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掠来血气未散的风,风中少女衣带当风,眼眸深黑,缓缓吟诵音色甜美,一字字却如切金断玉,最后一个丧字,干干脆脆而又冷冷静静,挟着这满湖大风荡过水面,猛然撞入众人耳中。

黄青松眼前一黑。

他张大嘴看着渐渐乘舟远去的文臻,似乎不敢相信这蜜糖般的少女,竟然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随即他猛然转身,狂奔向岛上那些庭院,却忽然发现另一边的水面上,飘着各种食物,米面油等物,显然先前州军离开,就是将岛上备着的所有食材,都扔进了水中。

黄青松绝望地停住了脚步,想起那句“地心动,中岛崩。”面色大变,转身就跑。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轰然一声,整座不大的岛宛如被地心巨物拱动,猛然一颤,随即又是几声轰鸣,分别响在岛的四侧,几声炸响之后,地面迅速裂开无数裂缝,那些雕栏玉砌、层台累榭、丹楹刻桷、朱甍碧瓦…于滚滚烟尘中无声绽裂、倾毁、塌陷…金玉成灰,珠翠化齑,玉阙琼楼都做了土。

正好跑到一座全黑晶石雕刻松鹤延年照壁前的黄青松,被那巨大照壁当头砸下。

头顶飞鹤,名含青松,不得延年。

第三百九十五章 拳头大说了算

文臻立在湖上,看那州军专用的地火弹果然威力更甚,看那滚滚黑烟里那些华美建筑宛如默片一般缓缓倾塌,看着林崖栋等人狂呼乱叫,四处走避,眼前闪过小叶村寡妇满是老茧和伤口的手,插着旗的院墙,一枚枚数着铜板买来的丝麻。

这些人,敢靠吸百姓的血,或高价转卖丝麻,或囤积居奇粮米,谋来这万贯家财,富贵荣华,就要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她不需要亲自动手,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完美的死亡理由。

湖心岛地动,主家及亲近宾客被倒塌的建筑砸死。

老天降怒,不可抗力,真是可惜。

当然,那几场轰炸,炸不死砸不死所有人,可是那样更好,接下来,她会以寻找救援为名,封锁藏珠湖,而这些没死受伤的人,在岛上,无片瓦遮身,无粒米下肚,无船只渡越,她很想知道,他们会几天才死?

而死亡的过程被拖延得越长,临死前的恐惧和绝望会越无法承受吧?

她不是之前的任何一任刺史,收手或者清退,都不够抚平她的怒火,既然胃口那么大,吞了那许多银钱,那就留在岛上,看看那些昧着良心拼命搜刮来的金银,能不能填饱肚子?

而那些官员,既然敢给她下绊子,敢身在曹营心在汉,那就留在岛上,对着一地废墟使他的地堂腿吧。

轰鸣和惨叫声回荡在原本仙境一般的湖心岛上,藏珠湖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州军第一次执行刺史的任务,就逢上这样的场面,饶是这些见过血拼过刀的军伍汉子,也不禁心中颤栗。

文臻最后看了一眼湖心岛,转身,所有人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都无声谦恭低头。

有一种力量,无需言语。

文臻依旧甜蜜地笑了笑,眉梢流转黄昏柔和又炫烂的霞光。

“回城。”

君莫晓一转头看见那箭尖,便知道第二箭她避不过去了。

但她绝不甘心莫名其妙死在这里,一咬牙继续往前飞奔,听见身后利箭撕裂空气呼啸而来,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她堪堪要跨过一户大门的门槛时,身侧忽然“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一双手伸出来,一把将她揪进了门中!

“砰”一声,大门关紧,上拴,君莫晓惊魂未定一回头,就看见院子阔大,阔大的院子里全是人,中间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干瘦女子,翘着小脚,拿着一个在东堂还很少见的长长的烟杆。

门上“咚”地一声巨响,像被重锤擂过,整座门一阵晃动,却并没有破裂。

太师椅上的女子冷笑道:“紫檀弓箭很稀奇么?我这大门是整副的紫檀!看谁更硬!”

君莫晓啧啧一声,这种时候都忍不住想寸木寸金的紫檀拿来做大门这是何等豪气,不过换成这家也不奇怪。这是李家对面的张家的夫人,这位夫人出身豪富,后又助夫家跻身湖州巨富,是个说一不二的厉害角色。原本嫁人后功成身退,相夫教子,但是听说挑春节后家里闹了一场,现在太师椅上坐着她,旁边缩头缩尾站着她夫君,看来功成身退的轮到张家老爷了。

君莫晓隐约听说挑春节上宜王殿下敲打过张家老爷,此刻张夫人拉她进门,或许是还人情?不过这也算是冒了偌大风险,毕竟紫檀木门挡得住一支箭却挡不住满城军。

果然下一刻便响起攀墙的声音,有人跃上墙头,但是还没站稳,张夫人烟杆一指,便有一大群护院涌上,准备好的长棍子齐齐将人捣了下去。

门外有人砸门,有人扔进燃烧的火把,张夫人敲敲烟杆,又有人抬过来准备好的粪桶,爬上梯子,对着墙外就泼下去。

张夫人抽着大烟道:“泼远一点!”

君莫晓想,对门就是李家,泼远一点不是正好泼李家大门上?

张夫人并不看外头的盛况,不急不慢拿出准备好的布条绑住鼻子,顺手还给了君莫晓一条,挥挥烟杆,示意君莫晓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道:“老李那个目光短浅的蠢货,帮人居然不帮到底!”

