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画上是浪涛汹涌的大海,青灰色的海面上露出青灰色的鲨鱼的脑袋,脑袋迎面而来,微微张开血红森白的大口,脑袋上面坐着一个少女,脚蹬着鲨鱼两边黑木木的眼珠子,两手抠着鲨鱼的腮,长发被激荡的海风吹散,头顶青灰色的天沉沉地压下来。

而那衣裳激荡,水沫翻涌,似是下一刻便要哗啦一声,溅人一脸。

站着的人齐齐下意识退后两步,心神摇动,总感觉下一瞬那少女便要骑着鲨鱼轰然冲出海面,撞上自己。

而文臻惊讶的便是这一点,这画赫然便是当初乌海之上自己骑鲨一幕,但是角度变了,当初金殿商醉蝉以画作证,画的是侧面,后头还拖着唐羡之燕绥,这回只有正面的她,而更绝的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了自己的3D画法,虽然还不够精通,但是隐然已经有了立体感,所以这正面的角度,给人的感觉便更直观更飒,大海便在眼前,汹涌低咽,而她乘风破浪骑鲨鱼,下一秒便要冲至所有人眼前。

文臻盯着那画,心间微微澎湃,忍不住想起那日大海风雨之上骑着鲨鱼,当时的感受并不好受,此刻想起却只觉得畅快,因为自那之后便卷入波谲云诡之中,便再想冲入暴风雨中呐喊挣扎也不可得了。

忽然便见燕绥转头对她一笑,眼神深切,似一眼便入她心底,见那一刻海阔天空,云岚风高,她心中一暖,一霎的澎湃渐渐雨收风歇,转入温暖港湾。

相逢易,行路难,无论雨横风狂还是杀机暗藏,但见你一笑便都无妨。

那画上还有字,并不是寻常落款,好大一段,有些学生已经忍不住读了出来。

“文姑娘,此画如何?我对着你的画琢磨多日,终于偷师成功,得你三分精髓,十分欢喜。谨以此画,算作恭贺高升并半师之礼,当日你在金殿之上当面窃画之举,也不和你计较了。如何?另,听闻你新店将成,送上田黄印章一枚,可如江湖捞一般,许我为永久免费食客乎?”

画下面还栓着一枚田黄石印章,色泽明黄油润,材质非凡,篆刻自不用说,商醉蝉的金石篆刻,比他的书画还值钱些。

众人一时不知道是该羡慕嫉妒好还是该惊讶慨叹好。

此时那种“想必为权势所逼应付几句”的想法早已烟消云散,商醉蝉画上语气亲昵自然,绝非强逼所能得,显然和文臻很熟,不仅很熟,用词随意中还隐含几分尊敬,更令众人惊讶的是,他还隐隐点出,文臻会画,技艺高超,他这惟妙惟肖的画风,竟然是师从文臻。

商醉蝉公开承认的半师,代表的意义,足可以傲视天下。

文臻一笑,将画和印章命采桑收了,吩咐道:“传令下去,新店开业后,给商大家专门打造钻石会员牌,永久免费。”

采桑笑吟吟应了。目光在那群学生头上一转,那群人没一个人敢接她的目光,都低下头去。

燕绥却不肯就这么放过他们,闲闲地道:“州学学生如今课业如何?”

学正忙上前道:“如今学生们很是刻苦,读书夙夜匪懈,每日还有三篇策论三篇诗赋。”一边庆幸幸亏刺史大人增加了课业,好歹能搪塞一下这位难缠的殿下。

“既然课业刻苦,想来也定然学富五车,不然也不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蔑视万户侯了。本王便考考你们,污卮,出自何处,何解?”

众人:“…”

一直站在一边的张钺眼睛一亮,咳嗽一声,轻轻拉了拉文臻的袖子,文臻一转头,就看见他一脸“这个我知道我来帮你作弊吧”的亮亮表情。

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作弊,文臻忍不住好笑,八颗牙齿的笑容还没展开,就看见燕绥微微偏了头,似乎不在意地看了张钺一眼。

然后他轻轻一抬手,好像是整理了一下肩头上的衣服一般,一根小小的竹牌就到了肩后,被文臻接在手中。

张钺看着这两人公然作弊,悄悄退后了一步。

燕绥转头看学生们,长眉渐渐扬起,一脸诧异:“这都不知道?”

第三百八十三章 殿下的撑腰方式

学生们羞得无地自容。

“确实生僻了些。”刺史大人温和的声音响起,“并没有载入文选之中,流传也不算广,也就是在李镜的《长安御览》,司马镇的《说文》,董期天的《韵府杂类》等寥寥几本中有记载罢了。”

张钺却道:“却也不算隐僻,最初出现于《汇赋》之中,乃前朝南靖修亦《污卮说》所出。虽不入经论总书,但学习词章者于这几本书都应有所涉猎才是。”

燕绥淡淡道:“修亦有珍爱琉璃杯,无意中为幼子取去玩耍,不慎失落污秽之中,本来冰清玉洁、剔透珍贵之物,为那尘俗污垢所染,难复光华,引为憾事。”

底下士子们此刻都已经听懂了这个题目的意思,都紧紧俯伏在尘埃中,连呼吸都不敢大了,生怕激起了尘土,自己就要成了那只倒霉的琉璃杯,或者在殿下眼里,自己等人,就是那污了琉璃杯的污秽尘土。

刺史大人在殿下心中,则是那只晶莹剔透的宝贝琉璃杯,如今却被他们的污言秽语给染了垢,殿下心中的恼恨,此刻便如这看似从容实则阴冷的气氛,沉沉地压在他们头上。

随即听见殿下轻笑道:“修心立德,珍摄自身。莫要做了污卮,莫要做那污卮的垢,更莫要污了别人的卮——望与诸君共勉。”

众人齐齐磕头:“谨遵殿下教诲!”

