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凤目微微翘起,而圆又大的眼眸微微一弯。

两杯酒碰完杯,各自收了回去,各自放在一边,依旧十分自然,仿佛方才的碰杯,从未发生过。

第四百五十三章 小楼一夜惊风雨

小楼里开始结剑阵,阻拦始终停不下来的肥狗。

文蛋蛋滚进滚出,像一只小型琉璃风火轮。

唐羡之仿佛要起身给文臻夹菜,文臻忽然先起身,顺手从旁边侍女身上抽出条汗巾,去擦唐羡之面前的桌面,“这酒液溢出来了,莫弄脏了你的衣裳。”

唐羡之立即坐下。

之后他没再接触过文臻擦过的桌面。

唐家散开的剑手拦不住肥狗,主要是都知道是公子爱犬,谁敢伤它一根毫毛?未免束手束脚。上头乐声一急,剑手身形变动,瞬间变幻数十阵型,将肥狗团团围住,肥狗左冲右突,包围圈却在不断缩小,最终被拦下。

文蛋蛋滚入最后几间房间,也就是最先吃完饭的那一批,没有汤可以吐口水,它就随地大小便,接下来中不中毒,什么时候中毒,就看那些家伙的运气,蛋蛋已经尽力了。

而完成任务的剑手也纷纷回来吃饭,每日的例行规矩不可破,而且小楼里的饭食是唐城里最高一档的,未必是最好吃,食材却是最补养的,要保证大量体力消耗的剑手们的身体素质,添加各种珍贵药材,还根据各人的表现和实绩来决定药材的质量和种类,实绩能力越强药膳越好,药膳越好实绩也会越强等级地位也就会越高,实现良性互补,因此每个剑手都对每顿饭十分重视,绝不会浪费一粒米。

侍女送上来一盆热腾腾的汤羹,唐羡之站起身,亲自拿了碗要帮文臻舀汤,笑道:“这是这黑湖之中特产的银鱼,比市面上的银鱼要大许多,通体无鳞,只有一根大骨,最是细嫩鲜美,三十斤熬出这一碗汤,最是香浓…”

文臻急忙起身逊谢表示要自己来,唐羡之忽然把那滚烫的汤往她手上一送。

文臻不敢不接,一旦洒了自己必定遭殃,谁知道那汤里有什么。

她只得接住,唐羡之忽然转身就走。

口中还不忘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味美,小臻你一定要尝尝。”

最后一个字说完,人已经消失在小楼向内入口。

文臻:“…”

真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她苦笑,但是也只能将碗慢慢放下来,一点汤都不敢洒出来。

等到碗终于碰到桌面,她忽然又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被碗给黏住了。

文臻:“…”

都说自己和燕绥是坑货夫妻,唐羡之也不遑多让呢。

她只得再慢慢将碗上那层黏胶剥离,毕竟那东西黏上皮肤就显出淡绿色,看上去怪诡异的。

但是东西剥下来之后,她便确定,那东西就是鱼胶,只是特别黏而已。

唐羡之知道用毒对她没用,就干脆没用毒,但他算准他就算没用毒,她也不敢不小心应对,毕竟唐仙子的心思太难猜。

等她满手鱼腥解决完那只碗,里头估计也结束了,她叹口气,根本就没跟进去,顺手拿起那只汗巾,要还给先前那侍女。

那侍女急忙后退,勉强笑道:“奴婢的东西也都是唐家的,拿来擦桌子天经地义,无需大人归还。”

看来是得了嘱咐的,知道文臻手里递出去的东西不能碰。

倒是她旁边的曾有逊,接过了汗巾,淡淡道:“尊者赐,不可辞。既然是文大人要还给你,你便该收着。”

那侍女还是不敢,文臻笑道:“是啊,你怕中毒是吗?可惜你们都已经中毒了啊,本来我想着借了你的汗巾擦桌子,为表歉意,要把这解药给你的,可你为什么不要呢?”

