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文臻缓缓地笑了笑。

次日,张钺带着潘航去城东漕帮总坛求见,再次碰了个软钉子,未能进门,回来禀告文臻后,文臻笑了笑也便罢了。

再次日,文臻应林姓富商之邀,去藏珠湖泛舟游乐。

这是湖州士绅阶层首次宴请刺史大人,除了李连成告病未来之外,其余有名有姓的湖州富商都来了。另外也邀请了湖州长史,治中,以及刺史府的一众属官从事。

藏珠湖位于湖州城西侧,形状半圆形中间微微凸起,宛如老蚌藏珠。而那微微凸起,是一座湖心小岛,岛上并无人家居住,早几年便被财大气粗的林姓富商买了下来,专门建造了一众亭台楼阁,一半供家人消暑避夏,一半则如现代的高级会所一般,不对大众开放,只招待达官贵人和有生意往来的巨商大贾,里头酒菜美人歌舞伶人无所不包,俱都是品质最好最为讲究的那一类。

湖心岛要上岛,自然只能坐船,林家专门配备了十几艘莲舟,舟上垂水晶帘,饰五色花,连摇船的桨都精雕莲花,摇船的船娘更是一色美女,香风隐隐,柳腰纤纤。

唯独载着刺史大人的船上,清一色的年轻男子,个个修长矫健,卷着裤脚,露出玉白劲健的小腿,斗笠下雪肤红唇,乌发如墨。

文臻一看便心中想笑,自从上次燕绥来过一趟,怎么,现在给她找船夫都照着殿下的影子找了?

西皮大粉采桑一上船,眼神一扫,就敏感地皱了眉,立即伸手指挥:“你,你,去船头,你,去船尾,不要靠刺史大人太近,你想被当做刺客搜身吗!”

那几个船夫少年吓了一跳,急忙远去船头船尾。文臻忽听身边水响,却是张钺的船就在旁边,张钺一个人远远坐在船头,正皱眉伸手指挥,“这位姑娘,烦劳你去船那头,那位姑娘,请你去船尾,啊不,我不需要点心,酒水也不需要,扇子也不需要,这位姑娘,你没穿鞋,还是呆在原地的好,以免打滑摔倒,在下又不方便搀扶…多谢多谢。”

文臻:…噗。

张大人自从在毛都尉别庄里经历了一场杂耍女子送汤事件之后,越发畏女人如虎,文臻知道今天他也是湖州巨富们的攻略对象,可看他这武装到牙齿的模样,看来湖州富商们今天要失望了。

为了表示尊敬,所有的船都比她的慢上一步,等她上岸后,大家才上岸,这湖心岛不大,在岛上还象征性地铺了满地白沙,模仿那海滩,白沙看起来极其细腻莹洁,在日光下熠熠发光,文臻拈起一把看了看,才发现那是极细的玉珠掺着打磨圆润的细小水晶——如此豪奢,叹为观止。

白沙之上陈列了紫藤软榻,软榻边缘还垂着水晶铃,风过泠泠作响,别有情致。

文臻高坐正中,所有客人围坐一圈,正对着湖面,众人正懵然间,忽然铮然一声,对面湖中缓缓升起一圈白玉台,台面都雕琢成浮云形状,远远望去便如湖面生云,渺然而有仙气,而湖上四面莲舟动,无数莲舟逶迤向云台而来,每艘舟上都有数名美人,或着丝绡,衣袂飘举,手持琵琶,做飞天之状;或着彩衣,五色彩绢凌空飞舞,炫目华美;或干脆奇装异服,裸露雪白的手臂小腿和大半个胸脯腰肢,却都缀着无数金珠琉璃,起舞之时琳琅作响,而舞姿也大异中原,腰肢柔软如蛇,扭动时乳波臀浪,引得一地眼珠子灼灼乱滚。

这些舞女在船上歌舞罢,便上了云台继续,那云台竟然还是可以移动的,绕着整个小岛缓缓逶迤,当真便如浮云迤逦,好一曲云上九天仙魔同舞,共此人间艳福。

众人目眩神迷,豪奢手笔也罢了,关键是奇思妙想,场景美妙之极,在场的几乎都是男客,文臻分明听见好些人呼吸不能自控地变得粗重。

又有侍女源源不断送上瓜果饮食,都是时鲜珍异,拿钱也买不到的那种。文臻瞟一眼身周的人,看见张钺半阖着眼如老僧入定,仿佛对外物毫无感知,却在她稍稍一动之后,便转头道:“大人可是渴了?喝些茶吧,这茶不错。我喝过了。但果子还是不要吃了。”

“为何?”

张钺道:“这果子性凉,并不合适你们女子。”

文臻未曾想到这书呆子竟然还有这么体贴的心思,转而想到他关照她喝茶,还特意提到他已经喝过,这家伙明明是吃过亏的,这是怕有毒,先提前帮她试毒?

文臻心中好笑,有她在,还需要试什么毒,但也难免有些感动,点点头,茶水沾了沾唇,又看了一眼苏训,苏训站在她身后,倒是在认真看表演,眼神却没落在那些腰肢和大腿上,却在看那些女子的动作神情。

绣娘出身的采桑对那些天魔舞一般的表演不屑一顾,一直盯着地面,十分艳羡地悄悄和文臻道:“小姐,这些玉珠和水晶珠子,要是拿去穿了孔,添进绣品里,不知道多好看呢。”

文臻笑道:“那你就抓一把,想来主家也不会和你计较。”

采桑头一摆:“那可不行,我是刺史大人的丫鬟,我可不能丢了大人的人!”

文臻懒懒一笑:“这你就错了。”

“咦?”

