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球一个个地滚入了仓房。

粮库的士兵都赶来合作着围追堵截,制服马匹,一片混乱。

十几个黑衣人趁乱跃出马腹之下,跳上屋檐,对着底下马群乱扔一气火折子,引得士兵们又一阵乱,分出一部分人来追击,那些黑衣人早已功成身退,潜入黑暗之中。

一间间的粮库之中,那些棉球在静静燃烧,点燃谷仓,再点燃那些干燥的粮食,还有布匹…

不远处一座小山上。

燕绥拢着大氅,静静看着底下一片混乱的粮仓。

他眼底闪着微冷的光。

在这座小山稍远的另一个方向,也有一个山坡,因为隔着一条小河显得行路不便,但如果河上架起浮桥,那就能瞬间直冲入粮库之内。

现在山坡之上,密密麻麻,都是衣着黑衣黑甲的士兵。他们的黑甲泛着沉厚的哑光,仔细看肩部都镂刻着“胜将”二字,只有川北高层才知道,这意味着这支军队,是唐家精锐的精锐,嫡系的嫡系,和小楼剑阵一样,是只有家主和少数高层才能驭使的最强军队,“胜将”二字,代表这一支军队,人人骁勇非常,可胜大将。

这支强军最前面,是断了一臂脸色苍白的唐孝成,重伤依旧没有回唐城,却等在了这里。

他不断地轻声咳嗽,慢慢地吃了一颗药丸,他身边的谋士一脸焦灼,欲言又止,唐孝成转头看他,笑道:“又想劝我了?”

那谋士便低头道:“您既已知道这药不妥,便不能再吃了…”

唐孝成摆摆手,出了一会神,道:“这便是燕绥的阳谋啊,先让我有病,再给我治病,治病的药最有效果,也无毒,却成瘾,好了这个,伤了那个,想要不吃,却欲罢不能…想想他定计的时候才十四岁,想想他筹谋多年任我们如何周密防备都没能抵住他的慢慢渗透,想想四大刺史中,易燕然易勒石都先后死于他手,季节心思最粗疏,想必也迟早入他算中,我就不寒而栗…此獠不除,何以安枕?此獠不除,我又何以能安心地走?”

他指着底下粮仓,眼底也闪烁着冷光:“等了这许久,宁愿拿这整整一粮库的陈粮做赔,今日也一定要他燕绥,把命留在这里!”

他又笑道:“羡之还说燕绥狡猾,很可能目标不是粮库。现在看来,此人果然胆大,竟然想一次性毁了我的马场和粮库!”

谋士小心地道:“公子的意思,是燕绥可能会对军备库…”

唐孝成不以为然地摇头:“羡之就是太谨慎了些。军备库生铁铸于地下,高墙垒于四野,禁水禁火,大军驻扎,日夜还有人监测地下,无论放火还是箭攻还是挖地道都别想得逞,便是朝廷大军来都束手无策,他燕绥才几个人,如何动得了我的军备!能以马场冲击粮库,已经算是他绝顶聪明了!”

谋士有点担心地道:“只是看如今的情势,他竟然用马场的马冲击粮库,几乎没派什么人手,自己更不会亲自下场,这又如何能套住他…”

唐孝成缓缓道:“他比我想象得还狡猾,但是无妨,我们运气比较好…本来还需要想别的法子诱他过来,现在,我们有更好的诱饵了…宜王燕绥,无心无情,便是父皇母妃,也未必放在心上,却唯有一处软肋,不可触及,你知道是谁吗?”

那谋士便低头道:“天下皆知,宜王燕绥,钟情厨神文臻。”

唐孝成快意地笑起来。

“所以啊,他今晚,一定会下来的。”

唐城里,唐羡之看着文臻带着两个女子远走,目光微沉。

忽然有人匆匆而来,和他低声说了几句,唐羡之霍然长身而起,一边急声吩咐几句,一边飞快掠了出去。

粮库最大的一间仓房里,唐慕之静静地坐着,垂头看着好几个小小的火球,从门缝的缝隙里滚了进来。

她全身都已经被制住,连话也说不出,如果不是唐孝成令人给她喂了药,她连哨都吹不出来。

但是现在一枚全新的哨子塞在她嘴里。

小火球滚到了谷仓的边缘,立即便燃着了谷仓。

唐慕之静静看着那红蓝色的火焰一点一点,舔着了芦席编制的谷仓。火头越来越大,映在她黝黑的眼眸里。

唐孝成的话响在耳侧。

“今晚燕绥一定会对粮仓下手,所用伎俩不过便是放火罢了。所以请你去镇守粮仓,放心,爹说要给你生机,自然不会食言。如果他不来,明日我便放了你;如果他真的来放火,你尽管自救便是。粮库有狗,有马,都可以将你救出来不是吗?如果他搞得动静太大,你驭兽帮咱们家解决麻烦,那么你的罪一笔勾销,爹会把解碎玉内功的心法给你。”

