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全县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升斗小民都会来的地方,但也是所有人又会来又有些忌惮的地方,除了寻欢作乐以外其余时候都会尽量避开的地方。哪怕朝廷御史来了为了避嫌也不会往这个地域钻,文臻觉得这个地点选择真的很妙。

这个巨大的院子,有很多房间,谢折枝随便开了一间房,房间里正常布置,谢折枝对着燕绥做出邀请的手势,燕绥对着日语摆摆手,日语便上前捣鼓,不一会儿,机关打开,现出巨大的房间隔层,文臻吸一口气。

一房间的银锭。

从地面堆到天顶的那种。

文臻不缺钱,但也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她养兵,养马,添置武器,开办江湖捞好相逢三问书屋技校,钱财滚滚来又滚滚去,手头资金其实不会留存很多,有时候甚至会捉襟见肘,尤其在湖州军扩张为十万以后,萧离风留给她的财产已经动用大半了,燕绥的钱也砸进去不少。

满室银光映得谢折枝脸色诡异惨白,神情却微带得意,站在门口道:“此乃银室,娘娘十年积攒。”

再走向下一间,机关开门,这一回,是满室的银光闪闪的上好甲衣。

“此乃甲室。”

下一间,满室百炼精钢的刀枪剑戟。

下一间,满室各种药材。

下一间,满室棉衣被褥军用水壶帐篷等物。

下一间,笔墨纸砚诸般用具。

下一间,各种耐存储的粮食。

除了实在不方便准备的战马,几乎所有军备物资,这里都储存了很多,林擎一开始还神情惊叹,到后来便是沉默。

燕绥则想起当年他在德安府查卷宗,查出来的那一系列问题。

那不该花的钱,不该报的灾,不该减的税,不该修的路,那出产盐碱的临海县,那当时已经呼之欲出却被谢折枝当面顶回去的真相。

原来答案在这里。

他那深谋远虑胆子比天大的老娘,竟然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在临海县做了布置,像一只勤勤恳恳的蛀虫,在这一片不引人注意的临海小县上,左挖一个洞,右挖一个洞,筑就了今日的军备库。

“…二十年前娘娘救了我与我兄长,后来经过多年努力,先是我兄长任职临海县令,寻了能人,用他家独门的锅炉提取海盐法,提取海盐再私下贩卖,海盐虽然不如井盐洁白细腻,但是我们价格会相对便宜,其间但凡赈灾、免税、修路、之类事情,总免不了做点手脚,慢慢积攒…兄长做了两任之后便调离了,之后我又过来…总之,十年间,攒下了这些。”

文臻:“…”

德妃娘娘真是心黑手狠百无禁忌…

“娘娘如何会信任你兄弟?”

“我们全家性命都是娘娘所救,原本就在天京为娘娘所用,在天京历练数年后才找到机会去了临海,临海炼盐的主意还是我给娘娘出的。”谢折枝傲然道,“殿下虽没见过我,但其实我们一家才是守护在娘娘身边最久的人。”

他并不看林擎,燕绥凝视着他,心想当年便觉得他的言语神情有些奇怪,原来是这样的啊。

谢折枝摩挲着那块鸡血石,“…为了一直呆在这里,娘娘和我没少费心思,可算等到了这一天,我守着这越来越庞大的财产,这些年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好觉,赶紧拉走吧…可累死我了…”

燕绥还有问题,“你从哪里买来这些?如何能不被人发现?”

“药材被褥衣物什么都好办,派人从各处慢慢搜集便是,有时候直接就物品置换,甲胄比较犯禁,我们自己秘密寻了工匠制作,也是摸索了很久。至于武器…”

日语忽然拿了一件武器过来,低声道:“主子你看!”

燕绥看见武器上有一道看上去有点复杂的花纹,很少有人能认出那是变体的“臻”字。

他怔了怔,忍不住一笑。

谢折枝已经道:“…武器是后来和一处神秘所在接上头,好不容易买到的,对方不知身份,但是所制作武器十分精良,也十分可靠。就是要价太贵,有时候还要一些粮食药材什么的,但是他们那出的铁都比别人强许多…”

日语嘎嘎一笑。

燕绥垂下眼,眼神微微感叹。

他在青州的秘密炼铁制作武器基地,一直也有一个大主顾,给钱爽快,需求巨大。

未曾想最后做生意居然做到了自家身上,还回到了自己手里。

“…都在这里了,拿走吧拿走吧。”谢折枝打开最后一扇门,那里是一个马厩,里头车马齐全,是青楼用来运送客人的马车,当然,也是为了此刻专门备着的。

等天黑了,车马驶入院中,开始搬送。林擎对着谢折枝手一伸,道:“可以还我了吗?”

