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二章 虽亲必诛

燕绥忽然睁开了双眼,皇帝眼底掠过一丝愕然之色,燕绥轻轻道:“怎么,奇怪老五怎么来了?”他指指自己鼻子,“是我叫他来的。父皇病重,自然不能厚此薄彼,当儿子的都该来。不是吗?”

外头争吵之声越烈,夹杂着燕绝的大喊:“都是儿子,凭什么我不能进!凭什么我就不能见父皇最后一面!让我进去——”

太子:“老五你冷静些——”

燕绥:“我数一二三,想必我们的太子殿下,便要拦不住拼命老五,要踉跄倒地,被老五闯进景仁宫了,三,二…”

“砰。”伴随着太子哎哟一声大叫和倒地之声,门被撞开,燕绝风一般地撞了进来。

林擎噗地一笑。

在这种时候,还真只有燕绝有可能冲进来。

燕绝一冲进来,就看见了正在窃笑的林擎,和脊背挺直微合双目嘴角一抹笑意讥嘲的燕绥,还有榻上,正用奇怪眼神看着他的父皇。

那眼神看得他浑身一冷,一腔热血孤勇过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刻是个什么状况。

燕绥,林擎…

两年多前翠湖那一幕忽然浮现眼前,他激灵灵打个寒战,热血褪去,转身就想走。

眼光忽然掠到地面上一滩血迹,就在燕绥身侧。

他身形定住,目光缓缓上抬,顺着燕绥的腰,一直看到了他的背,然后,他看见了一截匕首柄。

燕绝霎时目光大亮,眼底不可置信和狂喜一闪而过,他也算聪明的,霍然转头看林擎,发现林擎始终没起身,顿时那喜色更浓。

他再看向皇帝,皇帝犹豫了一会,对他点点头。

这个儿子相比之下算愚鲁好掌握的,不如给点甜头。

燕绝顿时明白,狂喜之下,差点要放声大笑,随即醒觉此时大笑不妥。

他上前一步,殷切地道:“父皇,这两人勾结犯上作乱是不是?可还需要儿子为您做什么?”

林擎又开始微笑了,哟哟老燕家还能出这么一个傻儿子真是异数。

“怎么?”他懒懒对燕绝吹声口哨,“云阳公,这么殷勤,是不是想着燕绥死了,这皇位你老子便能给你啦?”

燕绝一窒,被一语说中心思,再被那“云阳公”三字刺激得心火上升,转头冷笑道:“林帅不愧是手掌大军的林帅,都沦落至此了,还这般牙尖嘴利。”

林擎摊开手,哀怨地叹口气:“是呀,这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嘛。”

燕绝又一窒,干脆不和他说了,转头狞笑看着燕绥,又看皇帝,皇帝扶额,状似痛苦地摇摇头,他倒是精擅此道,一言不发,燕绝却自以为看懂了其中的意思,想来是林擎和燕绥胆大包天,竟然趁父皇病重,联手发难,但显然父皇此处也有准备,竟是将这乱臣贼子两人拿下,只是父皇慈和,挂念父子情分,看那模样,如今想必在为难该如何处置这二人。

他咧嘴一笑,道:“父皇,您向来宽容慈悯,看这二人,一人如兄弟,一人是亲子,哪怕他们狼心狗肺呢,您也不舍得下重手。可这江山万里,九鼎之重,可万万容不得乱臣贼子,否则遗祸重矣!有事儿子服其劳,您若是舍不得,这事儿便交给儿子罢!”

皇帝依旧没抬头,撑着额头,衰弱地抬了抬手。

也不知道他到底算是个什么意思。

隐约居然还唏嘘一声。

倒把燕绝感动得叹息一声,看向那“不知好歹作乱”的两人眼神更加不善。

林擎见这般惺惺作态,已经懒得揭穿了,干脆翘起二郎腿,手指一弹,弹出一枚铜板,当啷一声,落在皇帝榻下,声响清脆。

燕绝一怔,转头看林擎懒懒仰身在椅上,抖着腿,浑身姿态散漫,嘴角笑意玩味,那神情俨然十分熟悉,仿佛自己经常得见,只是万万想不到套上此刻情境,一时懵住。

皇帝手掌挡住的脸却掠过一丝怒色——这是打赏戏子的动作!

