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不早了。”她道,“我让中文想办法接应,但得赶紧把你这锁链给去了。”

他的回答是将自己的右手从锁环中脱了开来。

德妃眼睛一亮,赞道:“难得见你聪明一回。”抓起他的手腕看时,却又皱了眉头,道:“你这法子…太狠了,真要按你这法子都来一遍,你便是能出去,以后怕也要废了。”

这是强硬地改变肌肤形状从而脱出锁环,然后强力拔刺,且不说会如何痛苦,一不小心,筋脉也就废了。

燕绥淡淡道:“能走路能烧火就行。”

能在蛋糕儿做饭时帮忙烧一把火,平日里能走路不必拖累她,也便成了。

德妃哼笑一声,取出那个盒子,犹豫了一下,想说一句你忍一忍,再看看右手那个狰狞的伤口,又自嘲地笑了一下。

一个对自己都能狠成这样的人,有什么忍不下的。

“这食铁虫能吃掉那些铁刺,且已经给我养得不喜欢吃人肉,就是长相丑了点…你要不要试试?”

燕绥配合地伸出手,也没问他娘从哪找来这么个东西,皇宫才是这世上最阴私最离奇所藏最丰富的地方,人们为了自保,什么做不出来。

用这个,可以避免那些弯曲铁刺硬拔出来时扯断筋脉,将伤损降至最低。

那些小虫放出来时,菊牙干咽着唾液,转头不敢看。

想想都觉得可怕。

这可怕的世道和皇家。

依旧的没有声音,哪怕那些虫子最后将右手烙平的伤疤咬开再次深入体肤,带来更为深重的痛苦,她们也没听见燕绥发出一点声响,唯有隔半晌,会有轻微的啪嗒一声响起。

那是鼻尖和额头的汗水,凝聚成珠,再滴落在生铁地面上的声音。

就在那般空旷而又戳心的啪嗒声响里,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德妃终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道:“好了。”

菊牙匆匆过来,帮着德妃给燕绥再次裹伤,和先前那个狰狞的刀口不同,这回的伤口深且小,细细碎碎,血肉模糊,有的地方可以看见泛白的骨,可以想见,将来就算恢复了,肌肤也很难长平。

难平的,又何止是体肤的伤。

屋顶那一线天窗忽然声响微动,随即垂下一条丝带,德妃将那些食铁虫放在丝带上,那些虫子便顺着丝带往上爬。

燕绥看着黑暗中一线蜿蜒向上,问:“你如何会有这种东西?”

德妃眯着眼睛,也看着那一点游动宛如看着触手可及却又难逢的自由,道:“…自从我听说咱们这皇宫有这么一处秘密铁狱,我就想办法准备了这东西,原本想着…没想到…”

她笑一笑,没说下去。燕绥却立即明白了,转头看她一眼。

原本想着自己用的是么?

你是想做什么,才会觉得自己会进这铁狱,还提前备下了越狱的东西?

只是没想到最后是给儿子用了?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德妃怔了一怔,笑道:“没有啊,其实啊,没有秘密,真的没有秘密。只是某些人自作聪明,自己秘密太多,就看别人也满腹诡秘罢了。”

“为什么他会觉得我非亲子?”

“因为我们成亲那晚,他不知怎的醉了,或者不是醉?总之神智有些奇怪…后来晨间我先起来,去洗漱时,忽然听见屋内有人惊叫,我过去看时,却看见我的贴身婢女春晓衣衫不整从屋内匆匆出来,而他神情古怪…事后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没什么,说春晓有意攀龙附凤,故意勾引,被他逐出,我却觉得蹊跷,春晓便是想勾引他,也不会趁那点时间,只是他素来形容诚恳,我也无法多问,便想着去问春晓,谁知春晓回去后便吊死了。”

德妃冷笑一声。

然后没多久她便怀孕了,得知怀孕的那一刻,她心绪复杂,因此也就忽略了当时他略有些古怪的眼神。

原来怀疑那时便种下了,那个多疑的人,以为她不愿侍寝,派了贴身侍女来李代桃僵。然后和林擎有私,再把野种栽赃给他。

可笑那时她却懵然未觉。

直到经年日久,她渐渐于蛛丝马迹中察觉了他的想法,察觉了一些隐藏于暗处的险恶用心,于一怀寒冷中,不得不选择了亲手割裂那些年的母子情分。

却最终,于事无补。

也许这就是报应。

报应她为爱不诚,对那腹中生命最初亦心存利用。

可是,燕绥何辜?