鸡血石还紧紧攥在谢折枝手中。

谢折枝没动。

林擎眼底微带笑意,“写的是情册。”

谢折枝慢慢将鸡血石递给他。他的脸在灯笼的光影下半明半暗,露出的半边苍白英俊,雪一般的淡。

他问:“娘娘好吗?”

林擎:“好极了,我出皇宫的时候,她还对我招手来着。啊,多年不见,她越发美貌。”

谢折枝:“神将大抵有二十余年没见娘娘了吧?我上次见娘娘,还是七年前,我离京去临海的时候。娘娘和我说了好半日话。”

林擎:“我们此时无声胜有声。”

谢折枝:“娘娘还给我包了点心带走。”

林擎:“她亲手做的?哎那你可千万别吃,侧侧那手艺啊,我吃过她的炒青菜熬小鱼,实在是…惊为天人!”

谢折枝:“娘娘亲手给我做过一个护腕,我一直留着。每年她生日我戴一次,便当为娘娘贺寿了。”

林擎:“那我没你这福气,侧侧只亲手揍过我。”

谢折枝:“…娘娘…”

燕绥:“…娘娘是我母妃,从没和我说过你谢折枝,也二十余年没见你林擎。她针线如狗屎,林飞白都不肯戴她做的抹额,她炒菜似毒药,林帅你上次说了吃了拉肚子三天,而且也只吃了那一次,她宫里点心成堆,来只小狗都给挂一包在脖子上。两位,你们的无聊且无趣的争风只会让我对你们产生更深的同情。”

林擎:“…”

谢折枝:“…”

文臻:“…”

啊你这无可挽救的情商。

半晌,林擎啜着牙花子道:“难道不是连崽都有了却还妾身未明的男人更值得同情?”

文臻:…宾果!

林帅完胜!

检查完马车,检查完所有东西,没有发现问题,车队出了城门。

谢折枝是县令,一县父母官,半夜开城门十分方便。

目送队伍出了城门,四面山坡上流水般驰下无数骑士汇入队伍,站在城头的谢折枝笑了笑。

月光洒在他脸上,原先的苍白已经微微透着惨青。

他快步下了城头,上了马车,回了府,府里冷冷清清,这么多年,为了行事隐秘,他身边只有一个老苍头,连个婢女都没有。他自己进了书房,慢慢磨着那冰冷的墨,磨着磨着,有滚热鲜红的液体滴下来。

那液体滴入砚台,砚台的墨色便显得有些浑浊。

他也不理会,提笔写字。

字呈宜王殿下足下:

今日与殿下再见,即永别矣。

殿下定然疑惑,为何今日诸般行事如此顺利?为何娘娘与臣筹谋十年之久,以先帝之能都毫无察觉?然也,先帝自然是知晓的,早在半月之前,臣便为一黑衣神秘人夜半唤醒,许臣将相前景,也许臣毒药匕首,任臣自择。

臣最终所择为何,殿下不妨一猜?

匆匆一晤,再会无期,臣临别再赠殿下以薄礼一端。愿殿下与文大人百年好合,愿娘娘青春永驻,福寿长安。

落款:想当你爹的谢折枝。

谢折枝捂着脸,将信封起,命老苍头去送信。转回身,低着头。

鲜血再次簌簌而下洒满纸笺,溅出砚台,他看着那一片殷红,有点遗憾地叹口气。

太汹涌了,本来可以画幅梅花的,现在已经山河一片红没了那意境了。

那就画幅烟花吧。

点捺撇折,扫抹泼涂,就那一片艳红,绘那半天烟火。

仿佛还是那年初见,正是元宵佳节,皇帝携妃嫔登皇城与民同乐,整个天京都在烟火流光之中欢呼喜悦,只有他和兄长,却因为得罪豪强,一个要被拖去顶罪,一个要被送去入宫做宦官。