话音未落,那侍女眼睛一翻倒地,而四周的侍女都软倒,只有曾有逊还站着。

她看看手里的汗巾,心悦诚服地感叹:“文大人毒王之称,名不虚传。”

文臻翻个白眼儿,心想这是什么新绰号?一点也不优雅!

曾有逊扬了扬那汗巾,“可是最不该清醒的就是我,我要这解药何用?文大人,还是麻烦您再次把我毒倒吧,记得是和她们一样的毒。”

“那有何难。”文臻笑道,“如果站在我这边,那么毒在桌面上,这个位置。”

她指了指自己身侧,侍女们一般上菜给她布菜的地方,“你们上菜要微微弯腰,你们布菜也是一样,你们衣袖宽大,弯腰时衣袖会碰触桌面,之后再有任何动作,自然毒粉就吸进去了。”

“那公子那边呢?伺候他的侍女如何会中毒?如果也是下在桌面,她们中毒了,公子为何没中毒?”

“唐羡之那边的桌面没有毒,毒是对他没用的。我只是在一开始,那批侍女从我面前走过去时,在最前面一人的绣带尾端下了毒而已,湖面风大,绣带当风,意境自然是很美的,但当绣带扬起,那一排的侍女自然便都遭殃了。而我的毒,都不会当时发作,都需要那块汗巾作为药引,汗巾擦桌,药引慢慢散发,所以此刻她们才倒。然后汗巾最后还给那姑娘时,我才放了解药。”

曾有逊想了想,点头:“叹为观止。”

然后她走到桌边,袖子蹭蹭,倒下。

唐羡之进入小楼内,正有人要将好容易困住的肥狗装进笼子。

唐羡之看也没看肥狗一眼,直接道:“所有人立即放下筷子,出房间。”

立刻所有的剑手都丢下饭盒出了门。

唐羡之:“来人,毁去所有食盒,立即请解毒师来,将所有房间全部彻底清理。所有人移居黑楼。”

便有黑衣人自楼顶而下,其余剑手上廊桥,唐羡之道:“开冻。”

剑手们出剑,抵上冰面,白气纵横,湖水再次解冻。

唐羡之目光流转,已经将每人的剑气情况看完,迅速道:“丁十六,丁十五,丁十四,丁十二,丁九,丁八…”他一个个地叫下去,叫一个一人出列,出列了大概有三四十人左右,大概占了全部人数的一半,然后唐羡之道:“解毒师!”

解毒师狂奔而来,此时最弱的,当时房间也在最后,也是最先被文蛋蛋下毒的丁十六,晃了晃,倒地,正被解毒师第一时间接着。

不得不说文蛋蛋这次很聪明,完全理解了时间利用的精髓,小楼剑手等次严格,等级越低的放饭越迟,文蛋蛋从最后一名开始往前倒推,既避免走回头路浪费时间,又保证了对方中招的几率,毕竟越是高手越难中招,何必在他们身上花时间。

所以丁字队除了几个磨蹭的,几乎全军覆没。丙字队倒了一半,乙字队留存三分之二,甲字队两个中招。

解毒师忙得满头是汗,最后和唐羡之禀报:“毒不至死,但会导致神智昏聩,肢体僵硬,短期内无法恢复,即使肢体恢复,也不能保证以后会不会忽然发疯,更像是难以解决的蛊。我们可以想办法解决,但是半年之内,是肯定不成的。”

唐羡之沉默。

这一手,实在是太狠了。

一旦肢体和神智受损,剑手就毁了。

而小楼剑阵最强,现在每个队都有剑手出问题,就意味着剑阵无法成型,哪怕看着没问题了也不能结阵,毕竟如果忽然发疯了倒戈呢?谁承担起这种后果?

