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门关上,里头传出文臻对手下的吩咐:“把这刺客拉下去,好好审,务必审出是谁主使来刺杀本官的!”

湖州官员面面相觑——明明刚才要占恩情的时候一口咬定是刺杀定王殿下,现在要栽赃,又改口说是刺杀自己,咱们这位刺史大人,真是…啧啧。

这还没完。

远处屋脊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影,有人认出是宜王殿下身边的护卫大头领。

中文扛着一个大包袱,遥遥站在屋顶上,对着燕绝施礼,道:“请定王殿下安。卑下奉宜王殿下命,折转回来向刺史大人索要一些零嘴儿,不想遇见这被刺一幕。殿下放心,卑下一定会向我家主子转告,我家主子也一定会转奏陛下,给定王殿下索一个公道的。”

说完从袋子里摸出一袋薯片晃晃,躬躬身,走了。

湖州官员:…您和您主子这示威示得可真缺德。

不用想象宜王怎么转告陛下,这事儿任谁一听都知道定王有问题,这刺客如果要刺定王,就该发生在驿馆,如果要刺刺史,定王就不该出现。现在这种情形,足够陛下浮想联翩,保不准夺嫡都能联想出来。

“噗”地一声,燕绝一口血,真的吐出来了。

天光渐渐亮起的时候,山野间响起啃薯片咔嚓咔嚓的声音。

中文德语等人围成一圈,看着殿下啃薯片,想着那一口的脆、香、薄,悄悄地咽着口水。

但也只能看着,不能吃,文姑娘给殿下的零食,谁也别想染指。上次有一个毛贼,无意中嗅见了他携带的殿下的零食的香气,偷了一包,直接被殿下按爆了脑袋。

中文一边咽口水,一边轻轻按了按自己腰间,他腰间有小包装的薯片,是文姑娘另外给他留的,用文姑娘的话来说,她知道殿下的尿性,给他们几个护卫另外准备了,包装都不一样,让他们吃的时候躲起来,悄悄的。

燕绥吃了几片,大抵是个双数,然后停手,德语接过袋子,小心地将撕开的口子用专用的夹子夹好,中文递过雪白的帕子,燕绥一边擦手,一边道:“日语,中文怎么还没回来,又去偷吃了?”

中文手一顿。

片刻后,燕绥手一顿,又看了中文一眼,就像方才没有说过那句话一样,道:“中文,拿着帕子发呆干嘛?扔了啊。”

中文道:“殿下,你嘴角沾上薯片屑了,我给您擦了。”

不等燕绥回答,他伸手给燕绥擦嘴,帕子顺势在燕绥鼻下一抹,然后将那团帕子握在掌心。

燕绥回头看了他一眼。

中文低头,日语德语英文转头,片刻后,日语冒冒失失地道:“殿下,要么咱们不回京了,直接去大荒吧。”

德语却道:“殿下,上次那颗药,是不是在文大人那里?”

“不,在我这里。”中文取出一个小盒子,“殿下,文姑娘悄悄给我了,您就把药吃了吧。”

燕绥一手把药推开,“唐羡之碰过的东西,你们也敢让我吃?”

“您不是说应该没问题么?”

“留着吧。还不到时候。”

看着燕绥走开去,中文怏怏叹口气,知道殿下的决心谁也不能更改。

一行人走入山野小道,没有走官道,燕绥所经之处,不断有山兽尸首倒伏,鲜血流了一地。

中文在路过一个水塘时,将攥了一路的帕子扔进了水塘。

雪白丝帕上一缕血迹在水中悠悠散开。

燕绥走后,燕绝安分了一阵子。

因为给气病了。

定王殿下之前就给燕绥文臻轮番恶整过,伤了体质,靠着皇室好药和年轻人的好体质,慢慢倒也扛住了,可入了湖州之后,连番折腾受气,终于又病了。

如此,文臻也算省心了许多。

虽然有燕绝生病这个好消息,但是挑春节上带回去的那个和绣球有关的凶手,最终还是没有审理出来,那人在牢中还是自尽了,说是自尽,但到底是否如此也难说。虽然文臻把潘航派去亲自看守,依旧没能阻止这一情况发生,文臻也没多责怪潘航,毕竟湖州被渗透得太厉害,又不能一股脑儿都把人换掉,文臻倒是趁此机会,将湖州大牢清理了一遍,把有嫌疑的人统统清退,让张钺根据近些日子的观察,重新提拔了一批人,顺势把潘航带来的人安插进去,最起码要把湖州刺史官衙先牢固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些日子,除了照常事务,往日账簿清理之外,她又将张钺和潘航派去联络查漕帮的事。同时也在查治中黄青松,这位在她就任刺史时候形迹可疑,不过这位很是谨慎,一口咬定当初一切都受王别驾指使,自己不知内情,平日行事也很小心,暂时还抓不着把柄。

