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不知何时,门已经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后窗还半掩着,门也只是关着而已,头顶天窗也半开着,到处都是可以离开的缝隙。

屋内还有分分钟令人睡死的安眠香。

他却没有动。

立在屋中,名动天下的唐家五公子,垂头看了看自己方才因为心急冲进来时,被风雨卷湿的袍角,无声地笑了一下。

其实早就该知道的,不是么。

她岂会那般容易堕入陷阱?岂会那般容易落入他的怀抱?

午后在长廊无意中相遇时,虽然他急躲,但是以她的眼力,早就看见了不是么。

看见了,不动声色,等人撒网的同时自己也在撒网,不一贯是她的招数么。

可为什么还是会为了那房中过久的搏斗所牵动,所担忧,在张钺被击飞之后,下意识以为房中一定是她,怕她孕期衰弱受到伤害,也怕她心中委屈,想去解释和护持呢?

哪怕下一瞬你死我活,哪怕明知可能有诈,在她低落委屈时,还是想要伸手揽她入怀。

便知天晓衿将寒,依旧一晌贪欢。

他垂着眉眼,四周无数器具依旧散发着浓烈的安眠香气,缠缠绕绕,誓要将他拖入黑甜乡。

像她一样,看似甜蜜温柔无害,实则杀人无形。

哪怕怀孕,也能作为骗人的武器。

头顶,门,窗,看似敞开,实则一定都有她的埋伏,在等着他。

屋外,毛万仞正在急促地吩咐人将张钺抬起,请大夫前来治疗,故意闹了个轰轰烈烈。

他微微一笑,想要通知毛万仞,张钺一定没事,这书呆子一定不知道今晚他家刺史大人的计划,但他运气很好,也一定在他家刺史大人的保护下,总之,一切都是戏,无论有意无意,他们都是棋子。

张钺是运气好的棋子,好歹文臻还会保护他,不会让他有什么实质性伤害。

而他,运气也不错,文臻十分在意他,想要杀他呢。

屋外接连几声雷鸣,响声剧烈,将他的语声淹没,耳听得脚步杂沓,毛万仞已经吩咐人将张钺抬走,唐羡之叹了口气,心想,天意。

毛万仞的脚步上阶来,按照事态发展,既然张钺被发现“轻薄刺史,被刺史打伤”这样的剧情,毛万仞救走张钺之后,下一步就应该问候刺史了。

但是唐羡之不能让他上这台阶,他怕毛万仞靠近这屋子,也会踏进文臻的陷阱。

他手指一弹,一点小小的烟花穿过门缝,在院中哧溜一闪被雨浇灭。

毛万仞一怔,虽然不明白唐羡之的意思,心却跳了起来,已经踏上台阶的脚,慢慢缩了回去,片刻后,他抹一把脸上雨水,默不作声转身走了。

伏在屋顶上的潘航心中暗叫可惜。

今晚刺史大人有两个计划,虽然没有详细和他说明,却曾经说过,如果在她屋内堵住了唐羡之,然后毛万仞又曾独身接近她的屋子的话,那么就不动声色拿下毛万仞。

但前提一定要是毛万仞独身到来,因为毛万仞这个庄子里埋伏了很多人,一旦在没有拿下人质的前提下被惊动,靠自己这一批人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不要说拿到刺史大人想拿的东西。

毛万仞任何时候身后都跟着一大群人,只有试图接近唐羡之的时候,因为唐羡之身份隐秘,他会独自前来,刚才是一个好机会,他的人抬走了张钺,他因为担心唐羡之,独身前来。

却最终在离进入包围圈还有一步的时候,被唐羡之惊走。

潘航握紧了手中的剑,虽然可惜,却不敢大意。

他的真正任务,还是底下的唐羡之。

刺史大人说了,不指望能杀了他或者伤了他,但要想尽一切办法留住他,将他留越久越好。

所以屋子里原本是采桑,一直捂着大人给她的薄荷巾清醒头脑,在张钺一进屋之后便和他说明了情况,本来她要按照大人吩咐给张钺解了药,但张钺明白情况后,为了表现真实,干脆忍着难受,真的即兴来了一段欲火焚身的实景展示,采桑从头至尾头闷在被子里表演口技就行,两人拖着时间,拖到张钺实在受不了了,才由采桑给他用了药,然后潘航帮忙,一掌将他送到了雨地里。

