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这是小姐给你的银两。你戴上面具,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请代我谢文大人。银两就不必了…”

“对了,小姐让我问你,之前在小叶村,失火的屋顶上,大丫曾经差点失足,但是不知怎的,她好像被你救了,你是怎么救的?”

“…”

“怎么了?”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是我,是小姐看出来的。如果你想回报小姐,那就回答这个问题吧。”

“这本是我的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的。既然是小姐问起…那是我的天赋之能,说起来鸡肋…我能回溯他人的一点时间,很短的一点,也就刹那之间,一天也就一次…”

哗啦一声,文臻忽然拉开了纸门。

“我改变主意了。”

“你留下吧。”

当天晚上,刺史大人又溜了。

原本当地官员见刺史大人随身护卫很少,要给大人安排护卫守夜,大人却拒绝了。不仅拒绝了,还表示如果有人多此一举的话,可能会受到一定的惩罚。并在自己住宿的院子外画了一条黄线,其间当地官员曾试探地派一个厨房仆妇送夜宵,结果人离黄线还有三尺就倒了,抬回去睡了三天才醒。

经过这一遭,再没有人敢靠近黄线三尺以内。

而定王殿下因为文臻要求住在隔壁,从而把她赶得远远,所以完全无法得知她半夜的动静——半夜,文臻从从容容开了县衙的后门,套了车,把利用完了的殿下甩下,再次奔向了她的湖州。

这一手又是一着出乎意料,等到岱县这边熬到第二天中午,等了又等终于不得不小心翼翼去询问,才发现早已人去屋空。

她的马车都是经过特制,减震减重加速,将近中午的时候,抵达湖州城门。

和岱县那边老远设关卡不同,湖州这边城门大开,人潮来来去去十分忙碌,大部分人从侧门进出,以至于侧门十分拥挤,正门处每隔数丈则有一座巨大的彩楼,一共三座,还铺了红毯,老远望去像是等谁去结婚一样。

还有不少工匠在,正在扎第四座彩楼,看样子刺史大人一日不来,这花楼就会没完没了地扎下去。

这让侧门经过的百姓们人人侧目。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对于过于浮夸张扬的行为,总会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哪怕知道未必是人家的本意。

何况侧门小,人流长,细水一般地过人,人流堵久了,难免怨声载道。

红毯边,湖州治中黄青松打个呵欠,道:“听说岱县接着了刺史大人,还吃了个瘪,不过定王殿下也到了,想来刺史大人今日断然是到不了湖州的…王别驾也是太小心了,非要本官现在便来守着。”

他旁边的属官小心地笑道:“是啊是啊,何至于如此?刺史大人在岱县被拦,不也没敢发作吗?咱们这里花团锦簇地迎着,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能发作什么?诸般账本细目还没交接,属官还没见,关键是军队还没到手,她就拿个刺史印信,能指挥谁?”

从城门往里转进去,越过宽阔的青石街道,走过湖州城极富盛名的挽柳桥,穿过常年鲜花馥郁的四明花市,翻过雕刻着湖州十八景本身也是一景的南水广场的汉白玉栏杆,就能看见湖州州学前那一片空地上,此刻黑压压坐了一大群青衣白袍的士子。

朝廷今年就要开科举,州学是之前就陆续建好的,察举制推荐上来的优秀学子,在州学就学是必经过程。

州学学子和三问书屋里的那些穷书生不同,察举制推举上来的多半家境优渥,不理庶务,不问世事,只埋头读书那种。

此刻这些优秀学子在早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每个人都瞪着自己面前的笔墨纸砚,眼神若有杀气,那些白纸想必已经被戳了无数个洞。

湖州别驾王黼坐在上方石台上,翻看着交上来的一叠诗稿,皱眉看了半晌,往桌上一拍,道:“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写不出一首像样文章!”

底下有人愤然亢声道:“文以载道,歌以咏志,如何能为权贵媚音!”