湖州官员暂时还挺老实,文臻便把心思放在湖州军权上。调来湖州兵防图和名册看了,湖州在册兵员三千人,由兵曹龚鹏程主管。城外十里迎蓝山下大营驻扎州军三万,兵力不少,按说地方兵力无需这般强盛,可能还是为了防备相隔不算远的唐家三州。

这日休沐,她还在衙内和张钺两人加班,两人再次翻开历年湖州赋税中关于丝麻的定额,算了算数目。

上次在小叶村,寡妇和文臻说起交丝麻要靠买,引起了文臻的注意。在着手钱粮调查时,也查了查丝麻的事。

潘航报上近日调查关于百姓每年交丝麻时候的购买渠道。先是查到湖州几位富商身上,富商从云州等地运来丝麻赚取差价,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再查富商的原籍,身边人的行踪,关系网,渐渐线索便汇拢到一个地方。

定阳。

看见这个地名的时候,文臻和张钺对视一眼,各自眼神一跳。

文臻忽然问张钺:“近日给你送礼的人还那么多吗?”

她这话问得,如果多心的人,难免要想到,刺史大人这是在打探什么?刺史大人在我身边安插有人,知道有很多人给我送礼的事?然而张钺却完全触不到这个点,坦然点头道:“更多了。但现在张伯得了我的嘱咐,连我的门那些人都不让进了。”

文臻点点头,道:“下次再有人送礼,你就收了。如果对方试图通过你来接近我,你就给他机会。”

张钺有点茫然,想了想,道:“大人是要引蛇出洞吗?”

文臻一笑,心想张钺是个有悟性的人,这才在她身边几天,已经能触类旁通了。

“你发现没有。我自来到湖州,麻烦不断,但几乎没有性命之忧。你知道这说明什么?”

“愿闻大人教诲。”

“不要这么客气…说明对方只是想给我教训,把我打服气了,等我惶惶不安了,下一步便是打完棒儿给甜枣儿了。这个甜枣儿,你且接着,不接,怎么能确定谁在背后打棒儿呢?”

张钺又开始闪亮星星眼了:“大人英明!”

文臻呵呵一声,觉得实在接不住张大人热诚又直接的崇拜眼神。

不过还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到,中午张钺回去了一趟,没多久就带来了非常丰厚的礼单,还有一封请柬,说是一个林姓富商请他代交的,诚意邀请刺史大人三日后城内藏珠湖游船赏乐。

那个富商,正在潘航调查的,进行丝麻买卖的富商之一。

文臻当即应了。忽然寒鸦来报说又有人上门送礼,并递上礼单。

文臻一看落款便笑了,把礼单递还给寒鸦道:“你且代我回复那位公子,既要感谢,当日说过愿请我一赏他家别院美景的,如何又送这些俗物来?”

不多时寒鸦引了一个少年上堂来,正是那日挑春节被人欺辱的少年毛之仪,见了她便露出欢喜之色,说是要感谢刺史大人那日洗脱冤情之恩,其父已备薄酒庶馐,特邀请刺史大人前往他家城外别庄一游。

第三百八十六章 雨横风狂

文臻也便应了,兴致勃勃还拉了张钺苏训一起,一行人骑马去了郊外,远远看见一座庄子,坐落在迎蓝山下,位置和景致都相当不错,面积更是可观,文臻眯了眯眼,道:“看这庄子,倒离州军大营不远。”

毛之仪微微一笑,怅然道:“学生经常去军营玩,只可惜先天体弱,不能习武,不然倒宁愿弃笔从戎。”

文臻看他一眼,道:“你这可能是胎里弱,未必没有机会调养好。”

