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今看他,受得风寒经得劳作珍惜食物做事麻利,又像是过过苦日子。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吃完包子随便儿还表示要伺候她洗漱,德妃可没燕绥那么没人味儿,才不要三岁娃娃伺候,让他回去自己歇着,随便儿也便回去自己的小屋,德妃歇下了,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往日里睡不着是想着林擎,今日却总是想到这个奇怪的孩子,好容易后半夜迷迷糊糊快要困着了,忽然听见啪嗒啪嗒的响声,像是赤脚片子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她被惊醒坐起,命菊牙推窗一看,果然看见随便儿从下房里冲了出来,衣裳不整,满脸惊惶,像是做了噩梦,赤脚站在庭院正中,咧嘴要哭。

这一哭,难免就要挨罚,德妃偏头皱眉看着,想起晚餐的羊肉骚味儿,终于叹口气,披了衣裳,探身出去对随便儿招手,她那纤纤玉指刚刚伸出一个指尖儿,随便儿就光速“BIU”一下,从庭院中蹿进了她的屋。

德妃:“…”。

敢情您在那等着我呢是吧?

下一瞬看见随便儿站在屋中,就穿着单衣,小屁股左扭右扭,再次摆出了满脸的孺慕之色,奶声奶气地喊:“娘娘,我怕…”

德妃斜眼打量他,这才发觉,没穿小靴子的这娃,比白天看着还小,六岁?骗鬼呢,有四岁没有?

德妃打个呵欠,踢踢踏踏自己回了床上,指了指睡地铺的菊牙,道:“和你菊牙姐姐睡。”

随便儿失望地:“哦…”

菊牙立即正色道:“娘娘您忘了,婢子不能和人合睡,婢子脚臭,放屁,还会抢被子!”

德妃:“…”

难为您如此卖力自黑呐。

她翻个白眼,自顾自翻个身。

菊牙便推随便儿,对床上努嘴。

随便儿搂住菊牙的腰,笑嘻嘻地悄声道:“菊牙姐姐,长大后我一定要娶你。”

菊牙:“成成,记得封我一个贵妃。”

随便儿:“木问题!”

他一骨碌爬上床,德妃没动,随便儿小心翼翼在她外侧睡了。

过了阵子,随便儿摊开手脚。

过了阵子,随便儿卷走了被子。

再过了阵子,随便儿一个翻身,把脚丫子搁在了德妃的屁股上。

德妃:“…”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一个翻身,忽觉哪里不对,顺手裆下一摸。

好你个小鸟!

随便儿瞬间清醒,一声尖叫,捂裆蹿起,夹紧双腿,状如玛丽莲梦露裙子遇风吹。

大呼:“奶啊!”

德妃:“…”

半晌她呆滞地转头,和垂死梦中惊坐起的菊牙大眼瞪小眼,茫然地道:“…怎么,本宫现在已经这么老了么?”

菊牙睡得迷迷瞪瞪:“…不能呀,您也就比我大十岁。”

德妃脸一黑。

半晌她忽然反应过来,猛地转头,盯着随便儿。

随便儿对她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再次软绵绵绵羊音:“奶啊!”

菊牙也猛地明白了,抬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德妃的脸色阵青阵白阵紫,很是五颜六色缤纷了一阵,忽然跳下床,将窗子和门打开,看了无人,再关上。

随便儿在床上无辜地笑:“奶啊,没人哩,别怕,来睡觉。”

德妃反身压在门上,冷冷道:“菊牙,去把我最新做的小人拿来。”

菊牙:“娘娘,这回打算写谁的生辰八字?”

德妃:“写燕绥的!”

菊牙:“…”

“这缺德冒烟主意不用说,一定是他!”

菊牙腹诽。

那可不一定,咱们的文臻文大人也号称心如铁石文魔王呢。

尤其在将皇城城墙撞了一个大洞之后。

随便儿在床上拍手:“好啊好啊,写啊写啊。”

城外燕绥打了个喷嚏。

全家嫌弃,宜王燕绥。

德妃靠在门上,看了一阵随便儿,半晌道:“不回?”

随便儿斩钉截铁:“不回。”

“来做什么?”

“来看奶奶…”

“说人话。”

“僵尸叔叔叫我来拿遗旨。顺便看看奶奶。”

一刻钟后,德妃把随便儿捧在膝头,左右端详着他的脸,满意地道:“比你爹小时候好看多了。”

随便儿:“那是!”

