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珍珠却坚持不肯,蒙家一家子生怕就此被抛下,又咬牙要跟着。文臻也没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令车队稍稍放缓了速度。

采桑悄悄和寒鸦说这一家子的累赘还不如不带。但小叶村的事情需要人证,一村子的刁民,带了别人都怕反水,也只能带这施恩的一家子了。

其间车队遇见山匪两次,皆无声无息死在蛊毒之下。第二次的山匪甚至穿了皮甲,戴了面具,周身都做了防护,依旧没能挡住文臻无孔不入的手段。

两次铩羽之后,山匪这种生物便消失了,也无人敢直接追杀文臻,但之后的路途却并没有立即顺利起来,路面经常会被挖断,不得不绕路。地面上会有陷阱,撒了铁钉,拦了铁丝,令马不能奔行。

这时候文臻的准备便发挥了作用,后头的车马不断赶上来替换,总算没有耽搁太多的时间。

而其间文臻也不断调整路线,有时候入城,有时候进山,有时候甚至倒退几步,让人很难准确摸到她的行踪。

文臻一路前行,经过叶县、梅县、天水县、安县、海楼县、鄞县六县,哪几个县受到的阻碍多,哪几个县比较清静,心中都记了小本本,这一日到了离湖州最近的岱县境外,大概还有百里路程,便可到湖州。

这一段道路倒还平静,马车正在疾驰,忽然前头转过一队人马,大喇喇在路当中一横!

文臻的马车本就快,那马车从岔道斜刺里冲出,眼看就要撞上,多亏赶车的寒鸦臂力了得,狠命勒马,且文臻发觉不对,从车中冲出,一脚跨上车辕,手臂一伸,抓紧缰绳,猛力一扯,刹那间她臂上肌肉亦如铁,在衣裳下凝出精炼的轮廓。

骏马凄厉长嘶,鬃毛在日光下扬起亮晶晶的碎光,胸前肌肉块块坟起,蹄尖堪堪快要踢到对方马头。

两人合力勒停马车,文臻手腕一拉,马车已经退到一边,并止住了寒鸦下意识的喝骂,同时做好了出手准备。

对方不是惊马,明显不怀好意。

果然,对面帘子一掀,一个女人尖声骂道:“哪来的小贱货,眼睛瞎了吗?这么看也不看也敢往我车上撞!”

那女子将帘子一掼,撩了裙子坐上车辕,却是个穿着暴露妆容艳丽的女子,一看便知出身风尘,斜着眼睛看寒鸦。

寒鸦大怒,正要下车,文臻手一拦,盯住了赶上来的第二辆车。

那车子帘子掀开,露出一张含笑却又隐含暴戾之气的脸,“文大人,见着本王…为何不见礼啊?”

燕绝。

文臻心中恍然大悟。

难怪老师专门来信提醒。

皇帝可真玩得一手好平衡。

就说呢,湖州刺史是她,长史是张钺,观风使是和她祖母有旧情的蒋鑫,这怎么能让人放心呢?

那自然要派一个绝对不会和她沆瀣一气的,地位也足够压她一头的,监军一类的人物来制衡咯。

想来想去,现在符合条件的也只剩定王燕绝了。

燕绝此刻出现在这里,自然也是来堵她的。

诸般念头一闪而过,文臻眼底那一霎惊讶已经换了春风般的笑意,十分灵巧地下了车,如见故人般迎上,急忙一礼:“哎呀,竟然是定王殿下,没想到能在湖州见到殿下,殿下别来无恙?”

燕绝定定地看着她,嘴角一咧:“本来是无恙的,不过,你方才撞本王的车马,本王差点有恙啊!幸亏我那小妾临时和本王换车,本王才逃过一劫,你看,你要不要去和本王小妾赔个礼啊?”

文臻还没回答,张钺蓦然一掀帘,也不用人扶,直接蹦下车,拱手昂然抗声道:“定王殿下!您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方才明明是殿下的车马忽然冲出,多亏我们的马车及时勒停才没酿成事端!再说文大人是何等身份,您要她向您一个妾赔礼,您将朝廷颜面置于何地?”

燕绝扬眉,阴恻恻看了张钺半晌,道:“张钺,你可出息了。朝堂上公然承认心悦文大人也罢了,还不惜追到湖州当一个女人的长史,如今更敢为了她当面顶撞本王,啧啧,往圣绝学,文章香火,给你这种色令智昏之人继承了,也不知道那些先贤大儒,会不会气得从地下诈尸啊?”