唐慕之盯着那渐渐妖舞的火焰,听着外头人声鼎沸,群马奔腾之声,慢慢地咧嘴笑了笑。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说真话。

想放就放,想杀就杀,来这么一出,哪里是指望她出力呢?不就是因为她的驭兽哨,传给了文臻吗?

文臻被困在唐城,今晚和燕绥并没有通气,分头行事。而燕绥并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经回了川北,如果她为了自救,催动驭兽哨,指挥这群马掉头冲击仓房大门,救出自己,那么此刻在远处旁观的燕绥,一定会以为文臻被唐家掳来,正在自救。

哪怕心中疑惑,他也一定会忍不住亲自进入粮库接应。

自己那个爹,就等着这一刻了吧。

多好的唯一可以置燕绥于死地的机会啊。

唐慕之嘴角讥讽地撇了撇。

假冒文臻?

她呸地一声。

唐慕之怔怔注视着那火焰越来越大,越过了谷仓的中段,虽然离她还有点远,但已经感觉到了灼热,她额头渗出汗来,在黑暗和火光中晶亮地闪着光。

仿佛还是十四岁初见他,正是深秋时节,德胜宫内红枫如火,她路过德胜宫,一时诧异何时宫内可以种树,一时惊叹这艳若云霞的美,一时又想起宫女们乱糟糟的传闻,说德胜宫的花草以人肉人血灌溉,所以才开得分外艳丽。

走近了一抬头,忽然看见那枫树细细树梢,竟然立了人。

只是那人一身红色斑斓锦衣,也如云霞一般艳美色泽,与那枫红融为一体,她一时竟也未发觉。

她立在高高宫墙下,仰首看宫墙内枫树顶上那人,少女的眼底一瞬间只留了枫红锦衣艳,那一片烂漫的红从此像旗帜一般飞扬在她青春中永不降落。

她至今记得那一眼她想,世上竟真有美丽不输哥哥的少年。

还记得她想,只是为何眼神如此空茫,像见遍世间锦绣沧海皇墙,到最后亲眼见断壁残垣。

忽然便觉得心疼。

也不知站了多久,大抵是他在枝头站在多久,她便立了多久,直到听见人声,却见是一个俊秀劲装少年,大抵是练武回来,然后德胜宫满宫便喧闹起来,德妃娘娘带了人出来,亲自拿了汗巾给他擦汗,无意中看见她站在那里,也不见外地邀请她来玩。

她只这一分神,再一抬头,枫叶间的少年已经不见,她想知道他是谁,如何能立在尊贵的德胜宫的枫树上无人管束,却又无人理会。然而跟着德妃娘娘走遍德胜宫,却未再见那人。

她怕他不过是下人之流,直言询问会给他带来麻烦,便也忍住不问,那一日怏怏回去,便如一只丧气的小狗。

她在黑暗中微微地笑起来。

那一天秋日的阳光透过树梢落在燕绥乌黑的鬓发和肌肤上,反射一片晶亮的光,美好得像一颗不染尘的明珠啊。

那样的一颗宝珠,德妃娘娘是怎么忍心冷落那许多年呢?

那一日他立在树梢上,是看着云天之外呢,还是隔着横斜的树影看正在给林飞白做抹额的德妃娘娘呢?

那一日他忽然不见,是因为德胜宫忽然的热闹,还是因为那令人动容的仿佛母慈子孝的一幕呢?