身后忽然哗啦连响,君莫晓回头,就看见有好几个人跃上墙头,在被捣下去之前,将各自背上的大罐子砸了下来,罐子在地面破裂声清脆,一股腻人的油味弥散开来。

君莫晓未及变色,外头蓬蓬连响,无数火箭射入院中,明明一个方向来的,却速度极快,显然那位紫檀弓神射手出手,火箭连发,张家的人连搬倒院中大缸放水救火都来不及,火头已经蓬一声,瞬间矗立成墙,燃着了半个院子。

大火一起,原本齐整的张家护院顿时散乱,张家的主人们更是四散奔逃,张家那个黑脸老爷一边抱头往里进狂奔一边大叫:“你这婆娘!我说不能救,你偏要救!咱们张家,今日便要毁在你这恶婆娘手里了!”

张夫人的黄铜烟杆猛地敲了回去,“毁了便毁了!总比分给那些贱种们好!”

张家老爷立即不做声了,抱头从两个女人身边冲过,险些将张夫人带得一个踉跄。

张夫人拉着君莫晓要走,君莫晓一拉她,道:“夫人恩义,莫晓感激。如今日不死,必倾力以报。只是莫晓不能再留在张家,枉害了无辜性命。莫晓这就出去了。”

说完转身要走,却被张夫人一把抓住辫子,往后一拧,道:“你是要我也像老李一样,做个救人救一半的蠢货吗?”说着也不由分说,押着她便走,小脚妇人,硬是走出了统帅千军的气势。

君莫晓想笑,心中却一热,忽然心有所感,猛然回头,果然隔着那熊熊火光,看见院墙之上大袖飘摇,看见那人影的一瞬间,她猛地扑倒张夫人,耳听得破空声呼啸而过,夺地一声不知钉在什么地方,整座厅堂都似乎摇了一摇,心中松了一口气,刚刚爬起,要拉张夫人起来,忽然身边嘎啦一响,不及回头,已经看见巨大的黑影倒了下来。

她脑中电光一闪,恍惚记起旁边是座巨大沉重的玉石底座红木屏风,上头镶满了分量不轻的螺钿、象牙、金银、琉璃、玉石翡翠云母…那支箭根本就没打算射人,只是想推倒这屏风,砸死她们!

君莫晓刚刚站起的身形猛地又跪了下去,在张夫人上方拱起背脊!

巨大的黑影如死亡阴影般呼啸罩下。

君莫晓脑中轰然狂鸣。

只觉得此刻心中涌动着一股奇特的情绪,让她想笑又想哭,却知道已经来不及笑或哭。

猛然霍霍连响,似乎什么东西旋转飞来,在火焰和浓烟背景中旋出沉黑色的光影,随即又砰然一响,什么东西在贴地快速移动,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吱嘎声响,然后咔地一声,君莫晓想象中的剧痛没有来。

她睁开眼睛,就看见屏风斜斜撑在自己的上方,撑住屏风的,是一根熟铜棍,还有一个倒下的柜子,这两样东西,让屏风形成了安全的死角,护住了两个女子。

两个黑衣红甲缀金边的男子奔了进来,将她和张夫人扶出,君莫晓并不认识,对方却道:“州军大营校尉周吉,魏洪波,奉刺史命前来救护,我等来迟,姑娘恕罪。”

君莫晓睁大眼睛,越过两人肩头,看见张家大门已经打开,那可怕的宽袍人的身影已经不见,无数黑衣士兵如黑色洪流涌入张家大院,熟练地扔下背上的沙土袋压灭火焰,而更多的士兵将街道上的人流驱散,拿住所有冲在前面的,拿着杀伤性武器的人们,一个个揪住了捆倒,扔进张家大院未灭的火焰里。

奔走声,号啕声,惨叫声伴随滚滚浓烟再次上冲天际,这一回却换了对象。

君莫晓眼眶猛然一热。

三问书屋前,火把迅速点燃了书架,眼看火舌顺着书架攀援而上,就要燃着众人的心血,终于还是有人控制不住,挣脱身边人的拉扯,猛扑过去用脚拼命地踩火,又大喊:“水呢!水!”

又有一些士子飞奔过来,拎着水桶。

也有几个人,以那个李镜为首,撇嘴看着救火的众人,悄悄转身便走。

刚转身,哗啦一声,迎面一大桶水泼来,浇了他个浑身透湿。

李镜刚想骂,就感觉一座山迎面而来,轰然而去,撞得他原地打一个转,险些扑入火场里。

身后有同伴惊慌地道:“州军!”

李镜不敢置信地回头,就看见黑衣红甲的士兵列队而过,三两下将那火灭了,又拎小鸡一般将那几个救火的书生拎到一边,当先一人转头对李镜龇牙一笑,十分幸灾乐祸地道:“恭喜这位士子,从今天开始,你的三问书屋就读资格没有了。州学入学资格也取消了,另外,刺史大人说了,开科取士,永不录用。”

李镜眼前一黑。

刺史府门前,一片乱象。

人流于刺史府前的街道前聚集,因聚集引起了府兵的驱赶,因驱赶引起了推搡碰撞,因碰撞导致了不知是谁的伤害,因伤害而火上浇油,无数人冲上去,和府兵开打,而府兵手中的长枪,也便得了天经地义的理由,恶狠狠地敲在百姓的头上,将很多人敲得更乱更疯,府兵因此分散,混入人群,刺史府前的防线被冲毁,然后大批百姓再次乱哄哄地拥了进去。

这次拥进去的人,手中已经多了各种棍棒石头,见着人就砸就打,刺史府内的属官以文官为主,纷纷惊叫走避。

白林带着湖州府衙役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乱象。

他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当即厉声下令:“皂班上前,水火棍横栏,截断人流!快班从墙头入府包抄!壮班随本府入内!”