挣扎撕扯呼救哭泣被不断呼啸冲天的烟花所淹没,最绝望的时刻他忽然看见一方金红色的裙裾,抬起头那一刻天空不见星光,视野被刚刚爆开的星火灼得一片茫茫,只看见那女子剪影如一帧最美的画,声音微哑而笑意懒散。

她说:“哟,这脸我喜欢。”

下一瞬又一束牡丹烟花在她身后绽放,点亮了整个夜空,他却觉得她的脸灼灼发光,比那牡丹还艳三分。

那一年的元宵啊,便是唯一佳节。

当地一声微响,狼毫笔落地,溅开一片黑红色的墨痕。

桌面上,一幅未完成的烟花图,被风微微掀起。

官道上,燕绥忽然下令停了车队。

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来到一辆车前,仔细听了听,脚蹬在车辕上又听了听,然后取过一把匕首,撬开了车的侧面和底部。

此时文臻才看见车的侧面和底部都有一处是空心的,各自都埋了一个管子,侧面的管子一半是密封的,只在底部凿了几个小孔,正一滴滴滴下油来。底部的管子塞着一团团的棉球,棉球中间一个个黑色的弹丸,此刻最前面几团棉花已经被油泡软泡散。

文臻一看见那熟悉的黑球,便变了脸色。

是火药弹!

原来等在这里!

这可怕而精巧的机关设置!

算准了要运走这些东西,一时找不来这么多大车,必须要用谢折枝提供的车,所以手脚就在车上,侧面管道输送燃油,底部管道棉花塞紧火药弹,这样,在刚刚行走的时候没有问题,走出一段路后,慢慢滴落的油会将棉花泡松泡散,挤得紧紧的火药弹之间就会有了缝隙,而一旦有了缝隙就会产生碰撞,产生碰撞爆炸,带着燃油的棉花又是最好的助燃物…这满满一车底的火药弹,不仅能将十年德妃的心血摧毁,还能将押车的所有人直接炸成碎片!

而两个管子都很细,滴油毫无声息,除非拆车,是很难发现的。

她满眼崇拜地看燕绥,燕绥却皱眉看着那车身,道:“方才我看见车身上一点油痕。而且…”

而且从已经泡开的棉花来看,本该在燕绥发现之前,就已经爆炸了。

前方忽然不知什么兽从草丛中蹿过,惊吓了拉车的马,马猛地打了个转,撞在了车身上,车身剧烈一晃。

文臻在那一瞬间猛地扑在了燕绥身上。

燕绥不知在想什么,怔了怔才接住她,随即唇角一弯。

“嗤——”一声轻响,是有什么炸了。

却不是惊天动地的巨响,轻轻的一声,一溜火花从车底部喷射出来,轻红灿白,烂漫铺展,宛如一片华丽的扇面。

竟然是…烟花。

文臻还抱着燕绥,怔住了。

林擎靠着另一辆车的车身,第一万次有点羡慕地看着燕绥,最后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没人抱,自己抱抱宝宝也好。

燕绥轻笑一声,干脆一手搂着文臻,又放倒了几辆载重轻的车子,撬开了车底,让车底向天。

霎时七彩流光,五色纵横,夜空中写就烂漫烟花。

文臻倚在他怀中,想起当初留山他也曾放烟花通知过自己,那次自己却伤病发作半失明,也没看清楚,今日却拜谢折枝所赐,看了这一场大车放的烟花。

便在这时,他们收到了谢折枝家老苍头送来的信。

燕绥的目光在“想当你爹”四个字上停留了很久。

谁都想当我爹,最后却是最不配当的那个当了。

文臻此时也失去了看烟花的兴致。

到此时也明白了,永裕帝果然还是摸清楚了德妃这里的布置,却如他惯来的风格一般,不动声色,在最后派人来钳制住谢折枝,想要一网打尽。

谢折枝没有选择硬碰硬,虚以委蛇,甚至还献计表示埋伏暗杀什么的未必有用,不如一直配合,在他们以后成功之后来这么一手杀着。

他的计策被采用,但是皇帝方怎么会轻信他,想必给他下了毒,要看见燕绥等人死亡,才给他解药。

谢折枝将火药弹换成了烟花弹。

在换火药弹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想过换去的将是自己的性命吗?