毛之仪显然不大相信她的话,只是礼貌地笑笑,他身边的小厮长喜倒悄悄多看了文臻一眼。

不多时到了庄子前,几个男子站在门前迎接,当先一人五短身材,方脸重髯,一双细长的眼睛看似不起眼,偶一转侧间却令人有刀锋刮面之感,看见文臻到了,大步笑着迎上,文臻的目光落在他比常人更粗的小腿上,很明显是一个下盘功夫了得的高手,她目光一触即收,对方已经一揖到地,口称刺史大人。

文臻急忙下马虚扶,口称毛先生,毛先生自报姓名毛刚,亲自引路,带领文臻和张钺入内,那庄子内其实倒也并非文臻想象得那般亭台楼阁精致玲珑,相反,风格颇有些大开大合,粗犷豪壮,屋舍很大很多,园子花草却不多,统共也就一个园子,略逛逛就完了,毛先生在园子里设了席,请刺史和长史大人喝酒,也并无湖州富户惯来的习惯,请来歌姬戏班助兴,反而弄来了一帮杂技班子,钻火圈爬高蹿低耍得热闹。

一群粗豪汉子看得津津有味,不住喝彩叫好,其间那火圈火势很大,有几次呼啦一声都快燎到了客人们的袍角,张钺吓了一跳,看一眼神色不动的文臻,也便安静了,毛先生和他的陪客们看文臻始终不动如山,对望一眼,也便渐渐收了大呼小叫,认真看起杂耍来。

其间文臻出去解手,她是女客,主家也没有女主人,自然不能陪着,她身边跟着寒鸦和庄子里一个丫鬟,那丫鬟引着道路,指了地方便在外头等,文臻解了手出来,却不见了那丫鬟,正要寻找,却看见那丫鬟从走廊尽头转过来,她身后一袭白色衣角一闪,依稀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

待她走过来,不等文臻问,那丫鬟便主动解释道:“方才那是我家老爷的客人,唤婢子帮忙取件东西来着。”

文臻笑着点点头,一脸与我无关状,转身回了席,她身边无人时,寒鸦忽然轻声道:“那人肩内有针。”

文臻目光一闪。

回到席间,看看天色,竟然阴沉欲雨,便笑着告辞,毛家父子也不敢挽留,齐齐送出老远,但刚分手告别,哗啦一声大雨倾盆,随即前头探路的护卫赶了回来,大声禀报说是前方山路塌方,暂时过不去了。

文臻叹了口气,回身道:“看样子只能叨扰毛先生了。”

毛家父子喜笑颜开,急忙又将人请回去,安排客房,备上晚宴。今日的雨可不像是挑春节那日的绵绵细雨,而是雷鸣闪电,大雨瓢泼,几人各自回房的时候,走在身侧几乎都听不见身边人说话的声音。

毛先生连连向文臻致歉,道是丧妻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招待粗疏。因此男客们都宿在前院,后院挪出来单独给刺史大人居住,任何人不经允许不许入内,文臻谢过,和张钺在分隔前后院的长廊前分手时,忽然轻声道:“切莫再入口任何人送给你的食水。”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豁喇一声,张钺:“啊?”

文臻无奈,转头做了个对嘴拉拉链的手势。也不知道张钺看懂了没有。

毛先生眼看着那盏灯笼在风雨中摇晃着进了后院,才转身亲自送张钺进他的房间。

进了院子之后难免还要寒暄两句,张钺挂心文臻独自居住在后院,怕有什么不方便,未免多问了几句,毛先生都答了,忽然笑道:“张大人对刺史大人如此挂心,可是心中有意?恕老夫冒昧,这男未婚,女未嫁,大人若不嫌弃,老夫或者也可做个冰人?”

张钺吃了一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道:“这话从何说起!”

毛先生笑道:“今日老夫瞧着,大人对刺史大人,可谓一腔赤诚。刺史大人对大人,也是呵护有加,十分爱重,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呵呵…”

“毛先生慎言!”张钺打断了他的话,眉头已经皱了起来,“钺对大人确实爱戴倾慕,但绝不涉于私!大人冰清玉洁,在钺心中也是天人一般人物,断然不敢亵渎,也请毛先生勿要亵渎!”

他这番话说得疾言厉色,语速极快,眉间涌起愤怒的潮红,毛先生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张大人果然正人君子,令人感佩,是老夫妄言了!”