黑衣的皂班上前,水火棍前后连接,如铁索横江,将还要往内涌的人流截住。这回的拦截和龚鹏程带的城兵风格不同,再无暗地里戳捅,只将人死死拦住。

借着这人流一缓之势,白林急匆匆带人赶进刺史府内,先将刚冲进第一进院子里的人驱逐,又将在第一进院子里狼奔豕突的刺史府属官收拢到自己队伍中,很快院子里便安静了许多。

白林听着外头的声浪,心中焦灼,他人手太少,无法压下眼看要蔓延全城的浪潮,也无法拿下那些别有用心的城兵,只能先护下刺史府属官,卖文臻一个人情,也避免事情闹得太大。

忽然他看见廊下有人喝茶,不禁眼眸一缩,这什么时候,居然还有人有心情喝茶?再一看那人,竟然是龚鹏程。

龚鹏程看见他,怡然不惧,还举了举茶杯,道:“岚山春茶,不比刺史府上次招待大人的雾湖云针差,白大人不来一口?”

“龚大人,现在是喝茶的时候吗?你喝的是茶吗?”

“哦?不是茶,那是什么?”

“是这满城无辜百姓拥挤呼号,为人驱使,为人践踏,所流的血!”

“不过蝼蚁而已。”

“龚大人,你做下这等丧尽天良,人神共愤之事,便不怕青天昭昭,也不怕朝廷法度吗!”

“法度?法度掌握在谁手里?”龚鹏程一声冷笑,“我今日便告诉你,法度,在刀中,在枪中,在湖州城内这三千城兵中,在我手中!”

“只要该死的人都死了,湖州的法度就是我,千里之外的朝廷法度,劈不到我!”

“白大人,你今日前来,我很失望。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却原来也是个颟顸之辈!我是个慈善人,给你一个机会,带着你的人,回去吧,我会当你今日没来过。”

白林深吸一口气。

片刻之后,他走过庭院,推开了第二进的门。

龚鹏程唇角下撇出森冷的弧度。

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

然后他看见白林在门槛上站住了,而他身后的壮班衙役则在双腿打抖,有人在缓缓后退,龚鹏程唇角冷笑更深——里头想必尸横一地,此时才害怕后悔,是不是太迟了一点?

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齐整的,有力的,但是微微有点起步粘滞的,似乎每一步都被什么轻微地拖了一下的感觉。

他有点好奇地起身,想要召唤一下自己的属下,人杀差不多就退出去,到街道上去,湖州要乱,又不能太乱,毕竟后头还要尽快恢复营生的。

他一过去,白林回首看他一眼,眼神很奇怪,然后就退了下去,他一退,壮班的衙役退得更快,龚鹏程嗤笑道:“现在还想抽身么…”上前一步。

然后他定住。

确实看见尸横一地。

却并不是刺史府属官,也不是百姓,而是穿着土黄色衣甲的城兵。

一队黑衣红甲的士兵,正迎面向他走来,步子整齐,但因为地面血流太多,黏住了他们的靴子,以至于他们每一步都要微微用力拔出脚,发出轻微的“啪叽”之声。

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些士兵,冷漠地将自己的刀或者枪从地面尸身上收回,也不入鞘,一路滴着鲜血加入队伍,地面的血池因此冒着细小的红色泡泡,空气里的腥臭气息令人窒息。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五短身材,国字脸上眼眸细长,这人龚鹏程却是认识的,因为认识而越发觉得天崩地塌,脑袋里嗡嗡作响,这回换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了。

毛万仞走到他面前,并没有说话,忽然一侧身,微微躬身。

第二进院子深处,有人缓缓走来,一边走一边小心地提着裙子踮着脚,绕开那些血泊,和这世上所有的娇俏少女一般的可爱姿态。

然而她脸上是这世上所有的娇俏少女看见血泊都不会有的平静微笑。

她一边避让血泊,一边笑盈盈道:“龚兵曹,你说的对。枪杆子里头出政权,谁兵多,谁拳头大,当然谁说了算。”

她在龚鹏程一丈外站定,偏头笑问他:“你猜,我是不是个慈善人?会不会给你一个机会,也让你就此转头呢?”

龚鹏程望定她的笑容,只觉得浑身发寒,猛然膝盖一软,便跪在了血泊里,却不是要求饶——他已经没有力气求饶了。

今日的主事人,始作俑者,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文臻也没等他的回答,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只是寻常地从龚鹏程身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吩咐道:“龚鹏程的手下,参与杀戮的,一律杀了,没有沾血的,允许投诚,全部革除军籍,执行一年苦役后再释放。”

“是。”

“从现在开始,全城戒严,不许进也不许出。全城搜捕参与今日暴乱的恶徒。有举告者,赏。隐匿不报者,连坐。”

“是。”

“除各级官府外,文庙州学寺庙以及丰宝仓等地有无派人护卫看守?”

“有。”

“漕帮有参与这次事件吗?”