菊牙:…娘娘你真记得殿下小时候长啥样吗?

德妃:“也比你爹小时候聪明多了。”

随便儿:“必须的!”

菊牙:…娘娘前几天你还说世上找不到比燕绥小时候更精怪的孩子了。

德妃:“你爹他没死吧?”

随便儿:“还能再虐您孙儿一百年!”

菊牙:…小殿下我只听见您句句在虐您爹。

德妃:“办完这事就早点出去吧,省得你娘挂记。”

随便儿:“不,我要留在奶奶身边照顾奶奶!我娘知道也一定乐意的!”

菊牙:…是文大人生的没错了,反正殿下死也不会说这种话,娘娘也算圆满了泪奔。

德妃没泪奔,只笑一声,捏一捏包子脸,道:“得了吧,和你娘一样,哄死人不偿命。”

随便儿嘿嘿一笑,穿好衣裳,窗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窗户打开,李瓜跳进来。

“怎么说?”

“张嬷嬷心里说,今晚太冷了,打算早点睡。”

“慈仁宫那个掌事姑姑心里说,等太后睡下,要去给景仁宫的对食太监老孙送鞋垫儿。”

随便儿点点头,“那就现在去。”转头对德妃眨眨眼。

“奶奶,我去也。”

德妃:“等等,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说着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却又嘱咐道,“底下未知如何,不要节外生枝,万不得已才可以一试,明白?”

随便儿大力点头。

德妃也没说什么,拍拍他的大脑袋,眼看着随便儿轻巧地翻出了窗外。

菊牙趴在窗边,看见黑暗中屋顶上几条黑影轻烟般掠过去了,便知道随便儿还有人手帮衬,稍稍放心了些。

她回头看德妃,心想娘娘为啥不说自己也跟去帮忙,毕竟那么小的孩子…却见德妃仿佛猜到她想什么般地道:“咱们去做甚?三脚猫把戏没的拖累人。倒不如守在这儿,万一有什么不妥,咱们也好支应一下。”说着手一伸,菊牙便去给她烧烟,太后这里这玩意多了是。

德妃便在黑暗中抽烟,火光明明灭灭,菊牙看着一片黑浓中她熠熠闪光的眼睛,忽然明白了她刚才话中的意思,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娘娘是说,如果随便儿失手遭到追捕,她就会在慈仁宫和香宫生事,比如,放火烧宫这类事儿。

她是一定敢的。

菊牙不敢说话了,只在心中默默祈祷。

这一家子胆大可包天,但愿老天也多包容包容他们吧!

随便儿换了一身黑衣,从香宫西面墙下一个刚刚弄出来的小洞里,和依旧穿着小太监服饰的李瓜钻了出去。

两人身形瘦小,一路借着夜色直奔景仁宫,皇宫虽然没有大树,但是低矮花木就足够他们隐藏身形。

新帝目前还住在仁泰殿,景仁宫处于封宫状态,但是看守的护卫并不少。

四更时分,两队护卫交班,殿前护卫只留两人的时刻。

李瓜捧着一个盒子,从小路匆匆转了过来。

护卫立即上前拦住:“站住,来做什么?”

李瓜低头躬身:“慈仁宫洒扫太监李瓜,奉掌事姑姑巧玲之命,来给今晚值夜的孙管事送东西。”说着将盒子送上。

巧玲和老孙是对食,这宫中呆久了的人都知道,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都撇嘴一笑,但还是打开盒子翻了一下,看见果然是鞋垫,绣工很是精致,便又扬声道:“孙总管,出来一下!”

景仁宫外殿掌事太监孙仁今晚值夜,闻言从殿内匆匆而出,心中想着巧玲上午在越星阁遇见的时候不是暗示说晚上会亲自来么,怎么派了个外人来?

他还没问出口,李瓜已经上前一步,笑道:“孙总管。巧玲姑姑让奴婢和您说,越星阁之约本想应了,只是晚上不知怎的着了点凉,闹肚子呢,还请孙总管也注意保暖。”

孙仁立即释然,毕竟越星阁相遇时只有他和巧玲两人,便笑道:“回去给你姑姑带个好,让她好生歇着。”

李瓜便笑道:“姑姑若是听着孙总管这般关切,想必也便好了。”