张钺冷下脸不说话,毛先生也觉得无趣,悻悻告辞离开,他走后没多久,又有敲门声响起,张钺打开门,不禁怔了一怔。

门外站着一个妖娆妇人,手中端着一盏瓷盏,正眉眼含春地看着他,娇声道:“雨夜寒气重,奴家来给大人送热汤。”说着便要进门来。

张钺砰地一声关上门,险些没撞扁她鼻子。

那女子却是先前玩杂耍的江湖艺人,身手灵活,张钺关门的时候她已经进门半条腿,张钺关门她急忙后退,身子一晃,瓷盏倾倒,里头热汤泼了张钺一头一脸。

那妇人娇呼一声,急忙伸袖要替张钺擦拭,张钺横肘一推,门一关,背一抵,那妇人竟还轻轻撞了几下门,又在门外低呼几声,眼看张钺不听不答油盐不进,只得悻悻走了。

张钺这才舒口气,靠着门板缓缓坐下来,擦了擦湿透的衣领和脸,刚想换衣服,忽然顿住手,望向外头雨幕,脸色大变。

这个毛先生不是好人,弄个女人来蛊惑自己,会不会也会对刺史大人使什么手段?刺史大人就带了几个人,单独住在后院!

这么想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下腹一痛,宛如刀绞,张钺脑中轰然一声——不是美人计,是毒计,方才那汤有毒!

刺史大人危险!

得立即通知她赶紧离开。

他踉跄起身,一头栽入茫茫雨幕中。

他的身影刚刚穿门而出,长廊尽头,毛先生缓缓转出,看着那雨地里挣扎而出的背影,唇角微微一勾。

忽然身后有脚步声,毛先生立刻敛了那笑,回身看去,见爱子带人匆匆而来,眼底立时漾出关切之色:“之仪,这风大雨大的,怎么跑出来的,小心又着了风寒!”

“爹,我想起难得遇上张大人在这里,有几个学业上的问题,正好来请教一下他。另外,今晚瞧着刺史大人没吃什么东西,正好叫厨房再送些夜宵过去。”毛之仪这种天气还裹着大氅,绒毛里露出一张微微苍白却喜气洋溢的脸。看向父亲的眼神闪耀着孺慕和敬仰的光。

“张大人已经睡了,你瞧,灯已经熄了。至于文大人那里,爹会安排人送夜宵。刺史大人是女子,你要学会避嫌。”毛先生替儿子拢紧大氅的系带,“赶紧回去,着凉了看我不揍长喜。”

“和长喜有什么关系呀,爹你就是会欺负人。”毛之仪悻悻地转身,踢踢踏踏地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身道,“爹你也早点安歇,不要忙军务太晚了。”

毛先生笑着点点头。少年才安心地离开,毛先生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温柔之色转为冷峻,看了一眼身边属下,道:“看好少爷那边,今晚不要让他再跑出来了。”

“是。”

天像漏了个洞,哗啦啦往下倒雨水,张钺浑身很快透湿,在雨幕中几乎不辨方向,好在这个院子本就格局简单,从前院到后院就一个月洞门,也无人看守,门一推就开,他已经被腹中疼痛和头顶狂雨浇得脑子有些迷糊,也无暇去思考如何一路过来一个人都没看见,跌跌撞撞在雨水和泥泞中前行,天地间不辨人与物,只余了暴雨狂音,却每隔不远的廊下都有淡黄的灯光飘摇着,透过密密的雨幕,不断地给他指引着方向。

砰地一声,张钺迈步上了后院的长廊,光洁的红木地板上顿时湿了一大片。

他往那一处亮着灯光的屋子而去,浑身冰凉而腹内燥热,自己也没有察觉,那一股绞痛不知何时变成了一股奇异的热流,在四肢百骸间狂肆乱蹿,激得他喉间干渴,双目赤红,而脑海里不知何时不停窜动着扭曲的人体,曼妙的,赤裸的,雪白的,妖艳的…

不知何时,他的胸口衣裳已经被自己烦躁地抓烂,露出半个胸膛。

砰一声,他撞开了亮灯的房门,冲了进去。

毛之仪被小厮长喜送回了自己的院子,连打了几个喷嚏,长喜急忙絮叨着少爷半夜还要出门小心受凉,一边出门去端参汤。

毛之仪正要解下大氅,身后有人缓缓道:“先别脱,等会还要出去。”

毛之仪大惊回身,“刺史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文臻正在端详着毛之仪日常喝水用的一套茶具,闻言含笑放下那紫砂茶杯,竖指“嘘”了一声。她穿了一身样式有点怪异的衣服,看起来是劲装,外头是水靠一样的材质,里头却是薄薄的裘皮,既轻便又防水又保暖,是燕绥给她的。所以虽然从雨地里过来,浑身上下却没多少湿气。

“我如果还在内院那里,可能多少会有事儿。”她含笑道,“毛公子,机会难得,我想带你出去逛逛。”

毛之仪愕然看着外头的天气,“现在?”

