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钺愣了一阵,眼神好容易才转了清明,看看她这情状,先是一喜,随即倒抽一口冷气道:“文大人,你怎么也落到这般田地了?”

“张大人还是赶紧先告诉我,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是不是我的长史?蒋大人呢?我派去接他的护卫都去哪了?”

“是。我便是湖州新任的长史。陛下指派我和蒋大人一起出京来湖州。蒋大人本来要来小叶村,但是临时得知湖州那起子官员,摆出了好大的架势说要迎接新刺史上任,扰民无度,蒋大人怕他们搅出事来,令你还没上任就被坏了官声,便赶紧先去湖州了。湖州是那群人的地盘,人带少了没用,所以护卫都跟去了那边,蒋大人让我先来这边看看,助您便宜行事。”

“这欢迎还真是热情啊…”文臻叹口气。

本想把蒋鑫弄来见证这一年三赋的事情,没想到按起葫芦起来瓢,湖州那边还在作妖,张钺这书呆子来能有什么用?平白多个拖累。

张钺忽然伸手摸衣襟,道:“我的令牌呢?”

“什么令牌?”

“观风使令牌,蒋大人怕你这边事情棘手,给我让我拿了做凭证的,他说反正湖州别驾他们都认识他…我刚才拿了想对村民宣示身份,然后就挨了一击…”

文臻霍然转头看向窗外,此刻才发觉外头已经安静了一会儿,“糟了!”

“怎么了?”张钺被打得晕晕的,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令牌乡民认不出来,但是那些包税的游走官场,一定认识,一旦给他们认出身份,这些人做贼心虚,万一煽动唆使百姓…”

文臻话音未落,张钺脸色也变了。

若是常规就任也罢了,刺史也好,观风使也好,这些人发现了身份,自然要恭恭敬敬上前解绑赔礼。但是问题是湖州情况未明,文臻和张钺是来捅马蜂窝的,面对的是四面浓重的敌意。此刻外面忽然安静,令牌被发现的后果未必就是那么美好…

屋外。

包税定定地看着乡民手中的令牌。

忽然低声道:“你们啊…犯了大事了!”

乡佐惊得浑身一颤,“怎么?怎么!”

“里头的,是大官!是朝廷派来巡察的大官!”

“啊!这这,这怎么打了大官!快快,黑子,快去,把大官给接出来…”

“慢着。”

“包税…”

“你想清楚。东堂律法,殴打朝廷命官,斩首,亲族流徙三千里。这位官儿还是朝廷二品,真正的高官,他挨你们一板子,明天你们整个小叶村,也就鸡犬不留了!”

“这这…我们给他赔罪…赔罪还不行吗…我们也没打出个好歹来…”

“什么赔罪不赔罪的,这是律法,是朝廷法度,是体制尊严,官老爷们的体面,是你们几个泥腿子的赔罪能抵得过的?就算他不追究,郡守刺史也是一定要追究的,今儿你们把他们请出来了,明儿就等着自己披枷带锁被赶出湖州吧!”

“那…那该怎么办…包税…您给指点指点…”

“呵呵…你们自己犯下的孽…我可支不出什么好招儿…”

一阵焦灼的商量争执,包税斜着眼睛,给人群里一个混混使个眼色。

那混混便忽然压低声音狠狠道:“…什么大官!我们不知道!也没见着!”

慌乱争执声一停,众人静了一静,都缓缓转头看他。

混混扭过头,用众人听得见的音量自言自语道:“一个孤身路过的书生,不见了,谁又知道!只要大家记得自己的性命,闭紧嘴!”

“…

又一阵沉默。

人们面面相觑。

良久之后,都在对方眼里看见孤绝的狠意。

随即众人默默散开,包税手一挥,带着人走了,走开好远,唇便绽开一抹冷笑。

这边乡佐身边留下了几个壮汉,将其余人都驱走,又命几个人看好了蒙家的那一家子。才吩咐了自己身边人几句。

他们在商量这些事的时候,不远处墙角,有一张黑黑的小脸探出来,随即又被身后的人揪了回去。

屋内,张钺跌坐长叹:“未曾想未入湖州,竟然葬身此地!”