林擎在羞辱他!

他竟敢!

燕绝也回过味来了,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怒不可遏,只觉得便如自己也被羞辱了一般,大步上前,巴掌便要冲林擎挥过去,“你竟敢——”

燕绥忽然睁开眼,“老五。”

只这一声,燕绝便停住脚,猛地转头。

他对着燕绥,一直心中忽上忽下,又兴奋想去撩拨,又不安害怕有诈,所以先冲着林擎去了,眼角却一直瞄着燕绥的动静,此刻听见他开口,立时停手,却听自己这个畏惧到骨髓里的兄长,依旧用那种自己最憎恨的语气,问他:“老五,见哥不跪,棍子没挨够么?”

燕绝下意识孤拐一痛,听燕绥提起的是挑春节的事,以为他刚回来还不知道后头的事,心中一喜,随即看见他脚下那一大摊血,胆气顿壮,笑道:“对啊,还没给三哥见礼呢。”说着大步上前,装模作样要躬身,忽然装着刚看见他背后刀柄一般,大惊道:“哎呀,这是什么,三哥这是怎么了?背后怎么还有一柄刀?这谁伤了你?弟弟给你拔出来好不好?”说着伸手就要去拔燕绥的刀。

林擎眉头一挑便要站起,燕绥背后的刀一旦拔出,在此情形下得不到及时救治护理,很可能就会丧命,燕绝此举实在狠毒,只是那毒药实在厉害,他刚站起,便双腿一软跌了下去。

燕绝眼角也瞄着他,眼看他确实无力抗拒,燕绥这个平常根本不允许人靠近的人也一动不动,心中大定,一边凑近燕绥去拔刀,一边低声靠近燕绥耳侧,呼吸拂在他颈侧,“我的好哥哥,你这一刀位置很妙啊,你可知道,两年多以前,在翠湖,你那情妹妹,也中过一箭,正好和你这一刀位置相对,在前胸,你说,我要不要帮你把这刀往前捅一捅,干脆捅穿了,和你情妹妹一个伤口,岂不是双双对对,情深意更重?”

“是啊,”燕绥忽然侧了侧身子,也悄声道,“五弟…这边。”

燕绝听得莫名其妙,下意识顺着燕绥目光看了过去,正看见榻另一侧的皇帝,从他的角度,原本皇帝是被燕绥挡着的,现在却被燕绥让开了,而皇帝的手还搭着额头,此刻那枯瘦的手指间正露出一双幽幽的眼眸,好像正盯着他。

这青黑色手指间露出的幽黑色眼神怵得他浑身一冷,只觉得这瞬间好像发生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随即掌心一凉,下意识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掌心已经多了一把小小的匕首,真的非常小,而且大部分都包了木柄,所以塞进来的时候不会割破他的肌肤不会引起他的抗拒和注意,此刻那匕首正在他手指间露出一点非常晶亮的银光。

他第一反应是怎么塞进来的,第二反应是这一点刃尖能干什么用,却在此时忽然感觉后背被一推,身子往皇帝方向微微一倾。

“咻。”

利器穿破空气的锐响很短一声,电光一般从皇帝袖中飞出,下一瞬没入燕绝的腹中!

燕绝的手已经抓住了燕绥后背的刀柄,正要使力拔出,却忽然觉得腹中一凉,浑身的力气便这样散了开去,他低头,看见腹中袖箭,只露出乌黑的一点箭头。

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之后,才缓缓抬头看皇帝。

皇帝已经放下了手指,手按在榻上,仔细地看着他。

然后目光微微一闪,望向燕绥,叹息一声,道:“老三,真可惜你不是我儿子。”

燕绝脑中一片混乱,剧痛和崩溃的情绪让他连这句话里透露出来的惊天秘密都顾不得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皇帝,“为什么…为…什么…”

身后有人嗤笑一声,是林擎。

“为什么?”他笑道,“自然是因为你那个宽厚慈悯的老爹,上了你三哥的当,以为你和燕绥有矛盾是假,其实达成了暗中协议,是要刺杀他,所以先下手为强啊!”