这就导致,虽然人数损失不是特别多,也不致死,但是白楼整个就毁了。

半年,半年正是最关键的时期,文臻毁掉了小楼。

她一向不喜欢杀伤人命,但总能用最不决绝的手段做最决绝的事。

今日留下她,并非奢望她能伴他长久看那三季不败的紫英葵,只是和父亲一明一暗,不惜以唐家最重要的战备为饵,对着燕绥这一行人撒下巨网。他困住文臻,父亲对付燕绥,之所以他选择自己亲自来困文臻,也不过是因为,怕父亲不顾文臻性命,或者拿文臻去威胁燕绥罢了。

他倒不怕燕绥被威胁,但怕文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唐羡之凝视着色泽越来越深的水面,长长吸了口气。

平台上,看着曾有逊倒下,文臻哈哈一笑,打开那扇形琴第七柱的机关,平台忽然缓缓移动,离开了小楼主体。

倒不是文臻非常信任曾有逊,而是她已经看出了,扇琴机关并不能算是个逃生机关,只能算是紧急时期用来分离小楼,平台可以当作渡船使用,带人离开黑湖。

文臻皱皱眉,她觉得这平台移动的速度太慢,按说这平台上应该还有防御性武器,但是她找了一圈没找着,忽然对面人影一闪,她看见唐羡之已经出了小楼门。

她吸一口气。

唐羡之来得太快了。

不过并不奇怪,唐羡之一向便是当断则断的人。

此时平台已经离小楼三丈许,却还在弓箭暗器的射程内,文臻正警惕着唐羡之出手,忽然身子一倾,身下的平台竟然翻了!

平台一抖的瞬间,她就察觉到了,毫不犹豫,翻身入水。

主动总比被动的要好。

入水的那一刻她苦笑。

和水有缘啊,总在水底干仗。

入水的那一霎,她眼角隐约看见小楼天顶有人影一闪。

唐羡之立在小楼边缘,对着漆黑的湖水,夜风掠动他的衣袂,他整个人却给人的感觉似铁铸成。

上头忽然传来一阵悠长的乐声,与此同时,小楼最上面三层啪啪啪连响,楼体四面都开了洞口,洞口里探出无数的劲弩,都已经上弦,淡金色的箭尖,对准着整个湖面。

也对准着入水的文臻。

乐声开始变得急促,似在请示,是否立即将来犯者射杀。

唐羡之始终没有动。

远处忽然铮地一声,余韵悠长。

小楼机关被触动,直接引发了整个唐城的防御警戒,无需家主指示,自动进入以一切强力手段驱除外敌准备。

文臻忽然感觉到水底隆隆声响,四面水波忽然翻涌激烈,游泳不仅变得困难,甚至四周生出一股吸力,将她拖拽着向湖底拽去。

文臻知道这是小楼机关启动了!

水位即将下降,下降过程中她会被卷到小楼底,小楼底的螺旋铁柱会旋转着带着整个楼体下沉,她要么被疯狂乱绞的水流带到铁柱上撞死,要么被下沉的小楼压死!

都不需要唐家剑手出手,她就能死无葬身之地!

这就是小楼的强大之处。

水位肉眼可见在变低,纠缠冲突的水流令游动变得极其困难,眼看着无可抗拒被一寸寸拖拽向水底,文臻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那日在永王府温泉底,看见永王打拳练功时的姿态。

她闭上了眼睛。

再不管身周的水流汹涌,吸力狂卷。

出拳,转折,摆动,顺水而去,随水而游,一双本就因为练习这种功法而分外有力柔软的双臂,此刻卸去了全部的真力,放松了所有的肌肉,越发显得柔若无骨,如一支柳条,在狂流中摇摆。

什么样的东西可以不被水流卷走?

水流本身。

拳头尖起了细微的震颤,这震颤从拳头渐渐传至全身,让全身看似静态,实则在随着那水的流动,顺着那水的姿态,不断地进行着无数细微的调整,直至和水的趋势融为一体。

或许是一生中水厄太多,在水中的战斗和经历也太多,文臻竟然仅凭着当日水下对永王打拳的惊鸿一瞥的印象,于这危急之时,忽然便摸到了她所缺失的那部分功法的真谛,她一拳击出,两股纠缠在一起迸发出巨大吸力的水流竟然分开,出现一条透明的渠道,她侧身一挤,身子便从那透明缝隙中滑了出去。

靠着这瞬间感悟来的身法,她竟然扛住了整个湖中机关启动所带来的巨大的吸力,还在一点点地向小楼外游。

小楼在慢慢下沉,巨大的阴影如一只毫无感情的巨兽,笼罩住了文臻。

文臻看见了那一片覆盖在头顶的黑影,而颜色稍浅一些的水域就在前方,那就是生机和光明…但就在她伸出的指尖即将碰触那一片浅色的那一刻,她心中警兆忽生!