“作为拥有你这么好丫鬟的刺史大人,努力的唯一目标就应该是让丫鬟可以随心所欲地仰仗自己,想嘚瑟就嘚瑟,想拿珠子就拿珠子,想骂人就骂人…别人别说笑话你,连心里想想都不许有。”

“小姐霸气,小姐万岁!”

对面,请客的林富商微微倾着身子,一张瘦长脸上笑容微微:“鄙处简陋,慢待大人了,不过瞧大人谈笑甚欢,心情尚好?”

文臻放下手中茶盏,笑道:“林先生这里如果算是简陋,那天下便没有豪奢之处了。”

林富商刚刚展开笑容,却听文臻又悠悠道:“只是这鼎铛玉石,峻宇雕墙,绮罗竞列,金翠满庭,细看来却白骨为底,血泪充盈,风过有号哭之声,我却是不敢享的。”

一霎静默。

林富商身子微微一僵,随即干笑道:“大人玩笑了,玩笑了。”

文臻笑道:“对,玩笑。”

细看来,她眼底却没有笑意。

林富商不敢说话了。

采桑却忽然道:“林先生,要我说,你请我家小姐看这表演,其心很是不良。小姐是女子,你弄这些以色媚人的女子来,做这天魔诱惑之态,你内心对女人,对我家小姐,可有半分尊敬?”

又是一霎静默。

半晌林富商咽了一口唾液,吸口气,笑道:“是草民失礼了。草民只想着这湖上云台颇有几分趣致,想给大人瞧个新鲜而已…既如此,大人可喜欢看戏?草民这里供养着湖州最有名的戏班艺园春,颇有几出好戏值得一看。”

“那自然是要见识的。”

舞女们匆匆撤下,换了戏班上台,林富商告罪更衣,又有一两位富商也悄然起身,去了后头庭院。

文臻眼角一瞥,不动声色。

林富商转过长廊,在一个隐僻的角落站定,身后那两名富商也跟了上来,三人面面相觑,半晌,一个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的中年人,有点哆嗦地道:“咱们真要…真要…”

林富商烦躁地道:“怎么,你想临时收手么!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了!”

那富商道:“可是,可是,你瞧刺史大人…”

“你瞧刺史大人那个德行!”林富商怒道,“我那般巴结讨好,你看她什么态度?她和她身边人口口声声都什么话儿?你信不信如果咱们不动手,回头她就能抄了咱们的家!”

另一人沉声道:“刺史大人可能已经知晓什么了,想必咱们那丝麻转卖生意露了馅。”

“原本今日宴便是宴,上头确实是打算要我好好请这个客。说是等到给刺史大人教训够了,也该给点甜头。但是上头也不知道哪里吃了瘪,昨日又传了令,改了主意。”林富商阴沉地道,“说这位软硬不吃,不用再虚以委蛇了,怕夜长梦多。今天双管齐下。湖心岛和城中一起动手,无论如何她都逃不掉!”

“城中…”

“城中实际两千守卫,掌握在兵曹龚鹏程手中,趁刺史大人不在,会派人散布刺史大人要升今年的赋税定额的谣言,引发百姓闹事,再以此为借口出动兵丁和民壮镇压,乱子一起,谁帮刺史大人就杀了谁,听话的就拉拢过来,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就算刺史大人从我们这里逃脱,回到城里也要面对城乱,到时候要么她死于民乱,要么死于民乱之后的朝廷追责,终究都是一个死…可惜李连成那个老奸巨猾的,不肯来岛上,也不肯给我一个准话,照应我们在城中的事情…不过想来也不至于给我们添乱,那人精明得很呐…”

“李连成态度不明,张家呢?城中巨户的护院人数也不少呢,万一被刺史大人拉拢…”

“张家上次给宜王殿下挑拨得,乱了。最近那个老女人夺回了权柄,把张老三软禁在家里,那老女人不许张老三和咱们联络,一口回绝了所有上门的访客。和谁都不兜搭,张家且不管他。”

“那咱们城中谁主事?稳妥吗?”

“唐家大佬们自有安排,治中大人的人,玉城郡守带着郡兵昨天也悄悄到了,再加上龚兵曹的人,另外漕帮也承诺暗中帮忙…湖州还有谁能抵抗?”

“湖州府白林今日没来…”

“白林是个谨慎人,一向四面不靠,再说他湖州府那点衙役,抵什么事?你莫要忘了,刺史大人本领再大,她手头没有兵!”

“说到兵,咱们不是和州军关系良好?为什么不干脆调州军,岂不是更稳妥?”

“州军无朝廷诏令不可进城,毛都尉不会同意的,顶多照应着,不理会罢了。咱们的人,已经尽够了。”

三人唧唧哝哝商量一阵,最终连那位胆子最小的方家主事人,也安心了许多,当下三人舒坦地解了手,又分开回了座,林富商回去时,和正在喝茶看戏的治中黄青松眼光一碰。

台上还在热热闹闹唱戏,这是一出武戏,武生在台上跟斗翻得令人眼花缭乱,底下一连串的叫好声,云台一直在缓缓移动,此时正好快要移到文臻正对面。

那武生跟斗已经翻了上百个,文臻也来了兴致,微微倾着身子,随着众人一起数,“一零三,一零四…”

忽然那武生一个翻身,手一扬,一道寒光如电直射文臻!

与此同时,他肩上的彩旗也同时飚射而出,向着文臻身侧的张钺、苏训、寒鸦、潘航等人!

而此时正在穿梭人群上茶的美婢,手腕一垂,衣袖里掉落一只链锤,砸向文臻头顶。

不知道谁的脚猛蹬了一下文臻的紫藤软椅,椅子忽然哗啦啦散了,化为一团藤网,将文臻困在其中。

湖州城今日风和日丽,气氛却有些怪异。

窃窃私语声先是从茶楼里响起,然后从茶楼里卷出,再卷到街道上,人群中。

“我听我在刺史府做薄曹典佐的朋友说,刺史大人最近一直在查阅往年的赋税记录,说是往年赋税太低,说我们湖州本该是鱼米之乡,产粮大州,不该就交这点钱粮,已经报请朝廷重新核准,要提一提今年的税额呢!”