垂下头想了想,又轻声道:“文…大人,你别怕,我…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

文臻双唇撮起,吹起无声口哨。

墙缝里忽然钻出几只老鼠,向两人冲来。

张钺大惊失色,下意识挣扎要逃,却被绑得死紧,只得拼命向墙角挪去,文臻咳嗽一声,大义凛然地道:“张大人莫怕,它们冲我来就行——”

“文大人真乃众官楷模——”张钺感动得热泪盈眶。

文臻:“客气客气。说起来您当初金殿作证,也算是为我正名,往日得您照拂,自该回报,自该回报。”

张钺忍着恶心,看那几只灰老鼠,爬上文臻洁白的手腕去啃那些绳索,不禁头皮发炸,再听文臻这说法,忽然觉得惭愧,自己堂堂男子,难道还要一个小姑娘挡在自己面前吗?

再看着眼前粉团柔软的少女,一脸正气凛然,顿觉羞惭之意如长河之水滔滔不绝,一时连对老鼠的恐惧厌恶之心都忘却,咬牙以前所未有的灵便蹭蹭蹭挪过去,闭着眼睛靴子一顿狂踩,“文姑娘别怕,我帮你踩踩踩踩踩!”

文臻:“…”

看着地上一片狼藉的鼠尸,她想哭。

不怕狼对手就怕猪队友啊啊啊啊。

她的哨子已经被搜走,空吹目前也只能招来老鼠之流,何况门窗紧闭,召唤别的也进不来。

好气。

她恨恨抬起脚,将那只还在肆虐的官靴狠狠一踹,张钺哎哟一声,被她踹到了另一边的墙角,懵懵然地望着她,低头看见靴子底黏着的鼠尸,顿时咬住了唇,急忙在墙上蹭掉。

但此时文臻脸色已经变了。

她闻见了油气,稻草在地面拖曳的唰唰声,急促的脚步声,哗啦啦的铁链上锁声音,轰隆一声,窗户上压上了铁板,屋子里顿时漆黑不见五指。

再然后蓬蓬几声,黑暗底红光一亮。

文臻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张钺微带骇然的声音响起:“怎么了?”

“他们放火了!”

文臻不再犹豫,道:“把她们几个弄醒!”

“这个…这个…怎么弄…”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哪怕吻醒也成!”文臻简单粗暴地答。

黑暗里也能感觉到张钺的目瞪口呆,他好像低声咕哝了什么,文臻没听清也不想听,火焰的毕毕剥剥之声响起,已经有热力透入,她离开墙壁,全力调动体内的真力。

所有的东西和手段连带毒和蛊都被搜个干净,文蛋蛋被调走,连哨子都没了,下的药让她浑身酥软无法出手,对方确实够了解她。

但是还差一点。

张钺在那边不知道捣鼓了什么,片刻后接连惊叫声里,那几个接连醒了。

文臻一听见她们声音,便道:“寒鸦,看看这屋子哪里还有比较薄弱的地方!”

黑暗里金光一闪,片刻后寒鸦道:“主子,西北角一处柱子里有白蚁,已经腐朽大半,若在以往,我撞上几次就能倒塌,但是现在…”

有滚滚浓烟穿墙而入,她咳嗽着说不下去。

“冷莺,你现在能瞬移吗?”

“咳咳…主子…现在…我不能…我一点力气都没…”

温度越来越高,浓烟滚滚而入,空气里像爆开了无数辣椒,刺激得人无法呼吸眼泪长流,文臻先前已经看过了,知道屋子里没有水,现在能做的,也只能赶在被浓烟窒息死之前,合力撞破那个柱子。

几个人咳嗽着,挣扎着,都在呼喊着她,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文臻一言不发,忽然闷哼一声,与此同时,金光一闪,破体而出,带出一抹激射的细细的血流。

她手臂一振,手上的掺了皮筋的麻绳被金针划断,被她分持手中,再一划,脚上绳子也断。她冲了过去,金针过处,几女的绳索都断了。

“不要碰你们断了的绳子。用尽你们的全部力气撞那柱子!”