唐慕之微微嗤了一声,又轻笑一下。

没有关系啊,燕绥。

从今以后,你有人为你记寒暑,热解渴寒加衣,你若额前有汗,有人为你温柔拭去。

而当年那个穿梭于枫树之间,走遍德胜宫的少女,终究便如那命运预示一般,便纵风景走遍,也寻不着想要的那一生。

小山上,燕绥注视着底下的动静,一切都在照常发展,然而这个“照常”在他看来,似乎显得有些不寻常,身边中文低声催促,要不要现在离开,他没有理会。

唐孝成皱起眉,胯下的马似乎也感受到他的焦灼,在不安地弹着蹄子。

关押唐慕之的那间仓房,火已经蹿出了屋梁,里头火势定然不小,唐慕之无法动弹呼喊,外头却遍地是马,她为什么不驭兽来救自己?

再不吹哨,燕绥可能就会走了!

身边的谋士小心翼翼地道:“家主,会不会…”

唐孝成吸一口气,断然道:“不会,再等等!”

不会!绝不会!

这世上,绝不会有人宁肯被活活烧死,也不放弃她的爱人!

毕毕剥剥的声响渐渐连绵成一片,谷仓已经整个着火,外头的惊呼声和奔马声愈急,显然别处的火势已起。

唐慕之额头的汗已经成了小河,哗啦啦地滚落,瞬间便湿透了衣裳,在身下洇出湿痕,渐渐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那是地面也已经被烤热,汗滴落下来便被蒸发了。

她依旧没动。

几乎密闭的谷仓内,火焰的凶猛燃烧,令喉间气息越发不畅,像被谁勒住了脖子。

当年,她也曾被燕绥勒过脖子。

那是在她知道他身份之后,便忍不住总往德胜宫跑,德妃娘娘向来是好客的,也不管她是唐家人,照样邀她常住,她至此常与他“偶遇”,廊桥上,正殿内,书房内,花园中…

他并不躲避她,总是随意地看她一眼,然后走过。

那双迥彻的眸子里甚至都不会倒映上她的影子。

她不甘,终于某日在一个妃子有意无意暗示下,薄纱绡裳,用了那妃子提供的一点气味诱人的香粉,闯入了他的寝殿。

她做不来那悄悄上床的把戏,那时候她哨技稍有小成,便召唤了些翩翩蝴蝶,当她张开双臂时,那淡粉色的宽衣大袖当风,鬓边肩头,翩绕飞蝶。

真的很美。

她信那妃子说的,他一定一见失魂,从此甘心为裙下之臣。

她展开双臂,扑入那重重帘幕,像一只为爱甘心扑火的飞蛾,雪白重重帘幕后,那仙姿玉貌的少年正在假寐,缓缓睁眼,支颐未起,然后在她扑至榻前时,一伸手,便扼住了她的咽喉。

那一刻窒息和死亡逼近的感受如此深切,便如此刻,多少年都不能忘却。

而他的眼神依旧冷淡空茫,她却在那一霎难得地看见了一丝憎恶。

那憎恶里仿佛倒映着之前数年深宫生涯里最厌最不愿意回忆的那一切。

鲜明而带血,隐约翻涌着压抑的巨浪,她在那样的眼神前惊住。

下一瞬她被他丝毫不带烟火气地扔出,似乎没用力,她却一直跌出了七重纱幕。

跌出去之前,她看见那漫天蝴蝶不知何时都已落在他身侧,少年雪衣慵懒,而彩蝶蹁跹,他微微俯首,长长的睫毛也如蝶翼,淡色的指尖,轻轻拈去了一只落于他膝头的蝴蝶。

她彼时伤心地想,他对一只蝴蝶都比对她尊重。

多年以后她终于明白,有些行为不值得尊重,有些美丽值得珍惜。

比如那一日栖息于他膝头的蝴蝶。

比如她这一生和他相遇的所有瞬间。

燕绥依旧立在黑暗的山岗上,身旁的曾不凡神情有些焦灼。

唐孝成死死盯着那间谷仓,群马都快被控制住了,那丫头为什么还不驭兽?