他摇头,叹息,“天家父子…天家无父子啊!”

燕绝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燕绥根本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还是林擎好心地道:“这不怪你蠢。实在是你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你这个好爹呢,其实谁都不爱,谁都不信,谁都不在乎。刚刚对我和你三哥下了手,凭什么就不能多加你一个?”

“这…这不…这不可能…”燕绝死死地盯着榻上始终端坐着,微微避开他目光的皇帝,眼底的哀痛和惊恳便如那黑色血色的潮水般,疯狂地涌了上来,却总冲不上亲情的堤岸。

二十二年他活得莽撞倔强,如一头莽牛左冲右突,可是除了最后一次,父皇也从来都是包容他,让着他的。

父皇夺他王爵,他并不怪。那段日子全民喊杀,满朝谏言,母妃长跪宫中,自己千里回京宫门立雪,父皇一开始拒绝见他,三日三夜,他心灰意冷,正要离开之时,却见那一直紧闭的宫门开启,父皇披着大氅,站在门内,看着双肩承厚雪的他,一声长叹,道:“孽障。”

他的心,却在那一刻,定了。

后来夺爵,出京,他走得干脆。走之前谁也没理会,只在宫门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他心里明白,在那般情境之下,父皇没有杀他终生软禁他,还保住了一个公爵爵位,是要冒着令重臣寒心的风险的。他能回报的,也便是再无怨言,从此在封地安生度日。

得知父皇病重时,他从云阳封地连夜起身,不眠不休,只用两日夜便赶了回来,至今衣裳未换,连靴子上都满是尘土。

他慢慢地低下头,看着靴上尘土早已被鲜血凝成黑红的土块,苦笑一声,又一声。

脖领忽然一紧,燕绥一手将他拎了起来,燕绝绝望地抬头,就迎上了燕绥那一向空冷却又似纳了这沧海须弥的眼眸。

此刻那眼眸里满是嘲弄和憎恶。

燕绥看着他。

被背叛的滋味,好受吗?

被欺辱的滋味,难忍吗?

被步步紧逼的滋味,新鲜吗?

濒临绝境,无可得救的滋味,好好尝尝吧!

一抬手,一柄匕首,扎入燕绝胸膛,正是他方才提过的,他所以为的文臻胸口中箭的位置。

鲜血飚射,燕绝瞪大了眼睛,喉底发出格格的碎音。

燕绥的声音,冷淡地响在他耳侧,这是他一生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我代文臻,向你问好。”

“砰。”一声,燕绝的尸首,坠落尘埃。

他四仰八叉躺在地毯上,鲜血汩汩流了一地黑红,张开的手掌间,一柄匕首滚落在地,匕首几乎全是木柄,只露出一点小小的刃尖,那点刀锋,连肌肉都划不破。

皇帝看见那匕首,心中猜测得到证实,眼神不禁一缩,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燕绥转头,冷冷看向他:“滋味如何?”

滋味如何?

我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杀他,为文臻报仇,可我要他死在你手上。

我要你亲手杀亲生子,亲手杀也许是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对你满满真心,对你充满孺慕之情,而你亦有几分喜欢的孩子。

我要你终有一日众叛亲离时,想起今日这一幕,日日月月年年都万蚁噬心,追悔莫及。

我也要燕绝,被他唯一在乎的亲生父亲杀死,要他在死前明白被背叛的滋味,明白从天堂堕入地狱的滋味,明白人世间一切苦痛的极致滋味。

伤我文臻者,虽亲必诛。

皇帝端坐在榻上,神情似乎毫无变化,但熟悉他的人都看出,他此刻很僵硬。

亲手杀亲生子,还是因为误会,那般滋味,便是疯子,也不好受。

燕绥的报复,一刻嫌晚。

良久之后,他长长吸一口气,再吁一口气,似乎要将这满腹的复杂的滋味,在瞬间吐纳出去。

林擎讥讽地笑了笑。

可惜,再怎么吐纳,这殿内的空气,都满满血腥气息,每条缝隙,都填满了地狱深处哭嚎不休的冤魂。

远处隐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天色已经暗了,皇帝慢慢拿出火折子,亲自点燃了殿内的灯火,一点幽幽烛光下,他看起来更像一只尊贵的鬼魅。