“放肆!”王黼勃然大怒,“文刺史当朝名臣,厨神之名名动天下。她如今履职湖州,是我湖州之幸!她喜好诗词,令你等为她做赋,集结成册,以此也让刺史大人见识一番我湖州才子的才情,不正是千古佳话?”

旁边一个幕僚笑道:“文刺史后宫女官出身,一朝女史,平步青云,如此际遇,实为传奇,大有可书,大有可书啊。”

又一个幕僚道:“便是你等搜索枯肠,实无佳句,也可以写写那宜王殿下对文大人之…”

一个幕僚道:“噤声!莫议皇家!”

底下众书生都露出鄙视神色。

一人道:“宫女!”

一人道:“厨子!”

一人道:“攀附皇子!”

一人道:“以色侍人!”

众人齐声道:“如此女子,居二品大员,主政一地,本就是颠倒纲常,祸乱朝纲之事,如今居然还要我等清白学子,为其歌功颂德,奴颜媚词。这将我州学置于何地?将我湖州学子置于何地?将我道德文章置于何地?!”

士子们齐齐弯下身,将那白纸往头上一顶。

“恕我等誓死不从!”

“恕我等誓死不从!”

平台上,王别驾怒气冲冲,猛拍桌子,眼底却笑意一闪。

城门口,黄青松还在和属官唠叨。

“刺史大人今天不能到最好。不然撞见州学的事情,总不大好…蒋大人那里拖不了太久,万一要闹起来…”

“别驾大人不是已经说了吗,实在拖不住蒋大人那就不拖,蒋大人真要发作…”黄青松的两条老鼠胡子一动,凑出一个滑稽又狞狠的表情,“学生年轻血勇,蒋大人年纪老迈,这万一冲突起来,无论是学生出了点什么事,还是蒋大人出了点什么事,说到底,那都是刺史大人的事…有何不好?”

两人对望一眼,都窃窃地笑起来。

从州学广场往西南角延伸,过春和景明二坊,便是湖州刺史的官衙,前任刺史已经前往天京述职,新任刺史尚未上任,但这并不妨碍刺史府大兴土木,整座刺史府都在翻修,工程浩大,工匠百姓人群如蚁,无数的车马运送着砖木石块川流不息。

初春的天气明明还很寒冷,那些只穿了单衣的工匠却人人汗流浃背,有人直接脱了上衣,裸露出精瘦的背脊,不停手地运木、搬砖、砌墙、挖池…饶是如此,还有县衙的民壮手持长鞭,看谁停下来擦汗,或者稍稍喘一口气,便一鞭子抽过去:“又偷懒!快一点!”

“啪!”

“班头!这个晕过去了!”

“冷水把他浇醒!倒会变着法子偷懒!”

“班头您行行好!大春才十六岁,体热已经三天了!不能再干了啊!”

“是啊刘班您行行好,孩子还小啊!”

“你们都让我行行好,我找谁行行好啊?哎,都是乡里乡亲,我想为难大家吗?啊?这不是刺史大人要到了吗?她要新府邸,府邸却还没建好?她人来了,我们拿什么献给她?拿这个建了一半的房子吗?”

“这么大的府邸,工程催得这么紧,哪里来得及啊…”

“这话别和我说。刺史的命令。上头的老爷们一层层交代下来,下头的人们只有死命扛着。大家伙儿也别为难我,为难我就是为难你们自己,有这力气,多砌一块砖,都能少吃点挂落!行了少啰嗦了,干活干活!”

“刘班刘班!让我走吧!我老婆要生了啊!她要生了啊!”

“女人生娃娃关你大男人什么事?去干活!”

“刘班!给我半天假吧,我都七天没回家了,七天前,我老娘就病了啊!我总得回家看一眼她病得怎样了!”

“七天前没事,现在自然也没事,房子建不成,迟早都有事,干活!”