张钺气得“啊”地一声,张着嘴僵住了——论文辩经他没问题,但向来谈笑多鸿儒往来无白丁,什么时候遇见过这么泼皮无耻的攻击。

忽然有鼓掌声响起,啪啪声清脆,文臻扬声对空处道:“定王殿下这一番话很是精彩,未曾想到定王殿下口舌竟然如此便给。皇子如此犀利言辞如何能不记载于文字?大家伙儿都记好了,三问书屋回头给添一笔啊。”

遥遥的,缀在后面的车队轰然相应,随即有人策马离去。

文臻回头对燕绝笑道:“我为殿下千古扬名,殿下不必谢我。”

燕绝窒了窒,不敢再说了。

文臻名下三问书屋遍天下,一大群士子为她摇旗呐喊,她要真给他编个什么语录,传到天京,他身为皇子,代天巡狩,却对当朝大臣言辞如此轻佻,必将贻羞天下。

他不说话,却看了那个风尘女子一眼,那女子急忙凑过来,笑道:“殿下宽宏,我却是个小气人。怎么,撞了平头百姓,就可以置之不理吗?”

燕绝盯着对面的人们,看着人人眼底的怒意,眼底掠过一抹残忍的笑意。

愤怒吧,就是要这么直接的羞辱,就要用这最低贱的女子来刺激这笑面狐狸,她要么愤怒出手,给他抓到把柄,要么忍气吞声,给他添点乐子,无论哪种,他都会很愉悦啊。

文臻并不生气,瞟了那女子一眼,点点头道:“给你赔礼?也不是不行。”

那女子刚刚笑开,文臻已经摸出刺史印信,在她面前一晃,冷冷道:“不过你想清楚。本官是湖州新任刺史,掌一地军政民生。听你口音,应为湖州人氏,正是我治下之民,看你妆扮举止,也不似良家子,应为青楼娼妓。低贱妓门,竟敢攀附勾引天潢贵胄,辱没玷污皇家尊严,败坏糟践皇室声誉,本官忝为湖州父母官,上仰天恩,下承民意,怎能允许这等事发生?自然要第一个拿了你!”

凤仙大惊失色,转头看燕绝,燕绝冷笑一声,道:“文大人,好大官威。不过你既然先拿官威压本王这小妾,那就不要怪本王也拿亲王之威来压你!你想清楚得罪本王的代价!记住,本王代天巡狩,对你就任湖州刺史期间一切事宜皆有监督并急奏之权!你若有罪,本王有临场处置之权!”

他冷冷一招手:“赶紧赔礼。然后既然遇上,便带着你的人,上来伺候本王,慢慢赶路吧!”

文臻不动,含笑看着他。

“文大人,你聋了吗?”

文臻施施然抱起双臂。

燕绝眯起双眼,眼底冷意和杀气一闪而过。

文臻忽然道:“殿下这一番话,说得真是口吐芬芳,舌灿莲花,我感觉马上就要漫天起云霞,群鸟齐蹁跹,都为殿下贺了呢!”

燕绝:“…”

不是,你是气疯了吗?

然后他忽然觉得头顶好像一暗。

然后他听见随从们的惊呼。

然后他抬头,就看见天并不是真的黑了,而是天际一大片鸟儿忽然飞来,黑压压一大片当真如浓云狂卷,遮蔽了半边天空,眨眼就到了自己头顶,然后,炮弹一般,齐齐俯冲而下,就好像下了一场飞鸟狂雨。

眨眼间飞羽共鸟粪齐落,鸟喙与啁啾同来,满眼都是黑压压的乱羽飞毛,那些鸟还都十分凶恶,只往人面门上扑撞,用翅膀扑啦啦地扇,爪子撕拉拉地挠,燕绝和他的护卫都陷入了鸟的海洋,满眼都是扁毛,满耳都是扑翅和惊叫之声,还有噗嗤噗嗤不断的鸟粪落头之声,那个风尘女子的尖叫尤其刺耳,她的彩色薄纱裙子大抵也特别好撕,嗤啦一声便是一道彩条儿,红红绿绿飘成了漫天彩虹。

燕绝大叫:“护卫!护卫!速速扑杀这些扁毛畜生!”

