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哪个陛下?

先帝竟然没死么?

闻近纯只觉得晴天霹雳,眼前发黑,如果先帝没死,他为什么要诈死?如果先帝没死,便必有所图,那么新帝这帝位能坐几天?

她的皇后梦!

那个美梦眼看就要化为泡影从指尖飞走,闻近纯反而迅速冷静下来了。

天意让她落入此处,听见这绝大秘密,那么就说明她命中自有无上富贵,这是老天给她的机会!

此刻机关都没开,要抓紧这天赐良机!

闻近纯快步小跑起来,像一只黑色狸猫越过长长的甬道,直到看见一座黑色门户,门半掩着,里头有步声传来,却无人说话,只有一种古怪的声音断续不绝。

过了一会,一个语调有些僵硬的男子道:“修行人今日护法已毕,到了入定听天时辰了,告辞。”

闻近纯躲在暗处,看见一个金色长袍金色脸容的光头男子出来,那人赤着半边臂膀,一步步走得甚是稳重。

他去了右边房间,过了一会,小太监晴明走了出来,盯着那男子背影,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打了个呵欠,走到外厅的角落里喝浓茶,拼命搓脸,又伸展双臂,发出一连串的格格之声。

趁着他背对房门,闻近纯闪身而入。

晴明一个懒腰伸到一半,忽有所觉,霍然便要回身,隔壁屋子的金脸人忽然探出头来,道:“还请晴明太监好生护法,切不可离开一步。”

晴明听见“晴明太监”四个字就火冒三丈,奈何也无法和这个番邦和尚讲清楚中华文化里称呼的各种讲究和禁忌,半晌只生硬地道:“这个要你说!”

和尚一本正经地道:“好的,修行人会说的,每日都会嘱咐晴明太监。”

晴明:“…”

总有一天他要把这秃驴剥皮吃肉!

大师关上了门,但晴明给气得起了逆反心理,偏不肯回屋,坐下来慢慢喝茶。

屋子里,闻近纯一眼就看见了华丽龙榻上的永裕帝。

亲眼看见的冲击更大,她却很快冷静下来,二话不说拔刀在手,便向榻前逼近。

榻上的人却忽然微微一动,闻近纯吓得猛地往旁边一蹿,撞着了榻角。

好在永裕帝只是一动便不再动弹,闻近纯却余悸犹存,忽然想起听那几个人说皇帝偶尔还是会醒的,心想可不要正好将他惊醒,当下也不敢再动手,转眼看见榻角处褥垫被撞歪,心中一动,想起当初燕绥就是在龙榻上被刺了一刀,燕绥那样的人都会被刺,可见皇帝喜欢在榻上设置机关,且既然已经获得了莫大成功,那么必然会继续。想了想,见榻边有掸尘用的硬柄长拂尘,便取了来,伸长手臂,隐在榻边帐幔后,一边不时地向外看,一边不停地用拂尘点点戳戳。

戳了好一会儿没动静,闻近纯心生焦灼,想着晴明随时可能进来,顿时眼前发黑。忽然看见床上一动不动的永裕帝,想着这样多疑又狡猾的人,他要藏一样东西,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在榻上是肯定的,永裕帝看上去像在养伤或者在养病,缠绵床榻这种,重要的东西一定放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不如此不能放心…闻近纯目光忽然落在雕龙画凤的榻上。

这里是地下密室,所有陈设都相对简单,这龙榻却精雕浮凸,华美绝伦,透着一股格格不入。

闻近纯的目光又落在皇帝下垂在榻边的手上,继而落在那一处榻边。

那里是榻中处一处浮雕,巴掌方圆,九龙盘旋游舞,雕工精美之极。

其余四处也有这样的雕饰,但是材质似乎却有些不同,闻近纯久在皇宫,自然看出其余部分这样的雕饰,都是木质浮雕再饰以金粉,常规操作。

唯独这一处,感觉玉钩金骨,熠熠生辉。

拂尘的柄,轻轻一敲,果然,金声玉振。

传说中玉玺正是九龙浮雕!

玉玺竟然嵌在这木榻床围的正中,看上去就像普通雕刻一样!