燕绥忽然道:“那时候,林帅不是应该在边关吗?”

德妃轻喟一声:“这便要去问林擎了,其间一定有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情…以后你有机会,去问他吧。”

燕绥凝视着她:“为什么没有去救林擎?”

一直默默垂头的菊牙猛然抬头,激动地盯住了娘娘的背影。

说啊!

说啊!

说你心中的为难,说你下决定的痛苦,说你最终选择儿子的一腔慈母之心!

二十五年母子裂痕,最好的修补机会便在眼前!

娘娘,说啊,求求你!

她热辣辣的目光射在德妃背上,德妃面上却是一派平静,盯着燕绥,忽然促狭一笑,道:“我听说林擎只是中毒,而你比较惨。我想瞧瞧我那一向骄得恨不得用鼻孔看人的儿子,惨起来是个什么模样儿?”

菊牙:“…”

好恨。

想吐血。

德妃这还没完,颇有些怅然地道:“想瞧瞧和绣球儿蔫不拉答的时候比起来像不像。”

燕绥望定她,忽然一笑,慢慢道:“觉得如何?”

德妃诚恳地道:“有点失望。”

她随即又笑道:“儿子,你便一直这么让为娘失望下去吧。无论挨了多少刀,无论挨了谁的刀,都还一直能用鼻孔看人,所有人都只能跪在你脚下,看你的鼻毛。”

菊牙:“…”

要了亲命。

这伤感情的比喻。

燕绥难得地没有生气,缓缓道:“好。”

德妃笑眯了眼,拍拍他的手。

燕绥忽然又道:“也不完全能做到。”

德妃:“???”

燕绥:“挨了蛋糕儿的刀,怕是撑不住。”

德妃怒气填胸,冷笑道:“不用挨她的刀,她飞你一个眼刀,你便先跪了。”

燕绥居然还想了想,道:“倒也不至于。”

跪不至于,可能会有点软。

德妃气笑了,把拍他手背的手唰地收回,“说什么英雄盖世,谈到女人还是气短!”

燕绥十分不以为然:“林帅和我于此道可谓知音。”

德妃眼眸一闪,神情略有些复杂,半晌道:“你那个媳妇…”她似乎想伸手从怀里掏什么东西,随即又缩回,想了想,展颜笑道,“…应该还是有缘再见的。”

上头丝带动了动,外头也隐约有些动静,时间不多了。

德妃道:“你出去后,先找处地方,好生养伤吧,别的不用管了,总不能先把自己的命折腾掉。”

燕绥皱眉道:“林帅…”

德妃道:“他那里我会想办法,你不用管。倒是文臻那里,我猜太子继位后,会先对她下手,你便一边养伤,一边慢慢往她那里去吧,如果来得及,早些通知她也是要紧的。你俩汇合一处,也更有力量些。”

燕绥显然也是这个想法,他一旦出事,文臻那里便十分危险,他必然是要赶去的。

只是他还要挑德妃的刺,“方才你对蛋糕儿的称呼我听着不错…怎么不叫了?”

德妃柳眉一竖:“叫什么?媳妇儿?我喝过她敬的媳妇茶吗!”

丝带动荡,上方很小的天窗被食铁虫终于啃出了容人出入的缺口,中文轻飘飘地荡了下来。

他一看燕绥眼圈便红了,一言不发给德妃磕头。

德妃便不耐烦地挥手:“去吧去吧。”

中文从背囊里取出个精致的皮囊,先吹了稍微鼓起来,再塞入牢狱里的一些稻草,很快就做了一个惟妙惟肖的假人,居然还和燕绥差不多身形。

然后套入锁链中,维持原先的姿势。

德妃看着那个假人,忽然笑一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田黄石印章,在那假人的胸口上印了一下,俏皮地道:“盖章落定。”

那是两个字:“长宁”。

燕绥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停留了一会。

德妃没什么亲眷,身边也没什么叫长宁的熟人子弟。

他的名字,叫绥。字一直没有取,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有意,父皇一直没有提起过,他对这些事没有兴趣,也没取过。