在那些劈头盖脸的乱羽缝隙里,他隐约看见那些鸟竟然丝毫不理会文臻等人,而文臻片羽不沾地站在一边,一边大声惊笑:“天啊,果然是为殿下庆贺礼赞而来!你们快看,只围着殿下飞呢!昔日只闻远古先贤边邑考降生之时,西王母派遣七色彩鸟五千,围绕边邑考盘旋欢唱七日七夜,但那也只是传说,未曾想今日有幸亲眼得见!定王殿下奇才感天动地引发奇异天象!快快快,诸位快随我去寻名画手,名作家,各路大触,一定要将今日传奇一幕绘之记之传唱之,要让定王殿下流芳百世!”

一边飞快地蹿上车,缰绳一抖,得得得地跑掉了。

留下在鸟团风暴中挣扎,满身满头鸟毛鸟粪的定王燕绝,看着一溜烟远去的马车,想到“七日七夜”,眼前一黑,几欲吐血。

文臻的小马车在路上得得得。

张钺还有点担心,不住地回头看。问文臻:“殿下不会追来吗?鸟儿真的会围着他转七天七夜吗?”

“想什么呢?一刻钟就散了。”

张钺有点失望地哦了一声,随即又有点紧张起来,握拳,微微绷紧了身子。

文臻叹一口气,道:“张大人。”

“在!”

“定王殿下代天巡狩,以后是要像瘟神一样长久在湖州讨嫌的,所以今天这种情形,你一定要习惯哈。”

张钺吸一口气,脸色有点不好看。

定王燕绝本就性情暴戾,自从脚有点瘸了之后,还又添了一层古怪。他明显没有夺嫡野心,明显十分仇恨燕绥和文臻,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让使他不愉快的人过得比他不愉快。这样一个身份高贵压人一头,又没有太多顾忌,行事还邪气的皇子镇在湖州,再加上很可能整个抱团整个都不对劲的湖州官场…张钺简直怀疑皇帝让文臻封疆湖州,是想宜王殿下丧妻另娶来着。

随即他肃然道:“大人放心。张钺既为您部属辅佐,定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不用这么严肃哈。你且记住,”文臻一笑,“对谁都不用这么紧张。哪怕他是个皇子,也一定有弱点。对于敌人,我们要重视他们,却不必太过顾忌他们。”

张钺望定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脸慢慢红了。

文臻一呆,顿觉不好,心想这么严肃的话题,这书呆子是插上了什么联想的翅膀飞到了风花雪月那一挂?赶紧咳嗽一声,挪到另一边去看风景。

张钺随即也发现自己失态,其实他只是因为那一句“我们”而心潮略有澎湃而已。见文臻避嫌,顿觉尴尬,心想之后还要共事数载,自己还是下级,唯一该做的事就是善尽辅佐之责,如何能如此不知分寸?随即惊觉自己此刻与她同车也是不妥的,赶紧起身准备下车,车子却忽然停了,寒鸦的声音传来:“前头有关卡。”

文臻探头出去,看见岱县的官道上,竟然有官府的关卡,队伍排了好长。

县衙的兵丁守在官道上,逐一排查来往百姓客商,只允许本城百姓入内,不允许任何外来人士进入。

采桑前去打听了,回来道:“说是新任刺史即将就任,为保证民生治安,防止宵小混入,对刺史大人不利,即日起对湖州方圆百里之内进行梳理排查,非本地户籍者一律不得入。”

张钺怒道:“岂有此理,这岂不是坏了大人名声!再说过往客商怎么办?扰民乱民怎么办?我且去和他们说道!还有,咱们也是外地人,是不是刺史长史也不能进湖州?真是荒唐!”

文臻伸手一拦,“你打算怎么去说?摆出长史身份?”

“是啊,不然呢?”

“然后呢?想过结果吗?”

“呃…”

“两种结果。一是对方虎躯一震,倒头下拜,延为上宾,县令郡守蜂拥而来,别驾郡尉闻风而动,然后一天三小宴,两天一大宴,各县各郡,黄土垫道,清水洒街,前呼后拥,做足声势,势必要把这一场就任,做得劳民伤财,声势轰动,直到咱们还没上任,就被御史弹劾为止。”

“…”

“二是坚决不肯承认你这印信令牌是真的,趁着你身边无人,手中无权,一介书生,三两女子,称你假冒,打你入牢,诸般手段齐下,全境官员勾结,杀人如草,湮灭罪证。势必要你我还没进湖州,就把你我弄死在一个小县的破牢里。”

“…”

文臻阴森森对着张钺龇牙一笑,硬生生把张钺笑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第三百七十二章 欺负殿下

“那我们怎么办?”张钺思考了一会儿,“要么我们改装进入吧,去和当地百姓买户籍。或者找当地户头买几张户帖。”

文臻看他一眼,心想书呆子倒也不是完全不会变通,任何政策都有漏洞,每州都有私下倒卖空白户帖的,持有这些户帖的多半和官府有点关系,被称为户头,多出点钱就可以买到。但是一时之间难以寻到且不说,既然有这个漏洞,难保对方不会利用这个漏洞。

“倒也不必买,何必花那钱呢。”

“那我们…”

“等呗。”

“啊?等什么?”

