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则将一直屏住的呼吸放松了些。

文臻善毒,他不得不小心,但既然文臻没来,总憋气也不是事。

红烛光晕如虹,映着那正在弯身沏茶的女子背影,他此刻才有心情仔细看一眼,却发现那女子双肩平直削痩,却又细腰丰臀,丰臀之下是一双笔直的长腿,晚间只裹着红绸长裤,散着一头水汽氤氲的乌黑湿发,越发显得身姿成熟美妙,宛如一尊名窑烧制的美人觚。

而她执壶的手指雪白修长,指尖滑润,在烛光下氤氲出细微的珠光,却又不是那种宫女子惯有的纤纤素手,相反指节分明,肌理均匀,于精致中隐约透出几分力量感,和她整个人的身型给他的感觉一般,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种。

他有些恍惚,仿佛很多年前,也曾有人于记忆中这般精致而又有力量,美人如玉剑如虹…

然后他一凛。

一凛之后却看见那女子小心斟茶之后,又用茶针小心地通了通壶嘴,动作熟练轻巧,显然做习惯的。

他立即释然了。

记忆里那人,已经疯了那许多年,便是没疯之前,也从来不会并不屑于这种精细活计。

不知怎的,原本沉寂多年,不好女色的心,今晚只见着这个背影,忽然便微微一荡,于这烛影摇红之间,迤逦迷离。

或许是压在头顶的大山终于移去,仰头见无垠苍天,心胸舒畅间,隐藏在心底多年的斯人便自旧梦中踏来,敲开这久封的心门。

他抬起手,这回是命令所有人彻底退下的手势。门外映出唐家剑手的影子,依旧被他坚决地挥退了下去。

院中响起一阵细微动静,随即恢复彻底安静。

永王走过重重帘幕。

重重帘幕在他身后无声覆落。

那红袖添茶的美人却好像没听见他的动静,斟好茶,将茶盖微微支起,一闪身进了后头,过了一会,细微水声响起,热气弥漫,竟然是去洗澡了。

永王站住,没有继续进去,一时竟觉得喉咙有些干哑。

远处梆子声遥遥传来,他忽然惊觉快要到自己的每晚水底练功时间了。

他又看了帘幕里头一眼,水声继续,还在洗澡。

他便走到墙边,博古架边看似随手拿起一本书,整个架子便移开,露出后头的门户,足足有一排七个。

他选了最靠近自己的一个,无声进入。

在进入之前,他看了一眼内间,朦胧纱幕里,映出女子修长光裸的双臂。

他闪身进入。

片刻后,水声一响,地面上逶迤一串湿淋淋的赤脚印。

女子拢着纱衣一边走一边擦干身体,走到那博古架前,根本没试图找哪本书才是机关开关,一把将所有书都掀落。

博古架移开,她看了一眼,最靠近她的一扇门上,此刻慢慢显现了一个手印。

是永王的。

洗澡弥漫的热气里,添了文臻给的药,无毒,只附着在房间的器具之上,沾着了便会留下印子。

她悄然进门,走了半截,嗅见一股硫磺气息,顿时心中明白是哪个池子,便退了出来,然后站在书堆上,伸出那精致又有力量的手,一拳一拳,一共七拳。

砸坏了所有的机关门。

无论永王去了哪个水域,今晚都无法从这个暗道回到房间了。

然后她再次进入那个暗道,果然走不了几步,再往上走,便是长长的一段水域,对于她却不是难事,她游到尽头,看见前方一个洞口,她游了出去。

游不多久,忽然就看见水底大袖飘飘的身影。

那人立在水底,如履平地,衣袖宽展,写意风流。

一拳出而水波涌,一拳收而飞鱼游。

他身周果然是一个滴水全无的透明空间,那些碧绿的水草,湛蓝的水波,各色的小鱼,都在空间外悠游摆荡。

也不知那空间里广袖舒拳的他是画,还是空间外游鱼水草碧波是画。

这一幕诚然令人震撼的美,可惜女杀星完全无意欣赏。

齐云深一转身便将一个盒子抛到了刚才出来的洞口。

轰然一声闷响,地面一阵震动,水波激越翻涌,正在打拳的永王被那水中地震冲击得站立不住,营造出来的空间顿时瘪了一半。

而震动方起,等在岸上的文臻狂奔而来!一边奔一边甩掉外衣,纵身一跃便入了水!