她立即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放弃了即将获得的生机。

事实证明她是正确的。

就在那一瞬间,轧轧一响,连绵的弩箭如一片淡金色的狂雨,笼罩了整座湖面!

无数金光穿透黑色湖面破水而入,自带金光的箭头在湖水里也下了一场闪光雨!又或者成为无数携带杀机的金色破折号,在黑色纸笺上断笔连绵。

密集得几乎连湖水里的鱼都能杀光。

小楼前,唐羡之一动不动,紧紧凝视着湖水,一只脚微微向前。

湖水里,文臻忽然开始旋转。

风车般快速,却又飞天般曼妙,在那旁人挣扎都困难的乱流之中,她转得仿佛轻松自如,旋流渐渐也被她那契合自然之道的旋转所同化,离心力便越转越大,生生将她身侧的所有箭,都转飞了开去。

那一幕如被人看见,也可为名画师笔下经典——黑色湖水里黑衣女子衣袂旋转如飞花,四面金色箭矢如散射的日光般迸溅开去。

平台上,唐羡之眼底再次闪过惊艳之色,绷紧的后背也微微一松。

然而随即他眼神一闪。

此时文臻也发现不对了。

这一转虽然成功躲箭,却因为要顺着水流的缘故,生生将自己再次转回了小楼底下,而此刻庞大的小楼正在缓缓下降,水压越发恐怖,她一进入那个区域,鼻子便迸出血来,她转头要向外冲,却发现小楼外侧墙面同时降下无数的铁板来,生生将她往外湖去的方向堵住了!

文臻立即回头!

小楼回字形,中间一块中空,此刻是湖水,没有压力,虽然会再次被逼回小楼内部,但总比被活活压成人肉蛋糕来的好!

但她一回头,原来还因为进入小楼区域有点微光的视野。忽然又是黑暗降临。

小楼回字形内侧的铁板,也开始降下来了!

她即将被困在这个回字形的外圈内,被小楼主体活活压死!

平台上,唐羡之微微闭着眼睛,听着底下的动静。

整座小楼,从设计到人员到格局,所有的一切,都出于他的设计,他对小楼熟悉到,听声音便知道小楼现在在什么位置。

便知道,文臻已经被压在了楼下。

知道他一生的宿敌之一,也是一生的唯一所喜,此刻,真的已经被他压在了这黑湖之下,再也没有任何逃出生天的机会。

头顶上的乐声悠扬,充满喜悦,似在向他道喜。

道喜啊,这绝情忍性的人生,这一路算计的人生,这命中注定没有惊喜便是邂逅也是错过到最后还要亲手扼杀的人生。

喜从何来?