“等啊…嗯,算算洗头洗澡换衣服,半天时间差不多了吧。”文臻喃喃自语,张钺听得莫名其妙。

张钺发觉自己跟在文大人身边越久,就越是倾慕,然而也越是不敢肖想。

这是个满身闪烁着火花和星光的姑娘,他只是这凡间背着行囊的书生,涉过山川清溪,遥望天际那一头的风月。

不求所得,所见便欢喜。

他于是也不多问。文臻说等,那就等,等了小半日,她开始排队,排到差不多的时候,路尽头行驶来一列车队。

看到那车队的那刻,文臻笑了笑。

看看前头队伍前进缓慢,她拍了拍前头的肩膀,递过去几枚大钱:“兄弟,打个商量,我有急事急着进城,能换个位置吗?”

对方接了钱,换了位,文臻如法炮制,很快换到了最前头。

守门的士兵手一摊:“户帖!”

文臻:“哦,没有。”

“什么?”

“我是来办事的。官爷,你这是要封城么?哪有不许外地人入城的道理!”

“你是来闹事的吧?没听见吗?新任刺史大人要到任了,要对湖州全境进行清理,暂时约束各州县人员流动,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你这话我不明白。新官上任就不许咱们老百姓行商走路了?新官上任湖州百姓也要吃饭啊!”

文臻这话一出,一些因为没有户帖被拦在一边的行商路人都愤愤不平地鼓噪起来。

“是啊是啊,这样拦住我们,我们的生意就做不成了啊官爷!”

“少废话!这是新任刺史大人的命令,你们敢违抗宪命吗!”

鼓噪声一静,有人低声咕哝道:“这位新刺史真是凶狠啊…”

只有文臻的声音依旧清晰,“啊,真的是刺史大人的命令?哪位刺史大人啊?”

“文刺史文大人!”

“你怎么知道是文刺史文大人的命令呢?这命令不合理啊,这万一有人假传命令呢…”

“你满嘴胡咧咧什么!是文大人亲自到县衙传令,给我们训话的,我们还亲眼见着大人了!”

“啊…亲眼见着的啊,那你们也亲眼见着了文大人的印信和下文了哦?”

“废话!你滚不滚!”

“哦,好好,我滚,我滚。”文臻脸一捂,站到一边,却没走开。

那士兵正要推她走开一点,忽然马蹄急响,几骑飞飚而至,烟尘滚滚,气势惊人,四面百姓纷纷惊叫走避,队伍瞬间被冲散。

关卡守门兵还没来得及呵斥,马上骑士已经亮出金底皇牌,大喝:“王驾至,速速跪迎——”

众人惶然抬头,就看见一长队马车辘辘近前,远看那马车镶金嵌玉,玉彀朱轮,华贵至极,近了却看见那金玉之上斑斑点点,坑坑洼洼,黑黑白白…有的还黏着些绒毛…

一阵惶然的脚步声响起,却是在远处的棚子里休息的管事的城门官奔了来,看见那皇牌,惊得就地跪了下去,颤颤巍巍大喊恭迎王驾。

他这一喊,所有人也便就跪了,张钺等人本来站在文臻身后,都看文臻的动作,见文臻毫无心障也麻溜地跪了,也便跪下。

燕绝没露头,咆哮声从帘子里传出来,“就一个城门官来迎本王吗?岱县县令呢!死了吗!”

城门官抹一把汗:“是是是,下下下官已已经派派人人人快快快马马去唤换了了…”

燕绝不下车,也不让人起来,就让人跪着等,文臻本就呆在关卡后比较隐蔽的地方,顺势往地上一坐,张钺立即跪过去,把她给挡住。

好在这里离县城本就不远,很快马蹄声急响,一群人狼奔豕突地驰来,官帽斜斜地歪在头上,还有人靴子都没来得及穿好,连滚带爬地下来给燕绝请安。

看到岱县县衙的全套班子都到了,文臻也笑了,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此时正好燕绝也出马车,头一伸,人群中突兀站起来的文臻自然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眼神一凝,下意识大吼:“文臻!”