他听着那动静,忽然冲着燕绥笑了笑,道:“好儿子,你说,朕驾崩以后,谁会继位呢。”

燕绥又闭上眼睛,不理他了,仿佛杀掉燕绝已经完了他的心愿,这世间事,此刻他不想理了。

他颊上沾染了一点燕绝的血迹,他也不去擦,显得肌肤越发透明。

林擎有点忧虑地看了他一眼,主动接话道:“当然是太子咯。不过你猜,谁会扶立他呢?”

皇帝:“皇后?今天她表现不错,特别沉得住气。”

林擎:“沉得住气,想必是因为有所仗恃或者有内部消息,不是吗?”

皇帝:“那就是还有人给她提供消息,要她静下心来等着事态变化,你说,那个人是谁?”

林擎:“我猜,当年谁给你下毒,就是谁。”

两人竟然就这么讨论上了,如同当年林擎还没成为神将,皇帝也还没继位时一样,一杯小酒,你来我往,月下同酌,共克时艰。

只是时光悄悄淘换了所有人的模样,终究是回不去了。

说到这个话题,皇帝也默了一默,林擎却又咳嗽一声,接着道:“所谓子承母业,你燕家还真是有意思。人家给你下毒,你就给侧侧和燕绥下毒。怎么,是要将这一代坑一代的手段,发扬光大吗?”

皇帝下意识看了燕绥一眼,燕绥眼睛都没睁。

皇帝摇摇头,却没继续说下毒的事。话到了这里,也就没有再讨论的必要了,皇帝笑道:“你说,朕身边有这么些毒蛇盘桓,如何能不步步为营?”

“她这么多年万事不问,其实是躲着你吧。也忌惮着你。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报仇?”

“谈何容易。”皇帝淡淡道,“再说她既然还在宫中,唐家便还有一份仗恃和野心,也就容易有不同的声音,生出不同的想法,总能多拖延一些日子。”

林擎点头,知道他这方面和思路和燕绥一样,国力不足,世家势大,朝廷一直想着的是休养生息,存粮备军,做好准备,这需要时间。而唐家越发展,越庞大,人越多,势力越容易分化,牵扯越多,想法越多,越不容易成事。

而这么多年当唐家真的成为一艘无与伦比的巨舟时,因为势力的分化和利益的牵扯,不可避免地导致出现了无数诉求。有人想着划地自立,有人想要一统天下,有人建议直取天京,有人更倾向于和宫中内外联盟…再适当煽风点火,制造矛盾,巨拳便会成散沙。

除非出了铁腕人物,强力整合,真正意义上统一唐家的所有声音,否则唐家迟早会被各个击破,外耗内耗,慢慢耗干。

深宫那位因为身份的不同,代表着不同的利益,看似和唐家并无联系,但实则千丝万缕,只要她在,唐家就不容易真正统一。

皇帝心思之深,从来不下于燕绥。

烛光幽幽,耀亮他微微凸起的脸颊,腮骨分明,这两年确实瘦了很多,烛光里的侧影,此刻终于显露了一代帝王深沉的轮廓。

一道人影忽然于烛影中浮现,如烟如雾。

脸却是平庸的脸,那个小太监晴明。

皇帝的声音也幽幽淡淡:“接下来,朕便要驾崩了,死于反叛的神将林擎和宜王燕绥之手,而朕在死之前,也为自己报了仇,将你两人顺利拿下…给你俩暂留一口气,免得阿信有时间来琢磨朕…至于最后谁继位…谁能谁就上啊。”

他轻轻巧巧地笑了笑。

林擎也轻轻巧巧笑了笑,燕绥唇角一抹讥嘲。

好,好算计。

诈死之前一举解决两个“心腹大患”,想必边军他已经派人去接管。

消化药力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内,他可借此机会看清每个人的行动和立场。

皇帝驾崩,各州刺史依律必须赴京送葬,只要世家忍不住来了,自然免不了和新君一场博弈,而无论谁胜谁败,他都可黄雀在后。

到那时,所有人都元气大伤,他恢复健康,再登帝位。

哪有什么属意于谁?