“什么!咱们这么重的赋税还嫌低?”

“这有什么奇怪的,赋税是官员的政绩,是官员们晋升的青云梯,只有嫌少的,没有嫌多的。赋税收得越多越好,官员晋升越快越猛,咱们这位女刺史,雄心勃勃,是要拿整个湖州百姓的命,做她步步高升的踏脚石呢!”

“这…这不大可能吧,我瞧着刺史大人自来湖州以来的行事,明明很是体恤百姓…”

“体恤百姓?哪,这位你知道不?叶县小叶村的,我远房老舅,上个月刺史大人就任前,曾经在小叶村投宿,当时就到处询问税额的事,还答应了帮忙交税又反悔,小叶村的村民不知道她的身份,见她无赖,揍了她一顿,回头整个村都生了病,我这老舅没法子来湖州投奔我,我才知道还有这事!”

“小老儿可以拿全家性命发誓,此事千真万确!”

“天啊,这可怎么办?这要真的朝廷核准,再升税额,咱们今年日子就没法过了啊,去年我们就吃了大半年的瓜菜!吃得人人面黄肌瘦,去劳役腿软打飘还要被骂!”

“要么,去刺史府问一问吧,请个愿,求见一下刺史大人,和她陈情诉冤,说说咱们的难处,刺史大人毕竟是女人,心软,说不定就收回了呢?”

“这个…不大好吧,万一被认为是聚众闹事,惹出事来怎么办…”

“嗐,咱们都是普通百姓,手无寸铁,求见刺史,诉说冤情,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刺史大人但凡有一点人心,也不会误会咱们的。怎么会拿兵丁来对付咱们呢!”

“走走走,都去和刺史大人说说!”

“走!”

第三百九十三章 乱生

人流渐渐汇集,不知情的询问两句,忍不住也加入了队伍,人群越聚越多,浩浩荡荡,等到了刺史府门前,已经有了数百人,将刺史衙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

大家吵嚷着要见刺史大人,不多时便有兵丁急步而出,在衙门前站了一排,不许百姓靠近,吵嚷中难免有推搡,推搡中不知谁撞着了门口的击闻鼓,咚地一声,惊得所有人一跳。

击鼓必有冤,在衙官员必得升堂,不多时兵曹龚鹏程便冷着脸全副武装带着大队兵丁出现,冷喝:“谁击鼓?”

众人面面相觑,知道击鼓意义不同,不敢应声,龚鹏程怒道:“击闻鼓也是你们击着玩的?都给我散了!”手一挥,士兵们便上前推搡,人群中便有人大喊:“我们确实有冤!如何不许我们说话!想要提我们的赋税,是要逼死我们吗!”

他面前一个士兵恶狠狠道:“衙门的事,也有你们说话的份,你是要造反吗!”枪杆一横,重重将人往后推去,那群人脚步踉跄,不知谁哎哟一声,跌倒在地,那群士兵却停也没停,继续向前推,人们的脚步七零八落,有人发出惨呼,随即有人大叫:“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踩死人了!踩死人了!”

龚鹏程眼底笑意一闪,却是等了一等,才傲慢地道:“停。”

但这句话已经说迟了,人群中一个人被血肉模糊地搀出来,这人的惨状立即激怒了在场的百姓,刚刚被逼退的耻辱和被轻视的恼恨以及长久重赋的压力和未来更重赋税的恐慌,汇聚成了一股无法排遣的愤怒,激得那些人纷纷乱骂起来,再次冲了上去,这一波冲得凶猛且无章法,瞬间便将那批没有准备的士兵冲倒,击闻鼓也被推倒,被无数双脚踩烂,咚咚声响里无数人跳过大鼓,一边大叫着要见刺史,一边潮水般冲了进去。

龚鹏程大惊,连连吹哨,跟着也冲了进去。那些冲进去的百姓一直冲到二进院子,忽然停住脚步,看见一大队衣甲整齐的黑压压的士兵,正面色森然严阵以待。

百姓们何曾见过这阵仗,当时便腿软想撤,龚鹏程却在身后大喊:“这些人闯衙造反,格杀勿论!”

士兵们挺枪冲来,那些冲衙的百姓们脑海里一片空白,大多反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刺史府士兵杀人啦——”

这批人跑到街上,披头散发跑掉了鞋子,顿时引发了更多人的惊恐和慌乱,有血气的,听了原委怒不可遏,冲上去要拼命,更多的人则慌不择路地奔逃,引起了更大范围的恐慌,店家砰砰砰地下门板,姑娘媳妇们尖叫着在路边障碍物后躲避,落了满地的绣帕绣鞋,还有一些二混子浑水摸鱼趁机摸一把屁股,孩子的尖叫声,哭嚷声,妇人的嘶喊声,叫骂声,搅合在一起,整条长街上成了一锅沸腾的粥,而这沸腾的粥还在不断地扑出锅来,一条街一条街地蔓延过去,将那恐慌的情绪无边界地传染,到最后有的人根本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就已经慌不择路地先跑起来。

龚鹏程一脸焦急地下令士兵收束弹压,但恐惧一旦蔓延,再收拢已经无济于事,他站在台阶上,看着人潮如被飓风吹动一层层蔓延向全城,眼底也有笑意渐渐漫开。

湖州府离刺史府不远,隔着三条街,这边的动静起来没多久,湖州府就听见了喧哗,今日原本是休沐日,原本白林也要去藏珠湖散散心,却因为有些伤风留在了府中,听见喧闹待要出门,却在二门口被自己的师爷给拦住了。

“大人,您还病着,外头的事便不要管了罢。”

白林微微皱起眉,他那心腹的师爷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白林微微变色,“当真?”

