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洋外搜寻来的大玻璃面镜子,将那女子的美貌映得纤毫毕现,历二十余年光阴,不改韶华。
菊牙站在她背后,没替她梳头,十分大逆不道地在走来走去,她也不想管娘娘为什么半下午地在梳妆,反正总不会是为了接驾。
陛下听说龙体不成了。
太子出了东宫,皇后也莫名其妙好了,出了凤藻宫。
宜王殿下已经进宫。
神将林擎被宣回京述职,据说也要进宫了。
连带云阳公也在往回赶,宫中大小皇子公主,都在景仁宫外等消息。
这一连串消息也太惊悚,眼看着这皇宫便要天翻地覆,娘娘还要在这时候梳妆…菊牙叹气,就算是神将回来,也是去见陛下,难不成还能来德胜宫?
她心中忽然掠过一个更惊悚的念头。
神将不能来德胜宫,娘娘不会想自己去景仁宫吧?
以这位的性子…很有可能!
要不然她这么盛装打扮做啥!
菊牙越想越恐惧,忍不住嚎一嗓子:“娘娘啊,您可千万不能啊!”
正在专心描眉毛的德妃被这一嗓子惊得手一颤,婉约长眉画成了鼻涕虫。
德妃将眉笔一搁,转身,阴森森地看着菊牙。
菊牙完全不惧,往德妃凳子前一扑,颤抖地道:“我的娘娘啊,您可急不得啊,这二十余年都等了,不在乎多这几天,再等几天,咱们再等几天,啊,总有见到神将的一天的是不是?”
德妃低头盯着她,忽然笑了,手指一点她额头,道:“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想到哪儿去了,我是那么急色的人吗!”
菊牙:“是啊!”
德妃:“…我可谢谢您的夸奖嘞。行了,小祖宗,去,把那夹墙里的那个小盒子拿来。”
菊牙这才起身去了,一边走一边顺手拿了块手帕绑住鼻子,走到马桶间。德妃娘娘放马桶的地方,自然也是香气扑鼻的,可菊牙的表情,就像要去世上最肮脏的地方…确实也是如此,她掀开马桶,伸手进去,咬牙摸索半天,咔哒一声,马桶下方的地面缓缓开启。
菊牙一边开机关一边哭着道:“我的娘娘哎,你做什么要把机关放在这么一个地方!”
德妃给鬓上插上一朵珠花,比对半晌,才漫不经心地道:“我这宫里,眼线多如狗,杀之不绝。但是这么多年,哪怕我一盒胭脂都被狗嗅过了,这马桶底下的猫腻,有人察觉没有?”
想了想,她又得意地道:“都说燕绥是东堂第一机关大师,改日该叫他来瞧瞧,他就能明白,他这机关的天赋,是从谁那里继承来的!”
菊牙:“我的娘娘哎,我怕宜王殿下会和您断绝关系!”
她在隔板下摸索半晌,再泪流满面伸手进马桶,把机关给关了,这才出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手中的小盒子用几层厚锦缎包着,依旧散出难以言喻的怪味来。
德妃正在往身上洒香水,也是洋外玩意,洋外玩意就是香,她连打几个喷嚏。
小盒子打开,菊牙闭着眼睛不敢看,屏住呼吸,那可怕的气味更浓了,幸亏德妃的香水也浓,竟然生生盖住了。
“我的娘娘哎,你搞这么些恶心东西做甚!”