闻近纯一阵狂喜,立即蹲下身,长长的指甲摸索一阵,插入玉玺缝隙,向外一拔。

咔嚓细响,她保养很久三根长指甲全断,玉玺也落入手中。

闻近纯也顾不得疼痛和喜悦,她已经听见晴明回来的脚步声!

而榻上取出玉玺的地方露出一个黑黑的洞,一眼就能看见,闻近纯急得无法,目光忽然落在皇帝放在脚踏上的便鞋上,灵机一动,便将便鞋一只歪着一只竖起,正好挡住那洞。

随即她闪身入帐幔。

刚刚藏好,晴明进来了。

闻近纯心脏狂跳,拼命按住心口,玉玺冰冷地贴着心口肌肤,她整个人都为此刻的惊险紧张和日后的无上荣华而激动得颤抖。

晴明进来后依旧心思重重,也没靠近龙榻,就坐在一边发呆,时不时哼一声,每哼一声闻近纯便心惊肉跳,以为他发现了自己。

晴明坐了一会儿,咕哝道:“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什么时候来…”话止住,打个呵欠。

闻近纯无心偷听,此刻度秒如年,就盼有什么事能将晴明再唤出去,又怕那和尚入定完毕再进来就完了。

等了好一阵,渐渐没了动静,闻近纯冒险探头一看,晴明头一点一点,竟然在打盹。

闻近纯又欢喜又不安,想要趁此机会出去,又怕有诈,想了一会终究一咬牙,悄悄出了帐幔,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刚要出去,忽听晴明“咦——”一声,要抬起头来。

闻近纯心咚地一声落地,心跳几乎都停了。

此刻她正在门口,四周毫无遮掩!

却在此时床上皇帝一声咳嗽,晴明抬起的头瞬间转向了皇帝,闻近纯再不迟疑,一闪身出了门。

晴明往榻前走,忽然狐疑回头,门口哪还有人影。

闻近纯蹑足狂奔,经过右侧房门,就是那个和尚入定的房间,那门紧闭着,她转过那房间,看见房间侧面一个管子,此刻那管子正簌簌微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通过管子落下来。

而那房间有透风的小窗口,她猫腰从窗下过时,嗅见一股熟悉的淡淡香气。她时常伺候太子书房红袖添香,闻得出这是一种很珍贵的墨的香气,量少昂贵且形制风雅别致,在天京只有很少懂得欣赏且有财力的人才会用。

闻近纯心中掠过一个念头。

这一看就是个番邦和尚,居然对中华文化如此功底深厚?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以生平从未有过的速度狂奔而去。

她狂奔而过,衣袂带风声响起,那异族和尚的房门忽然打开,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想要呼喊,忽然似乎想到了什么,露出了几分诡异的神情,闭上嘴,将门又关上了。

闻近纯回去时候又遇上先前去查看机关的人,几人再次边走边谈,都说没发现人,会不会混进来了?赶紧去里头密室好好查查,闻近纯等他们走过,回到最初的密道之下,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好在出去时一般都不会启动机关,着实也是她运气好到逆天,正巧就钻了那么个唯一的空子。她到了顶头,凭着先前进来的残存印象,摸索了半天,竟然顺利开了机关,再次从那小几下钻了出来。

只是一钻出来,还来不及为那爬行时摩擦出来的满身伤痕嘘一声痛,就看见了一张惊骇的大脸!

是折腾半夜还没睡的景仁宫管事太监孙仁!

孙仁今夜可谓过得跌宕起伏,先是有人送对食的鞋垫来,然后司空统领巡察,然后德妃来闹事,总算人都走了,好不容易回来例行转一圈,就忽然看见了纯妃娘娘!

孙仁一声惊叫未及出口,就看见对面的狼狈美人眼神忽然一厉,手一抬。

一道寒光闪过,下一秒没入他腹中。

闻近纯冲了上来,一手捂住他的嘴阻住了最后的喊叫,一手抓起小几上的汗巾往他肚腹上一塞,连鲜血带肠子都塞了回去!