孙仁笑道:“你这猴子伶俐,既如此,给我带点玩意回去。”说着便去掏袖子。

两人对话时,两个侍卫便在一边看八卦。

因此谁也没注意到,一条小小黑影,借着花坛和石阶的遮蔽,无声无息进了殿。

李瓜在外头绊住人,随便儿便进了当初发生父子相残事件的暖阁,地形图燕绥都画给他看过,绝不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

随便儿蹭蹭便上了榻,龙榻左侧,当初燕绥曾经中刀坐过的那一侧,看起来完整无缺。但随便儿一用力,床榻和侧面背板便微微分离,露出一条小小的缝隙来。

那缝隙很小,小到成人的手指绝对伸不进去,只有三四岁幼儿的小手,才能拿出来。

那缝隙也最多只能开到那么大,因为为了安全,龙榻是镶嵌在两侧壁内的,除非将整个龙榻拆出来,否则不能将裂缝拆开。

但谁也不会做这事,毕竟龙榻代表的意义不同。

随便儿把手伸了进去,少顷,先摸出一块极薄的防水的黑色鲛皮,再摸出一张薄薄的黄绢来。

黄绢上斑斑血点,已经凝成暗红色,而他的小手上,也蹭满了一片暗红。

他看了一会儿,知道那是便宜爹之前流在这里的血。

那么多。

将整个龙榻的缝隙几乎都填满,也因此,当鲜血凝固之后,就变成了和龙榻所用的紫檀一般的深紫黑色,将龙榻边缘那一点缝隙完全遮掩,再难发现。

就算有人无意中撞开了这点缝隙,也会因为全部染黑的木质而难以发现落底的遗旨,只会以为是震动撞裂了。

随便儿咧嘴笑了笑。

他的便宜爹,是个连自己流血都要利用的人。

而他的便宜爹,还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流了那么多的血,渗透了龙榻的木质,却没有染红一丝榻上的锦褥,避免了锦褥污染换下而被发现缝隙。

同时为了避免渗血导致遗旨被血染透盖了字迹,他还在遗旨之上盖了一层防水鲛皮,所以遗旨上只有点滴血迹。

当时情境,还能一边和皇帝周旋,一边趁皇帝得意疏失,考虑谋划了这许多,心思细密至这般地步,实在可怕。

随便儿虽然想不到这许多,但依旧感觉便宜爹很牛逼,点点头,表示对他的便宜爹有了第一步的认可。

拿到遗旨,往怀里一揣。快步出来,经过外间,他忽然脚步一停。

德妃的话响在耳边。

“你那便宜爷爷经常议事的景仁宫外间榻上小几,是个机关,我就怀疑那是个集杀手和逃生为一体的密道。曾和你太外婆组队去试探过,可以确定有杀手,不能确定有无密道,如果有的话,你那便宜爷爷很可能躲在那下面…但是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外面,李瓜和孙总管的对话声还在隐约传来,好像已经说到了巧玲姑姑对孙总管的思念之情,听得孙总管眉开眼笑,站在冷风中长吁短叹不住抱怨巧玲就是太缠人。

李瓜那小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其实一张嘴巧得很,蔫坏。

随便儿一边感叹人家蔫坏,一边蹿进了便宜爷爷常去的外间。

他倒没有不自量力地想下去看看,只想破坏一下那个机关,如果真是什么出口,让那谁闷死在地下岂不是好?

他蹿进屋子的时候,忽然隐约有点异样感觉,一转头,只看见身后层层叠叠的书架。

随便儿再回头看那个便榻,那个小几,转了一圈便发现,小几上的茶盏,茶托,茶叶罐子,乃至书卷,可能都是机关。

到底哪个机关是杀手哪个机关是密道入口,一时之间无法辨别。

德妃说茶叶罐可能是杀手,随便儿想试试别的,正要动手,忽听外头隐约李瓜大声道:“见过司空统领!”

不好!

司空群怎么忽然来了!

随便儿既然来了皇宫,朝中大佬自然都有了解,这位司空家主向来和自己家不对付,还因为爹娘吃了挂落,现在听说已经不是郡王了,在羽林卫中戴罪立功,此刻忽然出现,今晚就坑爹了。

殿外司空群大步走着,步子却有些歪。

自从那日天牢里被文臻弄倒,他被抬回家,之后请了无数大夫,也没看出个端倪,都说他没问题,因此他便成了装病失责致使重犯逃脱,连同之前燕绥逃脱两罪并罚,王爵被直接捋到了子爵,还险些被下狱,托了各方关系苦苦求情,才被下放到羽林卫中做个小小的副统领。

更坑爹的是,就在他被捋了王爵之后,他忽然开始发病了!