“不是现在这样的天气,也没这样的机会,毕竟你父亲那么珍爱你。”

毛之仪警惕地看着文臻,文臻弯起眼睛,“放心吧,我不是要绑架你,在湖州都尉的别院里绑架他的唯一爱子,我这是想要激起湖州兵变吗?”

毛之仪瞪大眼睛:“您…知道了?”

文臻有趣地瞧着他。

这孩子真可爱。

如果不是看出了他的身份,如果不是知道他是掌管湖州三万州军的湖州都尉毛万仞的独子,她会那么轻易接受一个不熟的人邀请去人家家里玩吗?

她好歹也是湖州第一人呢。

可笑毛万仞还躲躲藏藏,和她自我介绍毛刚,以为她不知道毛刚是他没发达时候的名字呢?

“之仪,你想必很爱戴你父亲,必不愿意见他镣铐加身,官途尽毁吧?”

“刺史大人什么意思?就因为我父亲隐瞒身份,您就要弹劾构陷我父亲吗?我父爱兵如子,解衣推食,向来得州军上下敬重,您又想弹劾他什么!”

“哦,得州军敬重,就想把州军据为己有吗?你父对着我这个刺史,绝口不提军权移交,又是什么意思呢?是因为心虚,知道移交之后,自己就没有好下场吗?”

“刺史大人,您想多了!州军的事…我也不大懂,但是想来不会有不肯移交的事!之前…之前前任吴刺史在的时候,也说过文武分家,军务一事他不插手,我父亲不过代管而已。文大人来了之后我也问过父亲,父亲说过您是女子,如今又刚刚到任,千头万绪,尚未安定,等到您这边腾出手来,自会和您商量一个章程,您还是莫要误会了。”

文臻注视着少年因为激动微微涨红的脸颊,眯眼一笑:“既然你对你父亲如此信任,那么,我们今晚打一个赌如何?”

“什么?”

“你今晚随我去一个地方,看一样东西。看完后,我们再说这个赌约。”

“如果…如果我不去呢…”

“那我就真要准备弹劾你父了。至于弹劾理由,不需要你操心,总会有的。”

毛之仪瞪大眼睛看着笑眯眯拢着袖子的文臻,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惊,一个接一个地打寒战。

但之前他在州学广场上呆过,在挑春节的草地上站过,他知道这位总甜蜜笑着的女刺史大人是怎样的一个人。

半晌他将大氅的系带系紧,并打发走了来送姜汤的长喜,说自己要睡了,吹熄了灯火。

又过了一会儿,他院子里看守严密的护卫东倒西歪了一院子,几条黑影,无声无息出了庄子。

“砰”地一声门被撞开。

外头的风和雨立时狂扑而入,将烛火扑熄。

与此同时,外头那些灯火也齐齐熄灭,四面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桌旁的女子惊惶地转过身来,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冲进来的人扑倒,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响,夹杂着惊呼被死死压在咽喉里的挣扎之声。

随即又有裂帛之声,在这狂雨鞭打天地之声中却并不清晰。

毛万仞又如幽灵一般浮现在长廊尾端的黑暗中,听着那一点暧昧又凶猛的动静,眼底浮现一丝讥诮的笑意。

张大人果然很忠诚。

试探他的心意,对文大人忠心耿耿而又光明磊落,无处着手。

派女人去,也没成功。

但这都是早有预料的事,本就没指望成功,所以那热汤里下了药,那药一开始让人有肠穿肚烂之痛,像是毒药。只需要泼到脸上,口唇沾到一点就够了。

刺史大人精通毒药,张大人自然要去求她解毒。

然而这药其实是虎狼之药。

等到张大人一番狂奔,药力发散,肠穿肚烂就会变成烈火焚身,那时候张大人闯入刺史大人房中…听说刺史大人武功也不错,出手也狠毒。

刺史大人那种性子,住在不熟悉的人家中,内心防备定然很重,那么,当她遇见半夜闯门的色中饿鬼,就算不会一掌毙之,下手也绝不会轻。

如果刺史大人中了招…那自然更妙。张钺那个人,醒过来以后一定会以死谢罪的。

无论是刺史大人打残打死了长史大人,还是长史大人真的轻薄了刺史大人后自杀,那都是一场好戏啊。

总之,只要她焦头烂额,没心思来理会州军的事便行。

身后忽然无声无息浮现一条影子,毛万仞转身,微微躬身。

身后那人轻轻道:“你给张钺下了什么手脚?”