随即一拳击出,水波被一阵疯狂挤压碰撞,永王打拳营造的空间剩下的一半也瞬间消失。

闭目打拳的永王在水波震动急涌时睁开眼,眼神惊骇。

他在水底练功已有多年,从未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而此时,文臻齐云深,一前一后,两只拳头逆水而来,恶狠狠打在他前心后背。

永王的身子在水中猛然一弯,喷出一口血箭,瞬间那方透明的水域就变成了暗红色。

文臻游过去,一把抓向永王的脖子,齐云深却比她还快一步,已经揪住了永王的胸前衣襟往上游去。

哗啦一下她出了水,却没让永王出来,将他死死按在水下。

永王胸口被她拳头顶着,无法运力,也就无法避水,被压在水下很快就窒息,拼命挣扎,眼看涨得脸色通红青筋迸出,齐云深才猛然一提,哗啦一声,永王出水。

他面上流水哗哗,眼睛还没睁开,就听见齐云深嘶哑地道:“这一下,是请你还我,当初我冒死救你的恩!”

永王霍然抬头,此时他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谁,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可齐云深已经再次扼着他脖子,咚地一声把他给压进了水底。

又是一阵窒息挣扎,文臻没了用武之地,虽然她也很想亲自上手,但是总归眼前才是莫晓的亲生母亲。

看着那在水底挣扎的人,她忽然想起当年在翠湖水中挣扎的自己。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哗啦”又一声,永王再次被拎了上来,齐云深脸容狞厉,“这一下,是请你还我,怀孕还被追杀的仇!”

永王还没回答,咚地一声又被砸到了水下。

过一会,哗啦一声又被提上来,“这一下,是请你还我,被你恩将仇报,下毒逼疯的债!”

永王喉间发出一声长长的喘息,唇角溢出血来。

齐云深眼圈深红,手一按,“咚”地一声水面再次被砸破。

直到那水下的人窒息将死,哗啦一声,才狠狠将人提起。

“这一下,是请你还我,母女被迫分离二十余载的怨!”

“咚。”水面撞破之声一次比一次沉重。

“哗啦”一声永王再次被湿淋淋拎起。

齐云深此刻像再次变回了疯子,每一寸眸光都血红,声音凄厉若嚎哭。

“这一下,是请你还我,女儿被亲生父亲害死的孽!”

神智已经半昏迷的永王有点迟缓地抬起头来,迷茫地盯着齐云深,显然前头的事他都明白,唯独最后一句听得懵然。

文臻惨笑了起来。

齐云深眼泪滚滚而下,呸地一口吐在永王脸上:“莫晓!君莫晓是我的女儿!”

永王犹自懵着,好半晌才慢慢反应过来,君莫晓他当然知道,当初湖州他两次亲自对她弯弓,前些日子他下令定州军夜袭湖州军,正是被君莫晓坏了事,他当时得知,还很是恼怒了一阵。

此刻他脑中一片嗡嗡乱响,嘴唇开合了两次,才哑声道:“…什么?这不可能!”

“我只和你在一起过!”齐云深手指用力,文臻眼看永王快被勒死,便上前在他腰间寻摸令牌。

“不是…不是…我不能…”永王勉强逼出几个字,“我不能…有后啊…”

齐云深手指一松,“什么?”