每夜必定浑身发痛发痒,从脚底开始,像无数蚂蚁在啃食肌肉血脉筋骨,痛痒难当,又无处抓挠,一阵一阵的,令他彻夜难眠。

但是一次次请大夫,依旧说他没病,因此他被众人背后嘲笑,说都这样了还在例行装病。

司空群有苦说不出,那怪病发作起来真恨不得能一头碰死,每夜只有不停走动才能稍稍缓解,因此今夜又发作了,借巡逻之名到处乱蹿,蹿到了景仁宫来。

他大步冲来,随便儿闻声立即收手,转身就走。

却在此时,脑后忽然扑来一阵风!

第四百四十一章 隔代亲

随便儿猛地一让,身体撞在了小几上,他一回头,就看见身后一张狰狞的美人脸。

这个时候,这书房里,竟然还藏了一个人!

这女人是谁?为什么也在这里?刚才就是她藏起来了?这么鬼鬼祟祟,难道也是来找东西的?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他听见身后轧轧声响,而殿外,脚步声响,一个中年人的声音,气冲冲地道:“太怠慢了,若不是本王…本统领来查看,还真发现不了你们如此敷衍塞责!半夜换班如何只有两人看守?老孙你为什么不守着正殿在外头和一个小太监拉呱什么…”最后一句声音已到近前。

随便儿面对那狰狞美人,一回头看见身后小几被撞开了,露出了一个洞口。

那美人听见司空群声音,也露出了惊惶之色,一转头看见洞口,本来掌间寒芒一闪,要杀随便儿,此时也顾不得了,猛地越过随便儿身侧,撞得他一个趔趄,一头抢入了洞口!

随便儿本来也想钻洞口,给这女人的大屁股一堵再也来不及,大怒之下一脚狠狠一踢。

他踢的角度极其刁钻,微微上顶,算着如果这洞口还有后续机关一定会被触动,随即砰一声,那女人被一脚踢了下去。

小几迅速合拢。

合拢之前随便儿隐约听见咻咻之声。

应该是机关被引动了。

但并没有听见任何惊呼之声。

随便儿也有些佩服。看得出来,这女人也够狠。

但他此刻没地方藏了。

吱呀一声,门将被司空群推开。

殿外忽然一阵喧哗。

有人大呼:“娘娘,娘娘!您不能进去!不能进去!”杂沓的脚步声响起,还伴随着那个小太监的惊叫声。

司空群在殿门前霍然回身,就看见不知何时德妃冲了过来,几个侍卫和孙总管连带那个小太监都在拦她,德妃一把就掀开了那个小太监,道:“滚开!别妨碍本宫悼念先帝!”

那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走,其余人被德妃气势所惊,都愣在原地,司空群心火直往头上冒,转身大步走过去,怒道:“德妃娘娘,您这是玩哪一出!”

德妃忽然袖子一捂脸,哭道:“本宫做噩梦了!”

司空群:“…”

不是,你做噩梦关我屁事?

德妃:“本宫梦见先帝被那牛鬼蛇神架着,拖入了十八层地狱,日日受那扒皮抽筋、火烤刀穿之苦…”

司空群脸皮抽搐。

你这是在伤心呢还是在诅咒呢?

德妃:“本宫还梦见先帝向本宫求救,说有小人作祟,夜半惊扰他徘徊之所。要本宫救他一救,去他寝宫,驱逐小人,给他上三炷香,先帝啊——”

司空群:“…”

你才作祟,你全家都作祟!

还没想好如何喷这妖妃,就见德妃一声长哭,忽然便冲过了他身侧,撞开殿门冲进去,飞快地将门一栓。

司空群:“…”

好想骂人。

先帝是被这贱人活活气死的吧?

司空群:“…开门!开门!德妃!”