之后采桑在打开门里扮成受伤的孕妇,竟然真将唐羡之激了进来,进来之后瞬间就被发现,采桑也不逞强,小姐说过她不可能瞒过唐羡之,一旦被发现就赶紧走,所以她也不试图牵制唐羡之。至于当着唐羡之的面甩掉枕头,是她给自己加的戏,她觉得效果很好,因为那一瞬间,就着窗外微光,她仿佛看见唐羡之的脸白了一白。

作为甜文CP的忠诚CP大粉,采桑姑娘一向致力于打击所有殿下的情敌。

留在屋内的唐羡之,好像也不急,开了门窗,却不出去,屋内的沉眠香气立即散了许多。

他只开门窗却不出门,潘航等人就不敢贸然出手,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在文臻床上坐了下来。

文臻床上有个小几,小几上放着一个小巧的心形的鲁班锁,鲁班锁下面还压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唐公子,内有秘密,可愿一解?”

第三百八十八章 你对燕绥有意思?

唐羡之凝视着那熟悉的字迹,心想当了刺史,字还是不怎么样。

他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双手套,慢条斯理戴上,拿起了公输锁。

文臻这人,阴谋阳谋都玩的熟练,拿着公输锁诱惑他,拖住他,想要做什么?

那就大家慢慢玩吧。

“嚓”一声轻响,一点烛火摇曳,映亮毛之仪忽然惨白的脸。

他惊道:“刺史大人!你点灯做什么!”

文臻俯下身,罩上灯罩,平静地道:“不点灯,我怕你在黑暗中因为过于紧张,反而跌倒碰到机关或者弄出动静。”

毛之仪微微红了脸,垂下眼,这种天气他额头有汗,嗫嚅道:“我只知道父亲所有重要文书都在这书房,也只无意中看见过一次他开启机关,但是我…记不清了…”

几人已经回到庄子,潜入了毛万仞另一间秘密书房,这间书房很是宽敞,俨然像个小小宫殿,屋子中间竟然还有很粗的柱子。书架更是上接屋顶下承地面,书籍无数。

但是翻找了半天,并没有找到名册,然后万事不管的毛之仪才依稀想起来,父亲这书房是有机关的。

他对着桌案苦思冥想,喃喃道:“我记得就在这书桌前,父亲开了门,但是当时他在做什么,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文臻道:“寒鸦。”

寒鸦:“博古架后面有空间。”

“倒推源头。”

寒鸦看了一会,蹲下身,拔刀,劈开博古架后的墙壁,伸手便抓。

一条钢条被抓了出来,轧轧之声响起,文臻忽然眉头一挑,将毛之仪一推,自己一闪,同时大喝:“苏训!”

与此同时,那博古架一震,无数薄刃如雪片飞射而出!

蹲在面前的寒鸦首当其冲。

好在苏训已经冲了过来,一指点在寒鸦背后,喝道:“收!”

刀光倒流,雪片翻转,漫天星花一收,敛入墙壁之中。

苏训退后,寒鸦站起身,道:“我知道了。”

文臻点头,看寒鸦这回点尘不惊地找到了开关并躲过了开门必定会有的第一轮攻击。

毛之仪从未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开启机关的方式,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博古架一分为二,露出其后黑洞洞的门户,苏训看向文臻。

文臻微笑着没动,寒鸦有点诧异地看向苏训,苏训脸一红,随即明白这个时候是不应该让大人先进去的,护卫需要先探路。

寒鸦要上前,苏训大概是有点羞愧,竟然将她拨开,当先进入。

文臻一皱眉,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她和毛之仪还站在书桌这里,桌上堆满了东西,要绕过去很麻烦。

寒鸦跟着进去,文臻眼底有种很奇怪的神情,并没有动,反而示意毛之仪靠近一点。

片刻后,密道里头响起轻轻的拍掌声,毛之仪探头道:“那是没问题了吧?咱们可以进去了吗?”

文臻却还是没有动,拉住他,道:“苏训?寒鸦?”

没有人回答,密道里一片安静,连拍掌声都听不见了。

文臻的屋子里,唐羡之慢条斯理地玩着那个公输锁,像是根本不急。

埋伏在上头的潘航正在奇怪,忽听唐羡之一边拨弄公输锁,一边笑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急么?”

