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们也吃不起江湖捞啊,而且他们活计紧,休息时间少,哪能坐下来慢慢吃火锅呢?到了夏天,这些人本就热得很,也不会选择吃火锅的。”

“谁说我只会做火锅的?”文臻笑睇他一眼,干脆带他下了车,“还没正式开业,不过人员和食材已经就位,正在试菜,你今天也算有口福了。”又邀请那一行朝廷度支部来的官员:“来,尝尝我家新菜。”

朝廷官员哪敢得罪这位女刺史,都含笑点头。说着一行人便进了店,张钺一进去便啧啧赞叹,文臻名下的饮食店,和所有东堂店铺都不同的一点便在于,特别的通风明亮,店堂宽阔,桌椅安排疏朗,不似东堂酒楼为了节省空间多放几套桌椅,经常桌腿靠着桌腿,十分逼仄拥挤,装饰也多半暖色调,暖色调相对引人食欲。

店堂一隔两半,也是用昂贵的透明琉璃隔出了空间,外头是一排一排的小方桌四人座,里头是一排柜台,柜台里一排暖炉,炉上铁盘盛着各色菜肴。流水线一般摆下去,张钺数了数,从冷盘开始,到热炒,到炖菜,到汤水,到主食,林林总总总有三十余种菜色。

柜台的最前面放着一摞竹木盘子,柜台上方放着一堆碟子,碟子却很小,只有寻常碟子一半大。跑堂的白衣白帽,站在柜台后方,操着大勺,文臻领先拿起那竹木盘子,一路走一路点道:“鱼子酱烤鸭、鲍汁鸭掌、开洋冬瓜、蜜汁酸梅骨、胡椒猪肚鸡柳煲,再来一碗米仁白粥。”

众人都伸长脖子跟在她身后,看她报一个菜名,掌勺的便用那小碟子装上,搁在她的竹木大托盘里,看着菜色虽然多,分量却也只有一勺,等文臻从这头走到那头,也就汤菜饭齐全,最后在柜台尾部拿了筷子和勺子,端到柜台对面的小方桌上坐下,全程不过几个眨眼的瞬间,便吃上饭了。

张钺立即明白了这设置的好处,也点了和文臻一模一样的菜端上,兴致勃勃地端着,正要坐在文臻身边,和她畅聊一下这种新颖的就餐方式的好处,就见采桑蹬蹬蹬走过来,在文臻身边那三个座位上,各放了一杯茶,一块手绢,还有一本文书,一本正经地道:“小姐,茶等会吃完喝,手绢用来擦嘴,文书您可以吃饭时随便翻翻。”

文臻一看就知道这鬼丫头想的是什么——这四人座仿造现代那世的快餐店,连排位置排得比较亲密,和东堂桌餐的远距离不是一回事,张钺要是坐下…西皮大粉这是嫌太亲密了。

好在实心眼的张大人并不会多想,一转身就在旁边四人座上坐下来,探过头来和文臻道:“大人!您这新店甚好!这临近百姓多半忙碌,如此就餐却是省时省力,且铁盘下有暖炉,菜也不易冷,真是体恤百姓之良善之法。只是这菜似乎太好了些,却不知这一顿要所费几何?”

文臻笑道:“今日有客来,才特意关照厨房,做了几个我新研制出来的菜,食材精妙,价钱自然是不低的。来,诸位大人,别忘记尝尝那款鱼子酱烤鸭。鸭是宁州名鸭东白鸭,白羽乌嘴黑脚,肉质最为细嫩鲜美,又专门精喂过,品质更上一层。鱼子酱这东西,东堂你们是首尝,但在洋外,人家可是吃了几百年了,被视为无上妙品。这东西乍一入口你们可能不习惯,腥咸腥咸的,记住用舌尖微微一抿…”说着微微伸出舌尖,示范了一下。

苏训正端了自己的菜,在张钺身边坐下,一转眼看见她这个动作,不禁一怔。

第三百九十八章 相思不似相逢好

张钺也在发怔,对面的女子,最近越发腴润粉嫩,整个人玉团似的,因此便显得那红唇娇美,是介乎于鲜红和粉红之间的玫瑰色,交织着少妇的风情和少女的甜美,于清纯中暗藏三分诱人的色泽,如今一抹红唇微张,露一点小小的娇俏舌尖,晶莹微黑的鱼子酱在那灵巧的舌尖上黑珍珠般一闪,便“啵”地一声爆了,声响细微,不知怎的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张钺没来由地便脸红了,不由自控地想到了某些隐秘暗昧的画面,不安地动了动屁股,往里坐一点,再往里坐一点,却又挤着了苏训,他掩饰尴尬地转头想和苏训打招呼,却见苏训坐得笔直,垂头盯着自己的餐盘,整个人僵硬得木头似的,而雪白的肌肤上微微渗起一抹红晕,连双眉间痣也越发鲜红欲滴。

张钺见他这样,还以为自己挤着人家令人不快了,越发尴尬,只得低头吃饭,一时也无心品尝美味,偷眼从饭碗上往文臻方向一瞧,却见刺史大人早就自己吃得欢快,而西皮大粉采桑姑娘站在她家小姐桌边,横眉竖目,目光灼灼,恨不得将两个男人两双眼睛都给抠出来扔进胡椒猪肚汤里。又恨不得化身巫婆在小姐耳边碎碎念一百遍——小姐你现在越来越有风情了知不知道!不要给这些臭男人任何痴迷的机会知不知道!