盒子里是一种青色的虫子,乍一看就像一些青砖的碎屑,在盒子里乱转,乱得人眼晕,在虫子的身下,一堆一堆的黑色粉末,仔细一看却是铁屑。
盒子是玉质的,有好几层,这是最上面一层。
德妃看了一眼,笑道:“哎呀,食量真好,又大了。”
菊牙嫌恶地看了一眼。
“你可别瞧不起这小东西。”德妃笑道,“也别觉得咱们花了上千两金子,从那个老嬷嬷手里买来这么个恶心东西就是亏了。你可知道前朝那个盛宠的丽夫人,就是被判剥皮,最后剥下一具特别美丽完整美人皮的那个。那皮被引为奇迹,还有豪门收藏来着,知道怎么剥的吗?就是被这东西钻进血肉眼睛鼻子耳朵,一点点从内脏开始咬起,内脏咬没了,骨头咬化了,最后就剩下一个完整的空壳…”
菊牙捂住胃:“娘娘…您别说了…您也不怕不吉利…”
娘娘也是宠妃啊,也和皇后不对付,甚至…
德妃笑一声:“我怕什么不吉利,什么不吉利的事,我都做过了!”
菊牙忽然后知后觉地问:“娘娘,您好端端地忽然让我把这些东西都拿出来做甚?”
德妃望一眼景仁宫的方向,平常散淡又微带媚意的容颜上,忽然掠过一丝浅浅阴霾,半晌她道:“我这不是怕忽然有什么事,来不及嘛…”
菊牙有听没有懂,正想问,忽然人影一闪,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菊牙愕然道:“德高望重…啊不中文!”
德妃正在往头上簪花,听见这句,脊背一僵,缓缓转头。
中文浑身汗湿,二话不说就对德妃一个大礼:“娘娘,请您救救殿下!”
当地一声,德妃搁下了手中的簪子。
忽然头顶屋瓦声响,一人翻身而下,脸色金黄,个子奇高,菊牙又惊道:“师兰杰!”
叮地一声,簪子被站起身来的德妃卷落地下。
她素来自如的神情,此刻被一片淡淡霜白之色所笼罩,看了一眼景仁宫的方向,再看一眼香宫的方向,最后叹息道:“没想到,还是…”
师兰杰急迫的恳求声亦传来:“娘娘,求您救救神将!”
第四百二十四章 向左走,向右走
夜色忽降,西风愈急。
两条人影匆匆出了德胜宫。
此刻正是皇帝驾崩,永王带御林卫和旗手卫入宫,控制宫禁,太子召集所有重臣紧急入宫准备继位的时刻。
此时永王和太子联合的人还未完全控制宫禁,又要顾着前廷,德妃当机立断,带着菊牙,从德胜宫很久以前就悄悄开的一个后门出来。
中文和师兰杰在报信之后各自离宫,去继续组织力量营救主子,也将在宫中的事务请托给了德妃。
往前走不多远,就是一条岔道,一条通往关押燕绥的秘密皇家铁狱,一条通往关押林擎的天牢。
两人被故意关在不同的地方。
德妃在岔路口站下。
向左走,是关系淡漠的儿子。
向右走,是多年不见,亦等待多年,再不见也许永远没机会再见的,唯一的爱人。
她站下了,冷月空风中,黑色的大氅绸缎的表面泛出流水般的波纹,仿若此刻心情周折,翻腾不休。
盛装打扮,最后的发髻却没有来得及梳拢,以至于一缕乱发散在风中,迷迷蒙蒙地遮住双眸。
菊牙望定她,想着方才一刻,中文和师兰杰同时出现恳求,想着方才那一刻,娘娘同时接到了儿子和爱人落难的消息。
想起那落地的簪子,上头一朵玉石桃花碎去一瓣,而半瓶香水至今仍在梳妆台上潺潺流淌,满殿香氛,而心内却似嗅见淡淡的血腥气。
这是怎样艰难的取舍,焚心的为难。
早梅铁黑色的枝桠不屈地向前伸展,攥着细细的花苞,仿佛想要和她猜个拳。
可是关于命运和生死的拳,要怎么猜!