门板砰砰震动,德妃不理不睬,身子压在殿门上,目光飞快打量四周,却没看见随便儿,本以为他藏在书架后,心想这如何能遮掩住?却见榻上一个大团枕里,忽然露出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来,冲她眨了眨眼睛。

德妃吐了口长气。

这孩子够灵。

那团枕长长的,够大,给皇帝日常倚靠用的,随便儿身上带着小剪刀,竟然飞快地拆了团枕,拿出棉花抛在榻下,自己钻了进去。

想必方才就是司空群进来,一时也发现不了。但是如果他坐下来就难说了。

随便儿见她来了,便钻出团枕,拿出那个用鲛皮包好的遗旨,此时头顶天窗银光一闪,一只巨犬无声落地,随便儿将那遗旨小心地黏在那犬的肚腹长毛下,骑上巨犬,冲德妃挥挥手,那巨犬带着他冲墙上一跃,就再次上了天窗。

德妃见过那犬,那是三两二钱。只是从未想过,这养在燕绥府里,平日里不起眼的狗,竟有如此惊人的速度。

像一束银蓝色的电,最快的箭都追不上。

随便儿一走,德妃就浑身松快了,袅袅婷婷走到榻前,也不管外头暴怒拼命撞门的司空群,将那个团枕的棉花塞回去,一边塞一边大声哭道:“先帝啊,我就知道你好惨啊,你一生宽容慈爱,勤政爱民,如何驾崩却会为那恶鬼所缠,不得安宁啊,莫非你死得别有隐情…”

司空群听得额头青筋别别跳,正要叫人暴力开门,哗啦一声门开了,德妃眼圈红红,抱着个大团枕走了出来,哽咽地道:“先帝和本宫托梦,说他魂寄这个枕头,让我好生保管着,我带着这个枕头,也就相当于抱着先帝睡了…”

司空群一把夺过那个枕头,看了一眼,怒道:“娘娘您别闹了!大半夜奔来景仁宫拆枕头你是失心疯了吗!”

德妃热泪连连看着他:“本宫想起先帝对本宫的宠爱,长夜难眠啊…”

司空群噎了一下,想起这女子多年盛宠不衰,想起她的妖妃之名,想起她素来的性情怪诞,也觉头痛。这大半夜的也不能为这种事去禀报皇帝太后,只得道:“娘娘莫名出现在景仁宫,触犯了规矩,按例还得检查一番才是。”

德妃也便不哭了,笑一声,自等着司空群唤了嬷嬷来搜了身,才在司空群一无所获又暗藏疑惑的悻悻目光中,施施然走了。

德妃回到香宫,随便儿还没回来,菊牙小心地看她,德妃笑一声,摆摆手道:“还真信孩子的话?拿到遗旨就走了呗。也好,这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早点走了我也安心,不过还是提防着些。”

说着她便上了床,但菊牙知道她没睡,不知道随便儿有无安全出宫之前,她是不会睡的。

菊牙躺在地铺上,心里酸酸的,想着快乐的时光真是太短暂了。若是能长一些该多好啊。

德妃翻了个身,忽然道:“还是把火油准备起来吧。”

菊牙便起身。心知毫无动静,娘娘这是更不放心了。

窗户忽然被掀开,随便儿轻轻巧巧地跃了进来。

菊牙看见娘娘一瞬间转身笑颜如花。

她有些恍惚,感觉好像多年来从未见娘娘这般笑过。

德妃下意识张开手,却在瞬间咳嗽一声,又要缩手,随便儿却早已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哭兮兮地撒娇道:“奶啊,奶奶啊,好险啊,吓死随便儿啦!差一点随便儿就回不来了啊!”

德妃收回去的手立刻便搂回了随便儿的肥腰上,顺手把他放在膝盖上,又悄悄使个眼色示意菊牙把火油给收起来,一边皱眉怒视他:“拿到遗旨不赶紧走,还冒险回来做甚!”

“说好了回来陪奶奶啊!”

“我才不用你陪。小屁孩黏兮兮的。”

“可是我想陪奶奶啊,奶奶又美又香又可爱!”

菊牙噗地一声。

德妃阴恻恻地看着她,觉得这小蹄子甚是碍眼。

随便儿抱住德妃脖子:“奶啊,憋别扭了,明明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两个凑一起打怪不好吗?”

德妃忍不住一笑,忽然看见随便儿指甲缝里来不及洗去的血痕。

她知道,那是属于燕绥的血痕。

心间忽然一痛。

曾几何时,那个她十月怀胎养育的孩儿,他曾孺慕她,她也一直将他放在心上,可是因为命运,因为无奈,因为那些裹挟着人不得不含泪隐忍的一切,她放了手,他也冷了心,从此母子近在迟尺,心在天涯。

便是到了最后,明了彼此心意,那些被风穿透被雪冷透的岁月,终究是暖不回也回不去了。

是啊,还别扭什么呢。

人生又有多少个二十五年,让人再一次弥补和挽留呢?