潘航哪里敢答话。

唐羡之自顾自道:“因为我知道你马上就要走,因为你家刺史绊住我没用。”

“咔哒”一声,他开了那无比复杂的公输锁,开锁的过程居然并无任何机关陷阱,看看里面,不出所料,里头并没有放东西。

外头风雨声里,隐约一声哨声尖利,头顶上潘航色变,稍一犹豫之后,顿足带人匆匆而去。

唐羡之毫不意外地笑了笑,将那公输锁顺手要揣进怀里,却发现身下锦褥下露出一截纸面。

他抽出来,看见上面写着:“公输锁是燕绥送给我的,你确定你要拿燕绥亲手做的东西?你对他有意思?”

唐羡之:“…”

他看着那公输锁,唇角笑意微平,手指微微用力。

忽然看见那纸张下面好像还有一张纸,抽出来再看:“想毁了公输锁?我既然敢把燕绥送我的东西留给你玩,自然做了预防损毁的措施。你猜猜我的预防手段是什么?要不要拆开公输锁瞧瞧?”

唐羡之瞟一眼公输锁,将公输锁放下,手指拈了拈那张纸的厚度,揭开,果然还有一张纸,纸上还有一行蚂蚁般的小字,字小得眼睛凑上去才能看见。

唐羡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眼睛凑了上去,上面写着:“这张内容和公输锁无关,纯粹测试你有没有微视功能。果然你是没有的。另,你没有武装到眼睛吧?”

唐羡之立即放下了纸,指尖弹出一些粉末,粉末落到纸上,片刻之后,整张纸都呈现淡淡的青灰色,而字却是粉红色的,色泽诡异得让人无语。

唐羡之也无语了一阵,然后他拿出一把精致的小银剪,剪掉了自己的眼睫毛。

毛之仪缓缓回头看文臻,脸色惨白。

文臻这时候依旧笑了笑,弯起的眼眸被密密的睫毛遮住,“别拍了,我不会进去的,出来吧。”

又是片刻安静,随即脚步声缓缓响起,寒鸦和苏训的身子倒退着,一步步出了地道,两人脖子上都多了一把雪亮的刀,刀握在两个黑衣蒙面男子手中。

文臻挑了挑眉。

失算了。

少算了一方硕鼠。

以为只有唐羡之在,绊住他就行,却原来还有一拨人在这庄子里等着她。

想必唐羡之此刻悠哉悠哉在玩公输锁,根本不用费心想法子出她的房间。

毛之仪的腿在轻微发抖——再懵懂他也明白了,密道里原本就有埋伏,刺史大人的人进去就被俘虏了。之后那些人还想把刺史大人也诱进去,但刺史大人没有上当。

可就算这样,现在情势依旧对刺史大人不利。

因为后窗忽然被打开,那个会隐身瞬移的少女,也被一个黑衣人用刀架着,站在了窗外。

刺史大人身边的人都被制住了。

那是不是也说明…

他忽然转身,看向院子,果然看见自己的父亲,正沉着脸,带着人,大跨步走进来。

他转身时,毛万仞正好抬头看过来,父子目光一接触,毛万仞爆喝:“之仪,快逃!”

毛之仪心中电光石火,瞬间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处境:刺史大人是他带来的,刺史大人的人都陷落了,现在他离刺史大人最近,他会被迁怒,会成为人质…但这一瞬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拔脚看似往前冲,却脚下忽然一趔趄,倒在了文臻的身上,低声道:“大人,抓住我!”

文臻一怔——她正有此意,却没想到人质竟然会主动配合。

她当然不会客气,一只手勒住毛之仪咽喉,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匕首。另一只手按在书桌上,喝道:“毛万仞,站住。”

毛万仞爱子如命,当真站在院子里,不敢再前进一步,铁青着脸色,道:“刺史大人,好心计。”又喝:“之仪,不要挣扎,仔细伤了自己!”

毛之仪垂下眼,不去接触父亲的目光,袖底手指微微攥紧。

文臻看毛万仞一眼,道:“凭你还不配猜到我在这里,谁告诉你的?”

毛万仞冷笑一声不答。

“唐羡之是吗?你和他早有勾结?所以你不肯交出军权。也是,湖州地方军都在唐家手里了,如何肯将这块肥肉让出来?只是我却有些想不明白,你好端端一个州军都尉,为什么要趟这浑水,和唐家搅合在一起?”