这里暗潮汹涌,那边朝廷来的几个官员吃得不住称赞:“…这鱼子酱果然入口腥咸,回味却微甘奇鲜,我自幼海边长大,却也未曾吃过如此妙品,只是这一口抿去,却有乡愁之思啊…”

“我倒觉得这烤鸭真是奇绝,皮极脆极酥香,肉却柔嫩肥甘,再衬上这鱼子酱鲜甜滋味,真是奇妙的口味和搭配…”

“我点的这道牛油舞菇扇贝,先不说那舞菇何等珍贵,只这鲜美无伦,便要令老夫词穷啊…”

“就是这米饭有些寻常…”

张钺又在关心一餐所费几何了,文臻道:“大荤二十文。半荤十文,蔬菜一律五文一盘。白饭一文。俭省些,十五六文可以吃一餐。奢侈些,也不会超过四十文。”又推过一张菜单给张钺看,上头生煎馒头煎饼果子葱油饼粉丝汤是早餐,椒盐酥肉酒香牛肉醋椒黄鱼草头圈子白汤蹄花是大荤,腊肠蜜豆茭白肉丝木樨蛋鱼香茄子红椒鱼球鸡丝豆腐是半荤,至于素菜种类便更多了,张钺看了舒了一口气,却又皱眉道:“大人这店算得上价廉物美,只是如此一来,怕是盈余有限。”

文臻笑道:“这店要开遍东堂的,在他处自然要贵一些,至于湖州,便当造福桑梓嘛。”

张钺又用那种掺杂着感佩和崇拜的星星眼看文臻了:“未知大人此店何名?”

话音方落,他又一怔,因为便是这刹那之间,文臻眉眼也弯了,笑颜也开了,整个人忽然便似熠熠生光,每一分光彩都是由心透出的温柔。

他听得她柔声道:“本来没想好,忽然想到了。就叫好相逢快餐店。”

张钺表情有点一言难尽,这直白的店名,他这老实人实在夸不出口。

文臻悠悠道:“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张钺眼前一亮,忍不住喃喃道:“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只觉得这一句暗含嗔怨却又情丝缭绕,余味悠长。

文臻起身,走到店门前,负手凝视外头行客,笑道:“好相逢模式简单,菜色统一,经营时间长,照顾行路人,我会在最短时间内将其开遍东堂,如果可能的话,开出国门更好。也好让某个嘴刁的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在什么时间,都能与我的菜好好相逢。便当也是与我相逢了。”

她语气平淡,张钺听着,却觉得心头一撞。

万万没想到这俗气的快餐店名里,竟然藏着这么一阙柔情百转的美妙诗词,瞬间俗气也化为了雅致,但更没想到的是,这看似普通的店以及这店名里,竟然还藏着刺史大人对殿下的万千相思和爱恋。

张钺自认为跟随大人已有时日,算是了解大人,她有底线,也算善良,但终究面热心冷,看似亲切,距离却远,骨子里对谁都淡淡的,看她人前待殿下,似乎也和常人并无太多不同,叫人总会产生些“她也并非非他不可”的错觉。

有时候张钺静夜难眠,总也不免想起那夜毛万仞的提议,虽然当时他决然驳斥,也确实以为荒唐亵渎,但静夜自思,却又不禁浮想联翩,想着大人待他是真的好,和殿下似乎也并不如何牵念,若有一日情分淡去,或许自己…这么想的时候又觉得羞愧,忍不住钻进被子里企图闷死自己以赎罪。

但今日他终于明白,以后这念头真是万万不必想了。

她是如此的将他挂记牵念,知道他挑食,知道他饮食不定,又不能在他身侧为他调理胃口,便开办那最简易最方便的连锁食肆,好让心爱的那个人,无论行至何处,无论黎明深夜,都能随时吃上一口可心的热食。

他曾疑惑过,她初定湖州,掌一州民生,千头万绪,繁忙无比,为何还不肯放弃经营这利润明显有限的快餐店,原来一方面是为了方便百姓造福天下,更重要的,却是为了他。

旁边,采桑的眼风,得意洋洋的飞过来,眼神里满满写着“我家殿下和大人情深义重,尔等宵小焉敢肖想!”

张钺苦笑,转头对旁边一直低头看着自己菜盘,也没吃饭的苏训道:“每日在她眼光下总觉得自己是个登徒子呐…”

苏训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才轻轻道:“何止采桑?焉知大人不是说给你…听的?”

张钺捂住心口,只觉得被这一刀插得很深,忽然又觉得苏训方才这句话听来有点奇怪,那个“你…”字后面似乎含糊了一个字,然而苏训已经低头猛吃起来,他也就不好再问了。

两个男人各有心思地吃完了这顿饭,看着文臻又指导了一番菜色调整和开业准备,其间苏训曾想去解手,下意识往后院走,但在走廊处便被拦住,被引到前庭的茅房去了。张钺站在小楼之上,遥望前方丰宝仓,再看看后头那个被锁住的,和小楼并不相称的巨大后院,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协调。

一行人吃完饭,心满意足地继续往丰宝仓走,丰宝仓监提前已经命仓兵打开大铁门,派了副监来告罪,说是里头一间仓房忽然发现塌了一个洞,正在紧急查看有无粮食缺漏,先由副监带领诸位大人视察检验,仓监处理了突发事故后便亲自前来请罪。