文臻也愕然转头。随即她冷笑道:“如此甚好。你若不是莫晓亲爹,我杀你便可更凶狠些。”

永王咳嗽一阵,冷笑一声,道:“杀便是了…咳咳…何须牵扯这些不相干的事儿…齐云深,我自认待你不薄。你虽对我有救命之恩,可我也曾真心相待。之后你失踪,再回来时也已经疯了,将太子错认成我,说那些胡话。我明知出头会引起怀疑,依旧出来安置了你,给了你侧妃的名号,明知留着你不妥当,还是保住了你的性命…我看你还是个疯的,不知道哪儿来的私生女,竟然也这么算在了我头上!”

第四百三十八章 傀儡戏

齐云深手指一松,“什么?”

文臻也愕然转头。随即她冷笑道:“如此甚好。你若不是莫晓亲爹,我杀你便可更凶狠些。”

永王咳嗽一阵,冷笑一声,道:“杀便是了…咳咳…何须牵扯这些不相干的事儿…齐云深,我自认待你不薄。你虽对我有救命之恩,可我也曾真心相待。之后你失踪,再回来时也已经疯了,将太子错认成我,说那些胡话。我明知出头会引起怀疑,依旧出来安置了你,给了你侧妃的名号,明知留着你不妥当,还是保住了你的性命…我看你还是个疯的,不知道哪儿来的私生女,竟然也这么算在了我头上!”

如果不是心情太坏,文臻险些都要笑了,怎么,这东堂皇室,一个个的,都流行不认亲生儿女么?

齐云深却有些懵了,看永王说得理直气壮,越发心中悲愤,抬手就要揍,文臻忽然上前,把了把永王的脉,随即一声冷笑:“谁告诉你你不能生的?”

永王道:“太…”随即便住了口,淡淡道:“自然是本王信任的人。”

“太后是吧?你亲娘是吧?你觉得亲娘不会骗你是吧?尤其事关子嗣的这种大事,怎么会有亲娘不希望抱孙子呢?让我猜猜她怎么和你说的?你那个好哥哥早年给你下了毒,所以你终生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

文臻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冷笑。

燕氏皇族真叫人没话说。

永王目光一闪,随即道:“文臻,你素来狡猾,你以为我会信你?”

文臻悠悠道:“你娘不容易啊。为了你委曲求全,为了你僻处香宫,为了你殚精竭虑,为了你谋划周全。你爱她,敬她,怜她,当然不会不信她反来信我。而且你也想不通,为什么你娘会骗你不能生育呢?如果她是骗你的,为什么你府中姬妾这么多年确实也没有一个能生育呢?”

永王冷笑,一脸不信,目光却微微一敛。

“你怎么不问问,当年你得齐妃救命之恩,将她秘密接入府中,后来她是怎么失踪的呢?”

永王目光转向齐云深。

“那时候你又去云游了,而我发现我怀了孕,”齐云深冷冷道,“我当时也无人可说,正巧府中有位待我不错的老嬷嬷,我便和她说了,然后当晚我便遭到了暗杀,我连夜逃出…”

“我不是留了几个忠心护卫给你了吗?”

“是那几个人护着我一路逃出,有的死了,活下来的两个一直将我护送到了我娘家,后来做了莫晓的师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传信给你,想来是被追杀路上发现了某些端倪,不敢再联系你了,但在被追杀路上我中了毒,生下孩子后发作,渐渐便忘记了很多事,连孩子都记不清楚了,只隐约记得你,还记得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我便不告而别走了,却又忘记了你的形貌,将太子当成了你…”齐云深闭上眼,吸一口气,轻轻道,“现在我想起来了,燕时信,我找到你了,我要告诉你,我们有孩子了,她小名叫阿巧,大名叫君莫晓,很美丽,很可爱,很飒爽,是你喜欢的那种性格,你…开心吗?”

你开心吗?