毛万仞垂下眼,淡淡道:“刺史大人,你便觉得我不配与你争斗,但也不能把我当成随便套话便能成的蠢物。”

文臻哈哈一笑:“好说好说。”

她笑得似乎有些尴尬,毛之仪却睁大了眼睛。

因为他看见文臻按在书桌上的另一只手,在和毛万仞对话时,始终在慢慢摸索着,摸了一阵,她又去摸笔筒,在笔筒里摸来摸去,摸到了一支细细的狼毫,抽出来,拿在手中,按着那笔,慢慢地顺着桌边一路压过去——

然后咔地一声,那笔忽然陷在了桌边一道完全看来就是雕刻纹路的凹槽里,“咔哒”一声。

与此同时,文臻忽然又大声道:“让我猜一下,毛都尉想必是既有把柄在唐家手里,又对唐家有所求——”

外头毛万仞怒道:“文大人,我说过不要把我当蠢物!”

毛之仪皱紧眉头一闭眼——这话太讽刺,不忍听。

看着这位女刺史现在做的事,谁在她面前不是蠢物?

他都没心思看自己父亲被耍,全神贯注看见文臻一边拖延时间引开毛万仞注意力一边开了桌面机关,桌面缓缓下沉,露出一个方格,里头几卷文册。文臻拿了,毛之仪正想她要怎么不动声色塞进怀中或者袖中,手一抬就会被发现,要不要自己帮一把,就见女刺史微微动了动腰,腰上一个看似装饰的扣子忽然弹开,露出一个挺宽大的袋子,她手指一扫,那几本册子就落入袋子里,她腰往书桌上一顶,那扣子又扣上了。她腰间那一片看起来,还是一片有点异族风格的皱褶刺绣。

毛之仪叹为观止。

院子里毛万仞已经有点烦躁,厉声道:“刺史大人,休要罗唣其他,将我儿放回,我也将你的人还给你,退出我的书房,咱们就当今夜的事,都没发生过。”

文臻看也没看苏训寒鸦几人一眼,笑道:“不过几个护卫,想要随时有,怎值得换都尉大人的爱子?”

毛之仪有点诧异地看着文臻,苏训微微抿了抿唇,垂下眼。寒鸦依旧的面无表情。

文臻手上还在动作。

随手拿几本书册放回那个暗格,关上机关,指甲轻轻在细狼毫的笔身划过,毛之仪清晰地看见笔身上多了几道不明显的凹痕,然后文臻将笔扔回笔筒,看似随意,但连放回笔的位置都和原先一模一样。

毛之仪再次叹为观止。

刺史大人在这种无比紧张的谈判时刻,还有心思分心害人。她将机关复位,将开启机关的毛笔做了手脚,这种嵌入式机关,差之毫厘也无法开启,甚至可能引起暗藏的杀手机关。

书案上堆着很多东西,只要不是太大的动作都很难被发现。

毛之仪在这瞬间十分庆幸自己选择了做文大人的人质,并决定倒戈到底。

父亲和刺史大人的敌对已经无可挽回,他现在只能自己想办法,于不可能中为父亲挣扎出一分希望来。

院子里,毛万仞听了文臻的回答,冷笑一声,对寒鸦几人道:“听听,这就是你们为之卖命的刺史大人。”随即他冷然道,“既然不配交换,那就都杀了吧。”

话音未落,窗外挟持住冷莺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怀中的人消失了,他一怔间,腰间一紧,随即又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另一处陌生的地方,冷莺又出现在自己的怀中,这回没等他反应过来,冷莺趁着这一隐身一瞬移引起的他的怔忪,已经一拳捣在他肚子上,夺走了他的刀,脱了身。

而此时挟持住寒鸦和苏训的两人正要手起刀落,文臻忽然弹指,指甲间射出两颗细小的丸子,那两人面对文臻十分紧张,戴了面罩蒙住了口鼻,却听文臻笑道:“蒙住口鼻有什么用?我这个专门弄瞎人眼,你有本事戴个护目镜啊!”那两人听见这句,急忙闭眼,拖着寒鸦和苏训急退。

“啵”的一声,弹丸却扔得很是往下,落地爆开,一股黄烟射出,地面瞬间变得很滑,那两人闭目后退,全部注意力都在怀中人质和对面文臻,哪里想到文臻这回出手竟然针对脚下?薄底快靴双双打滑,一个踉跄,那两人反应也快,打滑的同时刀就砍了下去!