燕绥对文臻道:“听闻州学学子广场事迹,本王还以为朝廷又能多一批才学与风骨兼具的诤臣。不然哪能有这般能量?却没想才学不知污卮,风骨里头撑着竹竿。再如此做派,怕要耽误你湖州秋闱取士。”

“请殿下指教。”

“做人不可不谦虚,亦不可太谦虚。刺史大人给他们出几道题吧,什么时候做出来,什么时候才可踏足州学广场,一辈子做不出来,这辈子就绕着广场走。”

文臻笑,心想你就是和广场过不去了是吧?你今天就是存心要把这些士子的脸扇肿是吧?

先用商醉蝉打掉他们的自矜,再用冷僻典故扇走他们的自负,最后还不放过,非逼他们一辈子自卑不可。

“那就一诗一对联吧。要求不高,对联能对出来。诗,比我强就行。”

众人脸上一喜,灼灼写着“比你强没问题!”文臻瞧着,嘴角一翘。

杠精们,等着瞧。

虽然抄袭诗词很狗血,但是燕绥为她苦心搬了这么高的梯子,一心为她撑脸面,不洒一回实在也对不住他。

此刻忽然下起了濛濛细雨,天色也将暗,文臻一指烟雨朦胧里的湖边杨柳,道:“对联很简单:烟锁池塘柳。”

众人听着,面色一喜,第一反应,确实简单!

再一深想,脸色大变。

烟锁池塘柳,金土水火土,五行俱全!要想对上,也得对五行,却往哪里寻去?

文臻微笑。

千古绝对,你们慢慢对哈。

燕绥回头一瞥,正看见文臻唇角那看似甜蜜温和其实狡黠如狐狸的笑意。

他眼底也掠过笑意,再看一眼她身边一直关注她一举一动,见她笑也在笑的张钺,和一直微微低着头,戴着面具的苏训,眼皮微微一垂。

刺史大人真风流呐。

“至于诗嘛——”文臻也不等那些失色的士子对出对联,短时间内不可能对得出的,采桑递过她的专用小伞,她撑开,罩在燕绥头上,十分狗腿地笑一笑,目光越过濛濛雨幕,看向草地边缘一朵被雨打湿的小花,那花浅浅的黄色,因承了雨水而显得色泽明丽,边缘厚厚坠着一滴雨露,光芒流转宛如水晶花。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湖州城。”

四面鸦雀无声。

文臻心中默念,杜甫,春夜喜雨。借诗一用,诗圣千古。

一只手轻轻接过伞柄,伞挪到了她的头上,文臻转眼,便看见燕绥已经起身,闲闲散散坐在椅子扶手上,两条长腿长长地伸出去,一只手拿着伞柄,也没看她,只给她一个轮廓精致鲜明的侧面。

此时场上静得落针可闻,里里外外数千人无人说话动作,也无人奔走呼叫避那淅沥春雨,都仰头看那众人之中,高颀男子微微斜身,靠着椅子,打着伞,姿态闲适,女子立在他身后,只到他肩膀过一点,两人并没有对视,都微微侧着脸,目光透过透明雨幕,像看着这寂寥春夜,悄然喜雨,野路茫茫,江船灯明,一夜之后花重城湿,天光将山水擦亮。

无人说话,怕惊破这一霎因雨、因诗、因那一对人儿,而于所有人心中生出的无限对于美和和谐的感应。

良久,才有人长长吁气,道:“真美。”

也不知是说诗美,还是人美。

说话的是沈全期。

燕绥还在为文臻打伞,转过脸来,看着他,道:“不学无术,贱役出身,以色侍人,不堪高位,嗯?”

沈全期脸色紫涨,俯首于地一言不发。

燕绥将伞给文臻,坐下来,微微俯身,玉棍敲敲对方脑袋,笑道:“知道本王最不满意你们哪一点吗?”

沈全期愕然抬起一张满是羞愧之色的脸。

“造谣都不造准确些。”燕绥摇头,“什么以色侍人,什么攀附皇子?我倒希望她攀附我来着,但这不是还没追上吗!”

沈全期听着这一句,才恍然惊觉蹴鞠场上那位玩球高手是谁。

“以色侍人?”燕绥将脸凑近沈全期,笑道,“我和她,到底谁才算那个‘色’啊?”

众人:“…”

啊不,殿下,您这撑腰方式我们真是没眼看。

燕绥施施然站起来,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文大人这般才智,你们今日也见着了。本王本就思之寤之,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给你们这群人一阵乱嚼舌根,越发希望渺茫,却叫本王如何不恼恨?”

转身随手将玉棍扔给采桑,道:“棍子给你。以后谁再说那些混账话,给本王揍他,坏本王的事,打折了腿也不亏他。”

采桑接了玉棍在手,脆生生应:“谨遵王令!”

文臻倒有些怔怔的,没想到燕绥竟然会当众这么说,这人性子疏淡中暗含桀骜,目下无尘从不折节,如今却会为了她,筑那高台送她上云端,甚至不惜自贬,不惜暗示自己不配她,以此驳斥“攀附”流言。

感动之余决定今晚一定要给他多做几个菜!

还要洗干净抹香香把自己打包好送他床上!