百姓:“…”

岱县众官:“…”

文臻清脆地应:“嗳!殿下!我等你好久啦!”

燕绝:“…”

文臻:“殿下,不好意思这关卡拦了您的路啦!”

燕绝顿觉抓到把柄:“文臻,你这个刺史就这么当的!”

岱县众官:“…”

百姓:“…”

燕绝:…好像觉得哪里不对劲。

张钺已经笑了起来,眼底光芒闪亮。

文大人真是绝啊。

她先在百姓面前锤死所谓的“刺史命令”,再算好时间,等燕绝过来,借燕绝之口,宣示身份,一来洗清百姓对她的误会;二来揪住燕绝一起,避免被岱县黑了自己,毕竟岱县县令已经认了燕绝,而燕绝认了文臻,这才是文臻一直等到岱县县令等人都到了才现身的原因,就是要一环扣一环,公开身份。三是揪住了燕绝,就算岱县之后采取捧杀政策,那也只能算在燕绝头上,毕竟他才是最尊贵的主客。

这本是无法辩解之局,文大人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燕绝还没反应过来,文臻已经欢欢喜喜过来,一边往燕绝车上钻,一边道:“殿下,那些飞鸟绕着您舞了多久啊?我给你找了好几个画手和传记作家,都不大满意…”

她语声忽然一顿。

看见了燕绝马车座下被捆着的一个少年。

那人抬起一张雪白的脸,脸上依稀还有脚印,一点泥痕印在眉心鲜红痣上,随着他抬头的动作,簌簌落下他发紫的嘴角。

苏训。

文臻盯着那张酷肖燕绥的脸,想着那张脸被燕绝踩在脚下凌辱,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但这所有感受都只是一瞬间,随即她转过眼,就好像没看见那脚踏,继续接上方才的话题,“…要么您给详细描述一下?”

燕绝:“…下去!”

他已经转过弯来了。

这关卡保不准是为了拦住文臻设的。

他被利用了!

这臭娘们,先前抛下他溜得飞快,现在为了进关,又专门等着利用他!

可恨这里全是百姓,不然真恨不得现在就一刀捅死这女人算完!

文臻立即下去了。

她站在燕绝车旁,面对神色惊疑不定的百姓和目光闪烁的岱县官员,方才笑嘻嘻的脸色顿时不见,一手摸出自己的刺史印信,对着百姓缓缓展示一圈,道:“各位乡亲父老,在下文臻,新任湖州刺史。”

百姓虽然早已猜到,但还是哗然一声。

平常百姓,见到县令已经足够炫耀几十年,刺史大人封疆一地,主管军政,那是云端人物,更何况,这是东堂历史上第一位女刺史!

这位据说还是传说中的厨神!

如今看本人,还这么年轻。看模样,都没双十年华。

百姓的震惊之后便是浓浓的疑问,刺史大人是女性,还是这么年轻的女性,这…这能镇住湖州这一批豺狼虎豹,给百姓们好日子么?

一些老人已经失望地摇起了头。

怎么可能哦。这点子大的丫头,寻常人家闺阁里绣花待嫁的年纪,能做啥子哟。

文臻也不多说,百姓的偏见很正常,而看法需要时间来扭转。她转向那些脸色难看的岱县官员,手中印信转了转,“方才诸位父老都听见了,关卡士兵说,亲眼看见我发布了设卡命令,并看见了文书。那么我想请问岱县诸位大人,那所谓的命令,是我本人,用这印信,发布的吗?”

岱县县令面门有点凹陷,以至于他额头上的汗想要流到下巴上有点艰难,他胡乱地用手捋了一把,期期艾艾地道:“这…这…大人…”

“我就不明白了,守门士兵说亲眼看见我发布文书,结果我过关的时候,他怎么却不认得我呢?”

人群里有人瓮声瓮气地道:“还能是怎么回事啊,不就是假传圣旨呗!刺史大人,他们欺负你新官上任呐!”

哄笑声里,文臻往人群拱拱手,含笑道:“多谢乡亲们为我鸣不平。不过戏文还是少看些,假传圣旨是这样用的吗?”