绥,安顺、安宁、安康,平顺。

字一般和名配套。

曾几何时,于那个婴儿呱呱落地之时,那年轻的妇人,也曾悄悄手刻私章,为爱子取字,愿他永顺遂,长安宁,一生不受风浪磨折之苦。

然而这个私章,一直藏在体肤深处,一直未曾送出指尖。

燕绥的目光转了开去,并没有说什么。

中文将他负在背上,抓起丝带。

菊牙过来帮忙,燕绥感觉到腰带处微微一动,他垂眼看了一眼,菊牙有点紧张地对他笑,燕绥温和地看了她一眼,道:“好好陪娘娘。”。

菊牙受宠若惊,这是宜王殿下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她激动得连回话都忘了,只频频拼命点头。

中文的身形缓缓向上,行到一半,燕绥忽然回头,对底下正仰头看着他的德妃道:“娘…娘,且好好等着,蛋糕儿会给你敬茶的。”

德妃微微抬着脸,铁狱的昏黄微光里,她依旧洁白娇嫩的脸颊仿若自然生光,盈盈一笑间天色都似乎亮了亮。

她道:“好。”

第四百二十六章 父子

半个时辰后,德妃进入了香宫。

又半个时辰,一辆马车匆匆冲破天京的夜色,在天京彻底戒严封城之前,出了天京。

再半个时辰,去查看铁狱中的宜王情形的董立,骇然发现那被锁在地上的,竟然只是个假人!

董立大惊,急报司空群,司空群急报永王。随后全宫戒严,大批军士冲入了德胜宫,却没能找到德妃,之后永王匆匆前往慈仁宫,不知他和太后说了些什么,没多久,永王退出了慈仁宫,军士也退出了德胜宫。

之后太子继位,第一次朝议,便下令查抄宜王府和大帅府,勒令还在边境的林飞白立即回京,下了令湖州刺史文臻原地待勘的旨意,并派出礼部官员带领旗手卫,日夜兼程前往湖州宣旨。

再之后,十余日之后,燕绥奔往湖州的马车在临近湖州的平州停留打尖。

而此时,文臻前往天京的马车也在平州官道的茶亭处歇脚。

两个茶亭,相隔一里。

采桑上车,放下车帘的那一刻,英文赶着车和文臻的车擦身而过,英文还看一眼文臻正要启动的马车,说了一声:“哟,这车够大。”

刚和他换着赶车下来休息的日语躺在车辕上,懒懒地没有睁眼。

如果他睁开眼看一眼,以他精通机关的眼力,就能看出这车的内里乾坤,和脱模于宜王府机关术的格局。

可惜,错过便是错过了。

两辆有点相似的马车,掠起的车帘在风中略略交缠,再分开。

背道而驰。

又一个时辰后,天色将晚,燕绥的马车,到了平州下属的一个县城福宁县。因为燕绥伤重且有毒,不能太过旅途辛苦,所以中文一直都不管殿下怎么想,该投宿就投宿。

中文赶了一路,听了一路文大人的丰功伟绩,实在是觉得,相比之下,殿下才是需要救赎的那一个,委实不用太过操心文大人。

没听说整个湖州都在她的脚下瑟瑟发抖吗?

就算太子继位,一个刚刚拿到皇位,掌权未稳的皇帝,想要动政绩卓著的封疆大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除非他不想好好做皇帝了。

马车入城时,夜色初降,灯火渐次燃起,平州的夜市刚刚开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这些年在湖州的带动之下,定平二州的经济也有所发展,一眼看去,颇为繁华。

燕绥隔着车帘看着外头灯火流光,忽然想起那年文臻被唐羡之带走成婚,他也曾千里追索,在那海边小城吃过夜市,一晃经年,身边依旧没有她,他笑了笑,道:“下来逛逛。”

中文便取了折叠轮椅,给他披了大氅,又抱了他下来。

燕绥背后一刀颇深,手腕脚腕也受伤颇重,更兼中了毒,虽说他本就是毒病之体,什么毒都能压下去,可谓不幸中的幸运,但这毒病也令他伤口向来难愈,当年手指受点伤都缠绵了一年才好,更不要说现在。

中文询问了殿下当日发生的事,听说了被喂了第三颗药,便忧心忡忡,身体上的伤总有一日能愈合,但是毒病便如永久潜伏的利刃,天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要了命,如今这第二颗药还没炼化就服了第三颗,第三颗也无法寻到无尽天的人立即护法炼化,会对他身体产生什么影响?剩下的几颗药被夺走了又怎么办?中文为此夜不能寐,十分害怕那些年辛苦寻药的结果都化为泡影,但瞧燕绥还是不在意模样,他也只能将那担忧压在心底,却还是瞒着殿下,给无尽天去了信,希望能得到帮助。