从来都是他自己,想要那皇位百年!

皇帝微笑着,把从燕绥怀里搜的药放在怀里,叮嘱晴明:“进入密室后,务必按要求给朕服药。请大师做好准备…”

林擎神色微微一动。

大师?什么大师?

皇帝起身,走入了经常起居的那个暖阁,隐约有一点细微声音响起,随即便无动静。

片刻后,有两个黑衣人抬着一具尸首进来,放在榻上。那人面容枯槁,眼下青黑,赫然便是皇帝的模样,只是比皇帝看起来还要干枯难看一些。

毕竟死去的容颜,总会有点变化的。

林擎毒性终于全面发作,最后朦胧的视野里,他看见晴明一指点在燕绥膻中穴,而燕绥没有反抗。

他看见晴明向自己走来。

隐约听见晴明一边走,一边口中发出很多杂乱的声音。

纷乱的,争执的,冲突的,有自己的逼迫之声,有燕绥的狂妄逼宫之语,有皇帝的质问和痛苦,有皇帝的惨叫,有自己和燕绥奸计得逞的大笑,有机关轧轧声响,然后两个篡位弑君的逆贼大笑声变成了惨叫声——好一出惊心动魄的逼宫篡位大剧。

都由晴明一张嘴,一个人完成。

绝,真的绝。

林擎想笑,想打赏,怀里还有钱来着,这一回,值得赏一个银角儿。

可惜,连一根手指都抬不动了耶。

最后动荡的视野里,是晴明向自己抬起的手指。

最后听见的,是晴明一边对他下手,一边发出惊恐的尖声:“陛下驾崩啦——”

然后是撞门声,狂奔声,太子的大喊声,更远处大量军靴的踏地声。

他恍惚的目光缓缓上移,上方是景仁宫雕龙绘凤的藻井,镶嵌着少量的七彩琉璃,看不见任何的景物,更看不见德胜宫一角的飞檐。

他最后一个念头是。

如果没死,关在天牢里,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德胜宫后院檐角的铜铃?

第四百二十三章 抉择

半个月前的尘埃与鲜血,飘不过黑暗的宫墙,飘不过乱后乍静的天京,也飘不到陛下驾崩后便有快骑迅速出京第一时间被警惕着的湖州。

半个月后的湖州,初雪城门前万民相送的场面,让礼部官员心生恐惧,想着这一路回京,能否安生?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就看见文大人自己开了囚车的门,施施然从车上下来了。

礼部官员目瞪口呆看着,虽然知道这车是人家自己给自己关上的,如今自己给自己开也天经地义,可依旧被这样的骚操作给刺激到了。

转而想到送行也完了,人也回去了,如今都是自己的人,怎么还能让刺史威风如此,那后头怎么管束?

当下咳嗽一声,正在思量该以怎样又严肃又不失礼貌的方式来教育一下文刺史认清自己当前的处境,却见先一步爬下车的采桑已经打开了那辆张夫人送的马车的车门。

礼部官员的教训立时梗在了咽喉里。

那是…马车吗?

那确定不是一座小型的宫殿?

马车是不小,但是外表朴素,他便也没在意,但此刻打开,才发现里头,足足分了三进,最外间显然是个客厅,有固定好的茶几,包了锦褥的太师椅,全套的价值千金的飞雪云瓷茶具,壁上包锦软缎,是寸锦寸金的湖锦,普通富户姑娘出嫁才舍得拿来做一件嫁衣的那种,现在包在车壁上。四壁还都打了架子,一格一格的,有的是茶叶,全东堂最上等茶叶都有,有的是点心,平州名点香醇坊半个月才能订到的点心,这里不要钱一般堆着。至于各种时令干果,冷熏烧腊,海味山珍,以及麻将、花牌、围棋、双陆…但凡吃喝玩乐,诸般齐全,且样样精致,连麻将都是翡翠全套。

这还只是客厅,通往里头的门半关着,但可以想象也必定是华丽精致,诸物齐全。

而此时走近,那礼部官员才发现,马车本身用的是昂贵无伦的紫檀,轻且极其坚硬,大户人家做个桌子都可以吹嘘一阵的那种木料,拿来做了整座的巨大马车,更不要说马车的车轮,轮毂,以及所有机关设置之处的用料,都兼具价值和安全,万金难买。

连文臻都有些意外,笑道:“哟,豪华房车啊。”

礼部官员的脸已经黑了。

他自己的马车比起来才像囚车!