又是一阵笑声,文臻道:“事实上我六天前入湖州境,方才刚刚到岱县,之前未曾与湖州境内任何官员进行联络,也未曾发布过任何命令,没想到岱县官员对我的到来竟然如此欢迎,人还没到,命令已经帮我安排下了。”她冲百姓们点点头,“所以还麻烦各位父老,不要偏听偏信。新官上任,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湖州情形本就复杂,交接诸事也繁琐,本官又不是千手观音,真要全部上手,没个一段时日也是不能的。所以近日但凡听着刺史这样这样,刺史那样那样,不要理,都是瞎扯,大耳刮子打他便是!”

众人又哄笑,都大声道:“对!大耳刮子打他!”

气氛一时其乐融融,百姓喜笑颜开,官员两股战战。

车内,燕绝脸色铁青。

他知道朝中几位老臣都颇看好文臻,明明这女子在朝时间不多,偏偏说她能够镇服宜王殿下,足以说明心智非凡。这什么狗屁理由?

如今瞧着,心智他不想提,这口才这狡猾这笼络人的本事,还真是少有人及。

瞧瞧,堂堂刺史,和这些下等贱民打成一片!

文臻又转向那些官员,含笑看着他们,就好像真的只是好奇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等待一个回答,偏偏不继续发问,岱县那些官员,想好了各种情况,却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形,一个个脑中空白,满头大汗,只觉得面前这年轻的女刺史的目光像一把温柔的刀,刀刀捅得人心塞。

忽然燕绝把帘子一掀,怒道:“一点小事儿,这么没完没了的,还有没有封疆大吏的气度了?不就是这些小官儿一身媚骨,想要讨你欢心,也怕治下出事触霉头,先封锁境内,清理杂碎,想要干干净净迎接你上任吗?”

文臻回头看了燕绝一眼,倒没想到这家伙还有这种智慧,果然皇子就没一个简单的。

“是这样吗?那还真没想到呢,诸位父母官如此苦心孤诣…啧啧,只是以后,还请诸位上天也好,入地也罢,不要再挂我的名哦。”

这般高高提起,轻轻放下,岱县官员喜出望外,连连点头,狂表忠心,当即撤去关卡,又恭迎殿下和刺史大人入城。

文臻此时自然不会推辞,正要回自己车上,燕绝忽然对她一招手,道:“文大人,你来随身保护我。”

“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这都要顾忌,那你怎么做这一地刺史?那本王不如回禀父皇,让你回宫做女官算了,都是女人。”

“那就如殿下所愿。”

文臻知道这是跑不掉的,燕绝怎么舍得放过让她难受的机会呢。

车厢里燕绝大马金刀坐着,靴子底慢慢碾磨着苏训的脸,见文臻进来,恶意地一笑,道:“你看。我发现了一个奇葩呢。”

文臻低头看了看,苏训闭上了眼睛。

他的腮帮因为牙关紧咬,而线条绷紧,车厢里日光斜斜,一眼望去像一柄薄薄的玉刀。

质本洁净,却染了尘,落了血。

“怎么样,惊喜吧?”燕绝慢慢地搓动着脚底,苏训的脑袋因他这动作轻轻地撞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他听着这声响,享受地抬起头,“看着这样一张脸在我脚底,慢慢变形,眉目痛苦,是不是感觉很不好受?”

文臻静静地注视着他:“看着这样一张脸,在你的脚下变形,因你的蹂躏而露出各种痛苦的神情,是不是很爽?瞧,你爽得眼睛都闭上了。你怎么就不怕,我在恶心愤怒之下,一把毒毒死你呢?”

燕绝立刻睁开了眼睛:“你敢!”

文臻格格一笑。

她不笑便罢,一笑,燕绝反而紧张起来,磋动也慢了下来,浑身紧绷地盯着她。

文臻双手手指交握,有趣地瞧着他,轻轻道:“燕绝,你真可怜。”

燕绝眼底闪过怒色:“你说什么!”

“我说。你真可怜。”文臻满不在乎地一笑,“你羡慕你哥,嫉妒你哥,痛恨你哥,又无法追及你哥。无论是才貌、宠爱、地位、名望…所有的一切,你都无法比得上燕绥,并且深切地知道连追逐的资格都没有,和他一并提起的是另一个家族的人,甚至没有你们兄弟…你挑衅他,试图伤损他或者和他有关的一丁半点来找回自己的自信和存在感,但是可惜的是,你哥如此的强大,也没兴趣成全你的幼稚,你每次挑衅都只能换来无法承受的惩罚,惩罚到你害怕,不敢再挑衅为止,这时候如果你保持安静,你还是个正常的男人,但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你只敢在一个长相和燕绥相似的人身上发泄你的怒气?你知不知道当你的脚踏上他的脸那一刻起,你就完完全全辜负了燕这个尊贵的姓氏,成了一个彻底的懦夫,别说不配皇室,连坐在我面前充男人都不配!”