我们有孩子,有个女儿。

然而你知道的那一天,她便已死去。

死于你的命令之下。

死于那夜飞雪之中。

永王忽然晃了晃,又晃了晃。

噗地一口血,再次染红池水。

“君…莫…晓…”

君莫晓,请君莫晓,请你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啊。

这唯一的子嗣,这半生的牵挂,这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认的父女之缘。

文臻的声音冷冷淡淡响在他身后:“那位嬷嬷是苗嬷嬷,她是谁给你的,她后来是不是不见了,想来你应该还记得。你便不信我,明儿去找个府外的大夫给你把脉,看他们怎么说。至于这宫中和你自己府中能给你请脉的,那都是你娘的人,你要信他们我也没办法。”

永王坐在温泉池中默然,散乱的衣袖飘萍一般浮在水面上。

“知道你娘为什么会这么做吗?”

永王没有说话。

文臻也没继续说,说多了只会反效果。

以永王的智慧,以燕家祖传的多疑,必然能得出四个字“为了唐家。”

他是最清楚太后和唐家的暗中联系的人,也是最清楚太后野心的人。在以前,他会以为太后一心想要他登上帝位,所以不遗余力要他和唐家联盟,剪除燕绥文臻。而他注定没有子嗣,心内又亲近唐家,将来百年之后,从唐家过继子嗣几乎是必然的。

在以前,这个提议天经地义,唐家若助他登上帝位,他不给唐家继承给谁?

他想要这帝位,也不过是不甘心罢了。区区数十年光阴过,之后江山姓唐,正好报复自己那鸠占鹊巢的好哥哥。

却没想到,以为唐家是太后手中为自己冲锋陷阵的棋子,却原来,自己才是那颗棋?

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天偷听到的太后和嬷嬷的对话。

难怪和唐家多年往来,那些人时不时便将年轻子弟带给他看,露出些过于亲近的意思来,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太后把唐家子弟推荐给他,向唐家许诺一荣俱荣,她在为唐家铺路?

让他为唐家冲锋陷阵,帮唐家夺了帝位,代坐区区几十载,然后传唐家万万年?

说不定都没有几十载,说不定给他坐上几天过过瘾,顺利过继了唐家子弟,便可以宣布短命驾崩。

至于为什么不能过继燕家子弟,他相信那时候唐家必然势力惊人,相信燕氏那时候必然子弟凋零。

多好的算盘,不费一兵一卒呢。

唐氏和皇族的博弈,原来早就开始了这许多年。

太后恨燕氏,她要燕氏灭族,唐姓大旗飘扬在这片国土上。

为此不惜葬送亲生子一系的血脉。

他只觉得心绪烦乱,一时间连身在何处,所为何事都有些恍惚,竟忽然推开齐云深,绕过文臻,从水中趟出来,自己湿淋淋地拖着衣裳便上了岸。

齐云深猝不及防被他推开,怔了一怔,眼底闪过一丝恨意,抬手就要劈向他后脑,永王忽然语气散淡地道:“…莫晓…今年多大了?”

齐云深的手停在他后颈处,眼泪无声无息流过湿淋淋的脸。

文臻淡淡道:“二十二。”

“…可曾婚配?”

“…未曾。”

“…她,她可知身世…”

文臻吸一口气,“不知。”

不知是幸,却让生者永负苦痛。

永王背对她们的双肩松了松。

忽然拔脚就走。

文臻抬手。

永王厉声道:“文臻!见好就收,休要猖狂!你以为你真的能在本王府中杀了本王!”