文臻便应了,一行人进了丰宝仓,大铁门在身后缓缓关上,而迎面便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四侧便是储存粮食等物的仓房,副监带着众人打开仓房,看那连天接地的谷仓,那些写着大大“粮”字的谷仓,都堆着冒尖的各类粮食,仓部的郎中主事们爬着梯子上去,查看粮食有没有霉变,又有几位积年的老账房,拿着账册对应着谷仓算账目有无问题,至于仓房本身,房顶有排水渠,广场也有排水渠,仓房内光线昏暗,但可以看见都有土墙隔开谷仓,这是最为妥善的设置,排水优秀,防火也不惜工本,即使有一处仓房着火,土墙也可以隔开其余仓房,可以将损失降到最小。

一番查验下来,仓部郎中们很是满意,当先一位郎中频频点头,倒是其中一人,敲了敲谷仓壁,忽然眉头皱了皱,悄悄拉了拉领头郎中的袖子,领头郎中却回头皱眉道:“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那位主事犹豫地道:“觉得声音有点不对,或许应该用枪试试…”

郎中看一眼文臻的背影,神色凝重:“你想清楚,如果枪扎谷仓,出来的还是粮食,咱们就要得罪湖州刺史了。”

那主事再次叩叩粮仓,半晌咬牙道:“卑职还是觉得有点不对。”

郎中看着这位出身农家精熟稻谷的属下,最终还是赔笑和文臻道:“刺史大人,按规矩,还要查查仓内…”

文臻点头,这也是常见的事,便有仓兵将自己的枪递给那主事,寒鸦看着那枪,忽然眼底闪过一丝疑色。

那主事接过枪,用力往谷仓里头一扎,哗啦啦稻米便流了出来,金黄灿烂,品质很是不错。

所有人齐齐舒了口气,郎中展眉笑道:“湖州丰宝仓果然规矩!”一边警告地瞥了那主事一眼。

那主事将枪还了回去,还枪的时候,疑惑地盯了枪一眼。

众人抬头看日已西斜,正要往里头去,忽然有人道:“咦,仓监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

文臻也皱了皱眉头,同时发觉里头这一进院子仓兵人数似乎有些少,忽听一间仓房里一声大叫,声音惨烈,她心中一颤,快步向前赶去,众人都急急跟着。

因为潘航最近在州军大营扎根,文臻现在身边只带了寒鸦和隐身的冷莺,张钺和苏训却都认为男人才能保护大人,因此在进入那仓房之前,两人都抢先一步,险些在门口挤撞起来,挤起来的两人对望一眼,瞬间都在对方的眼神里看见了自己的尴尬,苏训首先默默退后一步,张钺红着脸也退后一步,然后寒鸦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从两人中间穿过去,第一个进了仓房。

文臻对这一霎的暗潮汹涌毫无所觉,甚至没有跟上去,脸色已经缓缓沉了下来。

怀孕的人是敏感的,她嗅见了熟悉的不祥的铁锈般的腥气,非常浓厚,浓到让她心情恶劣。

然后她就听见寒鸦急促的一声低呼。

寒鸦向来冷静,能发出这样的惊叫,可见里头情形可怕,文臻心头一紧,先将想进门的张钺扯到一边,大步跨入,然后便在门槛上停住了。

仓房内,正对着她,是仓监吊在横梁上,已经僵硬的尸首。在那摆荡的尸首脚下,则是横七竖八的负责看守后一进仓库的仓兵,鲜血流了一地,都已经死亡。而仓监尸首身后的墙上,则是一排血淋淋的大字:“刺史大人,宪命难违,国法难抗,唯将贱命付苍天耳!”

这一排字写得铁画银钩剑拔弩张,鲜血自笔画淋漓而下,艳红灼灼,烧得人眼皮都似生痛。

底下还有一排小字,写字的人好像已经气力不继,字迹东倒西歪,却更是张牙舞爪,凌厉彻骨,森森恨意,似要穿壁而出:“我在黄泉等你!”

文臻听见身后那几个仓部郎官的抽气声。

她霍然转身,对上那几人苍白的脸孔,那几人都在后退,望着她的眼神惊惧,其中一人颤声道:“大大大人…今日仓储之事已经查查毕…并并无不妥…此间间凶案…与与我等无关…我等应应该立即回回京才是…”

文臻望定他们,忽然一笑,道:“怎么,你们这是觉得我在丰宝仓做了手脚,这仓监受我胁迫,眼看要暴露,无奈之下投缳自杀。你们怕我杀人灭口?”

“不不不…下下官等并无无此意…”

“并无此意,那第二进仓库还没查,如何就门都不进了?”文臻笑意如故,眼眸却森然,“遇上如此离奇的事件,自杀的又是仓监,几位都不打算查问清楚,就要仓皇回京?那么回京陛下问起,几位打算如何回禀?直接将这墙上字以及你们自己的猜测说给陛下听么?”

几位仓部郎中主事又吸一口气,知道这位女刺史厉害,但是平日见她笑容甜蜜,总难免掉以轻心,此刻终见犀利颜色,领头的人只得站住,咬牙道:“大人说的是,确实应该查问个明白。”

那个先前要求用枪试谷仓内容的主事,是唯一一个没有躲很远的,一直盯着地下那些仓兵尸首,忽然大声道:“我想起来了!”