第三百七十四章 好戏连台

湖州全境内江湖捞有三家,湖州城内江湖捞只有一家,坐落在湖州城内落晶河边,装修得颇为精致高雅,垂一串珊瑚似的红灯笼,毫无火锅店的烟火气。

不过这几日江湖捞的生意,简直可以用烟火熏腾来形容,店里从早到晚坐满了人,从掌柜的到所有店小二,全部忙碌得脚下生风。

而且忙得也不仅仅是生意,吃饭的过程中,闹事的,纠纷的,打架的,挑衅的,事端不绝,轻则搅乱店堂,重则闹上公堂,闹上公堂也绝没有事,谁都知道这是刺史大人的产业,闹事的都会被当众驱逐,但掌柜店员难免要一趟趟跑衙门,一趟趟和客人解释,里里外外,各种杂事,人手紧缺,连刚刚赶到湖州的君莫晓,都不得不亲自上阵开始抹桌子。

历来三问书屋都开在江湖捞隔壁,三问书屋的书生们也在店里帮忙,君莫晓在和一个书生咬耳朵:“小纪,你说,这湖州怎么回事,一直是这样的么?不大对劲儿啊。”

那个姓纪的书生苦笑道:“君姑娘,往日自然不是这样的。但自从刺史大人要任职湖州以来,就这样了。”

“我就不明白了。这皮里阳秋的是要做啥?按说刺史大人的产业,该巴结着才是。可瞧着这生意是热闹了,热闹里却又藏着凶险一样。”

“君姑娘是明眼人。他们就是明着不敢做对,暗地里下着绊。江湖捞这里还好,就是找些茬子,把人绊着,让人生意做不安生。我们三问书屋,近日来的人越来越少,很多书生陆续得了推举,要进州学了。而我们做出的文章诗词,原本合作刊印的印社,现在也反悔了,不再给我们刊印文册。买我们诗词文章的百姓,据说也会被偷偷截下威吓,所以现在也没有人敢买我们的诗词文章了。各处的酒楼茶楼也得了私下警告,不允许传唱我们的曲子词赋。”

“这好像是在…消散我们刺史大人私下的力量?他们想要干什么…哎,好,加汤!不是,您这好像一刻钟已经加了三次汤了吧?没必要这样加吧?您把火关小一点不成吗?哎您怎么这样呢…”

“…哎哎客官您别生气您别生气,这就加这就加,是是是您想怎么加就怎么加,您想什么火就什么火…是是是客人最大…不不不,刺史大人是刺史大人,江湖捞是江湖捞,江湖捞绝不敢因为刺史大人就怠慢客人…您言重了言重了…这样,小店给您再赠送一盘上好眉腰肉以示歉意…您慢用您慢用…”

此时,文臻已经到了湖州城门侧门处排队。

能不动声色混进湖州最好,昨晚在岱县吃饭的时候,她已经命冷莺隐身进了岱县县令的书房,拿到了几分普通百姓临时进湖州的路引。

眼看队伍将要排到她。

正门处的彩楼正在簪花。

城门远处有座土丘,土丘上有人在观花。一人衣裳如雪,轻轻咳嗽。一人宽袍大袖,腕间一串石珠颗颗圆润,细看来却处处光泽幽微,那是以芥子术刻就经文万千,每颗石珠上都是一幅名笔经义。

他轻轻捻着那石珠,也像捻着这世间道德大义都在指尖。

听着那白衣人咳嗽声声空洞,他摇头叹息,“何苦来。”

白衣人只笑不语。

“明明有机会一击毙之,却偏要妇人之仁。”

白衣人摇头:“不能。她那只蛊虫护主。如果我真对她下杀手,那只蛊王会拼命,拼命的后果我难以预料,我不能冒这个险。”

“但你也并不很想杀她。”

“为什么一定要杀她呢?是怕了她还是怎的?她的存在,多有趣啊。你看过女别驾吗?你见过女刺史吗?你想象过女性能立在朝堂中央弄潮,和这世间男儿争霸吗?如果她能,为什么不瞧瞧她能走到哪一步呢?如果她不能,看她最后不得不心服口服认输,那也很愉悦啊。”白衣人笑起来,“当然,如果她能令我输,我一样是很愉悦的。”

