,在文臻头上停了一停,最后落在文臻肚子上。

她的天眼通,并不敢随便对着主子施展,她这一眼看过来,文臻立即察觉,寒鸦却不掩饰,认真看了一眼,随即道:“恭喜主子。”

文臻点点头,走出屋外,她心知这事瞒不过这个天眼通,当初燕绥要她选择天机府异能女的时候,选择天眼通就是这个原因。

她需要天眼帮她查看腹内胎儿发育情况。如果有问题,可以及时止损。

寒鸦既然自己选择挑明此事,便是效忠的表现,她便且接纳着。

“一切都好么?”

“我以前也曾为贵人看过胎,瞧着主子的胎并无二致。瞧着挺好。”

文臻叹息一声。

不知是喜是悲。

她转头,屋内那蒙家大哥,正将脑袋搁在妻子的肚子上听胎动。

日光斜斜如幕,一色暖白里,两人唇角笑意都闪着光。

文臻也微笑着,转头,跨出院门。

当晚文臻依旧歇在寡妇家。

寡妇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因为她今天帮全村解了围便更好,反而更差了。

因为寡妇家已经准备足了存粮,且为了省事今天第一个交了。结果文臻跳出来揽下了其余人的任务,寡妇觉得自己吃了亏,想到为这几袋粮食熬过的那许多夜晚,气便不打一处来,一晚上都摔摔打打。

寡妇生气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丫跑了,一天一夜都没回来,寡妇抱着扫帚在院子外骂了一晚上,其内容之丰富精彩,俚语之变幻多样,粗话之香艳直接,力度之狠辣有力,文臻叹为观止,并深深遗憾那只擅长方言的八哥留在了留山,不然可以和寡妇结为平生知己。

只是这样也太吵,所以第二日乡佐请她住到自己家的瓦房去的时候,她也就应了。

在搬家的路上,乡佐旁敲侧击地问她,粮食何时运来,大概有多少?文臻笑而不答。

当晚得了很丰富的一顿招待,住了黑瓦白墙全新被褥的干净房间,一间房间就有寡妇院子那么大。

吃饭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乡亲们来串门,大家再次询问送来的会是什么样的粮食,是否需要本村小伙子去接应?文臻再次岔开话题。并询问村中小伙是否愿意出村去做工。乡佐却道乡土难离,大家伙儿都不想出去。

当晚文臻厚被暖枕酣然高卧。并取下了文蛋蛋,因为寒鸦说文蛋蛋大抵是吸收了太多毒性的缘故,体内黑气越发浓烈,文臻身怀有孕,整日贴身戴着它,怕是于身体无益。

文蛋蛋现今便不再呆在文臻身上,常常四处游荡,不过一般都不离开文臻身边太远便是。

文臻在睡觉,另一处乡老屋子里大家在开会。

“已经第二天晚上了,咋还没有动静?”

“哪能那么快呢?筹集齐了需要时间,不然人家做甚说要三天。”

“这万一三天到了还不送来呢?这不是要害死我们吗?”

“别急别急,人家没必要骗我们啊,三锭大银都送出去了,骗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哎,我有个疑问啊,你说她没必要骗我们,那为啥她要编个报恩的谎呢?我可是问过了,咱们村从来没救过那么一个人!”

“可是她这样骗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这可说不准,外头的人狡猾着呢,再说她身边的人都在,也没见她安排谁出去收粮食啊…”

“对对对,这万一她是和包税串通好了,想坑害咱们抗租,然后就可以把咱们家产都没收,全部拉壮丁去做苦役…”

屋内一阵寂静。

片刻后,有人掩饰地咳嗽一声,道:“这才第二天,瞎猜什么!都去睡!三天到了不就知道了!”

又一阵寂静,片刻后,板凳移动和脚步拖沓之声响起,人群散了。

第三天一大早人们便来询问文臻,文臻一样笑呵呵打太极,让大家稍安勿躁,事情一定能解决。

有些年轻汉子急躁地一遍遍地跑出村去看,好像期盼能在那条土路上看见一大串运粮车驶来一般。

收留她的乡佐脸色却有些不好看了,目光扫过她身边一个不少的随从,眼神看她就是个骗子。

文臻也懒得解释。她在等观风御史蒋鑫过来,前几日她已经派自己的护卫去接他,算着也该到了。蒋鑫这人向来清正,必要亲眼看见证据才会回报朝廷。之所以要等三天,就是为了让蒋鑫到的时候正逢上包税收税,人证物证俱全。

蒋鑫到了,她的护卫们也就到了,也可以稳妥地把那批包税一网打尽。

到了晚间,乡佐又问,文臻这几日有点懒懒的,给问烦了,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乡佐倒吓了一跳,连忙赔不是,又杀鸡宰羊地整治了一桌好菜赔礼,还要给文臻上酒,文臻自然拒了。

她怀孕后胃口不好,嘴里经常泛苦泛酸,也不大爱闻油烟味,除了在燕绥身边时,也懒得下厨房,遇上合胃口的便吃两块,不合的便随便凑合吃吃,此刻吃这一桌席面也觉得味道粗劣,很快搁了筷子,让采桑等人多吃些,自己便回去歇着了。

这一觉睡得却觉得不大舒服,黏腻,沉闷,束缚,仿佛自己被关在了一个闷罐子里,身边人影鬼鬼祟祟来来去去,有窃窃声如鼠议不绝,听得人心头烦躁。

她霍然睁开眼睛。

然后发现天光大亮。

再然后发现自己真被绑住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猪队友

再然后发现采桑寒鸦连带没有隐身跟在她身边的冷莺也都被绑住了!