“一点助兴药而已。”

“对她?”

“公子不赞同?”

身后那人皱眉,叹息:“你太小瞧她了。”

毛万仞不以为然地道:“她的房中,我提前三天用了从大荒寻来的沉眠香,熏透了所有的被褥衣物,只要迈入房中,呆了一时半刻,那一定会中招,那不是迷药,也不是毒药,刺史大人真能避过?”

他指了指屋中,“他们一直盯着,刺史大人进去很久了,一直没有出来过。”

他身后那条白影,衣袂在风中轻飏,目光落在廊角,那里是一颗琉璃珠子,正有些仓皇地滚来滚去。

他目光一凝。

第三百八十七章 一晌贪欢

几匹马在风雨中狂驰而去。

毛之仪和寒鸦共乘一骑,披着厚厚的斗笠蓑衣,暴雨天气,无论对于毛万仞和文臻来说,都乐见其成,毕竟,都能遮掩太多的声音和痕迹。

毛之仪的院子看守毕竟不会太严密,潜出他的院子,翻出后墙,外头有文臻早已准备好的马匹接应。

文臻苏训毛之仪寒鸦一路狂奔,毛之仪在风雨中大喊:“你们是要去大营吗!”

他认出这是去大营的方向,迎蓝山庄本就离大营很近。

文臻不答,眼前地势渐高,上了一座小山坡。

几人驻马在山坡上,下方便是州军军营,从上方看下去,黑压压一大片营地,隐约可见巡逻兵丁手中摇晃的灯火。

此时雨势略小,文臻对毛之仪道:“你会数数吗?数数底下的营帐有多少。”

毛之仪诧异地道:“这怎么数得清…三万人呢。按说还有辎重斥候方士炊家养马等等…”他一边咕哝着一边还是老老实实数了起来,好在军队营帐都有规矩,向来横平竖直,方正严整,“…横列十三,纵列十五…”他的声音渐渐慢了下来。

“怎么,数不清吗?”文臻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里听来既甜又清。

毛之仪有点茫然地看着她。他先天体弱,因此很少来军营,偶尔来一次,见到队列森严,兵强马壮,人来人往,第一感觉就是人多,但是很少见到全军操练,因此对于三万军马到底该有多少人,完全没有概念。

然而此刻山坡下望,直观地数军营,才数出来,营房数目不对。

“东堂为了奉行刻苦锤炼之意,无论是行军还是驻军,都实行营帐驻扎,一帐十人,这是定例。数数有多少营帐,就知道有多少士兵,就你刚才数出来的营帐数,该知道,营地顶多只有近两万士兵,而且每个营帐里到底有没有住满十个人,都很难说。”

“这不可能!照这么说,只要刺史您一来视察,就会立即露馅不是吗!我父亲会做这么蠢的事吗!”

“看见那边那个高高的塔楼没有,那是存放辎重粮草的库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里应该也存放着很多顶备用帐篷,但是这些帐篷不是拿来给士兵替换用的,而是备着如我这等官员来视察的时候用的,到时候把帐篷支起来,把人员打散,不就凑满三万人数的帐篷了?至于人数,一万多的人数拉出来也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谁又能细数?真要细数,也有很多借口可以说,训练去了,执行任务去了,等等等等…冷莺。”

隐身少女无声无息在文臻身后出现,吓了毛之仪一大跳。

“不见黄河不死心,带毛少爷去逛逛那些帐篷。”

冷莺一把拽住毛之仪,身影一闪,便带他下了山。

她的瞬移,能够短时间带人来去,就是比较耗精力,片刻之后她回来,脸色发白,毛之仪脸色却比她更白,两眼放空,一片世界观崩塌模样。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些帐篷里,几乎没有几个是睡满的!