想过得救最后还是要还回吗?

想过当年元宵那一夜的烟花吗?

还是想着最后小小的玩笑那一把,放一把烟花吓你一吓,说一声,我想当你的爹。没有不舍,终于说了想说的话,终于卸下一生苦守的重担,如此痛快?

这一夜,车队没有再前行。

燕绥搂着文臻,一车车看完了谢折枝送给他的最后的礼物。

林擎喝了一夜的酒,天明时,对着临海县城门方向举了举酒杯。

敬兄弟。

敬所有在命运裹挟拨弄中不曾遗失自己的人。

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归

三日后,青州。

新任边军统帅司空怀自从接管边军之后,就将大营中原本忠于林擎的将领都寻各种理由黜落,换上自己带来的亲信,又极力拉拢一批中下层军官,急于在短期之内牢牢抓住边军军权。

原本拱卫大营,戍守徽州的徽州统领邱同也被调任,由朝中一位老将接任。司空怀则是司空家族的人,算起来是司空群的堂弟。

司空怀是在林擎刚刚离开青州便出发的,所以林擎还没出事,他已经到了青州,弑君消息一出,便颁了圣旨,接了帅印,自然遇到了反抗,他有备而来,一夜之间,敢说不的人都被去了职下了狱,军中军权便这么虽然不安宁却也算平稳地过渡了。

但司空怀这边军心还未稳定,朝廷的监军到了,这回的人是新帝派来的。

边军三十万,如何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司空怀是先帝派出的人,新帝不能刚刚调任就随意撤换,但是在永王的建议下,立即派了监军来。

监军一来,免不了搞些小动作,试图争夺权柄,而人心本就不安,林擎的消息虽然司空怀严令封锁,仍然是免不了在军中悄悄流传,将士们难免忧愤不平,军中气氛一日比一日怪异,司空怀日日不能安枕。

边军担负着在青州徽州一线,驻守防线,监视西番的任务。西番前不久在南齐手中大败,耶律家族几乎全军覆没,大将耶律靖南战死,皇族元气大伤,国内民怨沸腾,眼看就要有灭国之忧。林擎在时,认为西番本性桀骜残忍,遭此大变,国内冲突激烈,在此情形下,皇族想要维持统治,很可能会想将国内矛盾向外转移,也就是继续发动大战,不敢对上南齐,十有八九会来劫掠东堂。因此整兵备战,日日操练,但他的看法却不被东堂朝堂所接纳,都觉得西番惨败如此,如何还敢再次生事?林擎这是穷兵黩武,无事生非,想要夸大战功,提高武人地位和延续神将荣光而已,也是因此,皇帝才会在这时刻召林擎回京。也不过是觉得,此后想必无大战,到时间鸟尽弓藏罢了。

司空怀也是如此看法,因此在监军夺权,又听闻林擎等人劫狱出京,很可能回边关之后,更是几乎将所有散布在边境线上的游骑布防都收了回来,又命徽州大营拔营,防线收缩,剑尖掉转向内,全力提防林擎回来夺权。

他如此谨慎,倒遭到了那个监军的嘲笑,林擎便是回来,也不过是区区数人,只敢悄然潜入,私下联络旧部,如此,关闭大营,严守进出,所有人不得私相授受,不得外出城镇,封死林擎所有可能钻营的渠道,不就成了?

司空怀虽然和这位监军不对付,内心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是那位宜王殿下也在,宜王府亲兵都带着,也不过区区三千人,能和边军三十万大军相抗?