寒鸦武功好,对方身子一歪,她就反手一推,身子滴溜溜转了出去,苏训却是没有武功的人,虽然反应不慢,趁对方踉跄时刀一松就往前扑出,但却没对方那刀追来的快,眼看那刀就要刺入后背,他虽然全力前扑,依旧感觉刃尖上的寒气,未及衣裳,已将渗入肌骨。

他闭上眼睛。

却在此时听见对面惊呼声,桌椅被撞开的声音,感觉到气流急速掠过身侧的微凉,夹杂着淡淡的熟悉的甜香,他于茫然惊乱中抬头,就看见毛之仪不知何时已经被推开到了一边,揉着被桌子撞到的腿,文臻却已经不见了…不,她就在他身后!

苏训回头,瞬间瞪大了眼睛。

正看见一只雪白的拳头,迎上了那柄刀!

苏训惊骇得几乎要惊呼,却又喊不出来,下一瞬却见那白生生的拳头一抬一引又一推,将那刀如流水一般推了出去,擦过那拳头也擦过他的背脊,当地一声撞上书案桌腿落地。

与此同时苏训眼前一抹血丝如丝绢掠过,嗤地一声地面落了几滴艳红。

那是文臻以拳头引刀,终究还是被刀风所伤,手背割开了一道血口。

那染血的手却停也没停,顺势往下一探,一把抓住了苏训的背上衣裳

此时四面脚步声响,毛万仞狂奔上阶,去拉毛之仪,并喝令所有人将院子包围。

苏训脑中一片混乱,万万没想到刺史竟然放弃了毛之仪这个人质来救他,勉力喝道:“大人快走!”

文臻却不理他,抬头对上方道:“保护其余所有人撤走,我能自保!”

随即她揪住苏训,就地翻身一滚,手一撒又是一股烟,这烟成功地阻住了毛万仞等人的脚步,她则和苏训向屋子中急退,苏训正在诧异她丢失人质后,为何既不退向窗子也不退向门口,后背却已经撞上了书房那巨大的柱子,咔嚓一声响,苏训忽然向后一栽,栽进了柱子里。

然后他就和文臻一起落了下去。

苏训实在没有想到,这书房竟然还有第三处机关,那柱子上有暗门,想必寒鸦早已看了出来,却只悄悄告诉了文臻。

此刻也来不及多想,他一翻身抱住了文臻,自己的背朝下。

文臻没有挣扎,她要保护自己和孩子,不会在此时逞强。

事实上这个暗道不高,幸亏不高,地面也不算硬,落地的一霎文臻手按在苏训肩上,就势一弹,又往上蹿了一截,攀在了墙面上。

她顺着墙一路上行,伸手一摸,便大致猜着了这入口机关的设置,一拳将触发的钢条打弯,这个机关口别人就进不来了。

然后她听见苏训砰然落地,骨碌碌滚到一边,似乎撞到了墙一声闷响,然后就没了动静。

听声音,底下是个空间,应该不远处就有出口,因为空气并不腐朽窒闷。

文臻皱了皱眉,如果没猜错的话,这里并不是书房的第三个机关暗室,没有谁会在书房里搞这么多花样,所以这个空间应该和博古架后面那个是通的,很可能是另一个通道。

这个入口没有人能跟下来,但是那个入口可以,她又不能浪费时间去找那个入口的机关设置,所以必须赶紧走。

但是苏训呢?

“苏训!”

没有回答,大概摔晕了。

地下伸手不见五指,文臻只好伸手摸,一路凭着记忆方位,循着浅浅呼吸摸过去,果然在西侧墙边摸到了年轻男子的躯体。

他似乎侧着身,文臻一路摸索着,似乎摸到了他的腰腹部,只觉得触手腰线瘦削,有种矫健又优雅的起伏,衣下肌肤的触感却柔韧有力,让人不需用眼看也能感觉到那般肌理分明。

文臻原本心无旁骛,然而这分外年轻而美妙的躯体才让她惊觉,这一举动的不妥,顿时缩回手,一边想着苏训看起来单薄,没想到居然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一边伸脚踢了踢他,低声又道:“苏训!”

这一脚稍微用了点力气,触感却是十分弹性饱满,文臻又是一呆,心想不会踢的是屁股吧?

但这一踢很有用,衣服摩擦声响,苏训似乎坐了起来,一坐起来就闷声咳嗽,把文臻想要问的话都堵回去了。

文臻听得他咳嗽声音沉闷,显然受了内伤,叹了口气,凭着感觉摸到了他的臂膀,一矮身钻到了他胳膊下,将他扶住,道:“赶紧走吧!”