她大姨妈不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怀孕的,但怎么也该有五个月了,胎像已稳,更妙的是,她还没显怀。

真是老天爷怜我!

文臻一脸微笑雍容,刺史大人宝相庄严。谁看见她的脸,都会肃然起敬,觉得大人一定在忧国忧民,思考湖州民生大事。

只有燕绥瞟过一眼,精准地捕捉到某人眉梢眼角荡漾的春意,还有虽然书呆却也敏感的张钺,看看燕绥,再看看文臻,默默地垂下了头。

“时辰不早了,都散了吧。”燕绥起身,文臻很自然地微微踮起脚,将伞遮在他头顶,燕绥也很自然地接过伞,伞并不大,一旁的湖州官员有人想要再送一把伞来,立刻就有好几条手臂伸出来阻拦,有燕绥的人,也有文臻的人。

那两人却都不理会,撑着一把伞并肩走入雨幕中,淅沥的雨落在山间繁密的林叶上,深青油绿的叶片蜿蜒下晶亮的水迹,一簇一簇的野花被雨淋得丰厚沉甸斑斓更盛,倒伏在微湿的靴尖,靴尖袍角因此便也染了淡淡暗香,夹杂着这春夜春雨浅浅的涩气。

背景浓艳黯郁,那两人一高一矮的背影却因此分外鲜明和谐。众人怔怔地看着人影远去,像看见这一场春雨同样无声地润入了大地里。

文臻和燕绥并没有当众双双把家还,在回城的道口旁,刺史大人率领湖州百官,将马上要赶路回京的宜王殿下送上官道,便回了城。

回城之后文臻去了江湖捞自己的别业,早在她来之前,江湖捞就买下了周围的民居,予以改建,圈定了一片安全不被打扰的府邸,从江湖捞的后门转入,进入自己的三进小院,采桑正在月洞门那里等她,见了她抿嘴一笑,文臻笑了笑,抬头看见自己屋子亮起的灯火。

推开门,燕绥正坐在几前,手中拈着几朵玉兰花,端详着面前一只敞口白瓷花瓶,似在考虑往哪插更美,玉兰花丰厚如玉的花盘沉沉搁在同样如玉的掌心,衣袖闲闲垂落,露一截精致腕骨,灯光映在他修长指尖,宛若透明。

随即他长眉一扬,状似不经意地一插,整束花却霎时便生动起来,玉兰尊贵而杜鹃娇美,蔷薇粉嫩九里香颤颤巍巍,樱花错落有致点缀,花瓣上都莹莹闪烁着雨珠,更多几分润泽鲜活。燕绥将花瓶随手一转,微微抬眸,花枝间看过来的半张美人容颜,看得文臻呼吸一窒。

随即她笑道:“以色侍人?”

燕绥抬起眼,淡淡道:“大人满意否?”

文臻走过去,双手搂住他脖子,在他耳边吹气,“人比花娇,满意之极。”

“还逃吗?”

“这是我的地盘,我往哪里逃?”

燕绥一反手,将她逮了按坐在自己腿上,道:“那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要逃?当真就那么厌了在我身边?”

“我对你的讨厌呢,是有那么一点点…”文臻伸出手指,比了个很小的手势,笑嘻嘻地看着燕绥微沉的眼色,“比如有点霸道,有点自以为是,有了我之后对这世间还是不够在意…但是我也喜欢你更多更多,”张开手掌将他抱住,“比如其实为了我已经改变了很多,比如你在我身侧才有的人间烟火气,比如你待我的所有说出口和不说出口的心意,以前我以为你都不会说,尤其不愿公开表达,可是今天我看见了,只要我需要,只要你觉得我需要,怎样你都会为我做,这一点也许别人会觉得很容易,可我知道对你来说这有多么不容易,所以我要谢谢你,并且也要最直接地告诉你,和你在一起,我从未害怕后悔过。而我所选择的一切,最终目的还是为了长久地和你在一起。”

“包括这个湖州刺史?包括拒绝我的人?”燕绥的眼色黑白分明,却看不出喜怒。

“包括。包括我所做的所有选择。”文臻摸索着他的腰线,觉得他好像瘦了点,“多吃点啊,我的公举殿下。”

“这不是厨子们做得都没你好吃么。”燕绥懒懒地摸着她的腰,很是不满地嗤了一声,“你倒好像胖了。”

文臻柳眉倒竖,“哪里胖了?哪里胖了?”唰地一下脱了外头宽大的罩衣,露出里头的束腰襦裙,骄傲地挺了挺腰,“瞧瞧,十八寸细腰美少女依旧在!”

燕绥目光在她腰上掠过,停了停,文臻盯着他,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显怀迟,看样子燕绥是怀疑的,但此刻这一着,他困惑了。

文臻特意很久之前就一直在他面前穿宽大衣裳,就等着这一刻脱了衣裳显出束腰,此刻奸计得逞,心情大好,将燕绥推倒,捏着他耳垂低笑道:“小妖精,还怀疑我怀孕呢?想得美,我是要入阁拜相的事业型女强人,怎么可能那么早弄个拖油瓶给自己碍事?”