他这忽然一声,惊得众人都回头,带队的郎中刚要骂他,这人已经上前一步,拿起血泊中一个仓兵的枪,道:“我说怎么觉得哪里不对,这枪,比寻常士兵使用的枪短了一截!”

他这话一出,寒鸦目光一闪,显然她也想明白了先前的疑惑。天机府出身的人,和军营的人经常有合作。

枪短一截…

那主事回头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看见文臻身后一个护卫背着长枪,便伸手去拿,那护卫自然不允许,伸手要打,那主事性子却是个莽的,大叫:“刺史,你这是心虚么!”

文臻道:“给他!”

护卫停手,主事一把拔出枪,大步走到谷仓前,用尽全力,往里一搠。

稻谷很快从谷仓中流出来,一开始是金黄灿烂的新稻,再后来…颜色发黑,最后流出来的,是一点白色的东西,却不是米,是沙子。

鸦雀无声。

那主事凝视着地上那三色的一堆,悲愤莫名:“刺史大人!这便是证据!你还想抵赖吗!谷仓里分了三层,最里层是沙子,中间是霉谷,最外面一层才是一点稻谷!你们仓兵用的枪都短,就是为了防止戳仓查谷…你们的仓监看见我用枪查谷,怕最终泄露,担不起这罪责,便杀了仓兵自尽,用命向你抗诉!你你你…你真是罪恶滔天,令人发指!”

文臻冷然道:“你用枪没有试出问题,我的仓监为何要自杀?”

“那是因为我已经起了疑心,仓监怕我发现枪太短。又或者仓监良心未泯,要以死向你抗争!人家命都没了,好端端的谁和性命过不去!”那主事退后一步,悲愤地道,“刺史大人,这是你的地盘,要怎么做怎么说,不都是由着你,怎么,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将我们也灭口了?”

文臻吸一口气。这就是这一出计的狠毒之处了,用数条人命来构陷,从情理道义上就先立于了不败之地。

粮仓有鬼,仓监又以死控诉,命大过天,死无对证,她确实再也无法说清了。

那主事性子上来,又接连搠了好几个谷仓,果然每个谷仓都是这样。

众人目光都盯在文臻身上,文臻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随即猛地转身冲出去。

她一冲,那主事大叫:“你别逃!”也跟着冲过来,刚跨出门槛,就发出一声惨叫:“天啊!”

起火了!

就在这不长的时间内,丰宝仓的第一进院子已经燃起,火头多得难以尽数,几乎每间仓房的房梁上都蹿出火苗,根本救无可救。

文臻看见那火势的第一眼,就连苏训都没喊了,挽回不了的。

显然在众人进入第二进院子的时候,火头被人同时点起,并迅速蔓延——但是问题来了,丰宝仓专门设置了防火墙,每一间仓房都隔成无数小间,每一小间之间都有专门的土墙防火,这是方才众人还称赞过的防火设施,按说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无数人同时放火,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把火烧成这样!

那个主事眼看这燎原大火,眼神绝望:“刺史,还说不是你主使的!”

“蠢货!”文臻叱喝:“粮库有假,我会丢官;粮库烧毁,我却会丢命!我脑子像你一样被门挤了吗!”

眼看因为最近天气干旱,仓房里又多霉粮,那火头蔓延得迅速,第一进院子和广场已经不能去,她又喝:“第二进院子暂时火头还没起,诸位在我身侧聚拢,我命人护着各位从后墙闯出去!”

她的人自然乖乖靠近,但那几个仓部郎官主事此刻哪里肯靠近她,都拼命地向后躲,像是生怕下一秒就被她扔进火里一般,文臻正要发话叫人把几人打晕带走,那个主事忽然以前所未有的敏捷,往第一进火海里冲了过去,“不能跟着你,我们自己冲!再说我要搞清楚,为什么能忽然烧这么快!”

文臻大喝:“拦下!”

寒鸦和护卫们都扑过去,冷莺也现出身形去抓他。但是火光焰影里忽然出现几条黑影,当先一人大袖飘飘,火海光影里洒然一笑,将一样东西往那主事头上一披,伸手将他一拎,竟然带着他向火海闯了过去。

他身后几个人也照样施为,带走了那位主事郎官和其余两位主事,但是还想带走另外几位时,寒鸦等人已经到了,拦了下来。

那几人也不恋战,径直冲向火海。

文臻立在人群中,看着人影远去,火光跃动于她眉梢眼角,她眼眸中沉淀着少见的冷意。

第三百九十九章 硕鼠与黄雀

大火里,那个被拎住往火海里冲的主事,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四周虽然灼热非常,那火却没能烧到自己身上。

再低头看蒙住自己头脸的布,黑中透银,火焰不断舔到布料,却不能留下痕迹。

他心知这是遇上宝贝了,对对方拿出这样千金不换的宝贝来救自己大为感激,就着被拎着的姿势勉力抬头想要感谢对方,对方却忽然穿过一道火焰,剧烈的炙热扑头盖脸而来,他连呼吸都被窒住,更别提说话了。

等到他醒过神来,发现已经穿过火海上了高墙,而身后还有人也被拎着闯过火势越来越烈的丰宝仓,他依稀认出对方是这次带队的仓部郎中,再往后还有几个同僚,但明显没了他先前用以防火的宝物,被拖拽着硬往火海里闯,发出大声的惨叫。

他在墙头看得着急,连忙求身边的黑衣人:“壮士!壮士!求求您赶紧去救我那几位同僚吧!”又急忙脱下自己的防火衣,想要扔下去给同僚。

防火衣刚落下便被一只手抄住,他茫然盯着那只修长雪白的手,手的主人声音温和低沉,平静地道:“我的宝物,谁允许你乱扔的?”