苏训似乎吓了一跳,急忙推她,口中含糊急促地道:“不…不…”文臻一按他的肩膀,道:“哪来那许多规矩,逃命要紧。”拖着他快步急走,感觉到面前有两个岔道,其中一条必然是和博古架后面的密道相通的,她估算了一下方位,选择了右边的密道,进入之后感觉很是狭窄,两人的躯体在那狭长的密道中不断碰撞,苏训有点沉重的呼吸声响在耳侧,渐渐又在这长长的通道中回荡,吵得文臻脑子嗡嗡的,一时也无法交谈。

她的心,忽然砰砰跳起来。手缓缓摸向腰间。

第三百八十九章 雨过花落胭脂红

但是苏训的身子忽然靠过来,正巧挡住了她的手。

苏训一开始好像还勉力支撑,渐渐便有些衰弱,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文臻身上,文臻毕竟是练家子,倒不觉得吃力,只是身高差有点大,撑着着实不大方便,她的手按在苏训的腰上,硬硬地触着他腰间的暗袋,随即苏训微微一让。

行走中,苏训的手忽然碰着了她的手背,湿湿黏黏的,文臻“嘶”地一声,才想起来自己手背上先前救苏训的时候,被刀风所伤还没来得及包扎,苏训好像也被这一触惊着,手指一弹,片刻后又摸了过来,文臻撑着他,无法让,只觉得这一摸,动作很轻,很珍重,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姿态,她竟然被摸得有些痒,忍不住一笑,怕人追来不敢说话,便伸过另一只手来,将苏训那只手拍开。

苏训被拍得手一缩,停了停,文臻下意识也停了停,有些愕然,没反应到此刻通道内黑暗,而苏训的呼吸微微有些急,气氛在这瞬间隐约几分暧昧生,一时两人侧脸相对,近到只差毫厘鼻尖便要相抵,而四面静得落针可闻。

文臻刚刚察觉有异,身子向后一让,苏训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嗤啦”一声,衣袖撕裂的声音,随即柔软的布条裹上了文臻手背的伤口,一圈,一圈,又一圈,最后紧紧一扎,布头稳妥地收进掌心。

而那有力温暖的手指,最后轻轻地在掌心一按,也像某种珍重又复杂的心情表达。

文臻顿了顿,收回手时低声笑道:“多谢了,不过一点小伤而已。”随即她关心地道:“你也受伤了吧?是内伤?我听你声音嘶哑,可是伤了肺?年纪轻轻的伤了肺可不是好事,我这里有药,你吃一颗先。”

她絮絮叨叨,一副长辈和上级的关切姿态,听得苏训目光闪动,黑暗中那眸子莹然似有光,文臻一抬头,隐约觉得那目光中似乎带着笑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她故作老成。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颗药,便要塞进苏训嘴里,苏训却一偏头让过,伸手来接,文臻笑道:“怎么?不敢吃?怕我毒死你?”

苏训听了,一低头,竟然用嘴从她手中含走了那颗药,文臻想要缩手已经来不及,只觉得忽然指尖被湿软温暖轻轻包裹,似乎那舌尖还在自己指尖微微一挑,但那感觉实在轻若飞羽,恍若幻觉,文臻立即手一松,还好对方似乎也没打算含住自己手指,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赌气后的挑衅一般,退得比她还快。

文臻的手背到身后,在衣裳上擦了擦,方才那柔软微湿的触感仿佛还在,四周的空气都似乎变得更为湿润沉重,她听见自己的呼吸也急促了一些,在这沉黑的空气中,每一下都似乎能重重落地,苏训的呼吸却变得更轻了,游丝一般在四周摇曳,牵而不断,就在她身侧。

前方有隐隐的风吹来,快要到出口了。

文臻正要松一口气,忽然苏训一把拉住她,将她按在了墙上。

与此同时,文臻听见了衣袂带风和轻微的脚步声,就在一墙之隔。

果然那边还有一个通道,对方追了下来,但不知为何,却没有追到这一边来。

文臻被按在墙上,苏训的身体压在她身上,两人靠得极近,这回真是鼻尖抵鼻尖了,文臻清晰地嗅见男子身上的气息,很淡,很洁净,很好闻,哪怕在地道里钻过泥土里滚过,依旧不能掩去那人身上,仿佛与生俱来的淡淡香气,那香气和云气有关,和淡雨有关,和云后无声无息掠过的携着晚秋月桂香的清风有关,和风亲吻过千万年无人经过的飘满落花映着冷月的深潭有关。

而对方的目光也如两只深潭,明澈又深邃,沁凉而又柔和,那一片黑白分明的天地,文臻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而他一眨不眨,似要将此刻她的三寸眸光,都融化在属于他的飘荡落花的深潭里。

她忍不住模糊地想,醋王要生气了,醋王还没对我壁咚过呢!