“有。”

“不用理会街面上谁是漕帮的人,直接去漕帮总坛,趁他们的人还没回去,端掉他们的总坛,将他们的所有账册文书统统拉回刺史府。”

“是。”

发令声和传令声不断远去。

余下的士兵围上来。

龚鹏程听着那肃杀冷漠又毫无遗漏的命令,身子一软,瘫倒在血泊中,心中只隆隆滚过一个念头。

完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刺史威武

丁申年四月十六,湖州刺史文臻上任不足两月,湖州城内百姓因流言所扰,引发暴动,城兵镇压时发生冲突,暴乱蔓延全城。人们一度冲入刺史府,打砸三问书屋,杀伤官吏,侵扰富户民居,其时刺史本于藏珠湖心岛饮宴,又莫名遇上湖心岛地动山崩。但奇的是,地动砸死了宴客的主家和包括治中大人在内的一众官员,刺史大人却毫发无伤,并迅速现身于城中,以护持王驾为名,由定王燕绝出王令调动州军,一日之内,定刺史府,散聚众人群,护巨商富户,救三问书屋,并以“保护良民”为由,迅速驱兵占据漕帮总坛,将漕帮上下都置于“看守”之中。是日,血流盈渠,万物噤声,焰火处处,步声如鼓。整座湖州城,都笼罩在无尽的惊恐和颤栗之中,在街道上捋袖呼号的人们,如水分流,迅速流回了自己的安全屋,于门缝内听着军靴和刀剑碰撞的碎响,在寂静的夜和黢黑的街巷中叮然作响,彻夜不休。

有词家云:由日至夜,兵火不绝。

这一事件,被称为:“湖州四月”,一个月后,经过张钺亲自妙笔诠释过的事件奏章递上朝廷,朝野震动。群臣皆为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信息和女刺史的手腕决心所震惊,不乏有人上书弹劾文臻行事酷烈,有伤天和,或有渎职不法之事。因为此次事件,城兵“为国作战,英勇牺牲”人数竟达千余人。兵曹龚鹏程更是“身先士卒,奋战而亡”。玉城郡守被“误杀”,而治中大人、功曹、薄曹、典学等官员,还有几个富商,则倒霉地死于其后的湖心岛地动之中。

并无战事,和平时期,伤亡如此惨重,令人震骇,更令人震骇的是,城兵牺牲惨烈,却并无暴民官吏主事人为此承担罪责。因为事件的起因是流言乱城,百姓被谣言愚弄裹挟,散布流言者为漕帮人士,已被当场诛杀,之后城兵中一小撮人心怀不轨,趁机作乱抢劫,与另一部分城兵产生内讧,交战而亡,而漕帮也有帮众行为不轨,卷入纷争,引发大规模流血械斗,误杀玉城郡守,并试图挟持定王殿下,亦被一同剿灭。而百姓前期虽有混乱,但因为州军及时赶到,护持有力,除一位宿醉误落阴沟淹死的,大多只是受伤,并无死亡。

总之,作乱是有的,但问题不在刺史的;百姓虽生乱的,但是受蒙蔽且没有遭到致命伤害的;城兵是死了很多的,但是是自相残杀的;罪责只应归于兵曹管理不力的,而兵曹也死了的。

凶手当然也要有一个,那就是漕帮,刺史大人雷厉风行,已经解决的干活。

也有人提出州军入城的不妥之处,历来地方州军,除外敌入境,城兵暴动、百姓叛乱缘由外,一律不可入城池,湖州之乱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但问题是州军是定王殿下以护持王驾为名调的,而熟读案卷经牍的张钺同样为定王此举找到了有力的律令依据——只要不涉谋逆,皇室直系子弟无论在何时何地,受地方任何军队的绝对保护。

至于州军其实是在调王令之前便已入城这个时间差——有证据吗?

事情是这么上报的,至于信不信,文臻的态度是,随你咯。

事后朝廷大佬自然有悄悄派人查探,得到的结果却令他们发怔许久,发怔的原因不仅仅是文臻在此一事中的连环缜密手段,更令人心中发寒的是她事后处理的够胆够狠,滴水不漏。该杀的人都杀了,想解决的都解决了,一手操弄偌大事端,再将事端推给死人的那几方,连擅调州军这种事都利用了定王一把,周全如圆,天衣无缝。

但不可否认的是,经此一事,女刺史真的在最快时间内,一举收服了湖州,四月十六这一日流遍湖州大街小巷的血,最终成为刺史大人即将于湖州升起的“文”字大旗上的艳艳的红,在日后刺史大人执政的时期内,永久飘扬在湖州官员和百姓的脑袋上。

四月十七日的太阳照常升起,整座湖州城却异常安静。

文臻照常上班,当她走过刺史官衙的时候,所有的属官都无声避到一边。

有很多官员连夜赶来,在官衙门口求见,文臻一概不见,只召见了湖州府白林。而事后在张钺递上朝廷的奏章中,白林也是唯一被浓墨重彩夸奖的本地官员。

当汇报完昨日情形的白林走出刺史府,迎上挤在门口的湖州同僚们那一双双羡慕又嫉妒的眼眸时,心中也难免庆幸和后怕。

庆幸昨日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后怕自己也曾有一霎无人知晓的动摇。

湖州商户也聚集在一起,想要拜会刺史,他们选择了晚上,但是依旧没有能得到刺史大人的垂青,同样,也只有做杂货生意起家的张家夫人得到了接见,张夫人昂首挺胸出来后,将从不离手的烟杆一折两段,表示刺史大人说了,福寿膏害人,刺史大人会亲自替她调养戒断,这是刺史大人的爱重,她老婆子万万不可辜负。