文臻抽出门闩,抛过去,寒鸦抓住,横在胸前,三女一个抱一个后背,冲过滚滚浓烟黑雾,向那一角的柱子冲去。

却在此时,头顶戛然一响,文臻大叫:“小心!”猛地扑上抓住最后面采桑,脚跟后踩拼命向后仰倒。

她身体的力量拽得三女不由自主踉跄后退。与此同时轰然一声,半截横梁携着熊熊烈火和黑烟落下,正支在那柱子和屋角之间,挡住了前冲的路。

燃烧的横梁离寒鸦的靴尖只有三寸距离。

四人滚到在一地狼藉和热火火焰里,文臻一阵猛咳,刚刚抽针的肩头剧痛,险些没能爬起来。

张钺好像在惊叫,踉跄着要冲过来,文臻从躺着的角度,隐约看见斜上方似乎有什么缝隙,但是随即她便听见冷莺欢喜的叫喊。

头顶天光一亮,好像是瓦片被掀开了,一样东西晃晃悠悠地垂下来。

是绳索。

有人在上头喊:“张先生!张先生!”

一个身影灵活地溜下来,火光里一张脸比烟还黑一点,赫然竟是寡妇家的大丫。

她下来就去抓张钺:“走!快走!”

张钺扑过来扶文臻,道:“她先!”

大丫怒道:“不救这个!”

她还抬头对上头望望,道:“苏训,你说!”

屋顶探下一张脸,赫然是那个像燕绥的少年,烟熏火燎背景里雪白脸上一颗红痣越发鲜明,看一眼底下,竟然也冷冷道:“不救。”

又道:“把张先生送上来,快点,屋顶要塌了。”

大丫来拽张钺,张钺把她手一甩,往文臻身边一坐,道:“不救她,我便不走!”

他脸上黑一块白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烧成了半秃。

“不走你便等着烧死吧!”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死生何足惧也!”

苏训:“快点!”

砰一声,又一道横梁塌了,若不是只塌了半边,还能斜斜支着屋顶,屋顶便也塌了。

大丫气极:“你们几个,也不走吗?”

寒鸦等人不做声,脱下外衣捂住鼻子。

文臻笑:“我不走,她们没人敢走的。”

她一只手有点碍事地翘着,笑容漫不经心。

上头苏训忽然叹气,探头对大丫柔声道:“算啦,救吧,别赌气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仇。”

大丫翻白眼:“什么叫没什么!你腿都差点断了!”又瞪文臻,“你这是自私!你为什么不叫张先生自己先走?”

“我叫了他就会走吗?你难道不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谁先走而在于到底救不救我吗?行了,不救就不救吧,你也别走了,我心情不好,陪我一起下去吧。”

文臻手一抬,就去割绳子。

大丫尖叫:“我救!救!”

采桑在这样紧张时刻依旧忍不住嗤笑——和我家小姐斗,再去修炼几百年吧。

大丫伸手就去推文臻,文臻却一手把张钺栓上了绳子,一拍他的屁股,道:“起!”

张钺:“…!!!”

他在“啊啊啊!”“她在干什么!”“怎么回事!”“我该大叫还是呵斥!”“也许她是无意的?”等等思绪中不断切换奔走,根本来不及给出正确反应,就被苏训快手快脚拉了上去。

之后采桑等人也被拉上去,文臻坚持留在最后,这一处因为接连断了两个半截横梁,燃尽后反而阻隔了火焰,倒也算暂时安生的地方,最主要是浓烟呛人,但文臻的发梢都已经卷翘了起来,稍稍一动便化了灰。

烟气和火光里,她雪白的小脸灰一道白一道,长发散了,有一部分被燎成了短发,短发卷卷翘翘拥在颊边,十分俏皮且精致可爱,望去竟然像现代那世某种颇为时髦的发型。

她微微仰头,有点迷茫地站着,时不时哑哑地咳着,看着寒鸦的身形消失在屋顶。

身后忽然起了风。

很淡的风,淡到不贴面都不能察觉,然而文臻的手就好像等待已久,在这股风还没触及她后背时,手指间那根早就抽出来,却哪怕一直很碍事也留着的金针,便无声无息地向后射了出去。

------题外话------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曹植。

第三百七十章 断舍离

然后她也不管针到底落入了何处,用尽全身力气往绳子上一扑,在上头等着的几个人七手八脚迅速把她拉了上去。

上到屋顶的最后一刻,文臻回首,隐约在那一片黑烟红火里,似乎看见一点白影掠过,又似乎没有。

到底有没有,她也不在意。

如果真有人在暗处作祟,中招了,就等着疾病缠身;没有中招,也不过是再斗三百回合。

虽然还是白天,却是家家闭户,一个人都没有。既然要干坏事,乡佐自然勒令所有人都留在家里,不许出门。

屋顶已经开始倾斜,几个人赶紧向下走,大丫走在文臻侧前方,忽然一声惊呼,文臻眼睁睁看见她脚下出现了一个洞,她一脚踩空,眼看就要掉入火场,忽然眼前一花,随即大丫一跳,苏训拉着她下了屋顶。