“你…”

“我什么我?我在外头给你一个皇子的面子,在这马车内我还要任你折辱不成?燕绝,既然还要共事许久,我且提醒你一句,我确实顾忌你皇子的身份,但我更顾忌我自己的命,所以请殿下行事且留三分余地,不要逼得我拼命。因为真要拼起命来…”文臻声音悠悠地飘起来,与此同时嚓一声轻响,燕绝只觉得手边一凉,他猛地一缩手,袍子边已经整整齐齐落了十片指甲边!

“…你可不是我对手哦。”

燕绝没听见最后一句话,他盯着那白白的十片。那是他精心留了很久的指甲,现在紧紧贴着他的手指边缘掉落,再往里一分掉的就是他的手指头!

燕绝的脸白了,忽然惊觉和这女子单独狭小空间相对是何等的冒险。

随即当啷一声,一柄匕首抛到了他脚下,惊得他把脚一抬。正要去拔自己的刀,又要去喊护卫。却见文臻蹲下来,冷漠地看着苏训,道:“说到底,是这张脸惹的祸。如果你自己还算明白,就自己处理掉吧。”

第三百七十三章 面首?

苏训一伸手就紧紧抓住了匕首,抬手就对自己的脸划去。

“做什么!”燕绝大怒,抬脚一踢,踢中苏训手腕,匕首当啷一声落地。

文臻扔出匕首就没有再看其后的发展,早已转身下车。

片刻后燕绝也下了车,怒气冲冲去了另一辆车,下令起行,自有等候已久的岱县官员们拥卫着两人的车队,往城中去。

进城之后,县令早已准备好自己的官衙,让给殿下和刺史大人居住。又包了当地最好的酒楼给两位贵人接风洗尘,文臻全程紧紧跟随燕绝,连院子都要求和殿下紧邻,看得燕绝气闷不已,大喝:“本王厌恶脂粉香气,让她住远一些!”

到了酒楼,坐在首席的燕绝又对着席面冷笑:“有咱们东堂的厨神在,这些三流厨子何敢献技!”

“是哦。”文臻坐在他下首,笑眯眯挽起袖子,“要么,我为殿下亲自洗手作羹汤?”

燕绝看一眼她那双雪白的小小的手,仔细看那手并不十分细嫩,关节处充满了短期内强化训练导致的层层叠叠的茧子,和经年训练厨艺留下的细碎疤痕,这样的手让他猛然一惊,顿时清醒了许多,立即笑道:“本王只是说说而已,刺史大人何等身份,怎么能执此贱役!”

文臻一脸感动的表情:“多谢殿下体谅。回想当初,从三水镇认识殿下,得殿下携往天京至今,文臻一直得殿下照拂。殿下一直这般宽厚仁德,真是令人感佩啊。”

她说得情真意切,众官听得一脸迷糊——怎么,传说中定王殿下和文大人不和,不是真的?

连燕绝都有瞬间恍惚,仿佛之前和文臻的恩怨都不存在,自己和她本就是相识甚早,还有最初的照拂之恩呢!

然而一抬眼,看见烛光下,对面女子笑吟吟的眼波,和那雪白手指中擎着的淡碧色的酒液辉光相映,酒液都快递到他唇边,散发出一阵腻人的甜香,他忽然又出了一身冷汗。

这善于伪装而又善于蛊惑人心的母狐狸!