张夫人同样沐浴着同行艳羡的目光洒然而去,她的夫君垂头丧气跟在她后头捧着她砸断的烟杆。

湖州首富李连成满嘴的苦水,在刺史门上等了半夜,最终苏训出来,没收他的礼,却代刺史大人送上了一份厚礼,说是感谢李先生仗义相助。

李连成不敢不收这礼,收了却满腹心酸。先出手助人的是他,接纳保护了江湖捞的人是他,最终却被张夫人那个斗了一辈子的冤家占了上风去。

那些等候了整日整夜的官员富商,在初夏微热的风中散去的时候,想到脚下的刺史府地牢里,此刻满满的待勘的犯人,想到就在不久前,眼前微黑的土壤曾经渗透了鲜血,心便不由突突一跳,微热的风也瞬间凉似彻骨。

紧接着,文臻便提拔了一批官员,除了治中和郡守这样的位置需要朝廷指派外,其余兵曹、功曹、簿曹、典学等等负责湖州兵事、官员考核人事选拔、钱粮薄书、以及教育劝学之类职司的低级官员,和在那日事件中表现有异被清洗掉的官员,空出的职位,都在近期张钺暗中观察考核通过,以及那日事件中表现没问题的吏员中提拔补充,连当初在江湖捞帮忙,被文臻看中的纪书生,也安排了一个典学从事的职务,负责州学学生的管理考核。

而新上任的薄曹等人则日夜加班,开始查漕帮的行册账簿。

之前文臻屡次派人联系漕帮,漕帮傲慢,以各种理由推搪拖延,却没想到刺史雷厉风行。漕帮原本仗着势大,无人能撼动,却没想到文臻能驱使全部州军,当即就被抄了底。

州军闯入漕帮总坛密室的时候,漕帮帮主正试图将一堆账册付之一炬,火本来已经烧起来了,被特意赶去的苏训恢复原状。

本来州军那里也有护送多余粮草去定阳的证据,但是文臻要把州军开脱出来,只能从漕帮入手,但是漕帮的账册虽然拿到手,涉及到粮草运送的内容却多是暗语,很难作为证据。

张钺为此急得头秃,自觉辜负了大人的信任,湖州赋税有猫腻,肥了唐家一事如此清晰明了,却无法拿出令人信服的直接证据来。因此辗转反侧,日夜难眠,发际线生生往上移了一寸,却坚持不肯找文臻诉苦,苏训劝他,他便一皱眉,道:“大人已经很是辛苦,你瞧她袍子越穿越是宽大,说明近日一定是瘦了,何况那日之事后湖州整顿,千头万绪,如何还能再给她添事儿?”

苏训往刺史办公署看了一眼,心想裙子确实越穿越大,但是人哪里瘦了?自从殿下来过,改了菜单,大人胃口也渐渐好了,每日五六顿滋养着,眼瞧着两颊都微微鼓起来了,也只有张大人那个眼瞎的,才会看大人“楚楚可怜,弱不胜衣”吧?

也不低头照照镜子,明明“楚楚可怜,弱不胜衣”的那个人,该是他自己吧?

正想着,就看见文臻晃晃悠悠来了,苏训下意识往阴影里一站,张钺欢喜地抬起头来,看见他的动作,倒怔了一怔,心想这人最近见着大人,总有点避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注意力随即便被文臻吸引过去,发现她上头穿一件宽松绯色短衫,下头是一件更宽松的裙子,短衫下摆也宽,绣着寸许宽的五色彩绣花边,整个人穿得飘飘荡荡,却又不嫌臃肿,别有种雍容韵致,只是这式样在东堂从未见过,一时倒看呆了去。

忽然一个人抱着高高的文书,从他面前直直走过,生生遮挡了他看文臻的视线,张钺回过神来,才发现采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小姐身后走了出来,挡在了两人之间。

他莫名其妙咳嗽一声,和采桑点了点头,因为之前和采桑演过一场尴尬的戏的原因,脸还反射弧很长地红了红。

甜文CP大粉采桑翻个白眼给他行个礼走过。

心无杂念的张大人心思却已经被那堆文书吸引,翻开看看是漕帮的日常开支账簿,不禁愕然。

文臻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坐了下来,她已经显怀了,就在燕绥走后不久,好像肚皮终于完成了遮掩任务一样,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好在她宽松衣服成了惯例,遮掩得也并不费力,又按照高丽国裙子式样做了几套新衣,因为她觉得那种式样最能遮掩肚子。

但真的要到八九个月以后,这肚子还是很难遮住的,所以她要趁现在还不够大的时候,将所有事情结束,之后就要安心养胎了。

她拖过一张纸,那里已经按照现代记账收支明细的方法列好了表格,又点点账簿,道:“我已经下令找出漕帮帮众日常吃用支出账簿,并用现代收支记账法重新整理,列出漕帮在平时供养帮众所费粮食衣物支出以及船只使用耗损记录,对比每年收税运送赋税时期,漕帮的相关开支。以及同期其余赋税相近的州运送赋税所需要的船只人力和开支…”

张钺一开始还蒙着,随即眼睛便慢慢亮起来。

“漕帮在运送赋税期间,会大量使用船只人员,对比他们平时人员都在时候的开支和用船记录,根据减少的数量,会很容易推算出运送赋税所需的船只和人员数…然后同期附近赋税额差不多的州,水运需要的船只和人员数也有数据,一对比,就会发现漕帮运载量和人员数远远超过附近各州…”

“另外,收上来的粮食统一存放湖州粮仓,之后会由车马行统一运送往漕帮码头,当日雇佣了多少车马,每辆大车能存放多少粮食,这也是一个具体数量的佐证,查找证据就是这样,不必紧抠着一个方向,一件事要想办成,必然要经过许多程序环节,那么就必然会有痕迹可循,何况赋税粮食这么大的事,漏洞可以说是遍地都是,再者,漕帮各位头脑的田庄商铺财产,黄青松、龚鹏程、林崖栋等人名下财产,日常交易往来,也清理出一份清单并弹劾奏折,连同咱们的奏章和账簿清理结果一并上呈朝廷…记住,我们这次出手的关键并不是要锤唐家,反正锤了也没用,我们关键是要核定准确的往年税赋,好为朝廷今年的税额做参考。”文臻一锤定音。

张钺拊掌,只觉得心神畅快,由衷赞叹:“大人思路清晰,见识卓著,钺生平仅见!”