宽袍人摇摇头,转身走下山坡,“你予她一世宽容,她送你一身病痛。”

他转身时一弹指,咻地一声石子弹射,远处彩楼之上,正在挂一朵硕大绢布牡丹的一个匠人应声跌落。

那位置,正跌向文臻方向。

惊呼声起,山坡上两人头也不回走下山去。

城门前,文臻一抬头,就看见匠人不断放大的惊恐的脸和手舞足蹈的四肢。

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她身子一扭,已经侧身滑出人群,双拳一抬,咚地一声闷响,顶住了俯冲而下的躯体,向前蹬蹬蹬几步,顺势一甩,衣袂翻花般团团一转,那偌大的躯体也在她头顶轻巧地被颠了个圈儿,将全部剩下的冲力都抵消,轻飘飘地旋了出去,正落在正门前的红毯上。

四面静了一静,随即惊天喝彩声响起。

黄青松本来被掉落的人惊得站起,随即又一喜,看见有人冲出来接住又有些失望,随即又把失望掩住,几番情绪反复之后,他一眼看见了文臻。

随即他一愣。

猛地从怀里抽出一个纸卷来读了读。

文臻将人送上红毯便转身回到队伍。她脸上戴了简易的面具,倒也不觉得会被人一眼认出来。

不想身后忽然响起颠颠的脚步声,有人唤道:“文大人!刺史大人!”

哗然声响,四面百姓齐齐向后退了一步,如见洪水猛兽。

文臻一僵,回头,就见一个瘦削的官员站在身后,一脸谄媚的笑,眼神却是不避不让。

她指了指自己鼻子,笑:“我?刺史?”

黄青松恭恭敬敬作揖:“刺史大人既已驾临,何必微服私访?湖州官员百姓,俱翘首盼望玉驾已久。下官湖州治中黄青松,已经在城门口等待刺史大人数日,大人还是快请入城吧!”

他下垂的宽大袖口,垂落一份文书,文书上字迹清晰,赫然写着文臻的相貌,身形,身长,发色,擅长武功…

文臻眼睛好,看得清楚,顿时知道,不承认也没用了。

人家连她最细微的身高都研究过了,再加上她刚才出了手,她的武功,尤其是拳法,还满特别的。

再说既然能弄出一个高坠逼她露面,自然能弄出第二个。

更何况这位黄治中说话也不怀好意,言下之意就是她故意要微服私访,是要查湖州官民的错漏之处?瞧旁边百姓那个警惕戒备的眼神。

文臻向来性情如流水,擅长顺势而行,立即解下面具,转身笑起来,“本不想扰民。也是见着这彩楼,被惊着了。我不过是陛下驾前一牛马,前来湖州,愿为百姓黎民躬耕。这刚刚踏上湖州土地,寸功未立,又是何德何能,敢当这红毯铺地,彩楼相迎?”

黄青松愣在当地。

四面鸦雀无声。

一些人群中书生模样的人,嘴里喃喃着“陛下驾前一牛马,愿为黎民百姓躬耕。”眼睛越来越亮。

就连文臻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化用鲁迅先生“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一名句,投放在了这一封建时代,依旧瞬间闪光,令人人心中一震。

无他,还是这时代等级观念浓厚,父母官名为父母,实则生杀予夺,凌驾于百姓一切生死与尊严之上,任何时候都不忘端着士大夫的高贵,肯自云端俯下脸给一个亲切的眼神便算是令百姓惊喜的恩赐,何曾又有人听过这般谦恭恳切的就职表态?