酒已经敬到面前,亲亲热热,他倒想耍起自己的暴戾脾气,给文臻难堪,可不知怎的,先前车里一幕闪电般一掠而过,他低头看看自己光秃秃的指甲,冷哼一声接过了酒,

然后悄悄倒进了自己的衣领里。

而这一接酒,便等于默认了“和文大人并没有关系不好”这一说法。岱县官员互相悄悄打了个眼色。

之后流水般上菜,文臻吃得坦然,这回她谨慎了,她在吃饭,文蛋蛋就在酒楼门口的灯笼上挂着。

燕绝却没吃几口就醉了,被抬了回去。文臻敬他的那杯酒,本就是下了酒蛊,喝了能解酒,不喝闻了气味反而会催化酒的烈性,燕绝倒在衣领上,喝一口闻一下,不醉才怪。

燕绝一醉,他的护卫如临大敌,把燕绝护得铁桶一样,送他回院子休息去了,所有护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的寝室,还个个戴了面罩,生怕文大人一个不高兴,放鸟放毒害死他们殿下。

文臻路过瞟一眼,呵呵一笑回自己院子。这些蠢货,也不想想,燕绝到了湖州地盘,安危就由她负责,她怎么可能对他下手?保护他还来不及呢。

不过她才不会提醒燕绝,万一燕绝反应过来,为了构陷她自宫了怎么办?

还要考虑到一种可能,就是那些暗中作祟的宵小,到底把手伸进湖州多少了?和湖州官员有无勾结?和燕绝有无默契?还是各自为政?

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互相牵制随时可以拆分的局?

因为如果真的早已勾结成铁板一块,她都走不到这里。

文臻一路思索着走到院子里,在院门前停了一下,看了一会,吩咐人去找些伤药和食水来,只让采桑跟着自己,才进了院子。

门关上,进屋,点灯,灯光亮起,采桑就低低惊呼一声。

廊下坐着血迹斑斑的苏训。

文臻倒不意外,苏训如果此刻不能出现在这里,倒白搭了她的一番搭救。

轿子里她扔出的匕首,里头有机关,匕首里头还有个很细的匕首,她猜到燕绝会阻止苏训自戕,那么匕首被燕绝踢飞后,里头那个轻,自然会掉在苏训的附近,至于苏训能不能拿到那匕首解开自己的绳索,她不会管那么多。

之后她给燕绝下酒蛊,让燕绝大醉,调走所有护卫,给了苏训逃出马车的机会。

苏训逃出马车自然要来找她。

外头采桑帮苏训包扎好伤口,问了他如何被燕绝抓住的,得知他和大丫原本想去湖州寻友,无意中被燕绝撞见,他发现燕绝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便骗得大丫先走,自己被燕绝抓住,第二日便遇上了文臻。

采桑唏嘘几声,将送来的干粮和水给他,道:“走吧。把你那脸遮一遮,没人告诉你你这脸会招祸吗…哎你别啊…你要划脸也别当着人面啊…你这人怎么这样…”

纸门被哗啦一下拉开,一个面具当啷一声抛到了苏训脚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毁损是为不孝。戴着吧。”文臻没什么语气的声音传来。

苏训看纸门一眼,纸门后灯火幽幽,勾勒出少女衣裳宽大的轮廓,而脸容线条却依旧瘦削精美,下巴尖尖俏俏,分外透出些疏懒韵致来。

半晌后,他慢慢捡起面具,采桑飞快地打好一个包袱,推他,“走吧走吧。”

她每次见这人这张脸就浑身不得劲,总觉得他多呆一刻,某些人的危机便要多一分一样。

苏训却没动。

文臻也没理他,慢慢地称着药材。

柳老先生在给她的那个盒子里,除了几样草药之外,还有几样药方,有治外伤的,有治难产的,有治先天胎弱的,其中还有一个方子,是去毒养胎的。

这正是她急需的方子。她运气不好,在不该怀孕的时候怀孕,一路折腾,无法避免的险象环生,还无法避免总和蛊和毒为伴,再强大的体质,也难免担心。

而这个方子,竟然是能帮她隔离这些外在侵害,护养胎儿的。

所以文臻每日都在吃着,并且亲自处理,务必尽善尽美。

屋外,苏训终于道:“我想留下来。”

“为什么?”

“救命之恩,岂可不报?”

“报?你拿什么报?”文臻的语气听起来并无讽刺,却更令人感觉难堪,“你是能提篮呢还是能担担?据我所知你不会武?可能你会写文章?不过我不觉得你会写得比张钺好。那么我要你做什么?面首吗?”

采桑眨了眨眼,忽然就觉得放心了许多。

瞧她家小姐,哪怕再不待见殿下呢,那心里也没有其余人呆的地儿。

脸再像也不成。

一边庆幸一边又开始同情,看那台阶下苏训的脑袋已经快要垂到地上,真的无法想象那一张酷肖殿下的脸上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文臻说完话便准备睡觉了,她知道苏训呆不下去的,那少年看似温和,自有傲骨。

屋外,采桑和他的对话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