文臻揉揉眼睛,看着那个洞,感觉方才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众人刚下屋顶,轰然一声,屋子烧塌了。

走出一段路后,文臻再次呼唤时,文蛋蛋出现了。

文臻冷笑一声,回头看了看那塌了的屋子。

看样子,就在先前,能钳制住文蛋蛋的东西,终于离开了。

一行人先往村外走,这村人尽管可恶,但大家都还没恢复,还是先离开的好。

文臻忽然停住了脚步,她隐约听见了一点哭叫的声音。

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让她想了想还是转了脚步,转过一个弯,眼前是蒙家那个院子,几个村人正捆了蒙珍珠往车里塞。蒙珍珠正拼命挣扎。

一个汉子恶声道:“自己都保不住,还想去救人?县丞府里享福不要,非要管那些不该管的闲事!”

又有人道:“还不是你自己找的,本来都忘了要送你去县里那码事儿了,你非要偷偷跑去救那几个人,乡佐吩咐了这回直接送你去郡里…哎呀你咬我…臭娘们!”抬手啪地一个耳光,甩得那少女脸一偏撞得车壁咚地一声。

院子里蒙珍珠那大肚子的嫂子和那病歪歪的哥哥,两人一弱一病,慢吞吞地挣扎出来,哭着去拉那些人的手,就被粗暴地一搡,眼看就要被搡到墙上。

文臻忍无可忍,挥了挥手。

一直有点丧丧的文蛋蛋,滚到了那出手的汉子头上。

那人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倒把蒙家三口吓了一跳。

几个汉子接二连三地倒下。文蛋蛋犹不解气,往旁边院子滚去,准备在每家水缸里泡泡澡,文臻道:“先去乡佐那里。”

就算是蛊王,自身体积在那,在一段时间内,能毒倒的人数是有限的,自然是最先出手的毒性越深。

文蛋蛋也不可能毒死一村子的人,让他们先病上一段时间,惩戒一下是有必要的。

文臻看着蒙珍珠一家,叹了口气,道:“看样子这村子你不能呆了,你们一家可愿随我去湖州?”

一年三赋的事情还是需要人证,得带去给蒋鑫做个证。

蒙珍珠余悸犹存,连连点头,她的哥嫂也无异议。

文臻皱眉看看这村子,心想这村子里的人怎么这般恶呢?是湖州民风就如此吗?

还有今日这背后作祟的人,为什么给她一种出手出一半的感觉?

想不明白就先搁下,当即就命那对病弱哥嫂上了车,自己也上了车,大丫把苏训也推了上来,其余人步行出村。

文臻和苏训对面坐着,面面相觑,看见那张像燕绥的脸就心烦气躁。

倒是张钺,在车下还不忘记斯斯文文向苏训和大丫施礼:“多谢这位小兄弟和这位姑娘伸出援手,只是不知两位如何识得在下?”

苏训对他也从从容容施礼,道:“晚生苏训,见过先生。先生文章大儒,名动天下。三年前京中州学论文,晚生曾有幸一见先生风采。”

“苏兄弟说的可是簪花楼论文那次?”张钺惊道,“那一次各地才子齐聚天京,与州学诸生坐而论道,蔚为盛事,未曾想到苏兄弟竟也参加了。”

两人当即车上车下攀谈起来,文臻闭目听着,才知道这个苏训,是定州人氏,家族在当地也算望族,他少年早慧,诗名极盛,早早便由当地官府推举,却坚决不肯入仕,反而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一套,常年游学天下,行事脱略潇洒。三年前参加过京中一次论学,见过张钺,这次他在这小叶村教书,被一群无知村民绑了去送给自己这个女刺史,再无辜伤腿,得大丫相救,准备在村外找个地方养好伤再离开,结果看见了张钺,便起意来救。

张钺自然要再次谢过,苏训便问他为何来此,文臻一听不好,心想这书呆子莫要什么都说,好在张钺还算有点分寸,笑道:“我也是游学,也是游学…”

苏训静静看着他,道:“张大人就莫要说笑话了。您是朝廷命官。无故不得离京。晚生倒是听说湖州原刺史和长史都已调任,莫非,您是前来履职湖州?”