话音未落,四面脚步杂沓,花木摇动,隐约轧轧声响,在墙头连成一片。

文臻冷笑。

就知道这位没那么简单,越是看似空旷森凉,越是戒备森严,瞧这护卫来得多快。

她识时务地退后三步以示收敛。毕竟今晚她的部分目的已经达到了,报仇这事,齐云深更有决定权。

报仇这事,也不必急,总归帐都是要还的。

现在诸方牵制,她若杀了永王太子,便宜的是皇帝,杀了皇帝,便宜的是永王太子,无论对谁下手,最后都是为他人做衣裳。

这种局势下,大家都想做一件事——让另外几方,自相残杀,然后自己坐收渔利。

就看谁手段更高。

文臻退后,永王继续往前走,齐云深却不肯放弃,也不管那些风吹草动,人影幢幢,直接跟了上去。

她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觉得不甘心,不甘心。

不甘心这半生虚掷,清醒的那一刻家破人亡。

永王知道她跟着,也不说话,直到走了几步,确定文臻听不见了,才缓缓转身看着齐云深。

远处的灯光晃荡着,斜斜掠过一片昏黄的光影,他于光影里,看见对面的女子,面貌大改,额前鬓发已花白。

忽然便想起当年初见,他于绝崖之上看石刻却遇刺客,被一剑逼落山崖,原以为必死无疑,却在下一瞬落在一张藤网之上。

她在两崖之间结藤网,在云海之上荡秋千,山崖之间晒太阳,然后接了他这么个天外来客。

他呼啸而落在她身边,险些把她结实的藤网砸穿,她一把揪住他,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就笑着说:“哎,看石刻迷得坠崖,书呆子!”

声音并不清脆,微微沙哑,却和那一刻荡漾半山的云相配。

他仰头看她,那一刻逆光的她看不清颜容,但红唇白牙,在日光下一闪。

从此难忘。

从此他是隐瞒身份的朝廷亲王,她是离家出走的江湖儿女。

却不曾想缘分从天而降,多年以后噩耗亦从天而降。

彼此都砸彼此一个措手不及。

当年于他,是将心爱的人带入府中,却又见心爱的人忽然失踪,再见却已疯疯癫癫,他托太子照顾,她却误认太子是他,记忆混乱,一忽儿说太子恩将仇报,一忽儿说太子杀她全家,问什么都说不清楚,他只得自己出来,原想安置她在府中,但太后和皇帝都不同意,都说他不常在府,一个疯妇在府里怕是不妥当,他想着也是这理,便送进了皇宫,想着既然疯了,疯得人尽皆知,又得了他的侧妃封号,别人反而不方便对她下手,如此也算能安稳一生。

这些年他偶尔进宫,多半是探望太后,偶尔也会去重华殿,远远地见她一眼,却从未让她发现过。

既已无缘,何必再牵扯苦痛。

如今想来,那两人要他将人送进宫,不过是一个怀疑他和齐云深的关系,想要监视人质;一个则不放心齐云深是否真疯,想要就近控制罢了。

也幸亏那些年,她是真的疯了。

母后未必没有过斩草除根的想法,是他再三坚持,不可杀她引起皇帝怀疑。

然而今日见她忽然清醒,一双眸子却再不见当年熠熠明光,他忽然想那年藤网上初见,原来只是孽缘,只是孽缘。

齐云深盯着他,眼前人只这短短几个时辰,竟忽然苍老了许多,仿佛光阴刹那流转,将二十余年迅速走过。

想起那年,她在云海之上双手枕头惬意地晒太阳,看见山壁上一个人影,站在险险的石棱上,趴在崖壁上看那风雨侵蚀得已经模糊不清的石刻。

她一边笑骂书呆子,一边眯着眼在心里想,身形真不错。

下一刻他便落到了她身边。

她永远记得那一刻自己伸出手去,心中想,嘿,这就叫天作之合啊!

却原来只是孽缘,只是孽缘。

凝视只是一瞬间,忽然都转过头去。

不愿再见,再见亦不忍言。

永王看着微微冒着泡的泉水,忽然轻声道:“云深,你便是现在要杀我,也成。终究我这半生汲汲营营,到头来却不知都做了些什么。有母不能认,有兄如寇仇,有女却不知,想来便是这般活下去,有这么一位好娘亲在,迟早也不过是死无葬身之地孤家寡人…但你若愿意容我多活几日,我便给你一个彻底的交代。”

齐云深没有转头,眼底泛着晶亮的光,半晌她道:“送我回宫,我要亲手去杀了那个老虔婆。”