因此,最近边军大营,处于完全封闭状态,封闭的程度令人发指——附近市镇所有和军营的交联一概停止,采买停止,送菜也停止,由当地百姓送菜至军营一里外,再由大帅派亲信去接。取消了所有的休假,不允许任何人出营一步,所有人都从营房里出来睡帐篷,帐篷十人间挤了二十人,每晚巡夜之人由一百人增加为一千人,几乎每时每刻的地面上都流窜着人,每隔一刻钟就会有人掀开帐帘看一看,以防有人混入军营。而灯笼彻夜晃来晃去,几乎没人能睡好觉。夜里这样了,白日操练继续,而但凡解手,吃饭,洗漱,一律不允许落单,一律都要报告获得批准后才能进行…种种般般,高压紧束,务必堵上每一个角落,一只苍蝇飞过,也要掰开腿瞧瞧是公是母。

压抑、紧张、失眠、疲倦…没过几日,整个大营就笼罩在低沉萧瑟的气氛中,士兵们脸色枯槁,两眼无神,眼底却时不时掠过愤怒的光。

有些老成的原将领瞧着不行,都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担心这样下去会出事,最后还是邱同——他被调职后不肯离开,自愿回大营做一个小兵,司空怀以前和他有点矛盾,心想你既然自取其辱那也随你,还方便我磋磨,留在眼皮底下还好管束,也便应了。邱同独闯帅帐,在那座占地半亩宽敞豪华无比的帅帐内痛陈此事利弊,并指出万一出事,西番再偷袭的话,边境一线就会立即失守。

司空怀一听这林擎风格的论调便无名火起,当即摔了文书,喝令一个小兵也敢闯帅帐以下犯上,不管说了什么都先打一百军棍,打完拖进来,让他把话说完之后,嗤笑一声,说一声无稽,以煽动军心之名,再打一百军棍。

这两百军棍分两次,就是羞辱,还特地喊了全军将士观刑。

当时很多被黜落的将领就要冲上去,被大帅的亲卫队用刀死死押住,军法队就在他们身后,大刀举着,随时准备砍落人头,司空怀坐在上位喝茶,喝一口便笑:“冲啊,怎么不冲?展示你们对林帅的耿耿忠心的时刻到了啊!”忽然语气凶狠,“我呸!说什么一心为国,却原来也没少培植亲信,豢养私人!”

邱同于棍棒声里,对同僚一声大喝:“别动!留住这有用之身,等大帅回来!”

司空怀一声大笑:“大帅?你家大帅在这里呢!”

他蓦然起身,摔了茶杯,“这种时候了,还做梦呢!等你家大帅是吗?行啊!来人,把他拖下去!关到军牢。不许任何人探望,谁接近军牢三丈之内,一律射杀!”他指着邱同,“明日午时斩首!我倒要看看,明日午时,这辕门旗杆之上,悬挂着的,是他邱同的脑袋,还是他林擎的大旗!”

血淋淋的邱同被拖了下去,沉默的人群站在冷风里,一双双发红的眼,一只只紧握的拳。

当夜。

帐篷里继续人叠人,起夜的人们艰难地从人缝里爬出去,再在一步一个岗哨里屈辱里报上自己的名字营队和出帐事由,“李小二!七营甲队,需要尿尿!”的声音不断。而别的帐篷里有人不断翻身,用手遮住那些不断晃到脸上的灯光,抱着脑袋呻吟。

夜深了,营地却无法安静,远处山脉上的草木也无法安静,一片片簌簌而动,也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别的什么。

“李小二!七营甲队!需要尿尿!”汇报的声音一路过来,已经有气无力,巡逻的人也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那个士兵软踏踏地进了帐篷,却脚下无力,无意中踩到了一个好容易睡熟的同伴。

那人霍然睁眼,眼底一片恐惧的漆黑。

然后他嘴一张,忽然毫无预兆地,尖叫起来!

那一声尖叫尖利高亢,声响超越了正常人类的范畴,几乎是凄厉惨切的,在这静夜里传出老远,瞬间炸裂了整个军营。

几乎瞬间,所有人都蹦了起来!

被人从噩梦中惊醒,再瞬间堕入另一个噩梦之中!

无数人浑身冷汗,两眼翻白,不断发抖,仰天长啸。

啸声像是能传染,更多人开始尖叫,大喊,长啸,翻身而起乱跑,衣衫不整狂冲,那些能刺破人耳膜的声响汇聚在一起,越来越响,越来越激烈,像巨浪高潮,海上风暴,一浪推着一浪,直至推至危险的最高处,然后轰然一声,爆了。

营啸。

只存在于传说中、在各国历史上都很少发生,但一旦发生就必然血流成河彻底毁灭的,军事史上最可怕的一幕,发生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统帅的蒙冤下狱,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恐惧,突然面临的变化、高压、压抑、紧张、恐怖政策、长期的疲倦、睡眠不足、内心深藏的愤怒不满…再加上今日邱同所受的屈辱和生死威胁,那血淋淋的一幕,在最后一个小兵的临门一脚之下,终于集体爆发了。

当司空怀被惊醒,匆匆起身,在亲卫拥卫下冲出大帐,一眼看见前方无数营帐里冲出来的发疯的人,看见那些潮水般涌来的明晃晃的刀枪剑戟的时候,脑中便轰然一声:“完了!”