菊牙的泪落了下来。
她已经听见前廷传来的急切的脚步声。
没有时间犹豫,再过不久,这后宫就会整个被封锁,娘娘想救谁都不可能了。
换句话说,这么短的时间,娘娘只来得及救一个人。
更鼓声急,擂在人心上。
犹豫说起来漫长,其实也不过一霎,随即德妃脚步动了。
她向右走。
菊牙吐出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娘娘忠于自己的感情是对的,只是殿下…太可怜了。
她低头,一滴泪落在冻土之上,化不开积年的霜。
德妃像是举了步便不再犹豫,动作很快,菊牙匆匆跟上,往前走不多久,便看见一座烟气缭绕的宫殿。
是香宫。
这是后宫妃子们都不愿意来的地方,太后以清修为名,也拒见妃子。此刻宫中巨变,只有香宫烟火依旧如故。
德妃直接向香宫的大门走去。
敲门。
来应门的是一个修行的宫女,麻木的脸和目光,伤痕斑驳的赤脚。
德妃就像没看见那些伤痕,急速地道:“信女秦侧侧,求见太后娘娘。”
对方麻木地道:“不见。”就要关门。
德妃伸手挡住门,道:“你回去禀报一声,就说如果太后心中有大不安,大疑惑,最好还是见见我。”
对方看她一眼,关上门,也不知道回去禀报没。
德妃就在门口等着。
菊牙担心地看她一眼,不知道她在这紧迫时刻,非要来太后香宫做什么。她心中焦灼,却不敢催,只是帮德妃拢紧大氅,心想这个天气,出来时娘娘随手拿的却是最薄的大氅,娘娘一向珍爱自己,这是…心终于乱了吗?
再抬头看看阴沉黝黯,飞雪欲降的夜空,娘娘这辈子,又什么时候这般等着人家的空门?
正觉得心酸,忽然又听见门响,那个麻木的宫女再次出现,这次开了半扇门。德妃闪身进去,菊牙正要跟,门砰地关上,险些撞扁了她的鼻子。
菊牙无奈,只得在香宫侧门转来转去,焦灼地等待。
殿内,德妃跟着宫女向内走,对那些巨大的金缸,来去的表情僵木的宫女,冷天顶香跪拜的人们视而不见,直到进了内殿,就见太后正在烧纸,一边烧纸,一边头也不回招呼她道,“来了?那就顺便也烧一沓吧。”
说得好像吃个便饭似的。
德妃也便在她身边跪下,对着火盆,身边的妇人年纪并不算很大,已经一头银发,皮肤却如处子幼女,瞧着有种诡异的和谐感,眉目细长神情优雅,永王和她有点像。
宫中并不作兴烧这个,但是太后不理,德妃也不问。
太后顺手递给她三沓纸钱。德妃笑一声,道:“如何这许多,怕陛下下去没得花么?”
这话毫无敬意,太后也毫无波澜,道:“一人一份。”
德妃只接过一沓,将另外两沓放在一边,道:“我觉得用不着。”
太后淡淡道:“贪心。”
德妃又将手中一沓也放在一边,道:“说不定这一沓也用不着。”
太后霍然转头盯着她。
德妃对她笑了笑,笑容当真是婉转风流,道:“您不就是因为这个,让我进门的嘛。”
太后转回头,道:“那又如何?你既然要来,想必是想救人了。但是就凭你胡乱猜测一句,我就要帮你救人?”
“那又如何?那个我是不会如何,但是太后会如何啊。某人既然已经出了手,想必胜券在握,等到他解了毒,治好身体,看清并扫清所有他以为的敌人,再登帝位,威加海内,隐患全无,那时候,您还能活几天啊?”
“怎么?”太后转头,冷漠地盯着她,“哀家便活不了几天,你难道还能比哀家多活一天?”