文臻目光一跳。心想这位好生犀利。

张钺也怔了怔,下意识看了文臻一眼,文臻抬头看天,哼歌。

张钺只好尴尬地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湖州刺史之位,在下如何配得?”

“张先生不配,难道那女人就配了?”

张钺怫然不悦:“苏兄弟这是什么话?她不配谁配?”

苏训诧异地看张钺一眼:“张先生文章英华,不想眼光如此之差。”

张钺硬邦邦地答:“苏兄弟才名远播,不想却也如那些酸儒般见识短浅!文大人虽是女子,却才华识见非凡,且有大功于国。在下不才,不过一界愚鲁书生,却也万万听不得对文大人诋毁之词。苏兄弟若是再说,在下便要下车了!”

“哎,你下车干嘛呀,这又不是他的车!”文大人如是说。

张钺:“…”

苏训:“…”

半晌苏训展颜一笑:“湖州百姓水深火热,我亦希望新任刺史是能吏,能拨云见日,还百姓清明天地。若是这位新任女刺史真的如张先生所说,我愿收回今日诋毁之言,并当面向刺史大人赔罪。”

他语气诚恳,张钺喜笑颜开:“你定不会失望的。”

“不不不。”文大人道,“张大人你最后一定会失望的。”

采桑冷笑一声道:“说得好像刺史大人很稀罕一个白丁给她赔罪一样,认识是哪个牌名上的人么?”

苏训微微涨红了脸,盯了采桑一眼,采桑鼻子向天,心想这位也就脸像一点殿下,气韵风采实在差太远。

转而又想所谓山珍海味吃久了也会觉得清粥小菜有味,小姐和殿下这些日子总有些别扭,对殿下的性子不大满意,如今见着这位,脸依稀四五分,性子不像殿下那么不可捉摸,更烟火气一些,也不知道会不会就投了小姐心中的那点遗憾?

这么一想便忍不住生出些忧虑来,想了想,忽然哎哟一声。

文臻:“怎么了采桑?”

“主子我不小心扭了脚了!”

“…那你上来坐吧。”

“多谢主子!”

采桑爬上车,老实不客气地往文臻和苏训中间一坐,挡住两人的视线。苏训不自在地向后让,文臻忍住笑扭头。

死丫头人小鬼大。

车子一路行出村,天色将晚的时候找了一处路边客栈歇脚。吃完晚饭后,文臻命众人各自去歇息,自己和张钺在客栈的小院子里喝茶聊天。

毕竟是马上要共事的人了,总要先搞好关系。

文臻发觉,张钺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些不自在,这可不行,这会导致以后共事不流畅,关键时刻会坏大事的。

当下她忍着强力拔针带来的不适感,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小菜,三丝菌菇茶碗蒸、金腿香芹黄鱼羹、春笋腊肠明虾、应景的油渣荠菜炒饭。用自己的美食魅力,加两杯小酒,成功卸去了张钺那点难以言说的拘谨,张钺渐渐放开了些,才恍若忽然想起般,和她道:“蒋大人有几句话,让我带给您,我险些给忘记了。”

“哦?请讲咯。”

“蒋大人想先问文大人,是想在湖州得过且过,混几年资历进中枢;还是真心想揪出湖州的隐患毒瘤,治一方清平,得一地民心?”

“既来之,则治之。就怕我想混日子,有些人也不允许呢。”

“那么蒋大人建议文大人。且为这湖州山河,割舍个人情爱。无他,大人已一地封疆,地方军政俱在手中,身份极贵却也极险。大人主政湖州期间,和殿下的任何往来,都将成为大人的罪状和把柄。所以无论是为大人计,还是为殿下计,你二人都不宜再有任何交往。诚然,有心人确实有可能想趁这个机会,割裂大人和殿下的关系,让大人孤身应战,但蒋大人相信以大人之能,亦可以趁此机会,将权力握于手中,那么将来无论殿下在不在大人身边,大人此生也可纵横捭阖,无所畏惧。”

文臻慢慢喝着茶,笑眯眯地不说话,张钺看着她神情,还以为她不舍得,一时有点震惊也有点难受,不禁失望地道:“文大人这是…不乐意?”