这人态度慈和,语气却有种自然的凌然感,仿佛那种尊贵优越并非故意,却与生俱来,仓部主事忽然觉得这语气有点熟悉,忍不住疑惑地盯着这人看,却忽然又被底下的动静吸引了目光,看见有人从第二进院子里追了出来,好像是刺史大人的人,呼叫那几位仓部主事赶紧回来,那几位仓部主事有人犹豫了,想要回去,却被带他们出来的黑衣人有意无意按住。

仓部主事惊道:“这位大人,你的手下为何不放人?这时候不放人会要人命的啊!还请您下令…”

他还没说话,身边的男子声音更加慈和地打断了他的话:“怎么忽然就称呼我大人了?”

仓部主事一怔,其实他紧迫之下没多思考,这个称呼顺口而出,但此刻对方这样问起,他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一抬眼,看见对方眼神,冷月星空大火之间那双看似慈悯却又无情的眼眸,忽然便令他生了一身冷汗。

他猛然惊觉,如果自己答错了,也许这座高墙之下,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他也算有急智,愕然道:“大人是对长者的敬称。您有护卫,想必地位不低,且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要尊敬您。”

男子凝视着他,片刻似乎笑了一下,偏过头,仓部主事松一口气,低头一看,却正看见那几位同僚最终还是拒绝了刺史大人属下的呼唤,跟着黑衣人向内闯,然而那几个黑衣人却在火势变猛的那一刻,飞身而起,将几个同僚留在了火海里!

仓部主事惊呼出声。

刺史大人那些属下似乎也急了,有人在往头上泼水,想要冲进去救人,但很快就被大火逼回,已经来不及了。

火光里人影扭曲挣扎,惨呼声射入耳膜,撕心裂肺,仓部主事霍然回首,想要质问身边人,却听那人笑道:“行了,滚下去罢。”

然后他就被推了下去!

幸亏高墙之下是一片厚软的草地,最近大旱,草和灌木长得茂盛,托住了他,他骨碌碌一路往下滚,渐渐抵消了冲力,滚到坡下时踉跄起身,心中一怀焦灼和疑惑,也不辨方向,就向着官道猛冲,起身时似乎看见另一个方向也有人滚了下来,他猜测应该是那位上司郎中,然而郎中却没像他一样往湖州城内的方向跑,而是往出城的方向踉跄而去。

主事犹豫了一下,他也知道这时候回湖州城也是冒险,但是今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如何能不告知天下?最起码定王殿下还在城中啊。

想到定王殿下时,他忽然便看见前方的亲王仪仗。

主事大喜,急忙扑了过去,一边高举着自己度支仓部主事的令牌。

“定王殿下,下官陈城,有惊天大案要向您举告!”

轿帘一掀,眼圈一圈青黑,明显睡眠不足,却精神奕奕的定王燕绝,笑吟吟探出头来,用充满期待和鼓励的语气道:“好的,来吧,本王正等着呢!”

丰宝仓内,刚才冲去第一进院子里救人的文臻的护卫,都退了回来,向文臻禀报了方才发生的情形。

此时第二进院子里火头也已经起来,文臻的护卫射出长枪,撞开一间着火的仓房,就看见里头火势连绵,所谓的间隔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文臻眯起眼睛,凝视了一会,片刻道:“那间隔的土墙,根本就不是土墙,是纸中间塞了草做的墙,做得极为巧妙,再加上仓房光线昏暗,瞒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文臻上次来视察,寒鸦没来,文臻的眼睛虽然能见微末,但却不能透视,自然也不能看出这墙的猫腻。

众人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何以这火蹿得如此之快,原来防火墙竟然是起火墙。只是仓房的墙这么多,全部改成假墙是不小的工程,这是之前就有的,还是最近才做的手脚?

那几个被拦下的仓部主事厉声道:“刺史大人,你竟然连仓房隔墙都作假!”

文臻手一摊:“然后呢?就为了烧死我自己?”

几人语塞,随即又有人恨恨道:“焉知不是你盘剥迫害仓监过重,他为抗争报复所为!不过文大人,今日这火,丰宝仓付之一炬,你项上人头必定不保,我等倒也不必和你多费口舌了!”

“是的呢。”文臻道,“虽然我必死无疑,但有诸位陪葬,倒也值得。”

几位主事:“…”

都说宜王殿下东堂第一难缠,这位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久了也被传染得一脸夫妻相了?

寒鸦难得有点焦灼地走过来,道:“大人,找过了,四面都无出口,我们护您从高墙攀援出去!”

文臻没动,负手立在场中,火光烤得她脸色嫣红,跃动的焰苗如魅影在她瞳仁里妖舞,她望着那些谷仓在大火中不断倾倒、消失、化为灰烬,喃喃地道:“我还是很愤怒啊…”

弄一堆假粮食,弄一件假案件,然后当着她的面杀人,当着她的面烧尽丰宝仓,这真是绝户计啊。

寒鸦看着火焰渐渐逼近,急道:“大人!”