这成何体统!

“大人!”他忍不住亢声道,“此般奢华,于理不合…”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文臻转头看了他一眼。

只带笑一眼,他心中一突,话在梗在了咽喉里。

他心中恼怒,对身边旗手卫使了个眼色,一队旗手卫齐齐向文臻靠近,其中一人已经拿好了重达数十斤的枷锁。

文臻看都没看一眼,只顾打量她的新房车。

而她身边那个看起来很伶俐的丫头,忽然对众人竖指于唇,“嘘”声道:“听。”

礼部官员愕然看着她,四面忽然安静下来,旁边休息的旗手卫纷纷起身。

每个人都听见了远处草木哗哗作响,地面隐隐震动之声,再仔细听,还有金属相撞的清脆低音。

众人相顾失色。

虽然没经过战场,也能听出这是有大量携带武器的马匹经过时的声音,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总不能说是商队。

礼部官员骇然道:“刺史大人!你不要告诉我这是州军!州军不能擅离大营!更不能无令无故出湖州!”

文臻笑盈盈地看着她:“你哪只眼睛看见州军啦?”

礼部官员语塞,环目四顾,遍地风吹草动,隐约还有反光,也不知是雪还是武器——他心跳得急,却不敢前去查看究竟,再看一眼笑立当地的刺史大人,心中明白,这位从来就没打算真的孤身上京!

她所谓的弃械投降,自锁囚车,不过是做戏,骗得他信任,骗得湖州百姓同情愤怒,骗了那千万民心!

事实上,她备豪车快马,令大军暗随,所谓州军不能出大营对她便如空话,那州军就像是她私军一般,是要打算一路跟随上京吗!

永王殿下果然说得没错,这位和宜王殿下一样,从未将那无上皇权放在心中,野心勃勃,胆可捅天!

但永王殿下也说了,只要留着宜王殿下性命,这位便是再能作妖,也只能乖乖俯首回京,一旦她真进了京城,也便翻不起浪了。

所以陛下继位时第一时间便想处死宜王殿下,却被永王殿下拦了。说如果真的杀了燕绥,只怕湖州首先要反了,湖州位置紧要,如果文臻一怒之下和唐羡之联手,只怕天下便要易主。

那两人只要留着一方,另一方便会如飞蛾扑火,便纵前方刀谷血潭,也敢去闯一闯。

礼部官员心里发紧的同时,也微微喟叹,未曾想到皇家也有如此深情。

文臻依旧没有看他和旗手卫,从容上车,站在车上,对下方“押守”她的人们道:“给你们十天时间。”

“十天之内,我要抵达天京。”

“这位礼部同僚,请你在给天京的回复,两天之后再发。至于写什么,我会教你。”

“十天之内,一切作息按我的号令,所有人不许拖延,不许离队,不许互通消息,不许擅自向任何人传递消息。所有人必须遵守我提出的任何要求,不得有任何违背。”

礼部官员听了第一句便勃然变色,第二句上前一步,第三句忍无可忍,亢声道:“刺史大人,你以为你还是…”

“…如果不遵从以上要求,”文臻就好像没听见他的抗议,继续笑眯眯地道,“那么,我保证,最多不超过一夜,押送囚车的队伍就会遭受山匪袭击,全军覆没,而湖州刺史在此役中失踪,至于失踪后刺史会发生什么,州军会发生什么,周边几州乃至附近城池会不会联动发生什么,本人不做保证,本人唯一能保证的,就是各位,一定是再也看不见后续了。”

她说完,才对猛然又安静下来的礼部官员偏了偏头,道:“嗯,我以为我还是什么?我以为我还是刺史,难道不是吗?”