采桑道:“是啊是啊,我家殿下的!”

文臻笑:“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她侃侃说完,又恢复那种懒懒神气,掩嘴打个呵欠,公然表示昨晚失眠要翘班补眠,摇摇晃晃带着采桑走了。张钺一脸的心疼,积极表示“大人辛苦了,大人为公事夙夜匪懈,何必拘泥于这区区半日。且放心休息,一切都有钺呢。”一边感叹地和苏训道:“大人真是辛苦啊…”

苏训看看他快要下垂到脸颊的眼袋,再想想刚才那个容光焕发的“夙夜匪懈日夜操劳所以要补眠”的刺史大人,感觉仿佛被一只狗子太阳了…

正腹诽着呢,就听见张钺用微带批评的语气道:“苏训,你最近是怎么了?莫非有什么心事?我瞧着你近日待大人总有些远着。如果真有什么难处,不便和大人说的,和我说也是一样。咱们也算同生共死过的交情,总不该留了心障。”

苏训抬起眼,对上的却是张钺微带关切的目光,他心中一动,知道书呆子其实并不呆,相反心思敏感细腻,在大人身边呆久了,越发灵敏了,而这话,虽有三分警告戒备,但倒有七分关切真心,他心底涌起淡淡暖意,也因此心情更为复杂,半晌笑了笑,道:“大人多虑了。我只是因为上次迎蓝山庄的事,觉得自己没有武功,也缺乏经验,在大人身边有时候还是一个拖累,想着还是最好能多修炼修炼,待到能独当一面了,再为刺史大人效力吧。”

张钺便放下心来,眉眼舒展地道:“能为大人效力,本就是此生有幸,你有莫大本领,已是难得,不必求全责备。”他哗啦啦翻着文臻手拟的那表格,感叹地道:“大人真是全才!这个什么…表格,收支分明,简明扼要,看似简易,实则不凡。最起码这刺史府若干老吏,可没谁能拿出来过,可刺史大人这般轻描淡写便拿出来了。回头这表格可不能就这么夹在奏章里递上去,少不得要再写一份表章,和诸位老大臣好好说说这表格的好处,若是能被推广全国,也是大人的一份功劳呢。”说着又将表格和账簿推过去,道,“你既无事,要不要随我一起整理这账簿?”

苏训看着那账簿,手微微一动,最终却笑道:“我都忘记了,潘校尉让我去校场随他学枪去。”

潘航已经入了州军大营编制,领了一个校尉职。

张钺也不在意,道:“强身健体也是好事,快去快去。”

苏训便起身,转过弯时,回头看了一眼,见张钺已经埋首于高高的账簿堆之后,莫名叹了一口气,忽听身后有人问:“好端端叹什么气?”

苏训转身,就见方才已经走了的文臻正笑盈盈站在他背后,他心中咚地一跳,脸上却还算平静,只微微笑道:“想着张大人也是实在辛苦。正好刺史大人还没走,训便提醒一下大人,张大人这里的账簿很是重要,您看是不是多派些护卫日夜看守?”

文臻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很谨慎,我知道了。”

苏训便躬身离去。采桑看着他的背影,撇撇嘴道:“小姐你少和他说话!”

文臻悠悠地向前走:“西皮粉有毒啊——”

采桑追上去:“小姐我不和您嬉皮笑脸,真的,我和您说正经的,这个人啊,一看就心思深沉,给殿下提鞋都不配——”

第三百九十七章 渣男?

文臻转回自己的后院,君莫晓在那里等她,同行的还有张家夫人,张夫人是按照她的嘱咐,来截断福寿膏的。

文臻一见她便笑道:“零食可吃完了?吃完了尽管朝我要,这截断福寿膏,嘴里总有瘾,就靠零食撑着了。”

张夫人站起身迎接,还悄悄摸摸她始终带着的烟嘴儿,文臻就当没看见,知道这是瘾君子的毛病,就算不抽了,心理上一时还撕不开。

张夫人笑道:“大人的零嘴,老婆子便是没吃完,也想着再要几种,也不知道哪来那许多新鲜玩意儿,样样都是好的,市面上多少钱都买不着的,大人要是愿意,老婆子愿意出资开个铺面,保管那生意…”话说到一半便抽了自己一下,懊恼道,“我这毛病!刺史大人何等身份,赐几样零食给老婆子那已经是百忙之中的恩典,难道还要亲自操持去做那零食去卖不成!”

文臻已经笑起来,道:“若无你这般对生意的灵敏,何来张家偌大的产业。你的建议并非不好,不过确实我也没那个时间去做零食店铺。等闲了再安排吧。”

张夫人的建议她想过,并且已经实施。留山的妙银来信,说是留山的很多姑娘小伙,和千秋盟的人接触多了,又参与了苍南州滇州的江湖捞的帮工,渐渐有了出去见识的想法,问能不能来湖州给大人帮忙。

文臻自然乐见其成,让土著走出大山,拓宽视野,促进人口流动财富增加和民族交流,本就是她的打算。妙银等人还有一手好蛊术,来了以后正好可以开起零食铺子和连锁店,也是她的帮手。

张夫人摸出一个梅子吃了,又啧啧称赞道:“大人诸般零食都做得好,就是最近的梅子越做越酸了,真真是我一瞧见,就裹了满嘴的唾液。”

文臻心中一怔,君莫晓在一边笑道:“哎呀小臻,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吃酸的吗?怎么最近口味变了?”