然后她再次开启机关,小几移动,洞口露出,她用尽全力一掀,孙仁的尸首砰地栽入,伴随一阵比先前更猛烈的咻咻之声和暗器扎入人体的闷响,随即洞口关闭。

闻近纯脱力般地靠在榻边,大口喘气,随即又勉力站起,撕下帐幔,将地面和榻上溅上的零星血迹一点点擦干净。

做完这些她便潜伏在景仁宫内,按捺住砰砰乱跳的心,等着凌晨护卫第二次换班,由她早就安排好的侍女前来吸引护卫注意力,自己弯腰弓背,借着地形的隐蔽,熟门熟路地出了景仁宫。

凌晨的风刮骨般的寒。

闻近纯抚摸着怀中的玉玺,却觉得那一处越来越热,越来越热,热得她满身血液如沸,恨不得能仰天狂笑。

她,就要做皇后了!

到那时,什么文臻,什么母亲,什么弟弟,都要跪在她的脚下,喊皇后娘娘!

第四百四十三章 闻声识美人

凌晨时分的皇宫还在沉睡,当然不妨碍有人惊魂一夜后做起了皇后梦。

也不妨碍某祖孙俩干完一票大的之后相拥而眠,但是好梦便在闻近纯想狂笑那一刻便被惊醒了。

窗户外响起刺耳的锣声,张嬷嬷比锣声还难听的嗓子也在窗外呼喝:“请娘娘起驾,该念经了!”

随便儿大脑袋动了动,拼命往德妃怀里拱,奈何这边不回应,那边锣声就响个不停,德妃用手捂住他的耳朵也无济于事。

锣声响了十声之后,便是暴风骤雨一般的敲门声,一声声唤着娘娘起驾。

德妃抓起拖鞋,砰地砸在门上。

门外安静了一瞬。

大抵有点意外,毕竟之前也是这般唤起,德妃都懒得计较的,人质要有人质的自觉。

像今日这般发飙的却还是第一次。

但随即敲门声和锣声再次同时响起,哐哐哐几乎要把人耳朵炸聋。

德妃柳眉倒竖。

有她这样的娘娘吗!

正要起身发飙,换菊牙来给随便儿捂耳朵,随便儿却已经抬起头来了,他昨夜奔波,自然是没睡够的,眼睛里都是血丝,但眼神已经十分清醒,笑嘻嘻地按住了德妃的手,奶声奶气地道:“娘娘起驾,奴婢伺候您穿衣。”

德妃眼神中怜惜一闪而过,想着这孩子如此自律能吃苦,文臻必然没有娇惯过他,虽然这是皇家子弟必经之途,终究是对不住他,再一想这一代代都要对不住,皇家又有什么意思,忍不住便想痴了,忽然看见随便儿三两下穿好自己的小太监服饰,随手接过菊牙手中她的衣裳,乖巧地道:“菊牙姐姐歇着,我来我来。”一边又跑到窗口,推开窗,笑眯眯地和张嬷嬷道:“嬷嬷嬷嬷,娘娘心诚,早就起了命奴婢来服侍了!”

张嬷嬷便哼了一声,命收了那锣。随便儿对她脸上一瞧,瞪大眼睛诧道:“嬷嬷您昨夜是用了什么好珍珠膏么?怎么这一夜过来,皮肤这般水嫩嫩的好看?”

张嬷嬷怔了一怔,摸了摸脸,不确定地道:“许是昨夜睡得早?”又轻轻打随便儿一下,笑道:“你这猴儿会哄人,嬷嬷一把年纪了,说什么皮肤水嫩,没得惹人笑话!”

“嬷嬷一把年纪了么?”随便儿惊讶地上下打量,“您有我娘年纪大么?我娘生我迟,今年二十五了!”

城外文臻打了个喷嚏,摸摸鼻子和燕绥道:“一定是随便儿又顺嘴坑娘了!”