礼部官员僵硬半晌,退后一步,躬身,暗哑地道:“…是。”

文臻这才一点烟火气都没有地点点头,转身进入车内,并没有坐在客厅里,而是直接到了最里间,那是一个很小的空间,里头满满的各种武器,从大到小,从可以架在窗口的军中劲弩,到可以装在珠花里的飞针,各色齐全。

而这里的车壁也加了夹层,劲弩射不穿,火药弹也未必能炸开。

这车虽然是张夫人送给她的,但其实张夫人做的只是锦上添花的那一部分,比如锦缎包壁啊,比如茶叶点心啊,比如翡翠麻将啊,但真正的核心设计来自于她。

尤其这武器间。

这武器间是能折叠的,能套入第二进卧室,真要查看时,根本发现不了。

弹开了,就是杀器。

这样的马车,还有一辆,是给随便儿的,没这么大,也是外观低调,内部没这么华丽,因为她不许张夫人培养孩子奢靡之风,但是该有的都有。

坐在这里,满满安全感,一直披着的盔甲,才可以暂时卸下。

到了此时,她才把先前采桑交给她,她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小盒子取出,拿出那件内衣来,燕绥离开天京已经三年多了,这想必是三年多前做过的,这三年多来,她一直用着燕绥给做的内衣,亲自手洗,十分仔细小心,但还是坏了,前不久不得不换了自己做的,却还没燕绥做得精美好看,一方面是她没那个时间和心思讲究,另一方面,想必她对自己,和燕绥对她,本就用心不是一样的。

这些年每次看见这内衣,她就想笑,一个大男人做这个,别说这古代皇子,便是现代男人,也很是不可思议,可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便发生在燕绥身上,他大抵是没想那么多的,这世俗的礼教规矩尊卑于他,也不过一声轻嗤,她需要,他便做了,便如那一颗心,她还没伸出手,他便不声不响抛过来了。

她便接着了,妥善收藏,小心安放,时时安抚,刻刻相慰。

手指轻轻抚过内衣柔软的纹理,像抚着久别的爱人的脸。

燕绥。

近三年不见。

你还好吗?

天京下雪了吗?

你冷吗?

但愿此刻那冬的风,不要掠过你头顶的窗,而若早梅开了三两支,也请一定携浮动暗香,入你梦端。

若那雪已来,而花不及时开,也莫怪西风烈交煎急,等我,我就来。

冬的风,掠过高的窗。

时而呼啸若哭,时而低吟如泣。

早梅却还没开,开了也无法将那幽远香气递送到这地底深狱。哪怕就在这座牢狱上方,本就是一片梅园。

皇宫之西,冷宫之侧,原本专门住着黜落皇族的西六所,在很多宫中老人看来,已经是这东堂皇宫里最凄凉阴暗令人畏惧的所在,但很少有人知道,西六所的地下,才是真正关押重罪皇族的黑暗之所。

之所以没有人知道,只不过是因为,被关进去的人,不是将死了,就是最终会死在那里。从没有人活着出来过。

那座阴暗潮湿的地底牢狱,已经历四十余年没有客来,却在今日,送进了新囚。

虽然是冷落许久的大狱,却并没有废置,厚铁狱门,重重关卡,御林卫中精锐的精锐足足千人,如海一般围住了这铁狱。

只为看守一人。

至于囚犯的身份,除了掌管这座大狱的司空郡王和他的有限的亲信,其余人都不知道,只知道必然身份紧要,不然司空郡王不会亲自坐镇于这冷狱之中,连铺盖都搬了来。而那位于整座铁狱正中的囚室,更是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别说人,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很多护卫因此心中更是骇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因为囚犯送进来的时候,便如传说中一样,虽然蒙了脸,一看便知是将死之人,但依旧铁链重重锁在担架上,覆盖全身的白布之上血迹殷殷,随着担架的晃动,还有鲜血滴落一路蜿蜒。

而囚犯送进囚牢之后,便有沉重的锁链,从囚牢的四个角落,锁住了他的四肢,而那枷锁,用的是铁狱传说中最恐怖的刑具,锁环扣入人体时,会弹出无数铁刺,和肌骨血肉细密咬合,时间越长越深入,只至长在一起,再也无法以蛮力或者缩骨挣脱,便是想砍断四肢挣脱都别想。