“当真。幸亏大人您今日没去藏珠湖,那里怕是风险更大。如今刺史府那边已经闹起来,左右都是刺史未能抚民之过,而且刺史今日自身难保。您要出这个头,怕将来刺史倒了,您就要首先被清算了!”

师爷说着便打算自己去前头安排事务,并不担心大人不采纳他的建议,毕竟白大人向来老成持重,谨慎少言,四面不靠,湖州换了几任刺史,他依旧稳稳做这个湖州府,靠的从来都是不偏不倚不理会,既不掺和,也不多事。

他转过身,白林站在原地沉思,并没有立即回后院养病,忽然唤住他道:“少陵。”

师爷回首。

“你说,”白林缓缓道,“你方才一口咬定,刺史大人这回完了,所以本府不能多事。可如果刺史大人不会完呢?本府作为湖州首府,和刺史府三街之隔,掌湖州一地民生,对乱象不闻不问,届时本府又要如何交代?”

“大人,刺史大人凭什么不会完?您真的听清楚小的方才所说了吗?湖州府内三千丁,漕帮的人,连同治中,玉城郡守,以及刺史府内各曹…刺史大人才几个护卫!”

白林依旧在沉思,忽听一阵笑声如银铃,回首正看见女儿在放纸鸢,没心没肺的丫头,挑春节回来之后以为她要伤心的,结果她说原来她那日看见的人是殿下,殿下看不上她再天经地义不过,她能远远多看殿下一眼也算是福气,居然又高高兴兴着了。白林眼神微微柔软了些,想着儿女是父母的债,总要为他们好生筹谋,一步踏错,自己这条老命也就罢了,丫头要怎么办?

想到女儿又想到挑春节上的事情,他心中一动,低头急速思考了一阵,忽然转回书房,换了官服大步走出来,一边扣扣子一边道:“点齐所有衙役,立即随本府前往刺史府!”

“大人!”

白林摆了摆手,道:“有些时候,是不能中庸的。”

“大人!”

白林头也不回,早去得远了。

人潮蔓延到江湖捞附近时,江湖捞正当午时,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江湖捞的玻璃厨房已经装了起来,因为新奇,引得很多人来瞧,生意更上一层楼。隔着透明墙,人们也可以亲眼看见江湖捞里的食材处理,看见那些冻得梆硬的牛羊肉如何神奇地削成红白分明肌理漂亮的牛羊肉卷,一斤羊肉要切出八十片才算合格。知道了江湖捞的羊肉只选东堂蒙州瓜子岔草原的上好阉绵羊,早早和牧民购买之后便进行圈养,以文臻亲自定下的食材喂养,至合适重量后再宰杀,只取“上脑”、“黄瓜条”、“三岔儿”等几个精华部位,一只整羊最后采用的精肉大概也只有十几斤。可谓精中选精。

至于作料更是琳琅满目,也有人别有心思,趁着这厨房透明想来偷师,将那作料的种类都学了去,奈何调出的味道却天差地远,无他,文臻的酱油是她自己的配方自己酿造,鲜美无可比拟,用吃过的人话说,冲白水拌白饭都是美味,更不要说其余的辣椒油大酱芝麻酱之类,都是文臻走到哪吃到哪选出的最好的原料,自己的独门配方,东堂效仿的火锅店多矣,但也不过是捡江湖捞的剩饭吃。

至于那些蔬菜的新鲜度,清洗的讲究和处理程序的复杂,以及厨房和人员的卫生状况,在这个年代,人人一身白衣,委实比许多普通富裕人家还讲究些,至此,江湖捞各种乱七八糟的闹事销声匿迹,生意更上一层楼,借着这股东风,文臻已经命人在城南选址建楼,准备开自己的快餐连锁店。

因此君莫晓也忙碌得很,都没时间跟着文臻去藏珠湖浪,心中难免几分怨念。

隐约听得远处吵嚷时,她也没在意。

忽然有人大步冲进店中,伸手就来拉她,君莫晓大怒,正要将这孟浪之人的手拍掉,那人已经急声在她耳侧道:“君掌柜!小的是对街李老爷家派来的,李老爷让小的知会您一声,江湖捞赶紧关门避一避,不然恐怕马上就要有祸事!”

君莫晓一惊,看这人不认识,李老爷她却是知道的,江湖捞店子地段都好,对街住着湖州两大巨富,两家的宅子就占了整整一条街的区域,一边是李连成家,一边是张家,李老爷就是李连成,喜欢吃火锅,江湖捞有他专门的包间。

君莫晓虽然不认识这人,但看一眼这人焦灼的眼神,想起文臻说过看人看眼,眸正神清可信,目光闪烁不可交,心下便就信了。只是此时大家多半是刚开吃,就这么驱散,以后江湖捞还怎么做生意?

她素来有决断,想了想,一拍手,大声和众位食客道:“诸位,抱歉了,小店这里听说混进了江洋大盗,需要闭店搜查,为防对方狗急跳墙误伤,还请诸位速速离去,为表歉意,今日诸位的火锅都由小店请客,多谢多谢。”

李家家丁也是跟随老爷浸淫商场多年,一听这说辞就心中赞赏,心想老爷说得对,刺史大人身边果然无弱者。这位女掌柜听说了这么紧急的事,并没有想着自己的人先逃命,顷刻之间就想出了最为妥当合理的理由,先疏散食客,既全了脸面,又安抚了人心,也不影响以后生意,真是对得起刺史大人的信任。

果然一听这话,再无人罗唣,人们纷纷起身离去,顷刻人便走光。君莫晓立即拦住还想收拾桌面的店员,喝令:“所有人立即找地方躲一躲!不要留在店里!如果要出去,就脱掉江湖捞的制服!”