或者曾经瀑布下的相会是喜,抱住大腿的那一刻是喜,吃着感谢的烤鱼那一刻是喜,岩浆前告别看她疯狂眼眸那一刻是喜。

再之后,一切的前进都是后退,一切的接近都是远离,一切的给予都是索要,一切的表白都是这湖面空风,是这回字形的小楼,只能在这双层的禁锢之中徘徊,一遍遍听那寂寞回声。

而从今以后,连那回声,也听不着了。

他忽然抬手。

顶上乐声似有感应,竟也忽转急促,似劝解、告诫、警告、哀求…

片刻之后,似乎发现他没收手意图,顶上天顶一震,竟然射下一道黑光,向着他的指尖。

他冷笑一声,指尖一弹,将那黑光弹出,正击在那扇形怪琴的第十二柱上。

文臻已经感到绝望了。

那些铁板浑然一体,自楼梯中降下,根本击不动,彼此之间也毫无缝隙。

眼前越来越重的黑暗宛如命运的暗示,飞速降临。

她开始为自己的运气哀叹,在唐家的地盘上,唐羡之想要留下她,那果然一定能留下她。小楼的强大,确实不是她一个人可以轻易挑战的。

好在小楼真正的实力已经被她毁掉,总不能再去为难燕绥。

想到燕绥这一霎她心中一叹。

努力这许久,挣扎这许久,风浪里搏斗这许久,眼看什么都经过了,却在最后折戟于此,这情何以堪?

有什么办法能让燕绥以为她逃出生天,只是失踪了…

正在胡思乱想,她忽然觉得那一片稳定的轧轧之声中有细微异常,她立即捕捉到了那点异常,飞快顺着方向蹿过去,随即发现那一处的黑暗也浅一些…不是浅一些,是那一处的铁板,降得比别处慢一些!

这些念头都不过一霎,铁板总体都降得飞快,那一块就算降得慢一些也只剩下了半人高的缝隙,她什么都来不及想,用尽全身力气狂冲过去。

此时水已经泄尽,水底一片淤泥,倒还不如先前水中一般方便她施展身法。

但哪怕冲过去最后结果腰斩两截,她也一定要试!

冲过去的时候双臂在前,刹那之间,双臂已经碰着了冰冷的铁壁。

她心中一冷。

来不及了。

这位置铁壁已降到齐膝高,只够人过,可她还没到,等她再往前冲一点,正好…一切两半。

但想撤这时候也来不及了。

她眼一闭,踩着黏腻的淤泥,冲前,弯腰,低头。

隐约听见咻地一响,风声凌厉,随即铿地一声,金铁交鸣就在耳侧,震得耳膜剧痛。

一偏头,正擦着冰冷微硬的金属,那是一柄长剑的剑柄,其上一颗白色云石在这黑暗中依旧光芒流转。

但一柄剑是撑不住这万斤铁板的,眼看着那剑将要弯折,忽然一条人影掠来,淤泥里砰地一跪,肩膀一顶。

飞快躬身低头钻缝的文臻清晰地听见一声骨裂的微响。

下一瞬她钻出了缝隙,与此同时剑断。

戛然声听得文臻心头一震。

铁板顿时下沉。

这应该是那种一旦开启就不能立即停止的机关,她咬牙,回身,左手将那断剑再次一撑,右手拽住唐羡之猛地一拉。

轰然巨响,伴随剑身碎片飞溅,铁板擦着唐羡之的衣角深深插入湖底,文臻和唐羡之同时被震到了回字形中央的淤泥上。

文臻起身,正看见唐羡之手指一划,截断了被压住的衣角。忽然他转头看她,似乎说了什么,然而余震犹在,声响嗡嗡,她一时没有听清,随即便见唐羡之抬手,轻轻在她脸颊上一拭。

文臻待要躲时,他已经收回手。文臻这才感觉到脸颊刺痛,伸手一摸,微带殷红,想来是方才断剑碎片飞溅擦伤。

再转头看唐羡之注视手指上一丝鲜红,神情温柔又怜惜,她觉得不自在,转过脸去。

机簧轧轧连响,不知从哪里引进来的水流汩汩涌入,文臻顺水游动而出,上了廊桥,此刻小楼应该已经在地下湖底,却并无窒息黑暗之感,天顶上明珠亮起,光芒柔和,四角仿佛有无数星光密布,仔细一看却是通气孔,想必直通湖面。

文臻不大明白这个建筑设计的原理,却也知道这设计宏大离奇,瑰丽非凡,其间所能达到的技术和智慧已臻巅峰,所谓古人智慧不可小觑尽在于此。这附近应该还有一个连通湖,才能够将水自由排灌。

这么想的时候她心中隐约闪过一个念头,却又捕捉不住。

此时她已经游到了廊桥之下,上了廊桥,能听见顶头机关轧轧连响,一直随着她的身形转动,显然并未放弃将她置于死地的目的。

身后哗啦一响,唐羡之也上了廊桥,衣裳也不知道是什么质料,流水飞速从他衣角流泻而下,片刻之后衣裳便滴水不沾。

他坐在廊桥边,抬了抬手,上头的轧轧声响便停了,片刻,一阵有些急促有些愤怒的乐声响起,像是催促又像是质问,连文臻这个不通音律者,都听出了其中的抗议。

唐羡之救了她,想必要承受来自唐家贤者们的压力吧?