燕绥揽住她的腰,叹息一声道:“如此也好。不然我也不能安心走。”

“回京?”文臻算算燕绥这路走得有点慢。

“先回京。之前顺路去了趟大荒,之后可能去普甘吧。”

“你去过大荒了?”文臻有点诧异,没想到他速度这么快。

“何止大荒,沈梦沉那里的桑石我又想法子拿来了。”燕绥却似乎不想多谈大荒。

文臻却兴致勃勃地趴在他身上,一边捻着他头发一边问:“大荒怎么样?是不是特别荒凉?你没和主政的人再冲突吧?那地方有什么八卦…大荒黑水泽那几种药你都拿到了吗…咦你的头发怎么有点…”她手指捻了捻,又捻了捻,觉得燕绥的头发好像和以前有点不大一样了,虽然顺滑如故,但发质好像更硬了一点,颜色却浅了点。

燕绥却忽然拿下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手中,才道:“药拿到了,大荒蛮荒之地,没什么好说的,目前主政的是一个看似高洁的疯子,还有一个看似风骚的女疯子,那两人之间倒是挺有你说的那什么…八卦的,不过我看一个自以为是,一个自作聪明,想要凑一起,没个十年八年,也难。”

文臻听得吃吃笑,道:“不知道你我在别人看来又是如何?”转而想起,不如何,这几日湖州百姓嚼舌根听得还少了?她却不想和燕绥谈这个话题,伸手又去摸他的发,燕绥又一摆头避过,道:“我这两年可能不常在东堂,所以今日来这一趟…湖州里里外外不安分的人太多,我也无法替你都扫荡干净,再说也不能都扫荡,该拉拢的,该处置的,你自己定章程罢。”

文臻嗯了一声,替他拢了拢微乱的发,轻轻道:“其实你无意荣华,我却也未必贪恋富贵…”

两人都没再说话。

有些话不必再多说。

燕绥觉得她想做这个刺史,想要青史留名,想要改善东堂百姓的饭桌,想要以美食治天下,所以哪怕因此要面对分离,也依旧默认并以最稳妥的方式出面支持了。

皇子不能和大臣交结,为了给她张目又不给她带来麻烦,他今日以教训燕绝为名目出面,又以湖州士子辱及他声誉为名追究,事事处处都光明磊落,让人无话可说。

但以他的性子,其实本该是想和她在一起就在一起,想帮便帮,并不会理会这么多,却为了她,忍了,让了,想了。

哪怕不知真相,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逃,甚至可能理解为她想挣脱他,成就自己的事业,也依旧认了。

这才是最让文臻感动的点,然而于她来说,她亦有无数心意无法对他说明。

比如她虽有雄心壮志,却也并不是非实现不可的。

比如他若有意躬耕田园,她也乐意为他回归乡野,亲手执炊,做一对最普通的夫妻。

荣华富贵,千秋声名,真的没那么重要。

但是她不敢。

燕绥性情如此恣意,从朝野到世家,满朝皆敌,皇帝心思难测,母妃敌友难明,他一旦不能拥有权力,不能自保,面对的会是什么?

他早已成了开弓的箭,不能退,退便是死。

别说他不能失去权力,就连她都不能稍稍软弱,否则便会成为拖累,害死自己害死他。

更不要说失去权力也就有可能失去治愈的机会,以后病发渐重,又要怎么挽救。

她才能越显,在朝中地位越重,在民间声望越高,多少也算得一个筹码,令陛下博弈之时,为燕绥多掂量一刻吧。

“对了。”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忍不住问燕绥,“你怎么知道我会那些对联诗词,想到要我出题目考士子?”她想到一个可能,又追问:“是见过和我一样,行为思想奇特,且能背诵无数佳句好词的人吗?”

第三百八十四章 掀起了你的假发来

这是让她有些奇怪的一个点。作为一个穿越人,她并不想借助前一世的知识和科技来改变这个世界,害怕会因此出现一些不可挽回的错误,影响真正的未来和历史走向,她自认为一个普通人,承担不起改天换地的责任。便如前人诗词这些,也不愿意剽窃为己用,影响文脉气运,平日里很少在燕绥面前搬弄这些,燕绥又是如何确定她能难得住那些士子?

燕绥笑而不语,心道你倒是聪明。确实,那个疯子女王在大荒搞出的那些诗词,让一只鸟嘲尽天下文人,她既然和你来自一处,她那样左脸写着“不学无术”,右脸写着“胸大无脑”的女人都知道,你如何不知道?

只是你俩都有各自的骄傲,平常不愿拿来用罢了。

嘴上却道:“你平日里便是连梦话都甚是有文采,我便知道你一定弹指便能叫那些半瓶水晃荡的书生虎躯一震倒头就拜。”

文臻呵呵一笑,心想扯,你特么地又扯。

这人一定有事瞒着她。

桌上忽然飘下来一张纸,文臻看见不禁一怔,“这是什么?”

“我让君莫晓送来的你的一日三餐菜单。”燕绥道,“你每日五顿。最早的一顿卯时初,最迟的一顿子时左右。睡得太迟,起得太早,长此以往,必伤身体,我知你为湖州事务操心,但你才来几日,何必如此着急。以后不许这样了。”

文臻没想到这个万事不上心的人,竟然能想到查看她的起居,暗暗庆幸自己的养胎方子都是自己亲自弄,方子也背熟后毁了,忙笑道:“那不过是偶尔,偶尔。”

“湖州的赋税有问题。往年的账目如果查不出端倪,那就必然已经销毁了旧账,另做了天衣无缝的给你。但是有些积年老吏为了留上一手,多半都会再私下截留一份账目。你可以从此处入手,莫要太过焦虑,赋税事情太大,经手之人无数,决计不可能毫无痕迹,而且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了,也不可能追回,关键还是今年的赋税要看能收上多少。”