自古以来,就未有能在营啸之下完尸之主将者!

他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披上甲胄,翻身上马,却不是向着士兵群,也没去那些还在努力收束士兵的将领那里,而是在亲卫的拥卫之下,向大营外冲去。

他逃了。

监军也冲了出来,他是永王的人,一开始也是震惊骇然,但随即却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司空怀不敢面对营啸,一旦营啸爆发,他这个先帝委派的主帅也一定会被新帝给去职查办,但他是新帝首肯,永王看重的人,他只要抓住了这个机会,安抚了将士,三十万边军,就是他的!

但是他刚刚冲出去意图收束镇压,就有快马飞骑而来,告诉他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西番竟然重整旗鼓,倾举国之力,发动大军五十万,夜渡山**,趁徽州空虚,夺下了徽州!

监军脑中轰然一声。

再一抬头,看见漫山遍野,都是举刀擎枪,陷入疯狂,自相残杀的东堂士兵。

而就在百里之隔的徽州,那里竟然已经飘扬着西番的飞熊旗!

此刻他心中滚滚而过的,不仅是完了,还是“东堂完了!”

三十万边军营啸自残,徽州防线收缩被攻破,西番转瞬就能下青州。

下青州长驱直入,世家必定会趁此时起事,整个东堂就会陷入战火。

到那时…

到那时四野流星,山河倾覆,覆巢之下无完卵!

监军浑身发抖,呆立半晌,终于在一个士兵翻着白眼冲过来要砍他的时候,也一声尖叫,跳上马拼命向营外蹿。

他也逃了。

混乱中,有人在哭,那是邱同,被人趁乱救出了军牢,却一眨眼就看见这地狱般的一幕,他喊叫无果,自己的亲兵已经被打散,眼看着火光乱影里一片妖舞,那些视若子侄的年轻人们,陷入疯狂,自相残杀,邱同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死死抠着膝下的泥土,撕心裂肺,“天啊,大帅啊——”

有人在他耳边急促地说:“将军,走吧!走吧!帝王无道!天意如此!你我都已尽忠,是东堂气数已尽!我们都走吧!”

“那这些儿郎怎么办!三十万,三十万人命啊!”

“将军!我们救不了——我们救不了他们啊——”

邱同忽然推开搀扶他的人,挣扎着爬起来,拔起栏杆上一根火把,就往辕门上爬。

几个旧将仰头呆呆地看着他。

邱同受伤甚重,此刻却爬得飞快,一直爬到旗杆高处,大喊一声:“儿郎们——”便将那火把往自己身上一扔。

阻止营啸的唯一可能,便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但已经陷入疯狂的人们,哪那么容易拔得出,除非那件事,足够醒目,足够震撼。

比如,高处自焚。

蓬一声,火头燃起。

将领们撕心裂肺大喊:“不——”

邱同张开双臂,在高高旗杆之上,宛如一面新燃的火旗。

有士兵抬头。

将领们疯了一般往上爬,有人大叫:“砍断旗杆!”

忽然“咻”一声。

一支飞箭若流光,穿透黑暗,携这夜的寒气冷风,猛地撞掉了邱同手中的火把。

星火四射。

“咻咻”又几声,这回射来的几箭都射在旗杆上,几条黑影顺着箭尾拉出的丝弦而来,人人手拎一只捅,二话不说哗啦啦泼在邱同身上,将他身上火焰浇灭。

随即便有人将邱同背着,顺着那线再次没入黑夜之中,来去如鬼魅。

这一幕发生得又快又神奇,吸引了很多人注意,很多人有点平静了,但依旧有很多人在乱砍乱杀。

便在这时,又是一声箭响。

这一声箭响和前几声都不同,凛冽呼啸若冬季第一场带雪的风,卷着这夜的黑和冷,从夜的尽头刺来,在夜空中极速写下一笔深红的“一”,众人只觉得眼前红光一亮,下一瞬旗杆上头原本的“司空”大旗就被烧着。