店员从掌柜往下,都赶紧脱掉制服,各自散开,那李家家丁不住催促,君莫晓却在此时开始收拾东西,一边道:“你晓得这些火锅都是特制的,一旦给人冲进店来打坏,一时供应不上就得关店,又得影响多少人的营生?还有这透明琉璃,好容易才烧制出来的,一块多少钱你知道吗,给砸碎了我会吐血的!”

李家家丁:“你也不怕跑不掉自己被打吐血!”

“不怕!谁让我吐一滴血,我家臻儿会让他吐三升!”君莫晓收拾了火锅,将大门加了三层锁,江湖捞连窗户都是特制的,可以锁上,她统统都锁上,此时外头的喧闹声已经很近,李家家丁怕自己被波及,狠狠一跺脚,说一声快点,自己赶紧跑走了。

君莫晓这边刚刚锁好最后一个窗户,就听见外头一声大叫:“江湖捞没少赚咱们的血汗钱,刺史大人还不够吗!把她这聚宝盆给我先砸了,也让她尝尝铜钿没了的滋味!”

“轰隆”一声,是大门被砸到的声音。

外头有人惊叫,却是一个江湖捞的女店员,冲出店外,在对街被人流堵住,里头有人认出她是江湖捞的店员,就有一群人将她拦住,任那少女左冲右突,总不许她过,其中又有一些浑水摸鱼的混混,见那少女被围追堵截,披头散发,梨花带雨,越发兴奋,故意半敞了胸膛,用胸去顶那少女:“哎呀,来哥哥这儿呀,来亲一下哥哥就让你过去!”

君莫晓正要走,远远地隔窗看见,气得毛发倒竖,正看从哪里冲出去更近,忽然看见对街李家的大门忽然打开了,一队李家护院冲出来,人人手持棍棒,当先一人一棒子便将那混混拨开,顺势将那少女拨进了李家队伍之后,冲着那群人大喝道:“私人院宅,何人敢扰!”

那群人看见一排大汉气势汹汹站成一排,想起李家首富,家里养着许多好手,顿时胆怯了三分,里头龚鹏程安排好的起哄的人,也不愿意平白得罪这样的巨富之家,想着大户人家不愿被人群滋扰,怕自家遭受损失也是正常,当下也不做声,人群便往后退,又有人道:“还是去砸了江湖捞!”当下就有人抄起地上石头去砸江湖捞的窗户,谁知道石子刚刚飞出去,李家护院抡起棒子一挥,石子在半空碎成粉末,笼了众人一头一脸。

不等众人发作,那人高马大的李家护院眼眸一瞪:“石头也不许乱砸!万一砸破我家的琉璃瓦怎么办!”

众人看看隔了半条街的江湖捞,再看看围墙里面还隔着足足几十丈的李家的深宅大院,心想这得是车弩射出来的石头才能砸到你家正殿的琉璃瓦吧?

腹诽归腹诽,不讲理的人遇上更不讲理的人往往更容易歇菜,众人憋气一阵,只好又退,随即就有人乱哄哄地嚷:“那是江湖捞的总掌柜,拦住她!拦住她,叫她带我们去问刺史大人!”

李家护院们一抬头,就看见江湖捞后门蹿出一个少女,往这里奔过来了。

而此时江湖捞的店员因为近的原因,大多都奔往这里,因为其余街道都有人流,这些人不敢乱走,便请求李家荫庇,李家护院也便默默打开侧门让人进去,此时看见君莫晓也往这边来,李家正要让开道路,忽然有人道:“看!”

护院们抬头,就看见追在君莫晓身后的,明显不是那些热血上头的普通百姓,那些人黑巾蒙面,身形矫健,手持刀剑,紧紧追着君莫晓。

李家护院有不少都是曾经军伍出身,熟悉军队,有人眼眸一缩,脱口而出:“像是军中之人!”

这话一出,众人心中便是一紧,面面相觑

得了老爷的吩咐,要尽量不动声色帮江湖捞一把,给刺史大人卖个好,但是如今发现了军方的痕迹,这事态就不一样了,还能不能掺和进去,就得再禀报老爷了。

李家护院匆匆回去禀告,那边君莫晓已经冲了过来,李家护院们还在犹豫,忽然一抬眼,看见君莫晓身后,江湖捞屋脊上,冒出一个人影,那人宽袍大袖,衣着古雅,立在风中,自然有潇潇举举之态,手中却很违和地,拿着一柄紫黑色的巨弓。

李家护院一看那巨弓,眼瞳就一缩——那人看起来斯文落拓,还有几分文弱,但是能用这种弓的人,膂力一定惊人。

那是传说中极硬又极轻的紫檀弓,能开二石以上才能所向无敌。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下一瞬众人便听见一声锐响,眼角掠过一条狂扑的人影,人影身后紧紧跟着一线紫电,那紫电劈开正午近乎灿烈的日头,前一瞬仿佛还在天之涯,下一瞬已经到了眼眸深处,众人眼前只见一团紫光旋转闪耀,下一瞬身边烈风伴随灰土炸起,耳边听见同伴的惊呼,脑子嗡嗡一阵之后再睁眼,才发现自己和同伴不知何时已经踉跄退后好几步,而一根紫黑色的箭就钉在自己等人现在站立的地方,众人死死盯着那一处地方,只听见几声细微的裂响,从箭尖深入的地方开始,慢慢绽开一条缝隙,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将那坚硬的青石板裂开一条巴掌长的,横贯整条巷子的沟渠,像一张割裂的大嘴,黑洞洞地张开讽笑着。

众人一口气吸在了腹腔里。

随即听见门背后,自家老爷厉声道:“都回来!”