“咱俩别再绕弯子了行吗?”德妃不耐烦地一把将一沓纸钱都扔进火盆,“我赶时间!皇帝十有八九没死!他如果真死了,燕绥和林擎不会倒霉!你也是因为燕绥和林擎双双出事,在猜他诈死是不是?但你还不愿相信你之前都被他骗了,你以为他会传位给燕绥,让唐家和永王把精力都用在了对付燕绥和文臻身上…”
太后手中一直不紧不慢放纸钱的动作,停了停。
德妃唇角一撇,她就知道这老不死根本不是要烧纸钱,只不过她就喜欢烟气腾腾,喜欢躲在腾腾烟雾里窥视人,在这种污浊的环境中,她仿佛才能安心似的。不过借着这动作理清思绪罢了。
她悠悠道:“我就奇怪一件事,娘娘,您说,永王殿下素来不问世事,怎么这次忽然就愿意自山野走出,来亲自辅佐太子殿下登基呢?”
太后又扔一张纸钱,“先帝的兄弟就剩了他一人,可不就得他主持大局?”
“现在想来,永王殿下可真不简单,先帝的兄弟,连旁支都快死绝了,永王殿下却一直安然无恙,也不知道是自己运气好,还是一直有人暗中扶持呢?”
太后停了手,转头看她:“秦侧侧,你想说什么?”
德妃的护甲点在火盆上,声响清脆,“我就在想,太后娘娘当初贵为皇后,两子一女都没能存活。永王殿下身为一个早死的无名嫔御之子,却安稳至今,可真是奇迹啊奇迹。”
太后不说话了,半晌冷笑一声:“你在这宫中二十余年,可没白呆。”
德妃嫣然:“那是。”她凑近太后,悄声道,“永王的身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看陛下也未必一点不知。你让永王先别急着跳出来,扶太子继位,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我可管不着。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陛下真没死,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你!”
“德妃娘娘想得真多。”太后跪坐在蒲团上,“我是太后。先帝是我的亲生子,这宫里从开始到现在,我都是最尊贵的女人。任他是谁,总不能杀亲弑母不是吗!”
“得了吧。儿子都下得了手,在乎一个养母?真是奇哉怪也。”德妃冷笑。
太后显然已经懒得和她辩驳。
世人都以为皇帝是太后亲生子,实则不过是当年她接连丧子,心灰意冷,先帝大抵心中有愧,为了安慰她,便让她将一个难产而亡的嫔的孩子抱来自己养,后来就记在她名下,倒也没特意掩饰,但是自从皇帝登基,自然以嫡出身份为贵,也不会特意去说明这一段旧事,如今知道的人便更少了。
“谁也没看见景仁宫发生了什么。都在操持着大行皇帝的丧仪,你倒一口咬定皇帝没死。”太后眼都没睁,淡淡道,“本来哀家是有几分怀疑的,但是如今你这般一口咬定,哀家反倒不疑了。你走吧。就当你儿或者你情人没福分没运气,遇上你这个无用的。”
德妃站起身来,“行啊我走。”她曼妙地转身,忽然又回眸笑道,“太后之所以半信半疑,我看倒不是因为我一口咬定,而是大行皇帝诈尸这事太过骇人听闻,毕竟这么一来他就没了后路,将来要怎么重掌帝位呢?对啊,我的太后娘娘,您可好好想想,他如果真的没死,用什么方法重掌帝位最好呢?”
太后一直岿然不动的身子忽然微微一颤。
德妃说完便走,她向来喜欢穿拖鞋或者木屐,此刻却是一双毫无声息的软底绣花鞋。
太后忽然道:“且慢。”
德妃背对她,嘴角微微一撇,一个似嘲似得意的弧度。
“想救人也行。但只能救一个。”太后缓缓道,“并且哀家要你以性命发誓,如果日后有事,你得护哀家一次。你救出来的人,永不许对哀家及永王出手。”
德妃唇角笑意不散:“这是应该的。”
“哀家老了,最近总是夜梦频频,也常觉孤独。你从今晚开始,便来陪着哀家吧。”
这就是条件了。要德妃自愿为她人质。无论是皇帝未死,还是林擎燕绥能活,终究都有德妃先挡上一挡。
“这也是应该的。”
“说吧,你要救谁,要哀家做什么?”