燕绥缓缓前行,并不去吃那些路边摊,只慢慢感受那人间烟火,这些烟火都是那个女子赐予,如今他于其间体味,也便如见了她一般。

将三年未见了啊。

如今离她越近,这心反而越有些不安,这于他还真是难得的感受,所以也难得地想要于这尘世烟火中静静心绪。

前方忽然有大声叫好笑闹之声,一大群人围着,似乎在卖艺,他向来不好热闹,正打算转过轮椅,忽然一只球穿过叫好的人群,猛地向他的脸砸来。

燕绥没动。

中文一抬手接住了球,喝道:“谁乱扔东西!”

人群呼啦一下散开。露出里头的人来。

燕绥和中文都怔了怔。

没想到竟然是几只…孩子。

高高低低,七八个的样子,都穿着怪模怪样的衣裳,戴着老虎兔子猴子的玩偶脑袋,看模样是在表演节目。

现在剧情好像正演到高潮处,打成一团,老虎甩起了金刚鞭,毒蛇嘴里吐出伸缩长剑,正将一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乱刃分尸”,而一只兔子正梨花带雨地在一只猫咪的护持下逃生,至于为什么能从那巨大的玩偶脑袋上看出梨花带雨的表情,都是猫咪衬托得好——它一边奔跑一边帮兔子撒花瓣来着。

中文瞧得目瞪口呆,这啥玩意?

他不经意地把话问出来了,旁边便有人接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中文:“…什么?!”

话音未落,就看见老虎和毒蛇成功地砍死了大熊猫,一个哈哈笑着套上黄马褂,一个扭着腰顶着金腰带。大熊猫躺尸地上,巨大的肚皮如山,眼睛绝对看不到脚尖。

众人哈哈大笑叫好,那些兔子猫咪猴子老虎大熊猫什么的便都爬起来,手牵手谢幕,从身高来看,最大的不超过八岁,最小的大概就两三岁,中文瞠目结舌看了半天,愣是没找到班主,不禁问:“班主呢?”

没有成年人出来,那个最小的大熊猫拿了个托盘摇摇摆摆出来要钱,江湖卖艺就这么回事,看得热火朝天,轮到掏钱便十分谦虚,人群纷纷散开,中文身边的人倒还算大方,抠出一个铜板,一边道:“班主有啊,就那个大熊猫。别看这几个娃娃,戏演得不错,不仅会演这一出,还会演什么三只小猪,石猴记什么的。性子也灵活,一开始没有耍花枪这一出,大家伙儿说打架不够精彩,第二日便重新编排,加了武行戏,老虎会耍鞭,毒蛇会地堂腿,大熊猫会顶球…喏,你还不把球还给人家?”说着正好大熊猫到了近前,送上托盘,那人拿张作致地将铜板高高一扔,清脆一声,“快,谢大爷。”

中文一低头,正从大熊猫的眼孔里露出来的一双乌溜溜的眸子里,看见了一抹似乎是讥嘲的笑意,他一怔,总觉得这神情出现在这么一个娃娃眸子里很是违和,但随即那神情便消失了,依旧是晶透水润宛如生琉璃光彩的眸子,带着笑,清脆软糯的童音声音很高:“谢大爷一文钱厚赏!”

中文:“噗。”

这小子,促狭啊。

那人脸一红,赶忙又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铜板,这回也不敢高高扔下了,小心地放下去,那童音因此更高了:“谢大爷又赐十文钱厚赏!”

旁边便有人笑:“十文钱算什么厚赏,看我的!”扔下一个银角子。

“谢大爷慷慨赐银!”

中文:“…”

得,你小子这回干脆不说多少银子了,你这是要激起恶性竞争了是吧?

托盘忽然移动到了他面前,那双漂亮的眸子笑吟吟盯着他,没来由地令他有种熟悉感,中文正想掏钱,托盘忽然收了回去,中文一怔。

童音又奶又亮,说不出的好听,“这位大爷,您方才看着小子,面露怜悯之色,显然是个好人。小子这就很感动啦,不敢再要您的钱。”

中文又一怔,顿时心中一热,手中捏着的银角子收回,回手去寻摸金叶子,忽然听见一直没说话的殿下懒懒地道:“你不要我们的钱是对的,因为你需要赔我们钱才是。我方才险些被你的球砸了脸,忘了?”