火势越来越大了,整个空间都似被灼烤得扭曲,景物在这一刻的眼眸中看过去显得光怪陆离,那是因为眼眸上满是汗水,肌肤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像生生裂开了一般,火舌已经顺着地面洒落的谷粮,舔到了她的身上。

已经无法呼吸,也不能呼吸,饱含焦灰和烟气的空气,每一口呼吸都是对咽喉滚烫的烧灼。

唐慕之躺在滚烫的地面上,感受到后背的肌肤在慢慢地失去水分,皱缩,干涸,焦枯,撕裂…火苗无声无息扑了上来。

于巨大而漫长的痛苦中,她努力地去想这一生的种种,然而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还是爱情,都寻不着一丝亮色,她不愿想当初九里城和燕绥文臻的对峙,只想着听见文臻大喊“吻她”时那一刻的惊喜;不愿想大家你拖我拽一起下狱时的尴尬,只想着那牢狱里的煎饼和后来江湖捞开业时唯一一次四人对坐。不愿想每次相见时燕绥的冷漠,只想着那些年寄给他的自己亲手制作的紫英葵干花;不愿想静海城他拒婚时的冷漠无情,只想着千秋谷喝集体婚礼喜酒时,被那些欢乐歌舞的少女们硬拉去跳舞时的无措和微微欢喜。

想着那日千秋谷小院前看见燕绥亲自为文臻做手工,两人于留山百姓前合奏的一首幸逢。

想起文臻说爱他就是尊重他护持他。

神智已渐渐模糊。

在最后的清醒时刻,她舌尖微动,最后一次,吹起了口中的哨子。

无声的旋律飞出谷仓,飞出粮库,飞过漫漫黑夜,飞向沉默的山岗上。

许是弥留时刻,许是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她每吹一次,都有细微的血沫溅出来,再在高热的空气中瞬间汽化。

外头的马群却没有任何动静。

“啪嗒”一声响,哨子从口中坠落。

唐慕之眼眸似睁未睁,仰望着浓烟红火间隐约的深黑的屋顶,想着,这一霎的火,真红啊。

像当年初见他时那枫叶一般地红呢。

火焰慢慢将那女子的躯体卷没。

自始至终,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四百五十五章 为你报仇

山岗上,燕绥眼底掠过一丝困惑,转头缓缓看了一眼周边地形,附近的矮小山坡树林非常多,如果想要找到什么埋伏,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底下却确实没有任何异常动静,事态在向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他最终缓缓转身。

曾不凡目光从底下粮库收回,欣喜地道:“可好了,这回粮库一烧,马场一乱,唐家损失惨重啊。”

他忽然目光一凝。

然后揉了揉眼睛。

前方,黑夜里覆满薄霜的山林灌木间,忽然歪歪倒倒,飞来一只…蝴蝶?

这种天气哪来的蝴蝶?

在场的人都以为自己眼花,燕绥回身,正看见那只蝴蝶,慢悠悠停在他掌心。

那蝴蝶薄薄的翅膀在寒风中颤颤,瑟瑟仿佛马上就会因霜冻死去。

冬季有的蝴蝶会成虫越冬,但是也只会藏在温暖避风处,绝不会在这寒冷的夜里飞行。燕绥目光一闪,转头看向粮仓,那只蝴蝶忽然挣扎着飞起,歪歪倒倒向西边去了。

燕绥稍稍沉默,然后跟了上去。

一行人自然都跟着,曾不凡不解地看着燕绥背影,终于忍不住走上一步,道:“这蝴蝶来得诡异,这种季节怎么会有蝴蝶出来,莫非…”

中文心中一跳:“驭兽!”

他想到了某种可能,顿时看向燕绥背影,曾不凡已经絮絮道:“驭兽?那不是唐家六小姐的绝技吗?可是她好久没回川北了…”

中文顿时更紧张,莫非是文大人?毕竟唐慕之的哨技,就传了文大人一人!

燕绥并不回头,只跟着那蝴蝶疾掠,没多久,又有几只颤抖的蝴蝶加入了队伍,后来又来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鸟,这只寒酸的引导队伍就这样带着燕绥和他的属下们,穿越一条小河,几里平原,最后在一座小小山丘的背面停下,燕绥抬着头,看着那几只蝴蝶在冰冷的空气中最后颤了几回翅膀,便直挺挺地跌落在地面的薄霜之上。

短暂的引路之途,耗尽了这些美丽的生灵,最后的生命。

他再抬头,就看见山岗上漆黑的树木间隐约闪亮的刀尖,听见已经裹了棉布的马蹄不安地踏在冻土上的细微的蹄声。

看清了那掩藏在山体之上的幢幢黑影,黑影最前方的唐孝成,和那一个俯冲就能冲下去直达粮仓的巧妙位置。

那位置对着粮仓最后方的一间最大的仓房。

燕绥立在暗影里,注视着唐孝成的背影,一伸手。

日语会意,从袍子下取出各种小零件,飞快地组装,片刻之后便送上一架非常小巧的弓弩,通体漆黑,箭尖银白。

燕绥弯弓,搭箭。

在坡下,对准了坡上的唐孝成的后心。

刹那间唐孝成似有所觉,霍然回首,目光散漫地搜寻一阵,并没有看见人,却隐约看见山下一片幢幢暗影里,隐约一点银光一闪。

他已经十分警觉,下意识便把身边谋士往身后一拽!