德妃缓缓转过身来。说了一个名字,太后脸上微微露出憎恶的神色,最终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
德妃的身影离去,太后从蒲团上坐直身体,看着火盆之内,先前德妃烧给皇帝的那一沓纸,因为成卷被扔进火中,至今没有烧化,黄纸边缘卷着黑灰色的边,厚厚地压着那簇火焰,整个殿内,因此散着令人压抑的烟气。
…
德妃还没走出香宫,就听见前方一阵喧哗,她一抬头,就看见一群宫女追着一个女子狂奔而来,她眼神一缩。
那最前面的女子跑得钗横鬓乱,鞋子都掉了一只,一眼看见德妃,尖呼一声:“还我儿命来!”
是容妃。
德妃眉梢一挑,这一刻这皇朝宠妃,才散发出久违的戾气和杀气,盯着容妃的脚步,一步不退。
菊牙上前要挡在她面前,被她一把拨开。
容妃冲到近前,一伸手,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刀,狠狠捅向德妃胸口。
德妃一侧身让开,身形竟然流畅迅捷,再一抬脚,砰地一声便将容妃踹倒在地。
容妃的宫女们惊呼着要围上来,德妃冷笑道:“怎么,想犯上吗?那就快点!”
宫女们对望一眼,反而不敢了,谁都知道宜王殿下反了,弑君了,连云阳公都杀了,容妃娘娘听说了便疯了,但容妃娘娘能对德妃动手,她们若是动手,以德妃的性子,哪怕她下一刻就被褫夺封号呢,这一刻她也能把她们先活埋了。
宫女们退下,德妃一脚踩在容妃背上,将她的怒骂和呜咽踩在了泥土里。
往日里跟着太后吃斋念佛,素来一脸清淡的容妃,此刻满身泥土,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哭到心碎。
德妃还是一脸微带嘲弄的笑,嗤道:“没力气也没脑子,也敢来寻仇。”她弯下腰,靠近容妃的耳边,低声道,“燕绝的尸首,你看见没?我很好奇啊,他脸上的神情,是愤怒,还是震惊不可置信呢?你说,以他和燕绥的梁子,如果真的是燕绥杀了他,他会那么震惊吗?你说,他不可置信的事,是什么呢!”
容妃脊背猛然一僵,哭声一低。
德妃放开脚,意味深长地笑道:“冤有头,债有主啊。”转身走了。
只留下容妃还趴在地上,泪水将那一片青砖地面慢慢濡湿。
…
秘密铁狱今日很忙。
先是几十年来首次来囚徒,再是几十年来首次来了探望者。
来者这个时间段,正是司空郡王去前头宫殿吃夜宵的时间,司空群虽然亲自看守,但这牢狱总散发着奇怪的气味,让他食不下咽,再说这插翅难飞的安排,也让他十分放心,走之前再三叮嘱铁狱的负责人,御林卫副统领董立务必严加看守,不许放任何人进入,除非陛下或者永王本人。
现在董立对着慈仁宫的令牌犯了难,永王可以,永王的娘可不可以?
再看一眼对面的老妇人,披着大氅,风帽掩住了容颜,只露出一头银丝,和额头娇嫩的肌肤,太后深居简出,便是宫中伺候多年的人,也有很多人没见过她的容貌,董立也只隐约听说太后白发童颜,如今倒是对得上,再加上慈仁宫的令牌做不得假,他倒是没有疑心,只是犹豫着,不知这命令能不能接。
菊牙木着脸走上前,她脸上已经做了易容,再摆出一副香宫宫女惯有的麻木表情,倒也惟妙惟肖。
“如何还在拖延?”她声调平板地道,“太后娘娘来见罪徒一面,是永王殿下的意思,你是要娘娘再回头请永王的令旨来是吗?”