“前任刺史离开后,刺史府的薄曹和师爷全部都离开了,人也找不到,不知道是不是被灭口了。其余各级衙门的师爷,私下也有派人联系过,但是各有统属,这样的大事,自然也是半点口风不露的,没有账簿,便是有百姓作证也是无用。不过此事还是得尽快解决,便如你所说,之后的赋税才是关键,只是今年秋赋拿出来的定额,只怕还是原先的标准,而一旦低了,百姓得了好处,也万万不肯说出真相,那就真的没有办法揭开之前的问题了。”

之前多收的赋税如果没能拿到证据,今年秋赋,有文臻在,湖州官员肯定拿出的是低额的那一档,百姓税额减少,乐见其成,自然不会再承认之前赋税重,那么文臻想要适当增加湖州的赋税,也就不可能了。

东堂可能将要有战事,陛下想要的是湖州发挥产粮大州的作用,做不到这一点,就是文臻失职。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找师爷以及查官府的钱粮簿子,毕竟赋税从缴纳开始,直到运送…”

文臻脑海中灵光一现,顿时明白了燕绥的意思。

漕运!

赋税钱粮是要从水路运送往天京的,湖州漕运发达,漕帮的主码头就在湖州,历年运送钱粮可不仅仅是官船,通过漕运运粮所动用的船只、人手,走向,应该都有记录可寻。

一直以来,她的心思都在一年三赋之上,一直在寻找一年三赋的相关证据,现在想来,这个一年三赋倒是疑点甚多,倒像是有人故意引她往那方向去查一样。

燕绥忽然将她一拉,道:“你我如今难得相聚,说那些废话做甚。这些芝麻绿豆事儿,你便和你那什么张钺苏训一起讨论便是,何必问我。”

文臻吃吃笑,忽然道:“我忽然想起一句话。”

“嗯?”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

“嗯?”

“…醋醋醋醋醋醋醋醋茶!”

文臻眼珠子乱转,做出一副满地收拾飞醋的模样,燕绥坐起身,手肘支在膝上看她装模作样,唇角微微一勾,却是一个微带鄙薄的笑意,道:“你若无心,便离那两人远一些。你在那州学广场之上,当众把张钺那个书呆子夸成了什么样子?他当晚回家半夜都没睡着,在院子里瞎转,一边转一边说什么,人人讥嘲侮辱于她,她不为自己辩解一句。那学生不过骂我一句,她便为我挺身而出,士为知己者死,唯有将此身报效耳——你听听!”

文臻:“啊?”

燕绥:“啊什么啊!拈花惹草!”

文臻:“啊不是!我那是不是,啊是,我那是立威啊!人家骂我,我是刺史,我总不能对骂回去,但是人家骂张钺,我却可以趁机喷回去啊,一来出一口心中恶气,二来也拉拢一下张钺的心…啊不不是拉拢他的心,是拉拢他的忠心!忠心!啊殿下!”她扑到燕绥膝头,扬起甜蜜可爱四十度天使角度,“我那是市恩卖好,是千金买骨,是逞心机,如何能和我对你的赤诚热爱相比?你这是在侮辱你自己啊!”

燕绥斜着眼睛看她,一手抄住她腋下,将她兜在自己怀中,额头抵着她额头,阴恻恻地问:“那么,苏训呢?那么一张脸,天天在你面前晃,你什么意思啊你?我是该理解为你思念我过甚所以弄了个西贝货聊表安慰,还是该提前准备着有朝一日被什么阿猫阿狗撬了墙角后院失火?”

文臻盯着自己面前这双眼睛,近距离杀伤力更大,那比常人更大更黑更明澈的瞳仁,倒映着自己的大头影子,大到令她脑子有些迷糊,总觉得有哪些事不大对——好像是她和燕绥闹别扭来着?好像之前一直是她占上风来着?好像她没欠燕绥什么来着?好像明明是她对燕绥有意见来着?怎么现在就成了他对她兴师问罪了来着?

她一边想,一边觉得燕绥的嘴唇好像有点干,一边道:“…那个人啊,我总觉得很奇怪,你说哪来和你这么像的人?对于很奇怪的事,我喜欢先放在眼皮底下看着…哎呀你的唇怎么这么干…”说着笑嘻嘻凑过去,舌尖伸出,在他唇上舔了一下。

这一舔便是天雷勾动地火,燕绥猛地一用力,文臻便软软地贴上了他胸膛,随即嘴唇也被他轻轻咬住,一时丰腻邂逅柔软,彼此的肌肤里似带了电和细微的小钩子,勾魂也荡魄,耳边深深浅浅的喘息也似过电般,噼噼啪啪一阵乱响,数月不见的思念化为春水,流过血管又化为沸腾的小泡泡儿,在彼此相触的每一寸肌肤中升腾喧嚣,燕绥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去解文臻的腰带,文臻却似乎想到了什么,在他身上扭,一边扭一边笑道:“叫你吃吃吃吃醋醋醋醋醋…酸死了…这两人还在我身边…这以后还有得吃…你可不要动不动吃醋跑来…坏了事…既然这样…”忽然她挣脱起身,发出一声哨声,片刻后,屋外有脚步声,文臻勉强用冷静一点的声音道:“叫苏训把我东厢房柜子上一个黑色的大盒子给送过来。”

屋外,采桑声音有点意外地应了,又过了片刻,苏训比较稳定的脚步声响起,声音听来略有些低沉,文臻低笑着将燕绥一推,顺手又摸了一把,燕绥长腿一夹,文臻已经笑着起身,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裳,燕绥坐起身,将袍子整理好遮住,那边文臻拉开门,苏训没敢抬头,廊下灯光的光影里,他脸色似乎有些发白,微微躬身双手送上盒子。