“咻!”

银光似月色刹那飞渡山岗,穿越这夜的霜甲衣的寒光,穿越精锐头盔上的红缨,穿透谋士的前胸和谋士的马脖,最后穿透唐孝成刚刚扭转过来的胸膛。

银白箭尖变成鲜红的那一霎,他脸上的警惕和震惊之色犹自未去。

或许他本该有机会逃脱,然而断臂的重伤和一夜的苦等,终究消耗了他最后的精力。

唐孝成艰难地最后扭转了身体,看向那一片浓重的黑影,他的手慢慢抬起,似乎想要做一个手势。

于渐渐阖起的命运的黑幕之下,他看见那片黑影里,缓缓走出高颀的人影,看见那人手中黑弓白箭幽然闪光,看见他目光穿透自己的胸膛,再往下,延伸向那片一个俯冲即可到达的火场。

远处忽然传来隆隆震动之声,声响剧烈,连这山岗上的骏马都惊跳而起。

唐孝成渐趋混沌的思绪猛然一醒,转头看向那个方向——那是唐家的军备库所在!

那震动…

他不敢置信地再次转头看燕绥,却见那遥遥的人影,指了指那军备库的方向,冷酷地做了个斩首的姿势。

唐孝成心中轰然一声。

中计了!

正如他以粮库为饵想要诱燕绥入套一般,燕绥也是以粮库和他自己为饵诱了他入套!他根本就不是要烧粮库,他的根本目的是军备库!

他假作全力对马场粮库出手,亲身督战,绊住自己和唐家精锐,实际上却派了高手,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真的去炸掉了固若金汤的军备库!

今夜尔虞我诈,诸方算计,算人者人恒算之,到最后,唐家依旧败了!

而他,更是惨败得,连重来一次的机会也没有了。

唐孝成急促地喘息一声,手指在空中痉挛几下,似乎想要抓挠住那些散去的生机,又似乎还想挽回今夜错失所导致的那些越发不可预料的将来。

他心中涌起浓重的悔意,悔之前没有听唐羡之的建议,守在军备库之前,妄图以马场少量马和一粮仓陈粮诱杀燕绥,到头来却赔上了唐家最重要的军备。

悔不该…

最后一个念头未及转完。

砰一声,唐家第三任家主,四大刺史之首,统治川北三州垂二十年的唐孝成,坠落马下。

那一声坠落声响沉闷,仿佛在昭告一个时代的终结。

他至死眼眸睁得很大,那里永久停留一个他始终想不通的问题。

燕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背后?

他是怎么在这片布满大小山坡的平原上,准确地找到他的?

山坡下,燕绥缓缓收弓。

他身后,曾不凡神情激动,一步跨上前,惊叹道:“好箭法!竟然真的一箭射死了唐孝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燕绥持弓转身,手中黑弓白箭,箭尖不知何时,已经对着他的胸口。

曾不凡眼神震惊,退后一步,皱起眉头:“殿下,你在做什么!”

站在他背后的中文忽然上前一步,一扭他的胳膊,当啷一声,藏于肘下的一柄匕首落地。

犹自蒙在鼓中的德语等三人神色震惊。

中文冷冷道:“不凡,你在做什么!”

曾不凡瞪着那刀,怒道:“怎么,我是武人,带把刀防身也有罪?我们曾家两代为殿下舍身事敌,到头来就被这样对待吗?”