李家护院急速后退,闪身入门。

君莫晓从地上爬起,灰头土脸,她方才拼死一扑,才堪堪躲过那可怕的一箭,连回头看都不敢,往前扑入李家大门,却在即将扑入前一秒,砰一声,门关上了。

君莫晓踉跄后退,险些撞歪了鼻子。

她呆了呆,一时只觉得荒唐,险些大骂一声:“救人不救到底你要闹怎样!”

但此时也没时间和心情骂,她只觉得整个后背汗毛竖起,一股极大的恐惧和极其奇怪的情绪盈满胸腔,下意识一回头,正看见那宽袍人从容地,架上第二支箭,对准了她。

第三百九十四章 女魔王

和江湖捞相隔不远的三味书屋,这时候锁着门,很快就有一批人撞开了门,冲了进去,点燃了火把,要往那些接天连地的书架上扔。

那都是几年间江湖捞不断拨款,书生们到处借书抄书,积攒起来的宝贵财富,是湖州所有贫穷学子的精神食粮,也是穷书生们赖以应试攀登青云梯改变一生命运的阶梯。

现在,这些人要毁了它。

一些书生缩在墙角看着,有人要冲上去,便有人拉住他,殷殷劝道:“那都是恶徒!仔细连你一起烧了!”

“可那是刺史大人出钱,大家辛辛苦苦攒下的书!”

“没事,没事,典学上次不是说了吗,咱们只要好生向学,不随意出头,少去三问书屋,回头他会推荐我们上州学的。”

“那也不能就这样让他们把书烧了啊!”

“没事没事,州学的书也很多的,咱们不愁没书看,听我的,不要多事,回头典学推荐上州学才是要紧。”

“李镜,你忘记当初为供你读书一家子挨饿,是谁接济你全家,又让你来三问书屋读书,还免费供你一日三餐的了!”

“哎哎你怎么说话呢!我又没说不感激刺史大人,只是恶徒势大,何必为此枉送性命呢!”

燕绝近日生病,一直在城东一家富商献出来的宅子里休养,那座宅子叫明园,号称湖州三大园之一,景致秀美精巧还在其次,关键里头美女如云,以至于定王殿下虚耗太多,病迟迟养不好。

今日一早,定王殿下正对着自己发明的黄头牌,考虑着今天掀月翘还是星沉的牌子,忽然听见外头喧哗,坐起身看时,就见一园子的莺飞柳乱,鬓横钗斜,娇呼恓惶,燕绝禁不住大声喝问:“怎么了!”

话音未落,就看见一大群人奔了进来,沉重的长靴踏花碎草,女眷们惊呼走避,还有人娇呼着往燕绝这里扑来,喊着保护殿下,燕绝正心中一暖,当先的汉子却毫无顾忌,一伸手捏住了一个女子的脖颈,抬手就把她扔进了荷池里。

这一手凶悍狂霸,直接惊住了这些女子,一声尖叫后,女人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逃开,刚才还要保护王驾的英勇女子们,转眼鸟兽散,只留下病弱的燕绝,面对一大群气势汹汹的暴徒。

燕绝大惊:“文臻,你要造反了吗!文臻!文臻!”

当然没人理他,汉子们一步步逼近,燕绝的护卫们赶来,护着燕绝一步步后退,燕绝在人墙后大喊:“你们疯了!知道我是谁吗!”

当先大汉冷笑道:“知道,定王殿下嘛,对刺史大人一往情深是不是?想来刺史大人无论出于私情还是公义,都不能置殿下于不顾啊。”说着一挥手,道,“绑起来,先切根小手指,送去给刺史大人瞧瞧。”

燕绝听着不对,愕然道:“你们不是文臻的人?你们是哪方的?不对啊,你们怎么能来绑我威胁文臻?拿我能威胁文臻吗?啊不不是,我是说,拿我能威胁文臻,不不,不是要你们拿我威胁文臻,而是这事就说不通…怎么会有人拿我来威胁文臻!”

定王殿下崩溃地抱住了头——被自己的逻辑锁链给锁死,钥匙扔进了乌海…

领头的大汉冷着脸杀气腾腾道:“刺史大人倒行逆施,要加湖州赋税,我等忍无可忍,只得和她好好讲个道理。请出定王殿下,也是迫不得已,不如此,刺史大人如何肯服软?也请殿下明白我等的苦楚,好好配合,我等定不敢为难殿下的。”

燕绝崩溃地喊:“这叫什么事儿!我要真和她有个首尾,为她被掳也罢了!我说你们,”他咽口唾沫,急促地道,“你们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不就是要整刺史吗?我也觉得文臻倒行逆施,不堪为官。不不不,我比你们更迫切地觉得文臻需要被教训,这是真心话,不需要你们掳我,我自愿给你们帮忙,切手指头大可不必,我直接带你们去处置她好了!你们放心,王令一出,她不敢不接!”

汉子悍然拒绝:“殿下不必如此虚以委蛇,殿下对刺史大人追求已久,湖州百姓谁不知晓?殿下的话,我等可不敢信!”

燕绝:“…”

脚指头忽然好痛。

自己搬起的石头太大了!

半晌他忽然暴怒地道:“放屁,什么一往情深!娘的,不要我的时候说丑拒,需要的时候我就一往情深了,文臻你她娘的要不要脸!”

领头大汉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但戏还是要演,下巴一摆,身后的人逼上前来,手中长刀寒光熠熠,将燕绝护卫团团包围。

燕绝眼看那悬殊的人数,园子外头还在源源不断涌进人来,外头喧闹得人心头烦躁,刀光看得人心凉,终于忍不住大叫:“来人!来人,拿我令牌,去州军调兵!调兵救王驾!”