文臻接过,也没关门,淡淡道:“下去吧。”

她转身对燕绥笑道:“给你准备了一件你没见过的衣服,可惜就是不大应季了,不许说手艺不好。”

燕绥笑道:“去年做的大裤钗儿我还穿着呢,没想到旧衣裳居然也挺舒服的。”

两句对话,门缓缓拉上,苏训微微抬头,看了纸门内那人一眼。

之前湖边殿下锦衣大袖,众人围绕,他习惯性在人群之外,并没有机会凑到面前看清他的脸,此刻当面,看着那暖黄灯光下迎着那女子微笑的男子,像看见漫天风静雪收,灿烈的星光趋于永恒。

他不禁有些恍惚。

想要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最终还是停住了手。

像吗?真的像吗?

也许是像的,但此刻却根本不敢这么想。

有一种容光风神,令人自惭形秽。

屋内,文臻和燕绥都没再讨论苏训这个人,文臻从盒子里捧出一件白毛衣,毛衣的毛线是她从大燕回来的时候,经过羯胡草原时,特意收集的上好的羊毛,请当地的手巧牧民捻成了毛线,其间也试验了很多次才成功,又做了几根棒针,之后路上一直慢慢地织着,到昨日才完工,本想找机会让人送去天京,可巧燕绥自己拐过来了。

怕染色染不匀反而坏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线,干脆就是本白色,毛衣织得宽大,可以套在袍子外面,文臻将白毛衣往燕绥头上往下一套,又将他发冠解开,头发散开,撑着腮笑吟吟地看他,果然白毛衣自带温柔光环,暖黄灯光下乌发流泻锁骨一抹宽松白毛衣的燕绥,让文臻想起“斯文禽兽”这个词,危险又禁欲,柔和又魅惑,前一秒衣冠楚楚,下一秒浪到没边。

燕绥自己大抵并没有这样的自觉,他低头看着这件怪怪的衣裳,笑道:“倒也舒服,回头给你自己也织一件,咱们穿一样的。”

“情侣装吗?殿下就是有想法。”文臻笑,却并不想,天知道打件毛衣花了她多少工夫,也就燕绥能让她忙里偷闲了。

燕绥忽然抓起她的手,道:“新添了茧子。”低头轻轻吹了吹。

他温热的呼吸掠过她指尖,湿湿热热,文臻心弦一颤。

她并不是那种细嫩无暇的手,手上茧子不少,大多都在细微处,燕绥却能一眼看出茧子新旧,增添多少,他这是多将她的事放在心上?

盒子里还有很多纸包,文臻一一数给燕绥看:“很长时间不能在你身边,做菜是不大可能了。最近又研发了一些小零食,还有一些调料和一些酱料,牛肉干、肉松酥饼、话梅条、金瓜条、金桔条、蛋酥、小黄鱼条、泡椒鸭掌…肉类的记得先吃,这个时代防腐做不好…这里是下饭菜…香菇酱辣酱虾酱秃黄油干贝酱野菌酱…以及一些菜谱,好歹给你调着胃口。你不大喜欢吃火锅,回头我到处开家常菜馆,让你到哪都能吃到好不好?”

盒子里一袋袋一罐罐整整齐齐分门别类,袋子肉类是一色的,蔬果类是一色的,瓶子是统一定做的,连瓶子上的封条都是一种风格的,充分照顾了某位强迫症患者的感受,燕绥微笑看着,眼神却渐渐越过那些常人难得一见,文臻花了很多时间和功夫制作的美食,落在她最近显得略略丰腴和柔软的腰肢上,“…蛋糕儿,还有一样最想吃的,你忘记准备了。”

“嗯,什么?”

“噗。”一声,灯火吹灭了,灼热柔软的身躯覆上来,“你啊!”

“哐当”一声,也不知道是桌子还是盒子,被撞倒了。

“呼啦”一下,白毛衣被脱了下来,远远地抛在了一边,腰带早就散了,这一脱十分急色和大力,因此便牵出一截玉白劲瘦的腰,在月色下肌理分明。

有人在吃吃地笑,光裸的膝盖和地板接触的声音咚咚微响,听着倒像是令人血脉贲张的心跳,衣服落地的声响也十分狂放,白色的影子东飞西飞,落在桌子上,书案上,榻上,窗边,书案上的笔架被带倒,再被雪白的脚丫子踩上去,脚娇小柔软,趾甲晶莹如贝,被那笔咯着了,轻轻哎哟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将那上好狼毫捡起。

咚地一声,不知道谁被推倒,然后是文臻的轻笑:“不,我要在上面!”

翻身上马,气吞山河,双手一分,襟袖大解,却又不急着攻城掠地,笑嘻嘻拿了那毛笔,在唇边沾了沾,笔尖在他胸上打转,昵声道:“我要为你写一首诗。”

燕绥躺着,半阖着眼睛,一手抚着她柔润曼妙的腰窝,思衬着适合放几颗珍珠,一边懒懒地道:“不能比先前那首花重湖州城差。”

“是写‘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不好不好,太直白。”文臻拎着笔装模作样思考,摇头,“还是‘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不好不好,太杀气腾腾…”又或者“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不好不好,不应景儿…要么还是画一个我吧,画一个我在你心头坐,日日同你香衿卧…”手中笔有意无意绕着圈,柔柔软软,撩撩拨拨,须须痒痒,燕绥倒吸一口气,轻声道:“大人,都乃佳句,请赐墨宝,有点冷…”