这是传说中的刑具,使用刑具的老狱吏动手时,很怕这白布之下一定很穷凶极恶的囚犯,会因为难以忍受的剧痛而暴起,他见过太过因此嘶喊狂叫濒临疯狂的人,因此动手尤其慢而谨慎,也便延长了这种痛苦,然而那白布下的人仿佛铁铸成一般,别说叫喊,若不是每次锁环入体时会轻轻一颤,狱吏会以为人已经死了。

但是显然是没有的,在藤编担架的缝隙里,隐约还可以看见长长的刀柄,一路滴落的血便由此而来,那刀柄看得狱吏心中发颤,虽然不知道为何一直没拔刀,心里却也明白怕是不能拔的,更明白这是要这个人活不成,也暂时死不了,他心中唏嘘一声,看着那白布下隐隐露出的修长苍白的手,心想该是多么金尊玉贵的人儿,却落到了如此田地,也不知道到底遭受了什么,也不知道家里人若是知道,会心痛成什么样。

老狱吏这么想的时候,便有些走神,正看见那只手微微一弹,他心中一惊,扣那右手的动作便歪了一歪,这锁扣有个讲究,稍微歪一点便不够严丝合缝,但要想拔出来重弄,这只手便会完全废了,老狱吏一来于心不忍,二来也怕自己禀报了之后,会被责怪,假如重弄废了人的手或者伤上加伤导致人死亡,到最后又是自己的责任和罪孽,因此想了想也便算了,便是这只手没扣稳,也毕竟入了肉,双腿和左手也扣得死死,总之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的。

他便退了下去。

铁门一重重关闭,铁狱里的光线也渐次消失,只留下头顶一线天窗,倒映着同样黝黯的天空,隐约还有枯树的枝桠,斜斜地划裂那一片苍青色。

地面上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第一眼正看见被割裂的青天。

燕绥看见那天的那一刻,立即又闭上了眼睛,像是连此刻苍穹,都不愿多看一眼。

右手却在慢慢地动。

没有扣好的锁环,微微歪了一条缝隙,他的手指向内折起,顶入那个缝隙,他手指修长,能做到这个常人做不到的动作。

微微用力,血流愈急。

不消片刻,那一处的锁环有些变形,一根铁刺沾着点细微的血肉,穿刺而出。

燕绥又多了一根手指的缝隙,这回他用两根手指,将那铁刺捏扁,捏成一把薄薄的匕首。

铁狱便是铁狱,没有任何植物,浑铁打制,他在被送进来之前,已经被搜走了身上所有的东西。

但是没关系,只要他还活着,就行。

匕首捏在指尖,慢慢地,转为赤红,像被火烤过一般。

他将这简易匕首慢慢插入锁环的缝隙。

并没有试图去撬掉锁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是行不通的。

他只是将匕首压紧了自己的肌肤。

哧哧血肉烧焦之声响起,于这夜的寂静中听来惊心动魄。

肌肤一旦被烧焦,凸凹不平,就会和锁环之间更多缝隙,和深入肌骨的铁刺之间也就多了缝隙,同时也止住了不断的流血。

铁刺控制人体的根本诀窍在于和肌肤血肉的无缝贴合,一旦出现缝隙,也就失去了大多的作用。

这样的方法,未必没有人想不到,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对自己下这样的手,智慧,决心,勇气,后者才是最难。

真正的狠,是对自己也够狠。

哧哧之声不断响起,燕绥额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他因为体质和毒病的原因,暑热无汗,冬不畏寒,但此刻那一片晶亮在暗室中微微闪光。

右手烙过一圈,所有的铁刺都已经松动,他慢慢地,将尚未来得及深入咬合的铁刺都拔了出来。

右手已经能动,他微微动了动,还好,还没来得及伤及经脉。

然后他伸手至后背,将后背的刀口也烙了一遍止血。

做完这些,他的手脱力地垂了下去,正准备休息一下再继续,忽然听见隐隐有些动静。

他轻巧地将右手伸进锁扣,做好还被扣着的模样,重新闭上双眼。

景仁宫父子相残那一刻,德胜宫里德妃正在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