他一伸手将亲王令牌抛出,护卫人群后有人大声叫:“得令!”高高跃起,将令牌接起,一溜烟去了。

燕绝正在暗赞这人身手灵活反应机敏,能在敌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闯出包围圈,忽然觉得不对,转头看了看自己的护卫群。

他是亲王,护卫分内卫外卫,外卫负责院子守卫被隔在外头进不来,内卫是最亲信的二十人,现在数了数,二十人都在身侧,那刚才那个接了王令去调州军的人是谁?

再一回头看那些大汉,竟然嚓嚓把刀都收了,又流水般退了出去,当先那个大汉,临走的时候,还彬彬有礼地冲他躬了躬。

燕绝呆立风中,只觉得满脸麻木,头皮发炸。

他是不是,一不小心,又被那个女魔王,给忽悠了?!

文臻一霎间,陷入三重杀手。

整个看台上的人们都跳了起来,惊叫的,逃跑的,呆住的,乱七八糟要跑被藤椅绊倒的,混成一片。

所以也就没人注意到,湖上的云台,在这瞬间,忽然塌了。

无声无息的,就像一堆云忽然坠落在了湖水中,而在云台上翻跟斗的武生,和那些对着文臻的人继续发射其余杀手的戏班的人,都因为脚下忽然翻倒而出手失了准头。

因此寒鸦出手,轻轻松松拨开了射向张钺苏训潘航的彩旗。

潘航便能腾出手,一剑击在了那婢女链锤的链子上,链锤反荡而起,那婢女连惨叫都来不及,就被自己的锤子锤爆了头。

潘航出剑的同时,一脚踢在文臻藤椅的腿上,藤椅嗤地一声顺着滑溜的晶石地面滑了出去,正好躲过了那柄飞刀。

采桑一脚踢起,一大片玉珠晶石飞起,晶光闪耀,正将一个扑过来的人迷了满眼,那人慢了一慢,便被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背后的冷莺一刀捅死。

而冷莺下一瞬已经出现在第一时间想要悄悄溜走的林富商背后,一根绳子一绕,勒住了他的咽喉。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

刹那之间文臻的人就控制住了局势,而此时文臻正拍拍衣裳上的玉珠晶石,施施然站起身来,采桑赶过去扶着她,还不忘记顺手抓一把玉珠塞进兜里。

刚才不能拿,现在可以拿,因为这里,马上就要是小姐的了。

这一霎局势翻转太快太烈,震住了所有的人,潘航和寒鸦人影连闪,将另外两个先前和林富商一起去解手的人也堵住了,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林富商虽然被制,眼底狠辣之色不减,撮唇一声呼哨,那些戏班的人,和两边莲舟的舞女纷纷在水中亮出武器,向岸上游来。

同时背后的庭院内也涌出几十人,持刀仗剑,向沙滩冲来。

岸上一部分人惊呼,一部分人早已站开到了一边冷笑。

但是惊呼声还没停止,水中那些人忽然便停住了游动,换了一声声的惨叫,随即大片大片的血花从湖水里翻腾而起,瞬间便将那一片水域染红。

有一个游得最近的舞女,原本一个往下泅沉的姿势,再浮上来时,头颅已经不见了,就看见脖腔的血突突地往上冒,而原本在岸边看景的不知谁家的内眷一声惊叫,脚下圆圆地飘过来一个美人头。

这一幕实在太过可怖,以至于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养尊处优的官员富商们如堕冰窟,一个个僵硬得面青唇百,几乎以为自己落入了噩梦中。

直到这一片的湖水从浅红转为深红,水面飘起上百具尸首,水底才哗啦一声,涌出许多穿着淡青色水靠的汉子,无声向岸边游来。

穿着水靠的汉子们上岸,便抽出分水刺,迎上了那些埋伏的杀手,厮杀声里,一个汉子上岸来,吐掉叼着的麦管,水淋淋地先向文臻行礼:“参见大人。”

文臻就好像没嗅见他一身的淋漓血气,点点头,笑道:“匡校尉果然好水性。诸位儿郎辛苦了,回去记上一功…毛大人呢?”

那匡校尉道:“遵大人吩咐,在城内等着呢。”

文臻点点头。旁边听着的人,一半面如死灰,一半震惊无伦。

这是州军!

刺史大人竟然已经将州军握在手中!

已经有十年以上,湖州刺史未能直接统管州军军队,这在朝廷也是默许的,毕竟刺史军政大权全掌的话,权力太大,所以如果刺史自己不能接收地方上的骄兵悍将,朝廷也乐见其成。

所以所有人都没想过,文臻竟然能这么快将州军拿到手!

她才来了几天?又是怎么撬动那个性情又厉又韧,能忍也能刚的毛万仞的?

一个男子大叫道:“不可能!不可能!州军无令不能擅调入城,擅调也是死罪!”

这也是大家想不明白的问题,是林富商等人敢悍然发动的原因,就算文臻拿到州军,按说也无权召州军入城的,朝廷一旦问责,谋逆罪名妥妥的。

文臻听着,眼眸一弯,“这个,就不劳诸位费心了。”

众人一看她脸上神情,就知道这个大问题对她一定不是问题,自己想不到解决办法,这位可不一定。

州军既然来了,还埋伏在水里,那些杀手顿时有些不够看,而这些精中选精的州军精锐,杀起人来很不讲究,满天里飞着残肢断臂,一蓬蓬鲜血浪一般浇灌这一片万金沙滩,玉珠成了血珠,晶沙凝作骨沙。

而原本还挺着一股气的林富商,在看见湖中的尸首,和上岸的州军之后,整个人顿时抽去了骨头一般软了下来。至于那个方家的主事人,一直直着眼睛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拿到了州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富商忽然大叫道:“大人!大人!我投诚!我举告!您快带人去城内!城内龚鹏程带着三千守城兵丁要作乱!您现在带人去还来得及!”