中文:“…”

他霍然回身,怒瞪殿下。

底线!您的底线呢!

那娃娃也是一怔,转眼看燕绥。

两人目光交汇。

空无迥彻的眸光遇上水晶琉璃眸子。

一个依旧恒定如秋水,一个微微一闪。

随便儿眼睛一眯,眼前这个漂亮叔叔,坐在轮椅里,披着雪白的狐裘,脸色却比那狐裘还白,衣袖里露出的指甲都毫无血色,明明看着身体很不好,整个人却给人感觉像一块玉石般,风雪冷不着,刀剑伤不着,老天爷降下的雷电也劈不着。

看人的眼神空空淡淡的,都映不上他的影子。

随便儿却觉得浑身的汗毛都在瞬间一根根竖了起来,那是他生来便有的对强大和危险的直觉。

老娘和他说过,如果遇上给他强大感觉的人,一定不要得罪。

但不知为何,于这般的强大和危险的气场笼罩下,他竟然没有警惕和恐惧,心间忽然懒懒的,嗅见这人淡而凉的香气,便不由自主想靠近一些。

只是这个漂亮叔叔,也太难缠了些。

他只是一怔,随即便笑道:“大爷说的是。大爷伤到哪里?小子这便拿出今天挣的所有铜板,给您买药去。”说着便取出一个小袋子,将托盘里那寥寥几只铜板给装进袋子里。

他倒得很慢,那几枚可怜的铜板缓缓地落入袋子里,声响叮叮当当,场景十分凄凉。

周围爷们娘们都对燕绥怒目而视。

目下无尘的殿下眼里何曾有路人甲,坦然接过那袋子,也不看那娃娃眼底打转的泪水,掂掂袋子,交给中文,中文怒而不接,燕绥便自己收了,一边道:“这点钱不够。”

中文:“…”

众人:“…”

喂,过分了啊!

“请开始你的表演——把你熊掌里,熊耳朵里,熊屁股里,熊尾巴里藏着的钱袋都拿出来。对,就是方才人群里有小偷偷钱,你趁着翻滚顶球再从小偷怀里摸过来的钱袋。”

大熊猫:“…”

人群中有人开始摸钱袋。

有人开始偷溜。

大熊猫忽然飞快地从屁股里,尾巴下,耳朵下,那些看似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抠出一个个钱袋,摆放在地上,招呼道:“各位父老乡亲,方才有人趁着人多偷钱,小子见义勇为,帮你们都拿回来了,大家快来认认!”

话音未落,众人一哄而上,认领回了自己的钱袋,等到他们都认领完,才发现娃娃们都不见了,连方才那个和娃娃索要医药费的漂亮公子哥儿也不见了。

巷子拐角。

几个小偷被大熊猫逮着人狠揍,揍完人之后再要钱,愣是把今儿被逼吐出来的钱又勒索了一点回去。

大熊猫打痛快了,赶走几个小偷,脱掉头套,露出随便儿又美又憨的脸。

又美又憨一脸纯真的随便儿,盯着人群中燕绥消失的方向,泪汪汪地道:“今儿亏了,老大,没钱住店了。”

对财务一窍不通的老大摸着脑袋,问他的万能军师:“随便儿你说怎么办?”

“刚才那个漂亮叔叔旁边的老实叔叔看起来很同情我们呢,我们去找他借钱好不好?”随便儿眼珠转一转。

甩掉几位姨姨,他原准备自己浪迹江湖,悄悄跟着娘上京的。当然不是跟着娘走,自己走,自己去天京就是了。谁知道那群拖油瓶非要跟着他,大家一起久了,他也有点舍不得,尤其扛不住妞妞的哭功。

那就带着呗。人多好办事嘛。

他有钱,但是他不用,一路走一路卖艺,娘说过,要体察民情嘛。

一路都很顺遂,但今日却栽了个跟头,随便儿从出生至今,还真不知道跟头的滋味。

吃进去的东西居然被逼着吐了出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随便儿露出一脸纯稚的微笑。

那个漂亮叔叔是很难搞,但是他身边那个老实叔叔一看就很好对付啦。

荣膺“老实叔叔”称号并被光荣选为殿下突破口的中文,忽然激灵灵打个寒战。

中文包了城中最大的客栈,一边将去平州好相逢打来的饭菜给燕绥安排上,一边和燕绥说湖州这几日发生的事。

之前燕绥去普甘,带去了语言护卫四大头领,其余护卫已经秘密派往各地潜伏经营,宜王府就是一个空壳。暗卫则在随便儿出生后,便全部派来了湖州保护文臻和随便儿,为了保证安全,之后是截断联系的。直到燕绥从无尽天回到天京,之后发生了一系列事件,匆匆回京又匆匆出京,虽然中文已经召唤了散于各处的护卫,也试图联系暗卫,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联系上在湖州的暗卫。