以至于这句话竟在短短数月内便传遍东堂,人人称颂,之后成了传奇人物文臻的经典名句之一,并因此得朝堂老臣们一致赞赏,也因此引起了一些争议。至于百世流芳,后世常为心怀百姓之有德才学之士援引类比,这些都是后话了。

只是此刻这句话出口,百姓们神色便缓和许多,众人有些惊异地看着文臻,那个刚刚获救的男子遥遥对着文臻磕头。

黄青松的脸色却不那么好看了,一边对身后属官使了个眼色,一边干笑着伸手对文臻一引,“那么,刺史大人请。”

文臻看了他一眼。

自己是刺史,既然到了,全城官员都该来迎接才是,但是这位治中却根本不提通知全城官员的事,就这么急迫地要她进城,看来,城内还有好戏等着自己吧。

“百姓们都有营生要做,挤在侧门未免耽误,既如此,便和本官一起走正门吧。”她伸手一挥,“开正门。”

城门轧轧开启,百姓们欢喜地涌上红毯,黄青松也未阻止,在她身侧道:“大人,刺史府邸还在修葺中,可能暂时还住不得人。别驾大人为您准备了驿馆,或者您想去看看您的江湖捞?”

“那就去看看江湖捞吧。”

州学前,士子们愤怒的呼声越发高昂。

驿馆里,蒋鑫终于摆脱连日来湖州官员对自己的纠缠,快步向州学广场而去。

江湖捞内。

纪书生手脚并用把君莫晓按在了柜台之后,看着熙熙攘攘的厅堂,一番争执过后,君莫晓眼睛发直,道:“娘哎,这湖州人氏,怎么比天京大老爷们还难缠啊。”

纪书生一边让人去上眉腰肉,一边叹了口气:“君姑娘,你发现了没有?来吃饭的人也有很多普通百姓,但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大多心怀不善,遇上事情,也不像以前一样都站在我们这边,反而常常帮忙起哄,遇事挑衅,动不动拿刺史大人作伐。尤其是最近事端多,每每去官府又总是我们赢,久了大家就觉得仗势欺人什么的,刺史大人还没到任,风评不知怎的便一落千丈,这以后要怎么治理湖州…”他无奈地抓抓头发,“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店里,隐约听说了一些事情,但也没有功夫去理会。三问书屋的一些书生,忽然得了地方察举,也就不来了,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君莫晓烦躁地把抹布往桌子上一扔,“这几天忙得连口水都没得喝,也不知道外头都发生了什么,咱们的人也没有空派出去…”还没抱怨完,就听见雅间里爆出一声尖叫:“妈呀有虫子!”

纪书生:“…”

君莫晓:“…”

纪书生:“…本旬的第三起火锅虫子事件…”

君莫晓目光一厉,转头就冲雅间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哎呀这位客人你说什么呀…”盖过了那女子的尖叫声,一边狠狠推开雅间的门,目光落在雅间内男男女女几人身上,一眼看见那个大腹便便手中还拎着个虫子的女子,心中冷笑一声。

可真去她娘的。一个孕妇看见虫子都尖叫了怎么还敢拎着?

“哪来的虫子?啊?哪来的虫子?”

身后看热闹的人群涌了来。

君莫晓一把夺过那女子手中那黄黄白白的一团,“我瞧瞧!”

那女子猝不及防,虫子被君莫晓夺去,下意识就要来抢,君莫晓手一抬,冷声道:“怎么了,是你带来的什么宝贝,还舍不得要夺回去呢?”

那女子一怔,顿时停住,君莫晓拎着那一团看了看,嗤地一笑,大声道:“大惊小怪!不过是一团油渣!”往嘴里一扔,啯地一声,咽了。

雅间里的人:“…”

围观食客:“…”

纪书生:“…”

那女子一脸惊骇,一眨不眨地盯着君莫晓,君莫晓面对着她,还不急不忙地嚼了几下,又转身对着围观群众嚼了几下,才从容地咽了,道:“肥了点,不过,挺香。”

她这般从容,众人看着,自然是信了,倒是那个女子,直愣愣地盯着她,忽然干呕了一声。

那女子干呕的时候,她身边没有反应过来的男子,此刻终于反应过来,伸手狠狠一捏她,女子眼白一翻,向后一倒,男子接住她,惊慌失措大喊道:“不好了,吃火锅吃坏人了!”