张嬷嬷越发眉开眼笑,拧随便儿一把,瞟一眼里头,道:“你这孩子实诚。对这位也老实伺候着,这是你的好儿。只是嬷嬷劝你一句,莫要太用心了,有些人啊,做不长主子的。”

随便儿一脸懵懂,却也不问,乖巧地道:“嬷嬷总是为我好的,菊花儿记得了。”

张嬷嬷满意点头,觉得这孩子伶俐又老实,是个好苗子,正要再提点他几句,忽听他肚子咕噜一响,随即随便儿便红了脸低头。

张嬷嬷看他一眼,想着和家中侄孙也就差不多大,这香宫的伙食一言难尽,也怪可怜见的,便道:“以后你便去慈仁宫的厨房领三餐吧,别和这边混在一起了。”

随便儿一脸欢欣:“嬷嬷,您真是善心人,日后一定平安富贵到老的!”

宫中这个年纪的嬷嬷,其实已经不指望什么飞黄腾达,望的也就是安稳收梢,这祝福正搔到痒处,张嬷嬷越发喜欢,也不去例行和德妃为难了,点点头便走了。

随便儿便回去,伺候德妃穿衣,却将那件妖红色薄袍子拿到一边,道:“奶啊,您穿这件衣服实在是太好看了,随便儿不愿意被那么多不相干的人瞧,您能不能以后再穿,就穿给随便儿看好不好?”

德妃看着随便儿,刚才的对话她都听见了,此刻懒洋洋笑道:“好看?比你娘好看吗?”

随便儿:“比她好看多了!”

城外文臻又打个喷嚏。

燕绥微怒:“这小子坑他娘也太频繁了吧!马上就得再造一个!”

香宫里德妃便笑。任由随便儿把那红衣塞到角落里,找出那难看的布衣棉袄,厚厚实实给她一层层裹上。

一边裹随便儿还一边絮絮叨叨:“奶啊,您瞧,天生丽质就是这样,穿件灰棉袄都美不胜收。要随便儿说,您就该这样穿,好叫香宫那群灰鹌鹑瞧仔细了,美人就是美人,穿得一样难看,也能美出新高度!”

菊牙站在榻下拿着手绢想哭又想笑。

娘娘哎,劝了好多次莫穿那红衣,穿了就被折腾,她偏不听。倔得像那粪坑里的石头。

现在好了,可好了。

随便儿跪在榻上,给他奶系腰带,他人小个矮,肥短的小手臂圈过去,却也将德妃的腰给整整围了一圈,随便儿便低了头,想着奶奶的腰比娘还细哎。

德妃低头,眼神含笑,看着随便儿的头顶,一个发旋儿,和她一样。

燕绥有两个发旋儿呢,这是随了文臻了。这孩子大面上性子像文臻,暖阳流水一般叫人舒畅,但有时候也能看见转侧之间,眼神一闪,淡而冷,又像燕绥。比如刚才和张嬷嬷对话完后。

她低头,眼神一遍遍描摹那发旋儿,随便儿跪坐在她面前,手臂绕过她的腰给她系腰带,菊牙注视着这一幕,不由便想起那夜铁狱里,娘娘也曾这般跪坐于殿下身前,而殿下微微低头,注视娘娘头顶发旋的那一刻,生平第一次在娘娘面前目光温柔。

菊牙又想哭了。

这便是血脉传承的真义吗?是那些潺潺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也有着自己的记忆和情感,哪怕时光流逝命运变幻,终究会在某个时刻,将那些最美好最难忘的一切呼应吗?

忽听随便儿笑道:“好了。”

他垂下的眼睛目光怜惜。

腰带不长,可奶奶系了三圈咧。

得去慈仁宫打好关系,给奶弄点好吃的来啊。

德妃穿好衣裳,笑问他:“在家给你娘梳头吗?”

随便儿便扁嘴:“想给娘梳。娘不要。说妆台画眉梳妆是爹的专利。必须爹来。这么美好的场景不能给一只小肥猪破坏,除非等我长到和爹一般赏心悦目才行。”

说着便一脸“爹娘是真爱,儿子是意外。”的泫然欲泣表情。

德妃便笑:“哟,文大人这铁石心肠,像个捡来的啊。”

随便儿:“我本来就是捡来的!”

德妃笑得更开心:“对。你爹娘没良心,别理他们!”

随便儿频频点头:“我就要奶就够了!”