他神情坦然,态度激愤,毫不心虚,四大护卫神色不禁都有些松动,曾不凡越说越愤怒,竟然顶着燕绥的箭尖上前一步,燕绥却并没有退,也毫无愧疚不安之色,手臂稳定宛如铁铸,甚至还将原本对着他胸口的箭尖往上移了移,移到咽喉的位置,好让曾不凡能死得更快一点。

曾不凡:“…”

宜王难缠,见识了。

他不敢再气势汹汹了,放软了声调道:“殿下,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方才唐孝成最后,是在和你做手势。”

燕绥一句话,便让曾不凡哑了口。

半晌他勉强道:“不…”

“不愧是唐孝成,临死都还想着算计我一把。”燕绥道,“可惜你城府太浅,一眼见底。”

曾不凡哑口无言。

他以为理直气壮便是不心虚,却不知道在这位面前什么矫饰都是白费力气。

半晌他哑声笑道:“我父已经为你而死,我兄妹凭什么还要为你卖命?”

燕绥淡淡道:“我并未要求你们卖命。”

曾不凡咬牙低头,燕绥是给过他们选择的机会,他当时选择留了下来,是想为父报仇,但后来被唐羡之发现,他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唐羡之一席话却让他当时动了心。

唐羡之道:“你想过没有,你父亲真正的仇人,真的是我们唐家吗?”

“你父亲本就是厉家血脉,认祖归宗本该是他的权利。为何非要他来唐家做这细作卖命,厉老将军才肯认回他?厉老将军和你父亲生父子,又怎会如此狠心?说到底,只不过是上位者需要他这样做,他便不得不逼迫你父罢了。”

人的潜意识,总是更倾向于血亲一些,曾不凡想来想去,确实只有燕绥逼迫,才会导致祖父不肯认回自己父亲这个私生子,逼得他不得不和亲生父亲假作反目,冒险潜伏唐家,以求回归家族的荣光,最后身首异处。

唐羡之是个十分善于把握人心理的上位者,并不要求他做什么,只要求他在唐家需要的时候,出手一次。

比如,今晚。

他为了父亲,为了和他持有不同看法,坚持以婢女身份潜伏唐家的妹妹的安危,最终点了头。

在看见唐孝成那个手势时,他的匕首已经贴在了手肘上。

终究功亏一篑。

“殿下如何发现…”

“从你总在暗示唐大公子有问题开始。”燕绥看也不看他一眼,“你以往脱略行迹,虽百无禁忌,却并非搬弄是非的小人。”

曾不凡叹息。

燕绥却已经不理他了,示意中文等人将人押起,趁着上头因为唐孝成之死还在一团乱,赶紧离开,自己从另一个方向掠去了粮仓。

粮仓的火还没灭,烧得最厉害的那一间最大的却因为火头最多,已经几乎都烧完了,还有零星的火焰攀附在倒塌的屋梁上,到处都是腾腾的黑烟,燕绥仿佛并无所觉,踏着滚热的焦木步入火场。

亲自挪开那些断木焦砖,在一个支起的断梁下,看见了一具小小的,蜷缩的,尸骸。

他盯着那尸骸看了很久,从没想过那个身量高挑的姑娘,居然会缩成这么小小的一团,宛如婴儿,回归焦土。

燕绥蹲下身,脱下大氅,将那小小一团包起,随即看见金光一闪,却是一块金牌,被压在唐慕之身下,所以没有烧毁。

金牌上用指甲刻着小小一行字。

文臻,我要葬在德胜宫的枫树下。

燕绥看了一会儿那金牌,和尸骸裹在了一起。

遗言选择和文臻说,是不信任他能做到吗?

德胜宫的枫树…是因为喜欢那枫红胜火吗?

他将大氅裹起,小小一团,真像一个婴儿,他将那团抱在怀中,也像拍婴儿一般,轻轻拍了拍。

便回溯本源,重回人生的初始吧,唐慕之。

来生不要再遇见唐家。

不要再遇见我。

时间回到巨响发生之前。

林擎带着几个人,并没有直接去军备库,而是去了军备库后头的一座小山。

山头很矮,很荒,除了些乱糟糟的灌木,连像样点的树木都不长,且道路特别崎岖,所以很少有人去。

也因为那个山头一览无余,就在军备库瞭望塔的视野下,因此也不必派人驻守。

林擎在半路上就换了衣裳,一身斑驳的灰绿色劲装,人人都穿着那个,用文臻的话说,叫迷彩服。

那衣服一进入那山,简直人就变成了山的一部分。

林擎军中也有类似的军服,只是色彩配置还没这个到位,心中又暗赞一回便宜儿媳妇。

他身前一个矮小的人,轻车熟路地在山中穿行,终于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前停下,然后,掀开了岩石,那里赫然是个地道。