文臻吸一口气,转头,在庭院中走了几步,庭院设置得四面低中间高,以方便排水,她走到最高处的一处井台石磨前,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最后伸拳一抵,轧轧几声响动,石磨移动,地面出现一个黝黑的开口。

文臻站在地道入口,对那几个主事手一伸,笑道:“既然要陪葬,自然要选处好墓穴,怎么样,敢不敢随我下去瞧瞧?”

张钺和苏训已经快步上前,苏训牢记着“危险地带护卫先查探”的教训,张钺牢记着“男人要护在女人之先。”倒是寒鸦,最先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先去推文臻:“大人快下去!”

那俩男人再次齐齐反应过来,慌忙让开。

文臻也不客气,虽然应该让客人先脱险,但想来客人是不敢先下去的。

她当先进入,这地道有阶梯,细心的寒鸦发现,从磨损来看,不像是新建的。一行人下去的时候,有响亮的回声传来,可见下头空旷。

当众人都脚踏实地的时候,都嗅见了属于粮食的淡淡谷香。

“嚓”一声,灯火一亮,众人都看见了眼前的场景。

一时震撼无言。

眼前居然是一个巨大的广场,格局和地面上竟然几乎一模一样,四周也是一间一间的仓房,也是一座一座的谷仓,乍一看险些让人以为上面的粮库搬下来了,然而下面的空间比上面还要巨大,让人惊叹庞大的丰宝仓地下,竟然还藏着如此玄机。

这明显已经不是地道密室,而是真正的丰宝仓!

真正的丰宝仓,竟然是个地下粮仓!

地下粮仓对粮食的封存要求一向更高,仓部几个老堂官一时也忘记了一切,上前一步,先去封存粮食的谷仓那边去摸,走近去看才发现那些谷仓和上头还是不一样的,基本上是一个个的窖坑,有人蹲下身摸了摸窖壁,用小刀割开一点看看,惊叹道:“果然是席子夹糠法!”

张钺便好学地请教这是何法,那老堂官很有些激动,和他科普道这是地下粮窖隔湿保温的妙法之一。挖好窖坑储粮,窖坑先用火烘干,然后用草木灰铺平窖底,再铺木板,木板上铺席子,席子上垫一层谷糠,再铺一层席子。窖壁也这样处理,才能保证整个粮窖如同一个巨大的保温去湿的罐子,好好保存住粮食。

老主事连连惊叹,说设计这粮窖的人一定是此中高手,文臻不知怎的便想到了唐羡之。感觉这么务实的举措,像是仙气飘飘的唐五的手笔,又觉得这个联想真是诡异,忍不住叹了口气。

张钺却把崇拜惊叹的眼神转向文臻了:“大人,您又是如何猜到这地下别有洞天的?”

“还是和小叶村的见闻有关,正如先前我问你,如果真的有部分县镇赶在我来之前又收了一波春赋,而丰宝仓已经满仓,那么那些粮储存在哪里?再者,如果之前多少年,湖州赋税一直三倍征收,那许多粮食在运上天京之前,又是放在哪里?丰宝仓四十万石的储存量,每年大半时间满仓,是不够放的。所以上次我来之前,就注意过地面,在第二进院子里发现了玄机。”

张钺想了一阵第一次来视察的情形,只记得大人赞不绝口,第二进院子就转了一圈,然后她那时候就想到了这些,就看出了这许多,然后一直不动声色?

他一点都没觉得自己也被瞒住是不被信任,反而欢欣鼓舞地想,大人真是目光如炬,城府了得!

那几个仓部主事研究完了储粮方法,忽然回身,厉声问文臻:“刺史大人,如此巨大的粮仓,为何此刻,粒米也无!”

文臻笑了笑,伸手示意众人随自己来,众人一头雾水地跟着她,向左拐,一直行到最左侧的一处窖坑处,然后在那里,发现了一处隐秘的门,门后有通道,通道口处还散落着一些粮食,文臻点亮火折子,众人看见了地下的车辙印。

再回头,看见旁边被打开的窖门,张钺道:“粮食被运走了?这方向…”他估算了一下,在地下很难估算,苏训忽然道:“丰宝仓西侧,如果地道往上走,可能出来不多久,就是码头,可以直接渡江。”

仓部主事霍然色变。

“运往哪里?”

文臻沉默一下,道:“定阳。”

仓部主事既惊且怒:“刺史大人,你罪莫大焉!”

文臻朝他唇角一弯,道:“来,这边看看。”转身向东而行,众人再次一头雾水随行,这回和刚才的方向背道而驰,拐过一个弯,在尽头,也有一个小门,那门却没有先前西边那个门来得讲究精致,挖得草率仓促,明显只要车能钻出去就行,门边也有一些粮食洒落,火折子照着,地下也是明显的车辙印,向前方黑暗一路延伸过去。

旁边的窖坑门也开着,这边的窖明显要少很多,看得出来,这边的粮食,被从这个地道运走了。

有风从小门内穿出,呼啸如笛,风声里文臻声音空旷又悠然:“诸位猜猜,这条地道,通向哪里呢?”