董立打了个颤,心想自然没这个道理,真要这么来一遭,自己定然吃不了兜着走,毕竟永王殿下尊敬太后是出了名的,殿下很少进宫,但凡来,都是来见太后。眼看不过两个女子,老的老,弱的弱,自己真是多想了。他也不敢问太后如何忽然要来探这个平日并不亲近的孙儿,毕竟天家的事向来水深,急忙掏出钥匙,开了门,又亲自擎着灯,送人下去探监。
从上头的大门到底下的牢狱,一共经过了七层铁门,每一层铁门那里都有人看守并持不同的钥匙开门,董立斜着身子,在开门的时候挡着钥匙,奈何那两位目不斜视,根本没有窥视的打算,不由心中暗笑自己枉做小人。
越往下走空气越是潮湿阴冷,那种难闻的气味越浓,德妃原本身上带着那个盒子,味道难闻,特意以大量香水掩饰,如今倒不用费心掩盖了,这里头味道比那盒子销魂多了。
漆黑的铁狱,壁上风灯黄惨惨的光仿佛已经被黑暗吸收大半,晕染出巴掌大的明处,也若鬼火。空气中的阴冷气息如雾如蛇,卷着裙角和衣袖,缠绵不去,脚下声响空空,每一步都像离那鲜活世间,辉煌宫阙远了一点。
菊牙有点担心她家养尊处优又娇气的娘娘,想去提她的裙摆,却被德妃拂开。
菊牙站定,看着德妃的绣花鞋和裙摆在地面自然浸润出的水泊中渐渐湿去,忽然悲从中来。
此刻才隐约明白德妃的心情。
也不过是这长暗牢狱里一泊深水,倒映不着青天,年年岁岁,只有一张含泪的脸。
前方便是那间囚牢,又是一层一层地开锁,好半天才开完锁,看守的人无声地退开。
菊牙跟着德妃,走向囚牢,隔着手臂粗的铁栅栏看向里头的人的时候,她心中巨震,险些在湿滑的地面滑倒。
那…真是那位金尊玉贵,散漫自在,身处皇家却从来都纵情自如的宜王殿下吗?
牢狱中的人,被四根手臂粗的锁链,死死地钉在地上,身子却是半悬空的,隐约可见背后的刀柄,抵着地面。
铁黑的牢狱一时辨不清颜色和轮廓,好半晌才能看清地面那一块一块的深迹,斑驳着,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息。
那是血。
菊牙扶住了铁栅栏,心和手底铁一般冰冷。
陛下…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德妃也在牢狱门口站住了。
她静静地立着,目光从那锁链,一直看到燕绥背后至今未拔的刀柄。
看着自己那强大的,骄傲的,一生从未弯腰也从未一败的儿子,看着自己那从来心不在人间,只在这青天遨游的儿子,只因为那唯一一点红尘牵念,那唯一一点虚伪温情,便伤身,伤心,伤情,最终长久静默于那一地血泊之中。
燕时行…你狠,你够狠。
这么多年,我疏着他,离着他,甘心放弃作为一个母亲的权力,甘心做一个无心无情为他所弃的人,甘心将所有属于母亲的爱和温情,给另一个和谁也无关的孩子,只为让你明白,燕绥不是林擎的儿子!
只为让你明白,我对林擎的养子都如此爱屋及乌,如果燕绥真是林擎的儿子,我怎会冷漠如此?
只为让你明白,只有燕绥是你的亲生儿子,我才会因为当年那段旧事,心怀怨恨,如此冷淡!
然而二十五年,你不明白,或者说,你不愿明白。
因为如果明白了,你怕你最后下不了手了,是吗?