文臻回眸笑看他,神情竟然是怜悯的,“老林,你是哪来那么大的自信,会认为我拿州军只拿眼前这一点人?”她笑得蜜甜,“更多的州军,自然在城内等着他们乱啊!”

旁听的众人,一口冷气吸进带着血腥气的风。

果然州军已经全部到了文大人手里!

果然这里只是一处战场,城里才是文大人真正等待已久的修罗场!

可以想象,一旦龚鹏程开始闹事,湖州城内所有的动向,所有人的立场,都会被文大人看在眼里,到那时,州军出动,借平乱之名,一夕之内,文大人就可以平了湖州!

众人一边唏嘘自己幸亏没卷入这事里去,一边暗暗心惊。

文大人早就拿到了州军,却不动声色,可笑这些人还以为自己手掌城内三千兵,便可翻云覆雨,却不知那女子笑颜宛宛,早就布下天罗地网。

之前看那女子进城之后备受刁难,虽然见招拆招,却一直没有大动作,还以为她女子心性,怀柔手段,虽然松一口气,难免也有几分轻视。谁知道人家根本就是不屑于那些细枝末节,一开始就盯住了军权,再拿枪杆子轰一个天下太平!

何其可怕!

众人凛然畏惧的目光里,文臻问寒鸦冷莺:“都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冷莺指着在场众人,将众人在方才一霎的所有举动都说个明白,哪些人惊慌,哪些人逃跑,哪些人靠近林富商,哪些人靠近文臻,各自什么动作,她有因为死角遗漏的,就有寒鸦和采桑给她补充。

她本是隐身在侧,众人在事变那一霎的真实反应,都落在她眼里。

众人听得心中发寒,忽然有人看着四周血红的湖水,脸上变色。

这是湖心岛,无人能至,对岸是树林,因为是私家产业不许人靠近,也无人能看见湖心岛发生了什么,这本是林家的安排,就为了方便暗杀文臻,但是现在,文臻反控局势,不利的变成在场的所有人。

事情太大,如果刺史大人不愿意事情传出去,要将所有人灭口,这里也是最方便的!

反应慢的还在懵懂害怕,反应快的已经两股战战,眼睛往四面扫射,发现这里真是插翅难飞,不禁暗恨老林为什么要将宴席设在这里。

恐惧是能传染的,很快大多数人都反应过来,都惊恐地看着文臻,如同面对青面獠牙的女魔,却又不敢直接求饶,怕一开口捅破了这事反而提醒了刺史大人。

时间越长,压力越大,先前众人还有些杂念,渐渐便鸦雀无声,文臻看火候差不多了,对苏训示意,苏训便在旁边拟名单,片刻之后名单报上来,文臻对着名单道:“本官报上名字的…”

众人一抖。

文臻急于回城收拾,直截了当地道:“请留下让我安心的物事,发誓对今日此事永远三缄其口,然后带着你和你的家眷乘坐莲舟自行离开…王元秋、尤凤举…”

她一个个名字报过去,那些报到名字的人如蒙大赦,都是生意场上人,反应快,当即那个王元秋,本地最大的经营竹、木、瓷器生意的巨富,交上了一枚可以临时调动名下所有店铺一半钱财和人手的令牌。

尤凤举家族走南闯北,以南州货物易北州奇珍,赚取差价,每年需要大量路引,所以交上了今年花费大量钱财从官府买来的,几乎占据家族大半经商线路的所在州县路引作为诚意抵押。

文臻其实不在乎他们交的是什么,而是要通过这样的举动看他们的态度,一个送上一半家财调动权,一个送上一半未来,她便满意地点了头,这两人开了头,后头便明白了,一些原本只打算押几万两银票的都只好悄悄把银票塞回袖子里,各自拿出足够分量的抵押来。

到后来有人居然连儿子都押上了,文臻哭笑不得,又有中药世家要押店堂,文臻表示不要,甩过去两种药名,要他们无论如何要筹来,对方看一眼那药名,也只能苦着脸应下了。

这批人被送走,文臻又点了刺史府的一批属官,和湖州府衙门的一些官员出来,这些人面面相觑,他们可拿不出那些财产店铺。

文臻却道:“今日观诸君心地,是为忠君爱国之士。只要忠心王事,自当受州军保护,受本官保护,诸位大人请上船,日后还望勠力同心,共治湖州。”又道,“州军护送各位大人回城。”

众位官员心中明白文臻话中之意,州军护送回城,那么今日之后,他们就等于被归于刺史大人阵营,日后自然只能好好跟随大人办事。但于他们来说,本就不敢生什么心思——这位女刺史这般手段,谁还敢和她做对?

人一批批地走,血湖上莲舟静静离开,到最后岛上就剩下治中黄青松,黄青松手下几个幕僚,刺史府功曹、薄曹、典学,湖州府府丞、林、方、杨三家商人及其家丁。

黄青松一张青白色的瘦脸此刻只剩了白,硬挺着颤声道:“大人…大人留下下官是何意?”

杀完人的州军下了水,一部分人跟随潘航进去了后头的庭院,过了一会出来,将所有剩下的莲舟驶过来,其余州军上船,最好的一艘留给了文臻张钺,文臻从容上船,从头至尾没看这些人一眼。

黄青松等人看见州军竟然也全部上了船,都松了一口气,虽然想不通为什么刺史不杀他们,但终归逃得命都是好的,此刻见莲舟全部用完,又有些慌了,黄青松追了几步,大喊,“刺史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文臻站在船头,面对湖面,张开双臂,吟咏诗赋一般悠悠道:“丁酉年四月,湖州巨商林崖栋宴刺史于藏珠湖心,宴毕,林某及诸宾客流连美色,留宿中岛。未几,地心动,中岛崩,琼楼毁,玉宇倾,云台灭,莲舟失。林某及诸宾客,伤身、受困,物尽,粮绝,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