君莫晓回头一看,脸都气白了,这还有完没完了!

但那男子已经抱着那孕妇哭喊起来,“喜妹啊,我就和你说这家的火锅现在不能吃了,仗着后台大,用的料都不干净了,明明是只虫子,非和你说是油渣,吃坏了肚子也没处告,去了官府保准给你打出来…天啊,你肚子里还怀着我们老孙家七代单传的种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男人身材瘦削,声音却像练过一般尖利中气足,里外远近听得清楚,偏偏他也不闹,也不要赔,就高声哭着,抱着老婆往外拖:“我们走,我们赶紧走,我们不吃了…”

众人都斜眼看着君莫晓,神色不满,君莫晓脑子里乱哄哄的,只知道不能任这两人这样走掉,那江湖捞开不下去还是小事,文臻的名声势必又要黑上一层,免不了还要因此被弹劾。

她上前一拦,厉声道:“不行!说清楚再走!”

“说清楚什么!我娘子吃了你火锅吃坏了,我们不要你赔,不和你闹,自己去瞧大夫,你还要我们怎的,你是要害我们一尸两命吗!”

男子凄厉地嘶喊着,指着女子的肚子,有人尖叫:“血!”

君莫晓低头一看,女子裙子上慢慢洇开一片艳红,顿时脑中轰然一声。

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该怎么办?

男子大叫“帮帮忙啊!”已经有人七手八脚涌上,撞开君莫晓,去帮那男子抬起女子就要往店外送。

君莫晓脑子里嗡嗡响,目光下意识地跟着人流向外转过去,忽然看见了一张笑吟吟的面孔。

她猛然一震,如遭雷击。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擦擦眼睛,再看。

几乎要喜极而泣。

文臻!

第三百七十五章 人工呼吸

文臻只对君莫晓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情况,让她稍安勿躁,微一偏头,听见寒鸦道:“是怀孕了,但是没有小产。”

“血袋在哪里?”

“没看见,可能趁乱扔了。”

文臻转头对身后看了看,戴了面具的苏训十分警醒地上前一步,文臻道:“去后厨,找鱼鳔,猪尿泡,小肠,都可以,灌点新鲜的血来,你找随便哪个学徒帮你。”

苏训应声悄然而去。

然后她身边,张钺忽然对黄治中道:“啊,治中大人,我对湖州学政有几个问题,想要向您请教。”并不容分说,将黄治中拉到了一边。

人群那头君莫晓想要挤过去,却被人群隔开,无法挤到文臻身边,但是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文臻走了过来,人群中有人喊:“刺史大人来了!”

顿时人群一静,众人惊诧的目光转过来。

那男子的哭声便更委屈刺耳,“…不不不我们没事…大人…让我们走…让我们走…”

远处赶来的人听着,仿佛新一轮蹂躏又开始了似的。

“你们确实没事。”文臻微笑道,“但是很快就有事了。”

那妇人顿了顿,捧着肚子,开始哀嚎:“哎呀我肚子,我的肚子…”

文臻正好站在了她对面,堵住了两人的去路。

不等两人开口新一轮的表演,她闪电般地道:“谁派你们来的?”

“…没有——没有——”

“拿了多少银子?”

“…不是,不是——”

“告诉你孕妇闹事比较方便?”

“…呃不方便,不不不…”

“还是一对假夫妻?”

“…啊不,不是,我们明明是真夫妻!”

“是不是这位教唆的?”一指宛如被劈中霍然回头的黄治中。

“啊!怎么会。我根本不认识这位大人!”

“这位已经交代了,最近江湖捞的闹事事件都是他和你们共同谋划的,而以你们为主谋。”一指黄治中身后的属官。

“啊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们明明只是被…只是吃到了脏东西!”