这么一想的时候,她下意识架起胳膊,人为地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不想这地方已经将近出口,附近就有机关,也不知道胳膊抬起的时候触及了什么,轧轧一声响,在寂静中听来分外清晰。

文臻还没反应过来,苏训蓦然又是将她一拉,文臻被猛地拉入他的怀中,苏训带着她转过一个圈,贴上了另一面的墙壁,同时文臻感觉到对方在收腹,背后的肌肉蓦然如铁。她下意识也收腹,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不能收。

身后的人手掌似乎想要盖到她的腹部,文臻立即双臂一撑,那双修长的手掌也及时停住,撤开。

就在此时,她看见一截明光,无声无息地从对面墙壁中刺出来。

那是一柄很长的剑,如果她方才还在那面墙那里,现在已经被捅了个透穿。

但这还没完,随即又一柄长剑穿出对面墙壁,这回是冲着两人的方向,密道窄,剑长,文臻瞬间明白了身后人要收腹的用意,因为第二柄剑险险就要戳到她的肚子,停下时,离她的腹部只差一寸。

文臻低头盯着那一线明光,在那剑尖收回之前,无声无息地对着那剑尖吐了一口唾沫。

这可不是吐口水。

她齿间迸出一点小小的晶碎,落在剑尖上就化了。

君子报仇,立等可取。

身后的人似乎忍不住,在笑,胸膛和腹部都在微微震动,以至于她再次感受到身后人似硬似软十分有弹性和力感的肌肉。

这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

对面那个坑爹的杀手似乎发觉了这种刺杀方式又安全又阴险,竟然不过来,隔着墙连着一路刺了过去。

身后的人还在紧紧收腹,文臻嗤地一笑,然后从他身上挣脱,自己贴着墙一路挪了过去。

既然两个人摞在一起很可能碰到剑尖,分开了不就是了?

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是…

现在没什么好担心了,对方不过来,用傻逼办法刺墙,厚度已经得到证实,刺不到她了。

她在挣脱的时候,手指在对方胳膊上略略一停。

如果齐云深在这里,就能看出来,她那手势,是她的一招拳法的化用,接着,她可以一指点住对方麻筋,另外四指把对方给顺势抡出去,抡向墙壁,或者…剑尖。

然而那手指在那手臂上微微一蜷,最终却松开了。

黑暗中不知道谁的目光微微一闪。

文臻转身,伸手在墙上摸索,很快摸到了开门的开关,这开关果然够响亮,叮当之声不绝,在通道里回荡,吵得很,穿墙的剑也就刺得更欢。

忽然熟悉的咔哒一声,连带机簧转动之声,文臻往地上一趴,嗖嗖几声破空声响,穿越狭长的通道不见了。

这一轮过去,又等了等,文臻才起身,出口是一个上行洞。

身后,苏训跟了过来,哑声道:“大人,我先上去。”

文臻回身,看了看他,道:“能说话了?”

苏训“嗯”了一声。

文臻没有再说什么,让开身体,苏训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过了一会发出安全的讯号。

文臻也便爬了上去,却原来是一口已经废弃的深井,井口苔痕遍布,井台满地雨水飘荡着落叶,四周竹林茂密,透过竹林隐约可以看见风格粗犷的建筑。

看那建筑风格,应该还在迎蓝山庄之内。

快到井口的时候,苏训伸手来接她,文臻笑一笑,自己撑住井口爬了上去,苏训垂下眼退后,一言不发。

文臻上去之后,并没有走,坐在井台上,对着井底看了看。

苏训立在她背后,诧异地道:“大人,您在看什么?”

文臻转头看他,道:“你方才怎么知道会有剑穿出墙壁的?”