唐羡之就好像没听见上头的乐声,招招手,有小童悄然走上廊桥,送上膏药。乐声还在响,听来刺耳,唐羡之忽然又一抬手。

乐声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天顶开启,一条人影坠落,落入湖水之中,溅起丈高水柱。

然后直挺挺沉底。

没有惊呼,没有惨叫,甚至没有任何反应,一个在小楼上层掌控机关的高层,就这么死于唐羡之一抬手。

唐羡之让也没让那溅起的水花,只淡淡道:“太难听。”

侮辱音乐的人,不配活着。

第四百五十四章 枫红

他示意小童将药膏送一份给文臻,文臻微笑谢绝,表示自己这点小伤用不着。唐羡之坐在廊桥栏杆上,解开衣裳,小童上前替他敷药,文臻转开头以示避嫌,余光一瞥间,已经看见他一边肩头光洁似玉,而受伤的那一边已经肿起,瘀紫一片,看着惊心。

她心中叹息,素来决断清醒的人,此刻再次心绪微乱。

这恩这仇怎般算?

欠不下,还不得,要不成,断不彻。

太难。

对面很安静,唐羡之没有呼痛之声,连一点急促的呼吸都没有。文臻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忽然想起这段日子,燕绥的换药都是自己亲自操持,他的伤口愈合情况比以前要好,但终究是慢的,燕绥大部分时候闲闲和她说话,仿佛那伤口不存在,偶尔说着说着有点火星了,他便会丝丝呼痛,然而文臻知道他多半是装的,听菊牙说,德妃去狱里救他的时候,那般的惨烈,他愣是一声没吭。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心底又酸又软,忍不住唇角绽开一丝微笑。

唐羡之一直在静静看着她,看她坐在那里,于这龙潭虎穴之中,于他当她面包扎为她所受的伤口时,竟然神魂不知道飞到了哪里,飞到最后,唇角笑意微露如榴花初绽,显然不是为了他的伤口。

唐羡之心底亦又酸又苦,忍不住微微叹息一声,却又笑道:“仿佛每次见你,都要受伤。”

这句话终于把文臻不守舍的神魂给拉了回来,立即也笑道:“仿佛每次见你,都要被坑。”

唐羡之笑而不语。

如果可以,他愿意给她这小楼,这唐城,这川北三州,乃至这天下。

谁又愿意在心爱的人前行的道路上,不得不不断挖坑,挖得彼此渐行渐远呢。

“我早就说过,既已分道扬镳,说恩说怨,都无此必要。”文臻决定再厚脸皮冷酷一次,一句话便把方才相救的恩情抹掉,脸也不红地道,“所以咱们撕掉那些面具吧,咱们现在就是谈判桌上的双方,坐下来好好谈谈,嗯?”

唐羡之安安静静地道:“愿闻其详。”

“我的筹码,便是小楼剑手,你们唐家花费多年心力培养出的精锐中的精锐,单兵战力且不提,剑阵的多年配合才是最要紧的。我帮他们解了蛊,你放我们走,另外,我还要带走你这里两个人。”

唐羡之笑起来,空灵渺淡却又温柔诚恳,“小臻,你要的真多。”

“你要的何尝不多?你要的是这天下呢?你要的这天下,容不下我和燕绥呢。”

文臻耸肩,“既有筹码,为命开价,谈何贪心。”

“我却不信你愿意立即帮剑手们解蛊。”唐羡之闭目摇头,“小臻,你在我绊住你的同时也绊住我,对我下毒三次,就为了让你那蛊王下手,你甚至为了迷惑我,在三年内,硬生生逼着你那蛊王不再害怕獒犬,就为了今日。你如此处心积虑,心思细密,我怎么能信你愿意放弃这三年来的努力?”