文臻:“…”

阴沟里翻船了啊这是!

真是大意了,没想到这村子一群的白眼狼!

屋子里满满是人,乡佐带着一批汉子脸色铁青地看着她,道:“第三天了,马上包税就要来了,连辆马车影子都没瞧见,姑娘,你行事不仁,就别怪我们无义了。”

“诸位,至于这样急躁吗?包税这不还没来吗?”文臻吸一口气,“我犯得着骗你们吗?我拿出真金白银耍你们好玩吗?”

“包税来了又怎样!你从头到尾派出人去找粮了吗!你一定是和包税勾结了的大户!就是骗我们抗租,好把我们骗去服苦役!”

“…想象力可真特么丰富…”

人群后,一个粗嘎的嗓子忽然道:“我要说,她一个丫头片子,真要有这坏心思,也没这么容易给你们绑倒了。”

“哑婶儿你不闭嘴没人拿你当哑巴!”

文臻听出是那个寡妇的声音。

又有个怯怯的声音道:“这位姐姐是好人,她救了我们一家…”

是蒙珍珠。

乡佐一挥手,“把蒙家的一家子也看住了,说不准这一家也被收买了要卖了全村。”

姑娘哭喊着被推搡走了,文臻吐出一口长气。

外头忽然有车马声响,有个清朗的声音问:“有人在吗?”

文臻一怔。

现在来的应该是蒋鑫,但是这声音却又不像,但是听着又有几分熟悉。

她“哎”地一声应答,对乡佐等人道:“粮食来了!”

众人愣了愣,一窝蜂涌出去,文臻喊:“文蛋蛋!”

天杀的,文蛋蛋不知道浪哪去了。

她挣了挣,挣不动,这绳子够结实。

快速地浑身上下感觉了一遍,她脸色一变。

身上的所有装备都不在。

这事儿就蹊跷了。先不说到底什么神奇的药能够迷倒她,普通村民如何能够知道她身上的各种隐秘武器配置?

如果有人能够迷倒她,拿走她的所有装备,那么为什么不顺便杀了她。

文臻心中流过一个名字,一瞬间汗毛倒竖。

外头,村民们拥出去,一眼看见破车,瘦马,青袍,书生。

书生俊秀清雅,如玉山朗朗。车帘子在风中飘荡,人们伸长脖子朝里张望,别说满袋的粮食,一颗米都瞅不见。

这就是等了三天的“粮食”?

这就是那个女骗子嘴里解决问题的关键?

村民们出离愤怒了。

出离愤怒的村民,在经过第一次的顺利的暴力出手后,很自然地选择了第二次的暴力出手,一个汉子猛地跳起来,碗大的拳头,狠狠擂上了一个长揖还没做完,正要询问文臻所在的书生的脑袋。

书生一声不吭,砰然倒地。

隔着一条窗缝隐约看见的文臻:“…”

但是这书生脑壳比想象中顽强,他竟然没有被第一时间打晕,捂着脑袋摇摇晃晃要起身,一边怒声道:“何等恶徒…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文臻暗道要糟。

“什么官不官!猪圈里去吃屎吧你!”一把耙叉子重重敲下来,正往怀里摸索什么的书生晃了晃,终于轰然倒地。

啪嗒一声,一块臧蓝底镶金边令牌落地,被乡佐捡起,翻来覆去地看,却不识字。

片刻后,同样被捆得直挺挺的书生被抬了进来,被扔到地下滚三滚。

文臻一瞧。

呵,那个书呆子张钺。

他好好的怎么会来这里?

文臻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不禁呆了一呆。

看见他脖子后头好大一个包,不禁有些发愁。

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么诡异的一步,张钺为什么会孤身来此?自己的护卫队又去了哪里?

屋子外头村民们商量着等包税的来了之后,将这两个骗子交给包税,让他们自己掏钱给自己赎身,那书生看着穷,那女子却像个有钱的,或许银子掏足了,大家也就免租了。

文臻一边听着一边叹息,穷**计富长良心此话诚不欺我。

但她的神情已经微微紧张起来。文蛋蛋不见了,自己的装备不见了,无法自救,耿光等人莫名没来,护卫们也全部被放倒,现在张钺也落入村民之手,等会包税的人来了,万一那伙人和湖州不法官员或者军方勾结,发现了自己和张钺身份的不对劲,就势把自己两人灭杀在这小村内,那就真的栽得冤枉了。

正想到这里,就听见外头一阵喧闹,果然包税带着那一群手下来收税了。

文臻听见那乡佐带着村民迎上去,说了些什么,隐约那包税声音有怒气。忽然身边张钺哎哟一声,悠悠转醒,文臻大喜,急忙道:“张大人,你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