丰宝仓靠着藏珠湖支流的大江,江上此刻有大舟,舟顶生明月,明月映丝弦。

丝弦拨弄于雪白指尖,铮铮淙淙,是这汤汤江水迭浪心间流,是这江岸两边风过万壑松,是那尘世俗杂天上冷月洗,是那一天繁星飒沓入霜钟。

星垂平野,大江阔流,高舟扬琴,万众无声。

那正对着高舟古琴的,是那矗立于高地的丰宝仓,此刻一色烟火,映红了半边天际。

周边百姓已经被惊动,都拎桶提篮,欲待来救,却因为丰宝仓大铁门紧闭,不得入门。

古琴前的人似乎不被那纷扰所惊,一曲毕,手指按在弦上,才淡淡看了那如晚霞重临的天际一眼。

江风拂起他衣袂,如月如雪。

“那位亲自出手了么?”

“是的。他和卯老联系上了,还带去了几件珍异的防火衣,要救下几位郎官。不过顶多只能救两位。”

“便是他有更多防火衣,他也不会带的。仓部郎官不死几个,如何能加重文臻的罪…粮船都运走了么?”

“正有事要向公子禀告。”

“嗯?”

“七日前卯老说他在丰宝仓需要人帮忙布置,人手不足,需要抽调我们的人,他拿出了贤者令,属下无法违抗,所以…”

“所以你便接了令,去给他帮忙丰宝仓的布置了?”

“…是。请公子恕罪。不过属下已经交代小队,这几日加急运粮了,想来那处如此隐秘,一直无人发现,应该无妨。属下以为,丰宝仓被烧毁后,此地必将被废弃,届时再运粮,反而更隐秘稳妥些,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一阵沉默,唯余江风,寂寞地唱着无人能懂的上古之歌。

片刻后,有拨弦之声,仙翁一声,指尖在月下光芒泠泠。

仿佛一声清冷空灵又微带讥嘲的回答。

“…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能自己做主了。”

“公子…”

“我也不知道,你的心,竟然已经是贤者的了。”

“公子!”

指尖于琴弦上一划,一溜月光如水漾过,琴音也如这汤汤水声,瑟瑟动人。

那说话的人,却无声无息倒了下去,倒落的瞬间,口鼻耳鲜血溅出,月色下便如那七窍诡异地钻了几条火红小蛇一般。

噗通一声,江水冰冷,接纳这如仙月色,也接纳这腥臭尸首。

高舟依旧无声。

哪怕这个人,是跟随了公子十年以上,虽然依旧没有名字,但多少也算老人亲信的一个人物。

有人无声地走上前,站上了刚才那人站立的位置,连姿态都一模一样。

对话还在继续,仿佛方才不过是风过乱了一霎琴音。

“甲三得了卯老什么好处?”

“横水碧溪湖侧三进宅院一间。”

“我记得他已经有了一间五进宅院。”

“所以公子,人心不足,死有余辜。”

“我们准备准备,也该走了。”

“公子,粮还没运完呢…”

“来不及了。”

“公子…方才甲三有句话没有说错,丰宝仓一旦被烧毁,此地被废弃,届时我们运粮才会更加方便,到时候总能一起运走的…”

“我说来不及了,是说,从今天后,我们便不可能从丰宝仓运走任何一粒米了。”

“公子,属下愚钝…”

“看见那座红白小楼了没?文臻即将开业的新酒楼,看见那酒楼后面巨大的宅院,和宅院后头的河流没有?你猜,那宅院里面,藏着什么?”

第四百章 跪下唱征服

“公子…不会是粮食吧!!”

“嗯。”

“公子!这不可能!”

“就在我们不断运粮的同时,也有一只硕鼠,从另一个方向,开了口子,也在默默偷粮…嗯,想着那一幕,很有意思呢,两个人,在地下,从两个方向,各自争分夺秒地抢着运走粮食…小臻永远这么聪明啊…”

“公子!既然您早已猜到,为什么又允许她偷粮!为什么又不阻止甲三的运粮队伍被卯老抽调走,影响我们抢时间!”

“因为…我需要老卯吃瘪啊。”

“公子…”

“贤者于小楼坐而论道这许久,早就该颐养天年了不是吗?可惜这群老长辈们,个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却又生性谨慎,总在背后搓火。好容易等到他们怀疑我,跳出来要抢功主事,那便让他们抢好了,如今因为卯老,粮食不能全部运回川北,我们少了可以拿去换腾云豹的重要筹码,想来经此一事,贤者们便可以真的安养晚年了。”

温和带着笑意的语声散在风中,所有人再次深深垂头。

唐家小楼的那一批贤者,一直以来,仗着辈分和多年经营的雄厚实力,对公子颇多掣肘,却又个个深谙隐藏之道,往往不肯直接出面,总在暗中作祟,溜滑得让人无迹可寻。原本公子掌唐家几乎全部大权,只要这些人稍稍露出马脚,以公子之能,便能将他们兜个干净,但那些老狐狸每次缩头都很快,便宜他们逍遥到如今。

没想到公子这次,竟然是借着和湖州刺史的所谓“私情”,显露出放水收手之意,先故意摆了盟友一道,再借着盟友的不满,引发卯老的怀疑。“唐羡之为女人背叛家族”的诱惑力实在太大,竟然引起卯老也按捺不住,怕公子真的为了文臻放弃了丰宝仓计划,抢走了对湖州事务的主控权,并食髓知味,被诱惑着,把手伸向了公子的近身随从,运粮队伍。

如果事态真如公子所说,湖州刺史也已经察觉了粮食的秘密,并一直在抢时间抢粮食,那么卯老调走运粮队伍,导致粮食最终没来得及运完,影响了接下来家族在羯胡的粮食换名马的大计,那这个罪过,就足够公子将以卯老为首的一批老家伙斩于马下,从此彻底扫清内部障碍,独掌唐家了。

这其中的好处,便是拿三年湖州的赋税来换也是值得的,何况只是一点粮食。

再想到粮食和羯胡换马的计划也是公子提出的,众人心中微微发冷,忍不住想,是不是这一步棋,从很早便开始走,一切,连同湖州刺史的举动,都早已算在公子的彀中?