他不死心,求着那位姐姐带他多看了几个帐篷,险些惊醒了一个小兵,但是那一脚都踩上了那小兵的胳膊上,那人居然翻个身继续睡。

定额不满是板上钉钉了,士兵的警备应变更让人心中发冷,这还是他之前看到的那些精神饱满令人钦佩的军人吗?

“不不不…”他嘴里现在只余了这一句。

文臻把他拎上了马,“跟我来。”

几匹马驰下了山,越过大营,往前驰了几里,毛之仪认出是大营附近的一个小镇,原本很是破落,因为依托着大营,渐渐繁荣起来,俨然有了小城的模样,营中很多军官也住在这里。

他心中燃起希望:“说不定…说不定很多人住在这里…”

虽然住在这里也是违反律令的,但总比人员不足要好。

文臻笑一下,带他走进小镇中,这个时辰了,镇中竟然还灯火通明,夜市开着,客栈灯笼亮着,青楼红灯光芒滟滟,在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上流淌出胭脂色的光影。

看着一行像是外地客的人们走进小镇,几乎所有店家都打起精神来。

“公子爷好久没来了,春云想您想得睡不着觉呢——”青楼门口老鸨甩着小手绢笑得亲切,她身边走过一个绸袍男子,老鸨急忙躬身低声喊东家,那男子手里盘着一对油光铮亮的核桃,瞟她一眼,昂然进去了。

毛之仪怔怔地瞪着那男子背影,掩在蓑衣和大氅下的小脸只剩下一点苍白的下颌:“夏叔叔…”

文臻拉开老鸨痴缠的手:“切!什么春云,端着个才女架子,硬得木头一样,哪有前头花娇儿身娇体软!”

跟在她身后的苏训一个踉跄。

老鸨立即松手大骂:“我呸,花娇儿那个下作胚子,尽抢我家春云的恩客!”

文臻早已迈入前头客栈:“住店,最好的上房!天字N号!”

白面无须的掌柜啪一声将毛巾甩上肩,亲自迎上来,“客官您请!”

毛之仪在后头路已经走不动了。

“季叔叔…”

文臻办好了住店手续,说一声出去吃饭,又有人给她指路镇上最好的酒楼临江仙,临江仙临窗的桌边坐下,正靠着这条小镇的夜市一条街。底下人流如织,酒楼上人声鼎沸,简直比湖州城还要热闹几分。

菜很快上齐,文臻大赞:“菜上得好快,跑堂的也极爽利,菜分量也足,就是这手艺,粗了点,食堂伙夫水准。”

毛之仪一直看着那些跑堂,看着底下的夜市,此刻忽然将脑袋深深埋在掌心,双手痉挛地抓住了头发。

文臻凝视着他,慢慢放下了筷子。

他们所在是一个雅间,在最里面,旁边雅间也无人,但其余几人还是立即站起来,警惕地四面守卫。

毛之仪的呜咽低低地响在雅间里,文臻没有动,也没有安慰,一直等到他缓缓抬起头来,胡乱用袖子擦干净了眼泪。

少年心中的偶像瞬间崩塌,三观摧毁于顷刻,那种近乎心碎的感受文臻理解,因此虽然时间紧迫,依旧愿意等待他自己平复。

也不必用宽泛的语言来虚伪地安慰。

事实就是事实。

“认出了多少人?”

毛之仪抽噎了一声,目光散漫,“几乎爹爹身边所有的将官,他们是老板,还有很多士兵,他们是跑堂的,或者夜市的摊主…刺史大人,为什么会这样,本朝律令,士兵不可执百业,为什么他们会…”

“不是他们做了士兵去执百业,而是他们本就是执百业然后去充当士兵。”文臻淡淡道,“你父亲的军营里,其实可能连一万人都没有。所以招纳了一批百姓,平时各执其业,需要的时候就去军营里当几天兵。至于那些将官,那就真的是在做生意,不过是想发财罢了。而你父亲,不用说你也知道了,他喝兵血,吃空饷。”

毛之仪的神情一片空白,太多的震撼如惊雷不断劈下,临到头来反而没了感觉,他只麻木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人的贪欲本就是无解的问题。为了金钱,为了欲望,或者也是为了把柄,甚至有可能是…为了你。”

毛之仪轻轻一颤,抬起困惑的眸子。

文臻却没有说下去。

“之前我和你说,要和你定一个赌约。现在这个赌约来了。”文臻手指轻敲着桌面,“我赌你会带我去你父亲书房,拿到你父亲手里真正的士兵名册。”

毛之仪惊得原地一跳。

“这个约不是和你赌,是和我自己赌。我赌你不知内情,心存良善;我赌你外表虚弱内心刚强,敬慕英雄不齿虚伪;我赌你想要挽救父亲悬崖勒马,愿意为此付出一切。我赌你会帮我拿到吃空饷的证据,以此和你父亲谈判,交出军权,而我承诺保他不死,保他安度晚年。”文臻轻轻道,“毛之仪,你会让我失望吗?”