德妃忍不住弹他的脑门:“伺候得不错,奶也要你。不过你怎么这么熟练?”

随便儿立即抱住他奶的腿:“奶啊!以前随便儿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少爷啊,这不是遇上僵尸叔叔了吗!他受了一点点小伤,就拿随便儿当童工,什么买菜洗衣服喂饭换药推车修车…奶你看我这娇嫩的小手,都变成什么样儿了!”说着便给德妃看他手上的茧子。

德妃一看那茧子便是有时日的,明显长期练武的痕迹,却也不拆穿他,深有同感地点头,道:“是啊,燕僵尸素来便是这么无情无义,狼心狗肺。可惜你奶也驾驭不了他,也没给他什么恩惠,他不买你奶的帐,你只能靠自己报仇啦。”

随便儿却正色道:“奶你这话便不对了。娘说过,你生了那谁,让他平平安安到这么大,就是最大的恩惠,那谁自己心里也明白,才不会不敬您呐。”

德妃怔了一怔,不说话了。

是这样吗?

她最终明白了她的苦衷了吗?

燕绥也明白吗?

半晌她却摇了摇头。

明白又如何?

她从未在意他们明不明白,正如她也从未在意他们原不原谅,她一生从心而行,却终究所要皆不可得,到得后来,毁誉赞谗,都不过过眼烟云。

她只做她自己,无所谓他人看她是谁。

再说,就算燕绥文臻不觉得她亏欠,她自己却始终觉得,那些年的疏远缺失,那些年的淡漠冷待,固然有不得已原因,但也未尝没有几分怨恨迁怒的意思,她终究是对不住燕绥的。

那也便对不住了。

无恩,可有怨,一切随缘。

不求原谅。

她最终只是笑了笑,捏了捏随便儿的脸:“那谁是谁?”

随便儿理直气壮:“就是那谁!”

“哟,看来得罪得很深?”

“我那是为我娘抱不平!”

德妃便快意地笑,笑骂燕绥不要脸的,也不去试图弥缝,看着随便儿蹬蹬出门去端早餐了。

早餐端回来,竟然是鸡丝粥,水晶包,象眼馒头,还有小菜。十分精致,就是量少,像孩子份量。

随便儿一抹嘴,笑嘻嘻地道:“奶啊,吃吧,我吃过了。”

菊牙眼尖地看见他抹掉了嘴边一点咸菜渣。

正是前几天她们两人的例行早餐。

菊牙低下头,只觉得又惭愧又难受,但心间又澎湃着淡淡欢喜。

德妃沉默了一会,拿起了筷子,在随便儿灼灼的目光中,吃了一个馒头,半碗粥,便推开了,也不等随便儿再劝她,便道:“我是美人,美人要保持身材不能多吃。谁劝我吃谁就是和我有仇。”

随便儿便叹气,又道:“菊牙姐姐吃。”

不等菊牙推辞,他便笑嘻嘻摆手:“我在慈仁宫大厨房能混到吃的,真的。姐姐你要照顾好奶,可不能饿着。”

德妃便道:“小蹄子都咽了几口口水了,还不赶紧去吃。”

菊牙笑骂:“呸,谁咽口水了!娘娘又编排我!”赶紧坐下吃了,全程没抬头。

外头却又开始敲锣。

“请娘娘抄经!”

随便儿开门,就看见落了一层薄雪的院子里,已经放了两个薄薄的蒲团。蒲团前是小几,小几上的笔尖如针。

一个长脸嬷嬷冷冷道:“太后懿旨,请娘娘今日抄释罗经。”

随便儿没听过这个经名,悄声问菊牙:“多少字啊?”

菊牙咬牙:“三千六百余字。”

随便儿:“笔墨呢?在哪儿呀?”

菊牙不说话了,半晌勉强笑道:“抄经没有你的事,你且回去补眠吧。”

门吱呀开了,德妃踢踢踏踏走出来,靠着门框,垂下眼皮,道:“昨晚没睡好,累,还是顶香吧。”

那嬷嬷眼底掠过一丝冷笑,道:“释罗经三千六百字,是大日轮神谕示接引亡者的…”

德妃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我顶一整天香,成了吧?”