你原可以不必这般决绝,你依旧下了狠手,就是为了安你自己的心,告诉你自己,他不是你的儿子,所以下他毒,夺他药,要他命,天经地义。
好…你好。
德妃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激烈,笑得那满地的锁链都在共振,发出叮铃之声,在这幽寂的牢狱里再不断共振,一时整座牢狱,从天及地,都是德妃那如银铃也伴着铃声般的笑声。
泪眼朦胧的菊牙抬起眼,惊恐地看着德妃,担心她家主子疯了。
德妃却忽然便收了笑声,一步跨了进去,避开了地面的锁链,在燕绥身侧跪坐了下来。
菊牙凝视着她的背影,想着先前在那个岔路口她的背影,想着她那一刻无风自动的簪子,绷紧僵硬的背脊,衣袖下不断攥紧从而戳破掌心的护甲。
当时只觉她为难,此刻忽然觉得,那不是为难…那是心碎啊。
殿下被害若此,神将呢?又焉能有好结果?
那么无论救谁不救谁,要面对的,都是另一个受尽折磨而死的结局。
留下一个,必然要放弃另一个,这对娘娘,又是何等苦痛的抉择。
换做是她,只怕宁可立即死了,也不要做这样的抉择。
德妃低头看着燕绥,燕绥闭着眼一动不动,德妃半晌道:“你如今连我也不愿看一眼么。”
燕绥还是不理她。
德妃也便不说话了。伸手到他背后,摸了摸那刀柄,对着菊牙招了招手,菊牙会意,伸手摸索包裹,一边道:“娘娘您仔细…”
德妃一只手忽然塞了一颗药丸到燕绥嘴里,另一只手猛然一拔!
第四百二十五章 长宁
鲜血喷溅。
射了地面半丈方圆!
燕绥的身子猛然一挺,眼睛霍然张开!
菊牙一声尖叫冲出咽喉,半途生生掩住,险些咬了舌头,她瞪大眼睛,眼神惊骇莫名。
娘娘疯了!
就这么拔了!
一声招呼都没有,一点准备都不给,没想过这一拔万一出事怎么办!
德妃面色如雪,一手按住燕绥嘴唇,避免喷涌的血将药给冲出来,另一只手按住燕绥的伤口,避免鲜血再次狂涌,同时低喝:“药!针线!绷带!”
菊牙手忙脚乱把准备好的东西拿过来。
燕绥是躺在藤床上,藤床有脚,够把手臂伸进去,但是想要包扎就很难。德妃用尽力气去推他,燕绥终于看了她一眼,自己慢慢翻了身。
德妃一边给他上药,一边笑道:“看,你这不是看我了?”
菊牙在旁边只觉得要哭了,这个时候娘娘能不能不要再赌气?
明明是为殿下好,明明放弃了一切来救他,明明是因为这刀不能不拔越拖延越麻烦,偏要说得这么让人堵心。
都已经这样了,还不能好好说开吗!
给殿下最后一点温暖,很难吗!
她赌气地将针线扔过去,伤口太大,德妃怕不能好好愈合,特地带了针线来,果然是用得着,血流总将药冲开,敷不住,必须得缝合。
德妃瞪她一眼,喝道:“女工我不行,你来!”
菊牙:“胆量我不行,娘娘来!”
德妃瞪她,她便与德妃互瞪,半晌德妃先软下来,叹了一声,呢喃骂了一句什么,拿起了针线。
那个小盒子第二层有这些东西,还有少量的麻痹肌肤的药物,只是毕竟量少,德妃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下,展颜笑道:“还好,在呢。”摸出一个骨头状的手指长的物事来。
菊牙:“…”
这不是绣球儿最喜欢啃的骨头玩具吗?
绣球儿是德妃的狗。一只雪白的长毛小狗。洋外来的。
德妃就把那只狗骨头往儿子嘴里一塞,道:“乖乖,你且咬着,省得太痛,咬到了舌头。”
燕绥头一侧,把那见鬼的狗玩具给吐了出来。
德妃嘴一撇:“怎么,还指望我伸手给你咬?我不是文臻,不伺候。”
燕绥后背微微一颤,但想来不是因为疼痛。
菊牙:“娘娘您少说两句成不成!”