“你不要回去了,那个吃人的地方…我说了,我会给你交代…云深,走吧,远远地走吧,离开天京,甚至离开东堂也行,下半辈子,就为自己活吧。”永王递出一个锦囊,齐云深不接,永王便放在地上,转身走开。

齐云深没有动。

听着他步子缓缓而去,走出好远,才迸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咳嗽。

文臻走上来,拿起那个锦囊,道:“令牌已经拿到,走吧。”

四面花木掠动,护卫们在撤走,文臻仰头看天际,天际黝黯,无星无月,唯有极西远处,一颗星光,微微一闪。

文臻在永王府使攻心计的时候,燕绥在看着护卫们搭戏台。

散落在各地的护卫们已经到了许多,也带来了这些年研制的各种新鲜玩意,燕绥准备给整个天京人,都演一出好戏。

字面意义上的好戏。

护卫们在连夜搭戏台,大车运过来的精钢骨架,一节一节拼起来,都有做好的卡扣,好拆好拼,非常方便。

一个大箱子,里头都是各种皮制人物,有点像皮影戏的傀儡人,但是很大,比正常人还要大一倍,且身上细细地缀一些闪光的各色晶石,像自带了灯带一样。

傀儡人身上还连着筋线,和一些细细的棍子。

傀儡人很大,却并不特别重,因为用了大荒泽里的异兽的皮,以轻薄耐用,箭射不穿,火烧不烂闻名。

虽然有名,但是那异兽只在大荒泽深处出没,寻常人可捕不到那许多。

戏台很快搭了起来,很简易,但是前端有很多翻板。

戏台很高,高到已经越过了城墙,细细几根杆子撑着薄薄戏台,一看就知道人是没法在上头呆的。

反正也不用人演戏。

戏台选择的地方是在几株高树中间,斜对着城墙,遥遥对着天京城中离城墙最近的几座酒楼茶楼。

距离自然是有点远,但是没关系,城墙上的人肯定能看见,城内的人在高处也能看个大概,看多了,总会传出去的。

戏台搭好,然后,开始,敲锣。

敲的是天京火警锣。

叫杀人放火都不一定会人人出来看,但是叫火警一定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冲出来。

此时已经入夜,天京的宵禁时间却还没到。

那火警锣声音响亮尖锐,穿透力极强,而且是近十面锣齐齐敲响,一时城上城下齐齐惊动,靠近城门的百姓人家,酒楼茶楼,顿时一阵喧嚣,人们齐齐跑出来看。

城墙上的守卫士兵,最先看见了就在对面三十丈左右,忽然竖起了一座极高的台子,大抵有三丈许,比城墙还高些。台子上有些巨大的人在走动,只是姿势怪异,仔细看却是皮制的傀儡人。

那些巨人身上光芒闪闪,老远也能看见清晰的轮廓,四面有灯照着,越发五彩闪烁,十分夺人眼目。

负责守卫天京外城的天京卫,属于天京九门巡守衙门,九门巡领登上城楼,看见那戏台,眼神便一缩。

上头有令,不得命令,一律不得开启城门,按说这种怪异情况是要去拆掉戏台的,但是不能出城给人钻空子,巡领当即下令:“射掉那个戏台!”

“回巡领,咱们的弓弩射不到那么远!”

“用角楼连弩!”

“回巡领,那戏台的位置,角楼连弩只能射到戏台的角落,射不倒戏台!”

“上车弩!”

“回巡领。车弩那位置,大概只能射到戏台上的幕布。”

巡领瞠目结舌。这戏台谁安排的?