那嬷嬷便不说话了,一挥手,有人送上两个罐子来,那嬷嬷道:“娘娘这里香膏怕是不足了,奴婢给您补齐。”

德妃笑一声,道:“太后真是体贴呐,代我谢谢她老人家。”

便有人上前来,要盯着菊牙烧烟。

随便儿站在一边,小脸早已变得煞白。

李瓜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边,低声道:“她们就是想逼娘娘抽烟,要她尊严全无,人不人鬼不鬼地死…”

他复述着听来的那些心音,打了个寒战,他并不知道这罐子里是什么,只是觉得这宫里的人的心音怎么都这么恶,过往六年听到的所有心音加起来,都没这两天听到的令他感觉寒冷。

随便儿却是知道的,他娘和他分享过当年帮林飞白叔叔戒烟的八卦。

昨天他装跌倒打断了德妃的抽烟,今天这些人就要用双倍的量来加码!

他没说话,也没动,为了掩饰愤怒,只低头盯着地面,看到菊牙很熟练地烧好了烟,只觉得心都凉了。

这是抽了多久了?

再一看德妃眼底的神情,憎恶夹杂着欢喜,竟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菊牙烧好的烟杆,他就知道更不好了。

慈仁宫的嬷嬷眼看着德妃抽上了烟,并没有继续盯着,这东西自己恋上了,打她嘴巴都不脱!

监视的人走了,德妃靠在床上,懒懒地抽着。

这东西好啊,让人做神仙,转眼上青天,什么痴怒嗔怨,都是云烟。

她抽烟的时候一向不让任何人打扰,也不听任何人说话,菊牙虽然担心,终究不敢说什么,只默默在一边伺候。

忽然随便儿蹬蹬蹬爬上了床,笑嘻嘻扒上了德妃的肩膀。

“奶啊,福寿膏什么味儿啊,我也尝尝。”

德妃一把拍开了他的手。

随便儿攀着烟杆不肯放,扭股糖一样缠着。

德妃一开始劝着阻着,然后让着避着,后来便柳眉倒竖要骂他,想着这孩子乖巧得要命,什么时候这么不会看眼色了?

然而触及随便儿眼神,德妃忽然便怔住了。

大大的眸子看似嬉笑,满满却是焦灼。

这孩子知道福寿膏是什么东西!

趁她愣神,随便儿一把抢过了烟杆,想也不想,用尽力气往榻边一砸。

啪地一声,烟杆断了。

这一霎这娃娃眼底既冷又睥睨。

德妃看得怔住,恍惚想起幼年出宫的燕绥,也是这个年纪,迈出宫门前回首那一瞥,又空又冷又睥睨。

这孩子一瞬的眼神很像燕绥,却比他少了空无感,多了满满人间烟火气。

随便儿砸了烟杆,也不像以前那样瞎扯糊弄,一偏头抱住德妃,道:“奶奶,烟杆我砸了,您要是再弄一个来呢,我…”

德妃:“嗯?你还砸?”

“我就也弄一个来,咱祖孙俩对着吹咧。”

德妃:“…”

好,够狠。

她出神半晌,叹息一声,摸摸随便儿脑袋,“不顶香,那就要刺经。娘娘我啊,怕痛。”

更不愿跪在香宫里,用自己的血,为那假神抄那劳什子的经。

“随便儿会想法子不要奶受罪的。”

“呵呵,要你这小娃娃出头来保护本宫…”德妃笑一声,“本宫还没死呢!”

住进香宫,没有太过激烈反抗,只不过是心灰意冷,懒怠用心罢了。

哪里能真要随便儿这点年纪顶在她面前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宫里,能活得久的从来都不是最伶俐的人。

“行了,不让抽便不抽罢,那老妖婆要作妖,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奶啊,这样太累了啊。”随便儿抱着德妃的脖子,在她耳边甜甜地道,“下次她要是还欺负咱们,咱们干脆把那老妖婆干掉,好不好呀?”