“果然瞒不过唐家的实际家主。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对你承认,我确实不会立即解蛊。我不能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战果,我不能任你唐家小楼剑手这样的大杀器将来反过头来杀我们;但是我可以让你的剑手暂时恢复正常,这样你将不会面对唐家贤者们的责难和抗议,虽然你方才已经让我看见了你对唐家的掌控和绝对权威,可我相信,在这风雨欲来需要勠力同心的时刻,你绝不希望唐家再多更多的波折和声音。”

“小臻,你确实善于理清局势,看透人心。这门交易,我可以和你做。”唐羡之轻轻叹息,“谁让我舍不得杀死你呢。”

文臻就当没听见最后一句话,眉开眼笑地道:“放心,不亏的。蛊只有文蛋蛋能解,你杀了我文蛋蛋溜了,从此你的剑手就全部毁了,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现在好歹暂时的责任你不用承担了,而且唐家不会因此慌乱,人心不会因此散,这就是值得的。”

唐羡之不语。事已至此,确实能杀了她,可是,一来舍不得,二来于事无补。小臻向来善于拿捏人心,而更重要的是,谁让他是更在意的那一方呢。

“你的意思是暂时解蛊,但余患不去?小臻,这就有点过分了。”

“他们的蛊十日内会看起来完全解去。未来一年内却一定会复发,不过每发作一次,就减轻一次,最终会慢慢消散,说到底无冤无仇,我也不想害人性命。但什么时候复发,什么时候彻底消散,我不知道。你或者可以问文蛋蛋?”

唐羡之:“…”

最终他无奈一笑。抬手道:“去请王夫人。”

便有人去了。

他又道:“唤有巽来。”

片刻后,曾有逊匆匆而来,看见文臻的那一霎,脸色便白了。

文臻凝视着她的眼眸,半晌,对她一笑。

刹那间她明白了,就在方才,唐羡之又不动声色地对她使用了一出离间计。

他早就发现了有逊,却一直冷眼旁观,今晚有逊对她示警,给她提供逃生通道,给出的其实是错误的方法,以小楼的机关,那时候无论谁入水,都无法逃生。

但是那是因为她得到的就是错误的情报。

然而方才唐羡之不等她说,一口就指出了有逊,这是要引起她的怀疑,让她以为有逊是双面间谍。

而她提出要带走两个人,一个自然是王雩的母亲,另一个则是试探,试探唐羡之知不知道他身边有内奸,唐羡之立即反应过来,不仅表示自己知道,还干脆把有逊给坑了。

这种情况下她带走有逊,却无法信任她,再加上之前曾怀卧底被杀的心结,和以前自己和燕绥为如何对待曾家后人引发的矛盾,就很容易出问题。

唐羡之,哪怕他救她,放过她,也不代表他会放弃任何可能给她挖坑的机会。

和他相对,她时时刻刻绷紧全部神经,不敢有丝毫放松。

幸亏她有一双利眼,看清有逊方才那一刻眼底的惊讶并不是心虚,而是疑惑和担心。

她笑起来,温柔地道:“有逊,别呆在唐家了。我们的事情自己解决,不需要曾家一代代的牺牲。现在,我来带你走。”

有逊的眼眶,立即红了。

王夫人也被带来了,是个素衣的妇人,年纪并不很大,双鬓却已白了。

文臻见她就迎上去,深深一礼,道:“夫人,辛苦了。”

王夫人的泪也落了下来。

三个女人相对唏嘘的时候,文臻忽然听见唐羡之静静地道:“小臻,该给你的人已经给你了,但是有一点我也要告诉你,你说要我放你们走,对于你,自然无妨,但是其余人…”

文臻回头看他。

“…不是我不愿放。而是现在,想必已经来不及了。”