如果不是对天京城头防卫无比了解,根本不可能设置这么刁钻的角度。

“巡领,咱们就不要想着破坏那戏台了,属下瞧那戏台材质,只怕箭也射不穿。”经验丰富的老兵眯着眼定论。

“火箭呢?”巡领开得五石弓,不甘心,当即命人抬上自己的黑檀金丝大弓,吐气开声,火箭飚出,一团烈光,直射那灯泡似的巨人傀儡。

下一瞬果然射中,城上一片叫好之声。

但叫好声瞬间被掐断。

因为箭射中了,就滑开掉落了,火明明在那巨人傀儡身上燃起,瞬间又灭了。

箭不能伤,火不能燃!

城上鸦雀无声。

巡领倒吸一口凉气,大叫:“速速去报皇宫,报永王府!”

有人狂奔而去,其余人严阵以待,盯着对面那个古怪的戏台。

戏台却是不管你箭来刀往,我自开始我的表演。

此时临近城门的百姓也已经被惊动,在最初的火警惊慌过去后,有人在楼上也隐约发现了远处那个闪光移动的东西,都指着惊叫,渐渐便有更多人登楼远望。

这时候能在酒楼吃喝的很多有钱人,还有人拿了舶来品能够望远的筒来看,这样便更清楚了。

戏台上,先出来一个食铁兽,也就是大熊猫,黑白分明,浑身七彩发光,在戏台上滚了滚,举了个旗帜,上面画了样式古怪的一幅图。

眼力好的人,以及举着望远筒的人,便描述了这一番景象,众人听着都莫名其妙。

城头上的人却稍稍松一口气。

酒楼上有人看了,悄悄地下楼,潜入了人群中。

半个时辰后,刚刚从永王府回来的文臻,便听说了天京城门外搭戏台的事儿,以及大熊猫粉墨登场的第一出戏。

潜伏在城门附近的她的人,将那同样镶嵌了彩石用灯光照耀得非常鲜明的图案画了出来。

文臻看一眼,便知道了,那是天京地图。

这个时代别说普通百姓,便是一般官员,也轻易拿不到舆图这种东西,弄不好是会被作为谋反证据的,本身这个时代画一幅舆图也相当不容易。

但燕绥和文臻手里是肯定有的,所以她认得。

林擎也认得,听探子回报了那个戏台的奇葩,也忍不住笑,道:“他从小就古怪玩意特别多。”

文臻也笑,心想燕绥真绝,一个古人,能想到用灯光照射打磨过的宝石来制造灯带效果,确实不愧是机关大师。

能有心思搞这个,看来伤得不算太重。而且既然这么画了,显然是和随便儿汇合了,真好。

在那副天京舆图上,还有一颗最大的宝石,那是皇宫的位置。

文臻看了半晌,脱口而出:“夭寿!”

喝药的林擎吓了一跳。

文臻青面獠牙:“燕绥那坑货!把随便儿送进皇宫了!”

林擎手一抖,险些把勺子扔了。

“他想干嘛!”

想了想他又道:“随便儿能干嘛?做太监吗?”

文臻瞪了他一眼。

林擎素来见她笑容甜蜜,倒是很少见她这般怒气冲天状,顿时又开始摇头。觉得果然对那小子才是真爱,一时又恨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随便儿便是做太监,也是最牛逼的太监。”她并不很担心的模样,“他能自保。”

林擎啧啧两声,并无质疑,表情羡慕。

燕绥和文臻的孩子,一定是新一代的妖精。

文臻却皱起了眉。

燕绥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告诉她随便儿进宫了?

燕绥应该知道她已经劫狱成功,那还要随便儿进宫做什么?救德妃?感觉还不止这一个想法。

燕绥通知她随便儿进宫,她便得拨自己的人去保护随便儿,但现在是她拿到令牌正准备和林擎冲出天京的重要时期,燕绥就不怕她人手分散影响了她的出城计划吗?

虽然内心里不愿意承认,但文臻很明白,在燕绥心里,随便儿的分量肯定重不过她。

燕绥为什么现在要告诉她这个?

是要她不要现在出天京吗?

不,他已经等在了天京城门外,来接她了。

林擎低头不语,显然也已经想到这一点了,忽然道:“永王的令牌,很可能出不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