文臻和燕绥的马车离天京渐远,在一处分岔道,齐云深来向他们告别。

中文便带齐云深过去,他认识齐云深,却有点意外怎么文大人把这深宫疯妃带出来了。

却听齐云深道:“我不随你们走了,我想回娘家一趟,再走遍这山川河海,替莫晓把不能再看见的景致,都看一遍。”

中文手中的马鞭突然落地。

文臻掀开车帘,看了看中文,看他一瞬间一片空白的脸。

她心中忽有所悟,静静流下泪来。

是她生来不祥吗,身边两个至交,竟无一人得美满收梢。

半晌中文默默捡起了马鞭,看了一眼齐云深,又看了一眼燕绥,神情犹豫。

燕绥看着他,心中了然,道:“去吧。去护送齐妃一程。”

中文默然。

齐云深莫名其妙地看着,中文低声道:“…伯母,这一路未必平安,我且护送您回去…”

他迎上齐云深困惑的目光,张了张口,有点困难地道:“晚辈…晚辈是君姑娘的朋友…”

齐云深看着他的眼睛,看着这个面容普通的男子眼底深藏却不能言说的忧伤,终于明白了什么。爽朗一笑,拍了拍中文的肩,道:“莫晓虽去,却生莫大功德。来世定有无边福祉,你也莫要为她忧伤太久,耽搁了自己。”

中文垂下眼睛。

哪有什么耽搁呢。

他都没来得及和她说那些心意。

齐云深又道:“我有手有脚,武功不弱,无需护送,做一事便忠一事,这是莫晓一生的圭臬。你是护卫,便当护卫好你的主子。莫要再为我操心。”

她拎着个小包袱,和众人告别,高挑的身影消失在小路上,文臻示意几名暗卫悄悄跟上。

她担心地看一眼中文,却见他似乎为齐云深最后一句话所动,已经神情如常地去赶车了。

文臻心中叹一声。

世事多舛,谁又能敌得过命运的翻覆?

当晚出了天京,在天京下属的一个小县投宿客栈。文臻一到,便去找了店家,借用厨房,准备亲自下厨。

房间里,铺开一张大大的地图,林擎和燕绥坐在地图前,凝视着那些标示着道路的各色线条,低声地讨论着。

长廊外传来脚步声,正要说什么的燕绥忽然回首,林擎怔了怔,随即闻见香气,接着便见文臻带着采桑,端着大大的托盘进来。

林擎一笑,心想闻声识美人,仅凭脚步声老远就知道文臻来了,这得是多深的心思多重的牵挂?

燕绥这小子,真是看不出来啊,也有今天。

林擎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尝一顿美食,倒也不必着急赶路,新帝必然是要派人暗中追捕他们的,所以他们也不急,走得比新帝派出去的杀手要慢多了。

林擎也是伤病之人,原本胃口不佳,可是一嗅见空气中那股醇厚鲜辣的香气,顿时觉得浑身的馋虫都跑了出来。

每人面前一碗面条,面条无汤,细爽光洁,根根油亮,色泽酱红,面码是深红色的长条状牛肉,和翠绿厚实的青椒,文臻笑道:“铁板牛柳炒面。”

林擎从没听说过炒面,早已忍不住卷了一大卷面条伴着牛柳青椒往嘴里塞,入口面条奇香弹软,爽滑无伦,牛柳却嫩得销魂,仿佛舌头一卷便要化了,青椒处于刚刚断生的阶段,肥厚油润,一口下去似乎还会爆浆,滋味入口清甜,回味却是微辣开胃,而此时牛肉的嫩和面条的香在口中争相上演,一时叫人不知道该先嚼哪一口的好。

林擎微微一顿,下一筷几乎卷去了半碗炒面。

配菜是热腾腾的冬菇炉肉丸子白菜汤,汤汁醇厚清爽,中和了炒面略微的油腻感,一味香菇菜心菜心碧绿如翡翠,香菇肥厚能爆汁;一道腌嫩莴苣干炖鸭。另外还有一道金色的菜,一颗一颗便如黄金粒子一般,勺子一舀,沙沙地响,那香气透着蛋类的鲜和一种特殊的清香,文臻介绍说是金沙玉米。笑道说这是天京种植园暖棚出产,去年才开始刚刚对外少量售卖,这客栈老板好容易买了一些,当作宝贝一样藏着掩着,花了好多钱才买来,给林帅尝个鲜。又道如今这玉米奇贵,那就是还没真正发挥作用,什么时候玉米不值钱了,这天下老百姓日子就好过了。