这是因为,此刻暗卫还在湖州翻天覆地地寻找随便儿呢,还有一部分则追着文臻去了,猜想随便儿可能跟着母亲走了,谁也没想到,他是跟了,却是走了另外的路跟着,还稍稍绕了弯,并不想跟太紧,被他娘发现。

但这并不妨碍中文打听到了湖州发生的事,关于新帝继位后兔死狗烹,关于湖州刺史自请卸职自入囚车,关于刺史出城时的满城父老相送。

中文一听就急了,也就没有心情再听那个和他八卦的人,正津津有味要谈起的关于刺史府七个孤儿城门演戏的那一段,谢了人家就走,回来便和燕绥说了,燕绥当即道:“算着时辰,蛋糕出发没几日,便是错过也不会太久,我们这便掉转头去追。”说着便要起身。

中文急忙拦了,道:“殿下您今儿要药浴的!您这身子,何必急在一时?若是赶路过于憔悴被文大人瞧见,可想过她有多难受?再说按时辰计算,可能文大人还没到,说不定还要咱们等等她呢。”

燕绥便道:“让英文再去打听。”

英文便去了。中文这里给燕绥安排药浴的物事,去嘱咐店家准备水,忽然便看见掌柜的将几个破衣烂衫的娃娃向外赶。一边喝道:“去去,哪来的小叫花子!快走,莫站脏了我的地儿!”

当先一个最小的娃娃,一双琉璃晶彩的眸子,瞧着几分眼熟。

中文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却见那娃娃,看见他眼睛一亮,唤道:“叔叔!”一双小手捧着什么东西,高高踮起脚,“叔叔,我们可算找到你了,你看,这些钱够吗?够给那位叔叔买药看脸吗?”

中文一怔,低头一看,满是灰尘泥垢的小手里,捧着几个铜板。

随便儿眼神晶晶亮,“叔叔,先前那个钱还给人家了。这是我们又卖了一场艺挣来的钱,这回一定够了!你看,这里还有一支药膏,一个大夫叔叔给我的,说是治跌打损伤很好的呢!”

用吧,用吧,用了烂脸哟。

中文热泪盈眶。

这么可爱的、懂事的、天真的、贴心的孩子!

这还找上门赔钱来了!

殿下你亏不亏心哪!

替殿下感到万分亏心的中文,感动地不仅没收那几枚铜钱,还将几个“衣食无着,今晚还不知道在哪睡觉”的孩子带进了客栈。

老大跟在随便儿背后,对自己的军师用三文钱就骗了一晚高档客栈的本事再次膜拜得五体投地。

有军师如随便儿者,幸福也。

中文给几个孩子安排了屋子,又让日语去买衣服,让德语去安排吃食,看随便儿一身的泥,又把刚刚烧好的水给随便儿送去让他洗澡,忙得团团转。等到他去燕绥那里伺候的时候,燕绥盯着他半晌,手指敲敲桌子,“我的洗澡水呢?”

中文这才恍然——把给殿下的洗澡水给那娃娃了!

燕绥上下看他一眼,眼尖地在他袍子上看见一个小手印,笑了一声,道:“院子里进了老鼠吧?”

中文倒是听懂了,亢声道:“主子哎,别这么冷情哎。那孩子…也就和小殿下差不多年纪。”

燕绥忽然沉默了。

中文心内叹息一声,又道:“方才我打听了,刺史府收养了七个孤儿。我怀疑,小殿下便是以孤儿的名义,养在府中,只是并不清楚是哪位。现在应该还在湖州,您要不要…”

他心中感叹,想着文大人真是深谋远虑,将亲生子以收养孤儿的名义养在一群孤儿中,既全了亲手抚养的恩义,又避免了为人察觉,只是这位当真也是忍心,寻常女子,谁舍得亲生子将作孤儿?孩子不知道自己身世时,又要多熬煎?