她说这话无心,张夫人却一顿,手中梅子放下,眼光在文臻特别宽大的衣服上一瞥,再往她脸上看了看,又看了看,那神情,眼看着便不自在起来了。

文臻脸上笑容不变,心里知道,看出来了。

张夫人这种生意场上打滚几十年,自身也生育许多次的精明女子,有些事瞒不过的。

最近衣服真是太宽大了。

虽然她笑意不变,张夫人却忽然隐约觉得有些寒意,脸色也微微一变。

君莫晓还不觉得,犹自叨叨道:“小臻,我带了我自己最近调制的生腌辣蟹…”

张夫人忽然生硬地打断她:“大人不能吃!”

君莫晓一怔,文臻又笑了。

张夫人已经察觉了方才她的杀意,依旧暗示她知道怀孕的事,这是表态了。

有这份心,就够了。

这次她的笑容,便温柔了许多,道:“夫人说的是。夫人是过来人,若还有什么需要禁忌的,或许也可以提醒我一二。”

张夫人暗暗松了口气,心知大人这么直接地认了,那就是把她当了自己人。随即坦然道:“大人极其谨慎,老婆子没什么可叮嘱的。老婆子只和大人说,您但有需要,张家万死不辞。”

顿了顿她又道:“说起来似乎是老婆子救过君姑娘,卖了大人一个好。实则大人和殿下早就救了我张家,若不是殿下,张家的家产迟早给那个老不修折腾光,便不折腾,我那几个儿女,性子都弱,又如何能是那群如狼似虎的私生子对手?殿下的恩德,张家必定要报的。”

文臻点点头,弯起唇角。心想张夫人提起燕绥,这是也猜到孩子是谁的了。

张夫人则感叹地看着她,心想谁说这位心如铁石?提起殿下,她连眼眸唇角都弯得如此甜美,真真是沐浴在爱意之中的小女子才能有的模样。

这个孩子是谁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两人打了半天哑谜,君莫晓听得一脸懵逼,脑袋来回摆动,“你们在说什么…”

到此时,再瞒着君莫晓就太不厚道了,文臻温柔地对她拍拍肚子,道:“莫晓,恭喜你,你要做姨姨了。”

君莫晓瞪着她肚子,好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啊地一声冲上前来,伸手要摸,蓦地又收回去,回去之后扎煞着手不知道干什么,想了半天,在地上翻了个跟头。

文臻噗地一声,在一边的采桑险些笑破了肚子。

翻完跟斗的君莫晓直起身,神清气爽,终于恢复正常,走过来将文臻衣裳一掀,看看她肚子,倒吸一口凉气,回头伸手把带来的篮子一拎,和张夫人点个头,道:“行了,我知道了,走了。夫人自便。”转身就走。

文臻目瞪口呆。

“哎你跑什么啊!”

“急啊,好多事啊!你肚子已经不小了,孩子的小衣裳,尿布,玩具,被褥和诸般用具,还有你需要用的东西,稳婆,大夫,都需要准备起来啊!”

“要你愁这个,我们这边早就在秘密准备着了!”

“那还差不多,但我也要赶回去做衣服啊,孩子衣服得选些好棉布细细地做…等等,你是没工夫准备的,谁给你准备?采桑?寒鸦?冷莺?好啊,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最后一个知道,文臻,文小臻,我还是你的莫晓吗?你心里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莫晓,近檀也还不知道呢。”

“是了,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采桑,为何我忽然觉得我像个渣男?”

“不知卯老缘何亲自自川北赶来?对了,最近都没有看见五公子呢。在下想着,莫非唐公子心灰意冷,欲待回川北了?那在下也有几分乡愁之思了呢。”

“阁下真是明知故问。老朽此来,自然是为了湖州。湖州局势如此,阁下到此刻居然想置身事外?”

“卯老这话说得便有失公允了。湖州事件,在下可是破例亲身参与,身先士卒,就差没赔上这条不算贱的命,可你们唐家呢?五公子当时去了哪里?林崖栋准备如此周全为何也会惨败?州军竟然早已落入文臻手中,想来就是那夜作客毛万仞迎蓝山庄所得,当时五公子和文臻有私下接触,他当真全不知晓?若他知晓,为何却没通知卯老和我等及时收手?”

“阁下是在质疑我唐家无能呢,还是在质疑羡之通敌?阁下当时不也在迎蓝山庄?为何也没发现文臻竟然已经说动了毛万仞呢?”

“我可未与那女子正面相对,本想着唐公子才智无双,由他出手,想来更多几分把握,却没想,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五公子是我唐家继承人,与我唐家休戚相关,断然不会做拿唐家百年基业开玩笑,此事不过是那女子狡猾诡诈,且有些运气罢了。”

“卯老,你若将一切归结于运气,那委实也太虚无了些,那咱们这盟约,不结也罢。”

“阁下如此轻言毁约,却也非君子所为!”

“便不毁约,唐家在湖州势力也已被扫荡干净,刺史大人雷厉风行,下手既快又狠,你唐家又还能翻出什么天来?”

“呵呵,阁下这么说,可就太小看唐家在湖州的二十年经营了。是,唐家目前在湖州的官场商场势力确实都被那女人拔了,但是要说唐家束手无策,还早得很!三关,最少还有三关,拦在那女人身前,她想要真正得到湖州,且先过了这三关再说罢!”