德妃哼一声,便上手干活,一边干活,一边道:“说起来这针线缝补伤口的事儿,还是听你那位文臻以前在宫里时说起的呢,好像还说要注意消毒什么来着,哦对了菊牙快把那药拿来。”
菊牙给她打下手,不断擦去渗出的血迹,将以前殿下给娘娘的那些好药不要钱地往上敷,她不敢看殿下的后背,听得殿下一声不吭,心中也不禁怅然又佩服,想着殿下往日那模样,骨子里也是又懒又娇,未曾想苦难面前,也是铮铮铁骨男儿,无论多少苦痛横加于身,谁也别想听他一声呻吟。
或许,只有在他真正在意的人面前,他才能放松这绷紧的双肩吧。
只是依旧能感觉到那般隐忍的细微颤抖,于这朦胧黑暗中伴锁链叮叮微响,她心中怜悯,转头掩饰地去看德妃,却隐约见德妃侧面脸颊微光一闪,她怔住。
燕绥此刻却于火烧火燎的剧烈苦痛中,听着她的名字,也觉得心情温软,仿佛那般的从内至外的极致痛苦,也在刹那间得春风拂过,大有减轻,忽然觉得颈间微微一湿,随即一股凉意,慢慢渗入发间。
他一怔。
是…
然而这感觉不过一瞬,随即听见背后德妃又叨叨地笑道:“你往日自负聪明,如今可算栽跟头了?所以总叫你尊敬我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保不准哪一日便得求我,你瞧,现在,你不是欠我情了?”
菊牙拿着药瓶,真是恨不得给塞她娘娘嘴里去,这乱七八糟的说的都是什么!
德妃又道:“皇帝大行了。太子在永王支持下,以最快速度棺前继位。你啊,不争气,马上就要牵累你娘倒霉了,不过呢,我刚才去和太后,结了个联盟。想来暂时也不会有事儿,你看,做人呢,就要做德妃娘娘我这种,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菊牙:“娘娘,好了!”
真是太啰嗦了,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啰嗦过!
德妃:“…”
在她“小蹄子胆儿肥了”的阴恻恻眼神中,菊牙脸不改色心不跳地道:“娘娘,我是说,缝好了,再缝就要缝到好肉了!”
德妃:“…哦。”
燕绥背对着主仆二人,唇角微微一牵。
娘娘以前可没这么多话,对着他,恨不得一句话分成三次说。
也不知怎的,给她这么叨叨着,听着听着,也就忘记了许多。
这就是蛋糕儿说过的家长里短,父母唠叨,人间烟火吗?
未曾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情境下,感受着了。
可惜…
他唇角的弧度微微加深,继而消失不见。
德妃将他扶起,解开他的领口,拉开袍子,给他将绷带紧紧捆扎,以助于伤口愈合。
她跪坐在他身前,手臂穿过他颈项和腰间,给他拉紧布条,她的头发难得有些乱了,披落在他肩头,他侧头看了看,似乎有点诧异,娘娘的头发竟然这般细软。
不是说倔傲的人头发硬吗?
因为要俯身用力,也因为比他矮很多,他一低头,又看见娘娘的发顶,娘娘一向不喜欢梳宫中女子太过华丽的发髻,也不戴假髻,因此居然还能看见她头顶一个小小的发旋儿,燕绥又开始诧异娘娘这样的人居然只有一个发旋。
她这德行不该最起码三个起步吗?
忽然又想到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孩儿,应该也快三岁了,还不知男女,也不晓得这头顶有几个发旋儿。
而属于娘娘的淡淡杏梨香气,萦绕在他鼻端不散。他有些恍惚,恍惚想起在自己二十五年的人生里,竟从未与她这般接近过。
以前未有,也以为一直不会有,想来以后,也不会有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感觉德妃的手按在他腰间停留的时间好像长了一点,他低头,发现这似乎像一个拥抱的姿势,而她一动不动,像忽然走神。
他这一动,德妃也便醒觉了,立即收手,退了开去。再抬头对他一笑,还是那个几分冷淡几分嘲弄的皇朝宠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