文臻还没回答,忽然外头一阵吵吵嚷嚷,随即店主带进一群人来,张钺一转头,便一怔站起,道:“张伯,你来了啊。咦,这些是?”又冲文臻道:“这是我带到湖州赴任的家中老仆,我让他在这小叶村附近等我来着。”

店主身后站着一个老苍头,老苍头身后则是一群年轻汉子,个个面貌普通,却都高大精悍,都默不作声站在老苍头身后。

老苍头冲张钺施礼,颤颤巍巍地道:“少爷,这是家里派人送来的护卫,说是少爷来湖州上任,身边不能没有人…”

张钺奇道:“家里?爹娘那里哪能找到这许多护卫?好端端的要这许多护卫做甚?咱家又哪里请得起…”

老苍头道:“都是乡里子弟,自愿跟来的,想跟在少爷身边,谋个好出身嘛…”

张钺急着摆手:“我能给什么好出身?出身且靠自身挣!”

老苍头嘿嘿道:“便不要出身,跟着少爷也学些道德文章,家里人脸上也有光嘛…”

张钺还在摆手,文臻忽然笑吟吟走上前来,挽住了张钺的胳膊,道:“张先生,既然是你家乡父老的好意,那便领受了吧。仕宦在外,多有不便,多几个人帮衬也好呀。”

张钺:“…”

他感觉自己忽然就不会动了,全身的血液都忽然冲向了头顶,再从头顶一个急转弯,冲到了胳膊肘被挽住的那一处,那一处肘弯突然就僵硬了,麻木了,千万只蚂蚁在上头爬,细细碎碎的痒,却又能感觉到接触的那一片女子身上细细微微的柔和香。

他僵硬着没有知觉和言语,因此也就没有察觉,隐在暗处那一群年轻护卫也僵硬了。

那一群人也将目光直直地、惊骇地落在文臻抱住张钺胳膊的那只手上。

文臻一看张钺那傻样就知道他要完,不动声色狠狠一掐他胳膊,低声道:“长史方才劝说我的话,这么快就忘记了?现在就请长史配合我了!”

张钺被掐得浑身一颤,剧痛之下阒然一醒,再一看那些人精光闪烁的眼睛,他虽然书读多了有些迂气,但绝不笨,顿时明悟,急忙挺直身子,心中却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一边低声道:“那这些人我收还是不收…”

文臻冷笑道:“你且待我亲热些,他们自己会耐不住的。”

张钺大声笑道:“既然大人发话,那自然唯大人命是从。”说着就势搀扶着文臻坐下。

他毕竟不是文臻这种到处挖坑的天生狐狸,做戏生硬,身子离文臻老远。蹩出个别扭的姿势。

文臻又道:“只是都是些乡下泥腿子,想必也担负不了什么重任,要么就先派去湖州你的长史府里,先期去帮你整理府邸吧。等你回府了,再派出去收租什么的,我瞧当地使用包税收租,弊端甚多,倒还不如用你这些亲近的乡亲。”

人群里一阵骚动。

文臻吩咐完就待起身。

燕绥安排来的人,哪怕都是生面孔,她看一眼都认得出。

无他,主要在身高胖瘦,基本都差不多,不会有太大的差异,乍一看身形,都像兄弟。

倒是四大头领,差异还大一点,估计是因为那是从小就跟随的,强迫症主子没得挑的缘故。

燕绥出外已久,必须要回京,处理完大皇子事情的首尾。派人来是题中应有之意。

但是她不能接受也是必须的。无需蒋大人告诫。

张钺站在一边不知道动,文臻递一个眼色过去,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忙又伸手来扶。

又是一阵骚动。

文臻走了几步,背对众人,也不知道是对众人还是自言自语,忽然叹息一声道:“我到得今天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我既不想害了谁,也不想被谁害了。不该有首尾的,就该早点断舍个干净是不是?大家都自觉一点,不要祸害了别人辛苦挣来的一切,行不行?”