她在那介绍,林擎早已舀了一勺又一勺,他之前自然听过玉米红薯的事儿,知道文臻于其事功莫大焉,这是真正关乎天下国计民生的事儿,今日终于尝着,原以为这般高产,必然是粗粮,口味不敢恭维,没想到这玉米制品,入口清香醇美,软糯甘甜,竟是难得的美味。

金沙玉米的主料是咸鸭蛋的熟蛋黄和玉米,咸鸭蛋蛋黄入炊,一般容易有腥气,但是经过文臻的手,自然不仅没有腥气,反而香气纯正,细腻绵鲜,入口即化,而那一股咸香在舌尖化去后,下一口便是玉米微微的黏糯的口感,清甜汁水微微迸出,整个口腔的感觉像得了美妙的按摩,林擎忍不住闭上眼,细细体味,听得文臻最后一句,才睁开眼,叹息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诚哉斯言!文姑娘这番见地,不知该羞煞多少朝中老蠹!”

文臻笑道:“不厚脸皮做不得官,他们才不会羞呢。”

燕绥却不满,道:“林帅,其行必也正名乎。请称呼燕夫人。不然王妃也成。”

文臻和林擎同时道:“啊呸,三媒六聘了吗?媒妁之言了吗?”

燕绥立即抬手唤中文:“中文,速速去…”

第四百四十四章 开心吗?

文臻塞过一勺金沙玉米,堵住了他那迫不及待的嘴。她怕燕绥一开口她就忍不住应了,可她一点也不想现在就便宜了他。

一边心中想笑,想着如果是三年前,他一准说:“这是我俩的事,要不相干的人掺和做甚?”如今却也学乖了,晓得不要节外生枝,赶紧打蛇顺棍上了。

林擎哈哈一笑,却也没工夫斗嘴,左右开弓,只恨只得一个胃一张嘴,却见燕绥稳坐钓鱼台,文臻则将另一碗面推给燕绥,道:“炒面需要油葱提香,我知道你不爱饭食里出现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油葱都给你捡出来了。”

又舀一勺金沙玉米放在他旁边的碟子里,道:“趁热吃,冷了就腥了。”

顺手给他舀一碗汤,去葱,去姜,不放炉肉和丸子,冬菇双数。

燕绥便笑着,由她安排。林擎看着面前菜色,和文臻的自然姿态,忍不住摇摇头,心想这丫头做了几年封疆大吏,前呼后拥独霸一方,竟然心意不改,依旧能为爱人下厨,还这般熟练,想来这几年也没将厨艺搁下,更不要说几年不见,再见毫无生疏滞涩之感,诸般照顾,细致无伦,种种般般,实在难能,也难怪燕绥这样一个性子疏懒漠然的人,也把她当性命似地守着。

越想便越是又羡又妒,将饼子碟子往自己面前拖了又拖。文臻向来是个照顾所有人情绪的人,便笑道:“林帅少吃些,伤病之人不宜太过油腻,我这些菜都没用猪油,炒面用牛骨髓油炒的,铁板牛柳也是低温少油的做法。”一回头看见燕绥没动,“咦,怎么不吃?不喜欢吗?”

“你下厨我什么时候不喜欢过?”燕绥往椅子上一靠,“只是手伤了,抬不起来,便是你没来时,也都是随便儿喂我。”

深受刺激的林擎把汤也拖自己面前去。

觉得自己涵养甚好,最起码没把汤倒他头上。

驭使从未见过的三岁的儿子也好意思拿出来夸耀。

要不要脸啊你!

更不要脸的是,老子锁环铁刺是硬拔的,伤得比你还重咧!

情人分离儿子也不在身边的神将含泪咽下一个又一个丸子。丸子外层牛肉,里层鱼肉,外层劲弹,里层滑嫩,真不知道怎么做出来的,口感绝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