文臻咭地一笑,“冷吗,那我给你热热…”抛了笔伸手拢在他心口揉来揉去,为那弹性光滑满足地长吁一口气,燕绥却就势将她一拉,笑道:“画一个你在我心头,不如揉一个你在我骨血中…”温暖软滑肌肤相贴瞬间,也不知是微冷空气相激还是因为等待太久,两人都微微颤了一颤,而窗外风携着夜雨越发地紧了,簌簌卷了落花撞击在窗棂上,沙沙地响,却掩不住屋内那些或柔腻或激越的动静,那些浅浅的笑与呢喃,与那茄皮紫釉狮耳琴炉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纠缠逶迤,静静覆盖了静室内纠缠的躯体。

后半夜的时候,风雨渐歇,室内也渐渐安静,隐约有低低语声传来。

“…这一夜雨不小,看窗纸上残花被打的…哦不,不能这么说,得风雅一点,叫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行了,抄来的句子就别用上瘾了,不过这句子不错,用在你身上也合适,你瞧,绿肥…”捏一下,“红瘦…”再捏一下。

“啪”一声也不知道打在了哪里,声音清脆,随即是燕绥鼻端的哼笑声,低而懒,“你今日倒得趣儿,也不知道哪开了窍,赏。”

“谢殿下赏,殿下也不错,龙精…”捏一下,“虎猛…”再捏一下。

燕绥似乎又哼了一声,然后一个翻身,文臻却早已灵活地一个翻滚,从他身下滚出去,忽然伸手一掀。

一头秀发悠悠落地。

燕绥如同被点穴般顿住。

第三百八十五章 大棒和甜枣

文臻也顿住了,盯着地上那一团黑色的长发,这辈子她脸上就没出现过那么真实震惊的表情过。

再缓缓将目光移到燕绥身上,果然是一头短发,从发量来看,当初一定曾剃了光头。

光头…

大概当头下假发雨也不能有这般震撼的效果。

半晌她喃喃道:“殿下你好吗,殿下你还在吗?殿下你还是你吗?”

燕绥咳嗽一声,摸摸头顶,庆幸经过了几个月,已经不是光头,也就是短了点,但还是好看的。

文臻转头看他,此刻却没心情欣赏短发俊帅比现代那世超级明星还靓仔的殿下,“你、的、头、发、呢?!”

这天下谁能祸害了燕绥的头发?

文臻天崩地裂且十分狗血地想到了一个可能,不是他那什么病发作了掉光了头发吧?可以前他疑似发作的时候也没掉头发啊。

还好燕绥接下来的回答拯救了她狗血的联想。

“剃掉了。”

“…谁剃的?”

文臻一句话正中中心,反正不可能是殿下自己剃的。

殿下不回答了,殿下一只手来摸她,一只手去抓那假发,妄图两手抓把事端都消弭。

文臻灵光一闪:“不会是你说的男疯子和女疯子吧?”

燕绥哼笑一声,已经抢过假发,端端正正戴好,文臻看见那动作,忍不住哈哈哈哈抱着肚皮打了好一阵滚。

一边笑一边道:“这谁…这谁这么缺德…缺德得…正中我意…我要去信感谢…我要和他拜把子…我要和她结为姐妹…哈哈哈哈我的光头绥啊哈哈哈真可惜我没跟去大荒!”

“你焉知他们不惨?”燕绥冷笑,“我的头发那么好剃的?”

文臻笑得抱着他的大腿发抖,喘息地道:“…亲,没事多晒晒月亮…多晒晒…长得快…”

燕绥面无表情地道:“不,多吃醋才长头发,你在湖州,没事就能喂我多吃几口,明年你可以见我秀发三千丈了。”

文臻又笑:“化悲愤为长发嘛…那我在湖州头发早该长成禁婆了哈哈哈…”

文臻笑了一阵,燕绥再不肯说大荒的剃头经历,却又伸手来攀她的腰,文臻灵活躲过,再起身时已经披上了大氅,摆手笑道:“不来了不来了,笑累了笑累了。殿下枕戈待旦,我却力倦神疲,暂且鸣金收兵,且待来日再战。”

“来日,来日却又要到何时?疆土未定,四海未宁,卧榻之侧,虎狼酣睡。”燕绥坐起身,扬眉笑,“莫如今日便大战三百回合,杀个酣畅淋漓,只是这样怕是要叫那梁上君子等急了。”

说到“梁上君子”时,头顶上刚刚起了风声,燕绥手指一弹,啪地一声头顶屋瓦碎裂,一条黑影落下,手中刀剑明光一闪。

那人刚刚跃上屋顶还没站稳就被发现,仓皇之下倒也算反应快,趁势手中长剑当头劈下:“奸王!拿命来!”

随即外头猛然暴起一声大喝:“有刺客!”