只是还有疑问未解。

“公子,湖州刺史如果真的能抢走部分粮食,便可以逃脱大罪,那岂不是便宜了她?万一卯老等人以此攻讦您,您只怕也有麻烦。”

“从她任命一下,我便命人运走丰宝仓的粮食,丰宝仓在她来之前,已经运走十之六七,她来视察过丰宝仓后,有所察觉,我怕甲三等人被逮住,便命甲三放慢了运粮速度,留下那十之二三给她。但也不是白给的。”

“属下愚钝…”

反正对着公子,这样的话总是经常说。甲四低着头,想着公子该不会还是怜香惜玉吧?

“丰宝仓既然已经被她抢回一部分,她本身便已经洗脱罪责,皇帝为了留住她这个人才,应该不至于问罪于她,毕竟后头湖州的安定和赋税还需要她出力。但丰宝仓如果存粮太少,文臻便有理由上书请求减免湖州今年的赋税。丰宝仓存粮太多,湖州的赋税也没问题。只有留下十之二三,又因为我们唐家拿走十之六七粮食的事实,会让陛下对于粮食更加渴求,急于充实国库的皇帝和诸位大臣才会有紧迫感,不会同意文臻的减免赋税,反而会要求她将丰宝仓的存粮亏空尽量填补至一半以上…而今年必然大旱,粮食减产板上钉钉,就算朝廷核算重订税额,比往年减免,但是丰宝仓不能不尽快填,否则一旦有临近战事,便会一举而溃…所以赋税最后还是会很重。”

众人听得心中一阵阵地抽气。

公子的算计,已经精密到走一步见百步的地步,湖州女刺史的才智心计已经足够令人惊叹,公子的谋略却依旧能将这绝俗女子一步步拖入泥潭。

甲四轻声道:“市井传言,刺史已经在上书请求减免湖州赋税,今年的赋税定额应该比往年低一半,百姓为此欢腾已久。”

唐羡之含笑睇了他一眼。

甲四便明白,便是刺史府有人透着这风声,但百姓如果都知道了,那必然是公子已经安排人散布这消息,提前给刺史挖坑了。

“另外。”唐羡之长指在弦上掠过,月光和琴音都在他指下流淌,他的声音毫无烟火气,“等回到川北,联合易铭,在湖州边境几州,略安排些动静,给咱们的刺史大人添添火。”

甲四领命,心知一旦唐家和易家联合有异动,朝廷必然紧张,一紧张,填满丰宝仓的欲望更加强烈,也就更不可能降低今年的湖州赋税,女刺史大人真的要被放在火上烤了。

公子出手,从来就不会只有一招。

只是…甲四心中叹气,很想给刚才的自己一耳光——什么怜香惜玉,这玩意儿公子有吗?

公子心中,大抵在意的只是那女子性命,至于输赢——那是一定要赢的。

想归想,回头看看那边燃烧更剧,几乎已经映红江面的大火,他还是忍不住问:“公子,丰宝仓那边火势太大,卯老出手,必定不留生路,您要不要…”

“不要。”

甲四闭嘴。刚才没扇出来的一耳光终究还是狠狠地在心中扇了一啪。

“丰宝仓并非没有生路,她不是早就找到了吗。否则也不配与我在这湖州博弈了。”唐羡之指下一转,竟起活泼欢快之音,他的声音于琴音中亦分外和谐静美,“我还等着,她怀刀藏剑,与我共争这天下呢。”

甲四不敢接话,静静听着这琴音,明快清越,却又绵邈柔和,如潭水汩汩,如雾气溶溶,如繁花满春瀑,如水底鱼儿轻嚼落花的影,再被一张甜蜜笑靥惊散。

如这夜江上,高舟远帆,古琴雪指,孤灯冷月,映着那半江凄冷,半江红。

“你们猜,这条通道通往哪里?”

一问把众人问住,只有苏训目光一闪,却没说话,张钺看着文臻,忍不住笑道:“总不会是好相逢吧。”

文臻对他微笑。

张钺笑。

文臻继续微笑。

张钺笑容渐渐敛去。

片刻后,他脑海中掠过好相逢那个巨大的院子。

张钺:“…”

他张口结舌地道:“那…那个院子…”

文臻微笑手一伸,带着众人走进地道,不算长的一段路走完,从一个洞口爬出去,众人眼前就是一个宽大的院子,院子院墙极高,院子里一间一间的屋子此刻都敞开着,里头都是巨大的谷仓,一眼数不清数目,在黑暗中满满当当的矗立,充斥着人们惊叹的视野,而院子后,大江滔滔,迭浪不休。

张钺:一瞬间忽然想对刺史大人跪下是怎么回事?

太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