她深深盯着毛之仪的眼睛。

屋子里另外几个人,惯例不言不语的苏训抬起头,黑暗中一双眸子微微闪光。

寒鸦冷漠平板的脸容也似乎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张钺冲进了室内。

黑暗的室内有人惊惶的转过身,雪白的小脸一闪,她似乎捂着鼻子,还说了句什么,但张钺已经听不见了。

他扑了过去,屋内响起一阵沉闷的震动之声,夹杂着唔唔之声,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口鼻,然后肉体撞击闷声挣扎。

长廊上两个人微微绷紧了身子。

但是并没有如两人猜测那般,发出张钺的惨叫呼喊,也没有女子的惊叫求救,夹杂在雨声中的,是沉重而令人心跳的不断碰撞之声,一声声像要撞在人心上。

毛万仞有些不安了。

出乎意料的后续总是令人心神不定的。

便是毛万仞身后那原本镇定沉稳,如云如高天一般,气质既空灵又岿然的男子,在长久的等待后,也不禁微微动了动身子。

在他想来,毛万仞这一手想要坑害到她是不可能的,倒有五成几率令张钺倒霉,只是如今这事态发展,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他一动,毛万仞便揪住了他衣袖,“公子,你要做什么?你不会想现在进去吧?你此刻进去,我就前功尽弃!再说刺史大人是什么人物?你真以为她会被张钺伤及一分?莫要不小心,反中了她的算计!”

男子顿住。

毛万仞没有说错。

文臻那人,便是用尽全部智慧去提防都不为过。

只是,她毕竟…怀孕了…

他忽然闭上眼睛。

时间在令人难熬的等待里显得分外漫长。

猛然啪地一响,张钺的身子撞破门扇,穿过长廊,飞到了庭院中,砰一声落在雨水横流的地上,他在地上弹了弹,便不动了。

毛万仞眼底露出喜色,他身后那人影却霍然抬头看向那打开的门扇。

门依旧开着,没有人去关,风雨狂涌而入,瞬间将长廊打湿。

隐约有女子一声长长的呜咽。

毛万仞身后的人忽然动了,白影一闪,已经越过长廊,掠进了大开的门。

毛万仞大惊,他看出这位贵客心神所系,一直故意拦在他面前,封住了他的去路,没想到这位真的要出手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白衣人一脚迈进屋内,眼前一片混沌的黑暗,只隐约一点雪白的光芒闪耀,随即他心底一惊——那是女子裸露的肌肤的光。

女子弯着身子,紧紧抱着腹部,那一处显出些不同于寻常的饱满的轮廓,像揣了一个球。

他只掠过那一眼,心便狠狠一颤,像被细细的牙齿啃啮,疼痛细密而连绵不绝,他一抬手,身上披风已经解下,如云一般展开,覆上了那女子的躯体,下一瞬间他将她抱起,轻声道:“没事,我在,我在呢…”

他抱着她的手臂,臂上肌肉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情绪激越,有些微微颤抖,女子软软将头颅搁在他臂弯,似乎已经不省人事。

他忽然一顿,嗅见淡淡薄荷香气,眼角看见那肚子的形状。

然后猛地将女子抛了出去!

女子落在榻上,一个翻滚爬起来,肚子里居然掉下个枕头。

她也不管,掀开后窗,灵活地爬出去了,落下时哎哟一声。

他却无暇理会,鼻端冲进了一股浓郁的甜香,眼角一掠,已经看见屋内桌子,床榻,那些木质器具,都已经被砍出斑斑痕迹,以至于那股原本渗透在木质中的安眠香气,在空气中挥发得更加剧烈。

剧烈到他明明闭住了气,进来这一瞬间因为那一闪神,脑中还是一昏,困倦之意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