唐城之西的马场之上,夜半被人悄悄地开了门。

随即几条黑影,潜入了马场之中,那些黑影在夜色中此起彼伏,闪入一间间马厩,手中削铁如泥的短剑,将所有上锁的马厩门锁都削断。

又过了片刻,忽然马厩中众马长嘶,随即蹄声急起,每个马厩中都有马奔了出来,尾巴已经被点燃,在黑暗中拖出长长的红色星火。

马厩中一旦出现了火星立即引起了群马的躁动,顿时嘶鸣之声四起,无数的马匹被惊动,闯出锁头已断的马厩,在那十几匹尾巴有火的头马带领下,冲出了马场的大门。

无数马场看守的士兵听见声音,赤脚拎着裤子狂奔而出,看见的只是马蹄后滚滚的烟尘和一路飞扬的闪烁着星火的马尾巴。

轰然一声,马群撞破了马场的大门,跟着十几匹马,向西北方向狂奔。

附近有巡游骑士狂奔而来,老远拉弓射箭,却找不到目标,马群明明有方向,被管束得很好,并没有分开,马背上却没有人。

那十几个黑衣人,此刻都手脚并用,藏在马腹之下,都是骑术精绝之辈,能够以这种姿势在马腹下呆很久。

他们管束着马群,一路狂驰,唐家的士兵反应不可谓不快,在后头狂追,但是哪里追得上疯马惊马,而且也不敢对马群射箭,战马是精贵的军备,耗损不起。

哨声尖利,一声接一声,向唐城报急,隐约远处有骑兵踏动大地的震动,唐家军队的反应,比朝廷快多了。

因为唐羡之掌权之后,对军务进行了整顿,停了很多劳民伤财的开发活动,收缩归拢商业资产,提高军饷的同时对军务进行了一连串严厉的检阅和规定,连出兵上马的时辰都有规定,且法令严格,士兵有罪先斩队长,队长有罪先斩百夫,百夫有罪先斩校尉,校尉有罪则斩将,一个月内光唐家校尉级的军官便斩了三个。

马群一路狂奔,直奔斜对面三里外的粮库。

粮库已经得到了紧急传令,但三里距离,对于狂奔的马群来说,不过瞬息便至,粮库的兵力配置更多,但巡夜那一哨刚刚上了堡垒,就看见了前方滚滚的烟尘,粮库守库官大声喝令:“关紧大门,防止火攻!”

但随即他就看见马群根本不减速,还是狂冲而来,然后,一匹匹撞死在厚实的生铁大门上!

城上人操弓拿枪,却没有敌人,低头看着底下马群如滚滚黑潮,狂卷而来,以一往无前之势往城门上撞,砰砰之声不绝,瞬间骨断筋折,血肉一地。

守库管眼皮直抽搐——这都是战马啊!是寻了好的马种,一升升精粮一年又一年喂养出来的啊,每一匹都是骑兵的重要战备,每一匹都耗费大量精力喂养,从马驹到健马,花费都抵得上普通民户十年的吃用啊!

这损失真的承担不起,眼看那些马身上已经没有火星,他大叫:“开门!开门!”

生铁大门打开,马群狂冲而入。

粮库一向少灯火,黑黝黝的,马群冲向广场时,马腹下那十几人,抽出了火折子,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袋子里,袋子里都是一团一团浸透了液体被捻得很结实的小棉絮团,散发着一股猛火油的味道。

猛火油,也就是现今的石油。

马群冲上粮库中间的广场,唐家的粮库也十分讲究,有专门的防火防火设计,粮仓仓房大部分都以土壁隔开,这样即使燃起大火,也能将损失控制在有限范围内。

马群从各个粮仓仓房前驰过。

马腹下的人俯身,贴地,伸臂,拈出一个棉团,火折子一晃点燃,伸指一弹,那小棉团便从仓房门板之下的小缝隙里滚了进去。

门板和地面的缝隙已经很小,但是棉球更小。

棉球捻很紧,这样不易熄灭且能燃烧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