“血袋掉下来了。”手指头上摇晃着一个只剩一点血液的小袋子。

“不可能!我明明扔掉了!”

“…”

死一般的安静。

片刻后,文臻微微一笑。

这甜蜜近乎可爱的笑容看在很多人眼里宛如恶魔。

黄治中立在初春冷风中,瞬间后背冰凉。

从文臻开口到最后问题结束,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当真如闪电一般,别说那对普通假夫妻,便是他都在这几个问题前,都完全被劈昏了。

几乎每个问题都出人意料,谁也想不到传闻里温和擅事的刺史大人在自家惹祸的店前,竟然不先安抚受害者,而是毫不避嫌直接当众盘问,做好撒泼扮弱准备的那对夫妇,没想到受害者帽子还没戴好就被劈手打飞,当头就盖下无数帽子来。

这帽子还顺手一人一个,盖给他和他的属官!

然而这所有的帽子和出其不意,都是陷阱,都只是为了最后那一句真正的出其不意。

刺史毫无忌讳,他们自然就忌讳了,问的又是最心虚处,如何不心慌?心一慌,如何不露破绽?

半晌后,百姓群里有人低喝道:“好!”

女刺史见所未见,虽然新奇,大多数人心中难免不以为然,今日初见,竟然是粉粉嫩嫩一个少女,所以就在方才,很多人心中,不是不失望的。

虽失望,倒也觉得并不意外,顶多摇头叹息,叹一声皇帝莫非糊涂了,当真如传说那般,因为宠爱儿子,而儿子又宠爱那个女子,便将那国家重器,一方军政,百万黎民,都交给一个女子折腾了!

虽说那女子之前也颇有名声,但那不过是易牙之技,这治大国,当真能如烹小鲜么…

但方才不过寥寥几句,便依稀可见新刺史真颜色。

文臻一笑之后,忽然又变色。

与此同时,众人也变色。

因为君莫晓忽然大叫一声,口吐黑血,向后倒去。

她身边的人急忙接住,大叫掌柜,人群顿时大乱,又有人匆匆挤出,自称是这城中大夫,拿银针一试君莫晓口边鲜血,再举起银针时,银针已经变成黑色。众人哗然。

有毒!

大夫道:“是急毒,大抵就是刚吃过什么不妥的东西。”

文臻急问:“莫晓方才吃过什么了!”

纪书生道:“并没有,我们太忙了,从一个时辰前到现在,君掌柜和我都在店堂前伺候,这点大家都可以作证…哦对了,方才这位夫人诬陷我们火锅里有虫子,君掌柜说那是油渣,便把油渣吃了下去,然后就闹起来了,前后只吃过这个。”

众人都点头,吃火锅耗时长,这段时间君莫晓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忙得团团转,吃“油渣”也确实是众人唯一眼见的。

文臻笑眯眯转向那对男女:“那就说明,油渣有毒。但油渣如果真的是你们从火锅中捞起来的,那你们现在也该中毒了才是,你们一行吃火锅四人,却都安然无事。本官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们不仅假充小产,栽赃陷害,还意图携带有毒物事进入江湖捞,可能伺机下毒暗害江湖捞食客,置江湖捞于更大罪名?”

这话一出,众人变色,有人已经忍不住大声骂恶毒。人便是这样,但凡涉及到自身利益,立即便要更关心许多。那男子却还算脑子清醒,大声道:“这话不通!是我夫人叫出来锅里有虫的,若真是她携毒想要害这店中人,何必叫破!”

纪书生忽然道:“那不是我第三次给你加汤的时候,正好好像看见你夫人拈出一个东西来,其实我是没看清楚,但是你夫人可能怕我看见了,不敢再投毒,于是干脆栽赃锅里有虫了,只是没想到我们掌柜为了店的声誉,将那东西吞了,你们见势不妙,干脆又来一出吃了脏东西小产的把戏,先下手为强!”