人群中有人露出激愤之色,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人拉住。

头顶上树枝无风簌簌而动。

文臻说完这句,也觉得疲惫,狗血的话儿说出口总是很累的。一边又庆幸还好不用狗血地当着燕绥的面来说。不过想来真要当他的面说了反而无用,一个字都骗不了他。

真是的,想演个狗血剧情都这么难。

话到了这里也就够了,燕绥有他的骄傲。

他亦能明白,唯有两处各自强大,将来合力才有排山拔海之力。

她慢慢地向里走,却忽然先前拔针的地方剧痛,她腿一软向前一栽,正好廊下有人转出,看见有人栽倒下意识一接,她栽在那人怀中,一时挣扎不起。

那人“咦?”了一声。

文臻一听那声音,便暗道要糟。

苏训。

她抬起头,看见苏训的脸被廊间的黑暗衬得玉山初雪一般的白,那点诧然里微微的冷意,在夜间朦胧的黑里看来越发神似燕绥。

身后“砰”地一声,有人从树上栽下来了。

文臻缓缓回身。

就看见从地上瞠目结舌爬起来的,是八婆之王英文。

文臻:“…”

第三百七十一章 冤家路窄

当晚英文愤而带领诸手下扬长而去。

大抵是哭着回家向殿下告状去了。

文大人负心汉,升官发财翻脸不认糟糠殿下,转身就纳新欢,纳了一个张钺还有一个,那一个还直接是个西贝货!

一个张钺也就罢了,英文还不放在心上,都知道是个倾慕文大人的书呆子,倾慕文大人的人多了去,唐五还在排队呢,轮得上那个乡下小学究?

但另外一个是谁?那狐媚子是谁!怎么敢长得和殿下一个眉眼?还敢多一颗痣?!

本来英文也不信文大人会这么快移情别恋,但文大人那一投怀送抱行云流水,被发现后居然也没有赶紧挣开,面对他的目光理直气壮,还指挥店家把他这个爬树的小偷赶紧驱逐。

英文满腔悲愤,于满腔悲愤中深切认识到,这次和留山中不同了,留山中文大人允许他的暗中保护,这次却是坚决拒绝,文大人开始割裂和殿下的关系,她一旦下定决心,他们硬贴着没用的。

英文只得将人员撤出,不涉及生死之事不敢再进行任何干涉。

这边文臻也不管此事后续,要的本就是这种后果,虽然最后的插曲将事情可能恶化了一点,但…那就恶化吧。

在那个小客栈,她住了两天,稍微休养了身体,并等到了自己事先联系的人。

湖州的江湖捞的联络人,带着她之前传书要求准备的东西,赶到了客栈。

她早在西川的时候,就得到了可能会来湖州的消息,那时候便安排人将江湖捞开到了湖州,目前在湖州整个境内,已经开了三家江湖捞,她就任湖州刺史的消息传来,君莫晓已经从天京赶往湖州,准备在湖州开快餐连锁店。

而她在开店的同时,也在和燕绥旗下的原工字队联合,制作一些精美细小的武器机关和毒药暗器,这个联络人带来的就是这些,正好补充她损失掉的那些。

装备完毕她才有信心继续上路,毕竟目前的湖州,她还没正式接任,连护卫队都给了蒋鑫,可谓是最危险的一段路了。

所以,张钺和蒋鑫在这个时间段出京并抵达且没有军队护送,是不是也是某些人有意安排?

文臻一直觉得,朝中有一股始终不显山露水的力量,在暗搓搓地下着让人很难察觉的绊子。只是对方行事太过隐蔽,很多时候宁愿没有收获,也不愿轻易出手,像一只躲在暗处的硕鼠,只在合适的时机蹿出来咬人一口,如风如电,无可捕捉。

就是不知这只硕鼠,到底要的是什么,到底什么时候肯跳上前台,亮明刀枪来上一场?

对方隐蔽,她也很明白为什么,毕竟所有跳到台前的敌对者,都被燕绥和她或明或暗地掐死了,所以这最后一股暗流,绝不会轻举妄动,只会寻一切可能,慢慢使坏。

而她就必须绷紧一口气,等着那最后时刻的到来。

第二日她换了普通马车,和张钺继续往湖州行,大丫和苏训不肯和他们同行。文臻也就随便她们。

这时候不是微服私访的时候,必须以最快速度赶往湖州,文臻要江湖捞准备了最好的马车,带了最好的向导,选择最方便的道路,穿城最方便就穿城,走小路最方便就走小路。

并且在自己的车队后面,另外备了一个车队,空车和马都备了好些。

这样赶路到了第二天,蒙家那一家子就互相搀扶着到了她面前,蒙珍珠的嫂子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哀求能不能慢一点,她是孕妇实在吃不消,一家子含泪看着站在车辕上的文臻。

采桑当即冷笑了一声。

谁还不是个孕妇呢!

文臻并不在意,道支撑不了便住下来,让客栈老板照顾着,银钱她会先结了,回头安定下来再派人来接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