燕绥垂下长长眼睫,半晌道:“是我的错。”

中文怔然看他,此生从未想过能听见这样的话出自殿下之口,他忽然心间一酸,忙道:“主子您说的是什么话,这岂能怪到您…”

“那孩子现在应该不在湖州了。”燕绥道,“文臻既然选择为我丢下湖州赴京,就一定会先安排他离开那里…随缘吧。”

中文只得无语,等了一会,却见殿下没有再说那群孩子的话,便知道这番对话触动了他的为父心肠,这是允许人留下来的意思了。便默默退出。一边想着殿下也是可怜,至今爱人不见,亲生子不得见,甚至还不知道男女,一睁开眼睛,不等解毒完毕便回东堂,结果却遭遇那般大变,亲人相残,所爱离别,心内又是怎般的熬煎?

他红着眼圈退了出去,一转头就看见随便儿一身光鲜地站在走廊拐角对他笑。

中文只觉得一看见这小祖宗,心花都开了,忙迎上去。

随便儿在他胳膊上蹭:“叔叔啊,我的药膏给漂亮叔叔用了没啊?”

中文再次为小祖宗的善良感动得热泪盈眶,又十分惭愧,“哎呀忘了!”

倒不是忘了,只是殿下身份特殊,从来不用外物的。

随便儿也不生气,搂着他的脖子,笑眯眯地道:“叔叔我今晚想和你睡哟。”

中文:“好好好!”

完全忘记他经常晚上是睡主子房间打地铺的,尤其最近燕绥养伤期间。

他抱着随便儿经过燕绥房间,随便儿目不斜视,燕绥却从虚掩的门缝里看见了他的侧脸,不知怎的心中一动,道:“进来。”

第四百二十七章 令尊是谁?

中文便抱着随便儿进去,心想这孩子收拾干净了,如此玉雪可爱,殿下见了一定也是喜欢的。

随便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燕绥规规矩矩,毫无对他先前无理取闹的记恨,从中文怀里挣脱下地,摇摇摆摆给燕绥行了个礼,道:“漂亮叔叔,我来给您送钱和药来。这位好心的叔叔收留我们住一夜,您不要责怪他啦。”说着还关切地看燕绥的脸,仿佛那里真有什么要紧的伤痕一般,“叔叔您的脸没事吧?”

中文在一边替自己的主子脸红,奈何他主子不知道脸红为何物,放下手中药茶,看一眼随便儿,忽然道:“莫欺老实人。”

随便儿心中一跳,脸上笑嘻嘻一脸懵懂。

中文一脸爱怜地看着他。哎,主子一向说一出是一出,难为这小子应对不出错。

燕绥看一眼中文,懒得为这傻逼再费神。

燕绥再开口时,随便儿便小心多了。燕绥问他:“何方人氏?”

随便儿:“小子是湖州人啦。”

他的湖州口音瞒不了人的。

“如何流落至此?”

“母亲改嫁,和兄弟姐妹们一起上京找爹咧。”

中文诧异地看一眼殿下,实在不明白连自己的事情都不上心的殿下,怎么忽然突然对一个小流浪儿的身世感兴趣了。

想想殿下忽然遭逢大变,心性有所变化也是正常。若是因此能多几分红尘在意,也不失一份幸运。

只是…中文心中苦笑一下,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实在荒唐。遭遇如此,只有更加冷清淡漠的份,哪里能更多红尘牵念呢。

现在,也许,只有文大人和那不知男女的孩子,能让殿下在这薄凉世间继续苦撑下去了。

中文知道文臻在怀孕生产期间颇多磨难,但对她能保住和殿下的孩子深信不疑。她如果保不住孩子,她就不是文大人了。

他在心中一万次忠心祈祷,愿她们一切都好。

她们是殿下最后的仗恃了。

燕绥略略一停,心内也在笑自己的无稽,为什么心血来潮,忽然要问这个不相干的孩子不相干的问题,仅仅是因为那惊鸿一瞥恍惚熟悉的侧脸轮廓?

一个娃娃,像文臻的娃娃脸,不很正常吗?

但他最终还是继续问了,“令尊姓甚名谁?”

中文又开始诧异殿下对这孩子的态度,仿若平等一般尊重。不似他自己,看娃娃一般哄着。

随便儿态度此刻也是正经的,“家父姓黄,名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