声音很近,很熟悉,文臻眼底露出笑意,吹了一声口哨。

那声音响起的时候已经到了头顶,随即一簇火光一亮,一个火把就要扔下来,但火光一亮便一灭,然后砰地一声,一人被踢了下来,那人刚跌下来,文臻便扑了上去。

文臻扑上去的时候,已经制服刺客并穿好衣裳的燕绥也已经起身,他身后中文已经整理好包袱,燕绥飘身而起,和文臻擦身而过,文臻恰在此时回头,两人脸颊相触,嘴唇相接,于这对敌的电光石火之间,匆匆接了一个告别的吻。

然后两人同时说了一句:“保重。”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然后文臻迎上那个后跌下来的人,一拳将他接住,先是啪地清脆地揍了他一个耳光,然后抓住他手腕带着他转了一个圈向前一推,此时燕绥回头一笑,穿窗而出,后方,中文拎起那个先跌下来的刺客,他的剑还在手中,中文拎着他转了半个圈,正迎上了文臻推过来的那个人。

人影一闪,中文背着大包袱,跟随在燕绥之后,无声穿窗而出。

然后嚓一声,屋内的烛火亮了。

将屋内的景象照亮。

拿着剑的黑衣刺客,正刺向定王燕绝。

燕绝一脸的惊骇欲绝,脸上还有一个掌印。

大抵是还没明白想来捉奸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文臻站在一边,似笑非笑。

脑子是个好东西,前提是得够大。

想要抓她和燕绥的奸情好弹劾她和燕绥私下交联?在下半夜睡得最沉的时候弄个刺客,再假装抓刺客冲进她院子,撞破她和燕绥?

确实,她和燕绥在一起的时候,不会让护卫靠近,院子确实是最空虚无人守卫的时候,但是燕绝的脑花明显沟回不够,对于燕绥来说,护卫真那么重要吗?

刺客来的时候,燕绥擒下刺客,燕绝跟来的时候,她让隐身的冷莺赶来,一脚踢灭火把,踹下燕绝,然后让刺客和燕绝面对面。

现在,剧情该她主导了。

人声鼎沸,火把晃动,足够多的人冲进了院子,护王驾,保护大人的喊声闹成一团,哗啦一声门被大力拉开。

此时刺客冲力控制不住,一剑正向燕绝刺去。

文臻忽然扑了过去,大叫:“保护王驾!”赤手空拳一拳击在剑身上,铿然一声长剑被击飞,夺地一声钉在横梁上悠悠颤动一片明光闪烁。

与此同时文臻大力将燕绝往身后一拉,燕绝被她拉得一个踉跄,猛地撞在墙壁上,砰地一声眼前金花四射。

此时文臻的护卫已经冲了进来,将刺客擒下。燕绝想要甩脱文臻,却发现这娘们的手铁钳一样,紧紧卡着他的胳膊,痛得他想惨叫,他撑着面子忍住不叫,一抬头却看见文臻一脸紧张之色,连声问他:“殿下没事吧?殿下可好?”顿时一口气哽在胸口,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

这还没完,文臻又好像才看见他脸上掌印,仔细瞅了瞅,歉然道:“殿下啊,你说你半夜冲进我屋子做甚,我把你当登徒子了,给了你一耳光,对不住啊。”

燕绝这下真想吐血了。

文臻一回头,满院的火光里,竟然看见湖州好些官员,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这些人接触到她的目光,也心中发虚,当先黄青松嗫嚅道:“刺史大人,我等是应定王殿下召唤,在驿馆伺候着的…”

他解释了几句,挑春节完毕之后,按规矩,湖州几位官员送定王殿下回驿馆,可巧定王殿下住的驿馆离江湖捞的这个小院并不算远,定王殿下回了驿馆之后,不知怎的便说身体不适,殿下不适,湖州官儿们自然不能走,于是又传大夫,又亲自伺候着,一直折腾到下半夜,然后忽然,就闹刺客了,刺客一击不中便走,原本生病的殿下忽然也不衰弱了,竟然亲自起身追了出去,湖州官儿们只好也点齐了护卫衙役跟着追来,这一追,就追到了刺史大人的住所。

湖州官员们也不是笨人,看如今这情形,哪里不知道有猫腻?但很明显,想坑刺史大人的定王殿下,又一次被坑了。

现在的情形,变成了刺史大人勇救定王殿下,殿下还欠了刺史大人一条命,毕竟那刺客那一声大喊,喊的可是“奸王!”

燕绝此刻也觉得仿佛吃了一肚子的苍蝇,喊“奸王”是他的授意,就是要一口叫破燕绥在文臻这里,算准了这两人恋奸情热,燕绥绝对舍不得不过夜就走,两人纠缠半夜,下半夜也应该睡熟了,谁知道这两人睡觉也睁着眼睛!

文臻看着他,甜蜜的笑意里微微一抹冷,亲,你自幼有容妃宠爱保护,长成后性子烂漫皇帝也无约束,富贵闲王,最大的痛苦也不过是被哥哥欺负。你过过燕绥的日子吗?你试过从娘胎便被暗害,生来有母便如无母,三岁便被迫出宫,因才智出众自幼便行走于风口浪尖,少年起便承担了与这世间最黑暗庞然大物周旋重任的人生吗?他永远睁一只眼睡觉有什么稀奇?他还永远一只脚踏在地狱和血火之间呢,那滋味你尝过吗?你想都想象不到吧!

心间一股戾气涌起,她笑得越发欢快,手指重重一捏燕绝胳膊,将他往屋外一扔,扔得这个瘸子一个踉跄,才朗声道:“定王殿下,今晚刺客当面,我救了您,这救命之恩,下官也不图您报答了。只求您两件事,一来您是皇族,我是大臣,咱们君臣有别,这半夜三更您亲身往我屋子里闯这种事儿,我当不起,也请您以后千万别介,别的不怕,就怕月黑风高的,误会您是刺客,下了杀手什么的,您冤枉下官更冤枉。二来…二来还没想到,等想到再说,想来定王殿下恩怨分明,这恩将仇报的事情总是做不出来的,下官在此多谢了。夜深了,诸位还是早些安歇吧。男女有别,本官便不留诸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