文臻赞许地看了一眼纪书生。这书生应变很是机灵,倒省了总是她在台前周全。

“来人,把这几个携毒杀人的恶徒给我拿下!”

“冤枉!冤枉啊!那不是毒物!那怎么可能是毒物!那…那明明是我从自己后院子里亲手挖出来的蝼蛄,我,我,我手指甲缝里还有泥巴呢!”妇人慌乱而绝望地举起自己还含了泥迹的指甲。

众人长长的“哦——”了一声。

文臻也“哦”了一声,不等妇人露出希冀之色,飞快地道:“那就是你挖出蝼蛄又淬了毒!且伪装小产,一计不成又来一计,一定要置江湖捞于死地,其心可诛,罪加一等!”

“…”妇人眼睛一翻,晕过去了。

眨眼间江湖捞前事端平息,文臻才施施然对黄青松一笑,道:“治中大人,方才为了审理这刁民,和你开了个玩笑,你不介意吧?”

黄青松干瘪的脸皮抽搐出一个生硬的笑,连忙道:“不介意,不介意。”

“既然不介意,那就把这两个携毒杀人栽赃陷害的刁民,交付湖州府处置吧。”

“…这…”

“诸位乡亲父老啊。”文臻一转身,对着泱泱人群,一摊手,愁苦地皱起脸,“你们看,我初来乍到,尚未交接,湖州上至刺史府,下至百姓家,都两眼一抹黑。令行而禁不止,使命而必不达。连下达一个命令,还要看着手下推三阻四。”

黄青松脸上的汗哗啦就下来了。

他就没见过当朝大员能这样不要脸来着!

这叫什么?对百姓撒娇吗?

她的脸面呢?朝廷尊严呢?士大夫的高贵呢?这样折节,以后还怎么统帅一地?号令黎庶?

还有,她竟然敢在湖州官员还维持表面升平的时候,就赤裸裸对百姓表露了内里的不和?

她是在警告他们吗?

你们越要维持这虚假表象,我越要撕破了先。

我会把这矛盾摊开在日光之下,让所有人都看着,一旦我出了任何事,所有人都知道是你们干的。

这不是示弱,也不是让步。这是一种泼皮无赖般的狠毒。

更糟糕的是,百姓明显很吃这种撒娇。

黄青松看着阳光下那少女似乎能发光的皮肤,和天生如蜜糖流动的笑容,以及那小小委屈时分外灵动的眼眸,再看百姓眼底的光,隐隐明白了一些什么。

因为她是个女人,是个天生长相娇嫩的少女,这长相原本于她的身份和事业很不利,但她却似乎深知这一点,干脆不试图掩饰,不去装作强大或强硬,就势而为,去引导百姓对她的天然好感和呵护的一面。

“看来黄大人有难处,而我还没交接,护卫也派去护持别人了,人手不足。有哪位乡亲能帮个忙,把人给送到湖州郡守府啊?就说是我让送的。”

“我去!我去!”

“湖州郡守府就离这不远,闹这么大还装死不来!”

“不来就把人拖过去,咱们一起去!”

立即便有一群人把那几个人拖走了,文臻则团团向四下拱手,笑道:“江湖捞在湖州,一向多承诸位父老乡亲照拂了。”

很多人有点惭愧地低下头,最近大家听了很多流言,也说了很多流言,谈不上什么照拂。

“明日江湖捞请客,附近十里街坊来吃的都不收钱。算是感谢大家。”

众人欢呼声里,文臻带大家走进厅堂,指着厅堂和厨房相隔的墙道:“之所以明日才请客,是因为今日要拆墙。从今日开始,全国所有的江湖捞,这道墙都会拆去,换上从洋外运回来的水晶玻璃,以后所有的大厨操作,都会在食客的目光下进行。如此,安诸位之心,也安我等店家之心。”

透明厨房,可测操作,众人闻所未闻,一时都惊住,随即都兴奋地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