“若是你唐家主事人对那女子别有用意,别说三关,便是三十关,那女子也依旧过得去。”

“何至于此。阁下如果真不放心,那便由老夫接手湖州之事,亲自布置那三关,便教那不知自量的女刺史,魂断湖州!”

“卯老这么一说,在下对那三关可就真好奇了,不知在下可有缘一听?”

再一个月,湖州治中黄青松,兵曹龚鹏程等人被查出中饱私囊,收受贿赂,勾连匪众,图谋不轨,谎报赋税等罪名,剥夺了所有的赏赐封诰,消息一出,再次全城颤栗。

文臻收到朝廷下文时,不出意料地笑了笑——还真以为会让他们享受死后哀荣呢?她可没这么好心。

文臻查出来的账册和最后的核算数据,都交给了朝廷,并没有给出确切数字,只让朝廷自己推算,最终推算出三倍往年赋税金额,也就是说,湖州每年的赋税其实只有三成半是交给朝廷的,其余都流到了唐家的口袋。

当初湖州四月事件是因为赋税谣言引起,文臻自然不肯背锅。直接公布了往年赋税总数,宣布今年要调整。但绝不会调高,以安民众之心。

此时已经入夏,今天夏天的雨水却很少,文臻有点担心大旱,在给朝廷的奏章中,再三请求不要猛调赋税,三倍绝不可行。并在连续一个月没下雨之后,先是召集湖州巨富商谈,得到了万一旱灾他们倾力支持赈灾的承诺。而每年年中的丰宝仓查仓时间也要到了,文臻亲自接了朝中下来的查仓官员,一同前去丰宝仓。

丰宝仓大抵就相当于文臻现代那世听说的常平仓,湖州丰宝仓是东堂最大的几个粮仓之一,承担着储备粮食,平抑粮价,以及转供军需的作用。部分粮食由官府在丰年购买,部分则以赋税方式在民间征收,待到荒年可请旨开仓出借粮种给百姓,秋熟后再还。另外丰年购粮灾年卖粮,也有平抑粮价以免谷贱伤农或者囤积居奇的作用。

不过因为东堂内部形势吃紧,湖州丰宝仓的作用最主要的是战备储粮,也是文臻此次受命,务必要守好的地方。

也因此,湖州丰宝仓,从去年开始,就不曾向百姓出借粮食,倒是还购入了不少布匹、棉花、生铁。

文臻上任初始,已经视察过丰宝仓,只是当时事务繁忙,进仓之后看见连天接地的大堆谷仓,都堆得满满,抽出一部分看了,倒也都是新粮,便离开了。此次重来,是要查看账册,清点粮食,查看数目是否有亏空、谷物是否有霉烂、仓厫是否完好,再根据具体数目估算,万一有灾的时候能够动用多少。

湖州丰宝仓在湖州城南,相对于富人官员聚集的城东,和手工商业聚集的城西,城南则是平民居住区,来往人流也算密集,只是在靠近丰宝仓三里处,就已经圈地由专门的丰宝监看守。远远看去,丰宝仓就像一座大型堡垒,立于大河南岸,最外围是一道高三丈的土墙,土墙上留有枪眼,大门为浑铁所制,颇有些铜墙铁壁的味道。

至于内仓,则以青砖为顶,设置导水墙顶,排水槽,以黏土砖砌,小仓多室分隔储粮。总体设计防水防火,十分先进。

湖州丰宝仓有仓房三十六间,储粮四十万石。文臻觉得这个数字不算少,但是似乎也不算多。她掀开车帘,遥遥望着矗立在地平线上的丰宝仓,忽然对张钺道:“漕帮的行脚记录显示,今年他们还没有大规模的运送行为。那么你说,如果在我来湖州之前,湖州部分地区实行了一年三赋,那么抢在我来之前收的那一批春赋,现在应该在哪里?”

张钺怔了一怔,对于一年三赋这件事,他和文臻都有很多疑问,其中就关系到那些粮食哪里去了,随即他道:“不可能在丰宝仓。丰宝仓是定数,去年就已经满仓,再加不了这许多粮食了。再说…”他顿了顿,“我原以为丰宝仓会有问题呢…”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毕竟谁都知道,得粮者得天下,唐家这么疯狂搜刮粮食,竟然会放弃丰宝仓,实在是不合常理。

“丰宝仓没有问题吗…”她弯起眼睛,看见朝廷派来的仓部郎中走了过来,便不说话了。

一行车马在即将到达丰宝仓的时候,张钺忽然道:“咦,此地何时多了这一处建筑?上次来丰宝仓时还未曾见。”

他指的是离丰宝仓不远的一座小楼建筑,小楼很是别致,红瓦白墙,大片大片的窗扇看起来通风又畅快。

只是小楼很新,看着还没使用,后头有个巨大的院子,院子再后头就是藏珠湖的支流藏珠江,这条水域蜿蜒达五州之地。

只不过小楼和后院之间的角门紧闭着,并无人出入。且院子大得有点离奇,张钺禁不住多看了两眼。

采桑笑道:“这是咱家大人的新产业啊。”

张钺愕然道:“此地无富户,也无商业,大人在此地经营酒楼饭庄,如何能有生意?”

文臻指指外头人流道:“但此地有码头,有无数扛活的苦力。有丰宝仓,有有钱却没处吃好饭的仓兵,也因为有丰宝仓,还有很多帮忙运粮运货的临时散工。这些人都需要吃饭,这里却没有一个像样的饭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