她最终缓缓伸手,有点僵硬的手臂,揽住了随便儿的肩,随便儿立即爱娇地将脑袋搁在她的颊旁。

她侧头,嗅见孩子的奶香,仿佛还是很多很多年前,燕绥犹自是个婴儿,因毒病日夜啼哭,而她也日夜抱着他在榻下绕圈,微微一偏头,就能看见孩子软软靠在她肩头,散发着温醇的奶味儿,长长睫毛扫着她的脸颊,簌簌的痒。

她当时侧头,想吻吻他发白的脸颊,忽然听见脚步声,便将他赶紧抛在了榻上。

德妃闭了闭眼。

微微凑过嘴唇,吻在了随便儿温软的颊侧。

小猫儿一样在德妃怀里呼噜的随便儿张开眼睛,嘻嘻笑了笑,将脸紧紧贴在了德妃脸上。

菊牙站在一边,用手绢慢慢地捂住了眼睛。

晓色如画笔慢慢涂满了皇宫顶头的天幕,将深黑刷成淡青再抹一层霞色。

深红色的宫门缓缓开启,皇帝仪仗迤逦而出。

新帝比想象中更加心急,以最简单的仪仗便出了宫,不顾大臣们的劝谏,要去京畿大营巡察。

臣子们都知道了昨夜的事,心里隐约明白皇帝急什么,也就不再触霉头了。

仪仗虽然简单,护卫却如山如海,金吾卫羽林卫前呼后拥,数千人将御辇包围得密不透风,有些臣子看着心里便摇摇头。

御驾亲征也没这架势。

数千护卫固然将御驾保护得水泄不通,但也将街道阻塞,每次转弯时,队伍都要纷乱一阵。

每次转弯时,趁着那阵变幻阵型的纷乱,都会有披甲的卫士,被拖入旁边的巷子或者半开门的民居。

御驾经过,街道清理,百姓也是不敢在街上停留的。

少那么一两个人,速度又快,很难被人发觉,而且下一个转折的巷口,这个缺口就会被补上。

在某一个街口,甚至一辆金辂车忽然掉了一个轮子,被拖到一边紧急修理,等到再次起行时,轮子压痕便重了许多。

用这种方式,文臻将她带入天京的精锐护卫和一些重要武器,除了必须要留下的,其余的又带了出来。

至于她自己,有永王的令牌,早就提前和林擎齐云深穿城而过,到了城门附近的民居等候。

她带着永王令牌到了城门附近后,就把永王令牌给了一个小叫花,又给了他一点钱,让他去叫开城门。果然那叫花在城门口被拦下,令牌被拿走,城门上下士兵调动愈急,根本没有开城门的意思。

天京城防,果然不在新帝和永王手中。

幸亏没有贸然出城!

但文臻也没浪费永王令牌,她让人拿着永王令牌,去调了他名下的铺子田庄里的大量银钱,都换成银票,给了齐云深。

齐云深不肯要,最后在文臻再三劝说下,收了一半,却将另一半给了文臻,道:“这世道我算看透了,要想活下去,就要养兵,有权,你拿着去养你的势力,将来替我把那该杀的人都杀了。”

文臻也没和她争执,将银票收了,终究是要照拂好她一生的。

齐云深昨夜又将自己回忆起来的拳法的后续练法教给了她,说起来她这门功法还是和永王学的,她疯癫之后,自己原本的武功大多忘了,却居然记得情人教的这门拳法,因此传给了文臻,而她传给文臻时也不免带几分自己的武学,因此文臻和君莫晓的武功有几分相似,却又并不相同。

文臻有时想起自己的武功竟然来自永王,也觉得颇为奇妙。

文臻等几人混入御驾护卫队伍时更简单,她那处民居本就是燕绥的暗桩之一,里头已经备好了各式军服,别说御林卫金吾卫的甲衣,便是京畿大营的将官甲衣都有。

因此四人混入队伍更加无声无息。

轰然一声,城门开启。

文臻抬起头,仰望着那两扇缓缓开启的黑色城门间一线渐渐扩大的日光。

像一柄利剑无声抵达御辇之下。

脚踏出城门的那一刻,她的心砰砰跳起来。

燕绥,你在哪里?

你来接我了吗?

而在另一侧,林擎微微侧头,最后看了一眼天京。

侧侧,这回我真的离开天京了。

你要好好的。

第四百四十一章 重逢

新帝在御辇上微微抬起身子,望着前方,他已经看见了前方还没拆散的戏台,但是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他微微犹豫,道:“休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