她一边问,另一只手在那井壁边缘一扳,轰隆一声,井沿另半边忽然齐齐塌陷,一块大石落下,将整个废井堵死。

如果此时还有人从井底往上爬,那么一定会被砸成肉泥。

不过,并没有。

轰隆声响里,苏训十分诧异地道:“什么剑穿出墙壁?”

文臻凝视着他。

苏训的眼睛黑白分明,那酷肖燕绥的眉眼里,并无半分掩饰和退缩,他微微皱眉,道:“我好像在地下密室里晕了一会儿,醒来之后隐约听见脚步声,就顺着脚步声追了过去,我追到的时候,大人您正在摸索机关。然后门便开了。”

“你没碰见任何人?”

“没有…不过我赶到大人身后时,好像是隐约看见一条影子闪过,但随即门就开了,我回头看密道,没有看见人。”

他忽然反应过来,惊道:“大人,方才密道里还有别人?还有别人为什么大人你没察觉?难道…难道对方冒充了我?”

文臻点点头,转头看着底下,那块大石正卡在井的中央,透过边缘的缝隙,可以看见底下黑洞洞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对底下道:“唐先生,你说,你这是何必呢?”

底下毫无动静。

“我不知道你打算在湖州布置些什么,但想来我任职湖州,必然阻碍了你的路。当然,你在湖州作祟,也会阻我的路。不是我搬走你这块绊脚石,就是你铲除我这个拦路者。你我既然已经无可调和,又何必眷念往昔的那一点虚无的情分?”

风声从石头的缝隙倒灌入深黑的废井,听来像是人无奈的叹息。

“湖州的钱、粮、以前都是你的吧?甚至本地不产丝麻,却年年收丝麻,那些需要高价去购买的丝麻,据我所知,定阳倒是盛产。湖州粮赋重,百姓无力再去照管桑蚕,湖州却不取消丝绢定额,甚至定得高高的,逼百姓不得不拿出全部积蓄,去买定阳的高价丝麻以交税,这中间,定阳又赚了多少?唐羡之,唐家富有三州,却依旧寄生于区区湖州之上,跗骨之蛆,不断吸血,湖州人民又有何辜,起早贪黑,日日耕作,除了喂养湖州,喂养朝廷之外,还要喂养你唐家三州?”

苏训立在她身后,听着听着,眼神微微一颤。

文臻语气平静,眸光却很冷。她想的是更重要的事。

之前查到丝麻买卖牵扯到定阳,她才发现湖州赋税竟然还有这一层猫腻。

明明本地不产,却不取消,要的就是肥了全境养桑蚕,大兴织造业的定阳。

定阳的丝、麻、棉布、绸布,到了湖州,就是几倍的利润。

明明湖州也不是不能养桑蚕。

由丝麻倒推,钱粮之前这么多年如果真的多收,多出来的自然是归了唐家三州。

唐家竟然这么多年都在吸湖州的血!

现在军方明显也有唐家的势力,如果湖州真的军政之前实际全部掌控在唐家手中,那么一旦唐家出兵,原以为的第一道屏障湖州,就会成为第一道口子,到那时,整个中原都会在唐家面前敞开!

多亏了李相心血来潮,派她前来,等于朝廷忽然踢过来一块石头,拦在了唐家大业通衢大道之前,唐家如何能不用尽方法将她踢开?

但是,唐家也可以不用对付她。如果唐家渗透太深,她没能及时力挽狂澜,唐家依旧能够从湖州长驱直入,那么,第一个死的还是她!

湖州难,难的并不是查出赋税低的真相,过往那么多年赋税是怎么收的,人多口杂,谁来最终都能查出来。

难的是是否有命活到查出来。

又是否有命活下去。

文臻心中有火,径自对着井底道:“唐先生,你该知道,我要拿到唐家自湖州吸血的证据并不难。要以此取信于朝廷也不难。说到底,你唐家也并不怕被朝廷知道真相,因为你们清楚,无论是朝廷还是我,过去的赋税也不可能让你们唐家再吐出来,不过是心照不宣,各自加紧罢了。但是从今以后,唐家还想从湖州吸血,那是绝无可能。请先生转告唐家诸位,之前的事我不追究,之后的湖州也请唐家及时收手。请立即离开湖州,否则,我一定会让你们所有人,明白什么叫清洗。”

她说完就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轻声道:“说起来,方才你在底下,确实又救了我一命,但是我也放弃了将你甩到剑尖上…再次两清,我就不说谢了。下次希望,不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