林擎一群人下了地道,地道底下就是个简单的密室,里头一桶一桶的黑铁桶。还有一根一根的笔直的似绳非绳的东西,还有一些造型怪异的工具。隔壁还有一间密室,却完全是一个宿舍的模样,有床有被,堆着大量的干粮和水。

密室上方有分出的地道,却只是一个小小的洞口,正常汉子根本进不去。

林擎站在洞口等了会,过了一会,便有一个满身泥土的侏儒,倒退着出来,身后还拽着一根极细极长的螺旋状杆子。

那侏儒脸色极白,像是很久没有见过阳光,退出后便慢慢道:“还差三丈,但是方向已经改变,我怀疑那边地下生铁得有三寸厚。”

他说话也很慢很艰难,仿佛很久没有和人对话过。

林擎在一边接过那杆子,按照侏儒教的,按动机关,那杆子竟然是中空的,啪地弹出一截杆子,又弹出一截,最后整个杆子长度竟然横贯了整个密室,林擎试了试杆子的硬度,便是最前端如筷子细的杆子,依旧坚硬无伦。

身边有人道:“这几年这一批人就吃住在这里,为免被发现,几乎不出地洞,只由专人每隔一个月才送一个干粮食水。我们试过了很多办法,唐家的这个军备库,防备非常严密,周围十里之内,坚壁清野,不允许任何植物和建筑物残留。整个军备库生铁制成,各种设置防水防火。岗哨十里之外便开始安排,瞭望塔四个方向足有八个。重军把守。堡垒上各种重型武器就更不必说了。总之便是来一队重骑兵,也冲不开这钢铁堡垒。”

“从唐羡之开始实际接唐家家主之位后,军备库再次进行改造,之前军备库有专门的设置,用来监听地下,以免被人挖地道,所以殿下下令暗卫来此,暗卫身躯矮小,挖仅能供暗卫爬行的地道,不易被人发现,我们通过几年的探听,终于确定了火药弹库的具体位置,且经过精准测量,也一直按照那个路线前行,但是唐羡之来了之后,下令在军备库地下浇筑生铁。尤其是我们需要下手的火药弹库。”

“而且他的监测地下机关也升级,现在几乎不可能再挖能供人通过的地道了,再小也不行。而且一旦被发现,几年的计划便毁了。”

“我们的计划到此便不得不停滞。”

“直到殿下从普甘带回来了这个。”

有人抱过一只浑身长满鳞片的动物,尖头长尾,小小的眼珠子甚是灵活。

林擎未曾见过这种动物,却看着它满身的鳞片眼睛一亮。已经明白了这东西的作用。

“这是穿山力士,当地百姓叫它穿山甲。”暗卫将那根杆子绑在穿山甲身上,“这只已经驯养了一年,接下来,就要靠它走最后三丈了。”

“只是如何让它按照我们所想的路径往前直走,这是一个问题。”

“它吃什么?”林擎问。

“最爱白蚁。”有人拎出一个囊袋。

林擎接过囊袋,弄出一点白蚁卵,抹在穿山甲嘴上,那穿山甲便伸出细长的舌舔了,林擎又将剩下的囊袋,绑在杆子的前端。

暗卫点头大赞。将穿山甲放了进去。尾部系上长长的绳子。杆子机关打开,会在撞击下不断自行螺旋状前钻。

过了一阵,感觉到穿山甲不再前进,再将穿山甲拖出,这回不仅系上白蚁的囊袋,还换了一个钻头,是一个前端带有喷壶状的东西。

再把穿山甲放进去,这回有人跟着到了能供人爬行的地道最前端,用长棍顶住穿山甲,不让它很快回来,穿山甲在地洞里有些烦躁,总是吃不到白蚁,便不住用长长的鼻子去顶那个杆子,每顶一下,那前头的小壶便喷出一些液体来,喷洒在火药弹库底部的生铁上。

林擎已经对这种手段叹为观止,不住摇头。

再之后便是等,小壶里的液体,能腐蚀生铁,但这需要时间。

更漏滴滴答答走过,众人都有些焦虑,如果不能在天亮之前腐蚀完成,被发现的几率会更高,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忽然里头的人猛然向后退,却没有带出穿山甲,众人一惊。

果然,穿山甲被发现了!

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