燃烧的大旗十分显眼,将要将半个天空照亮,随即更多火箭跨越长空,落在司空怀人去屋空的大帐上。

那大帐占地广大,被火箭烧着后,便如一个巨大的火球,不仅将营啸的人们震住大半,还将四野都照亮。

然后所有人都看清了四面的场景。

看见不知何时,一队身形矫健的黑衣人,正在救治邱同。

看见黑衣人身后,是一支银甲军队,大约三千人左右,都是骑兵,呈现尖刀阵型,如一柄雪亮的刀,沉默静持,蓄势待发。

看见银亮尖刀之后,是更多的黑压压的军队,足有数万之众,漫山遍野,一色黑甲红盔,黑甲铮亮,红盔如火,夜风吹动红缨,一双双眼眸黑而静。

看见那些军队之间,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作战武器,巢车、撞车、云梯、飞桥、投石车…乃至现在还很少见的炮车。一列列沉雄哑黑,如巨兽蹲伏。

看见奔逃的司空怀惊惶回首看那燃烧的大帐和自己的帅旗,再被团团围住一脚踹倒。

看见那个监军自己下马,在那大军之前神色骇异地跪倒。

看见黑衣人之前,一个黄衣女子,正蹲在地上,亲自给邱同看伤。

看见尖刀骑兵之前,一个神态淡漠而矜贵的锦衣男子,微微俯下脸,专注地看着那少女。

看见数万大军之前,一人单手持弓,指尖扣箭,微微仰着下颌,目光汤汤如流水般扫过全军,叹一声气,道:“爹爹不过走了一遭,孩儿们如何就折腾成这模样了?”

死一般的沉默。

狂叫的不再叫,尖啸的住了啸,回刀自刎的丢了刀,递入兄弟胸膛的剑砍到地上。

大营里一片叮里当啷兵器落地之声。

大营里的人们,脸上狂乱愤怒之色未消,眼底已渐渐涌上晶莹。

马上的人,轻轻地吸着气,目光也微微发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

蓦然一声大喊,如浪如潮,如风如雪,再次卷过并淹没了整个大营。

“大帅!”

就在林擎终于在燕绥文臻护送下回到边关,营啸崩溃最关键时刻赶回边军,终于夺回属于自己的那一切的时候。

营啸的浪潮和激动的呐喊飞不过关山,这一刻的深宫分外的幽寂。

幽寂的深宫内对坐着太后和新帝母子。

先帝的丧礼已经结束,新帝的登基大典也即将举行,新帝已经先下诏册封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依旧还住在凤坤宫内,主持着这后宫的宫务。

比如即将册封皇后和后妃这样的事。

新帝微微倾了身子,他连夜赶来,有另外的要事要和母后相商。

“她是这么说的?”太后微微有些诧异。

“是。虽未明说,语多暗示。”新帝眼下深深青黑,有点疲倦地道,“意思是朕册封了她皇后,她便告诉朕玉玺的下落。”

“她一个深宫妇人,如何能知这些?又如何能得玉玺?”

“正是因为她本不该知道玉玺这事,如今知道了,朕才不得不和母后商量…要么,您看这后位?”

太后思量半晌,眉心皱起深深的川字。

“不成。太子妃虽然平庸,但出身大族,世代清贵之家,这样一个皇后,对你日后笼络文臣士子颇有好处。再说她早早为你生子,平日也无大过,万不可轻言废黜。而这闻氏,厨役后代,家族式微,不能为你助力,亦不堪母仪天下,且至今无子,之前还曾多次金殿出丑,群臣多有非议,这样一个女子,你若立了她做皇后,群臣怎肯依从?我皇家尊贵,怎可以此女为后?”

新帝默然,他也没多喜欢闻近纯,不过爱她几分小意温存,和平庸寡淡的太子妃比起来,颇有些闺房之乐。玉玺对他太重要,难免有几分动心。但也十分赞同母后的看法,便皱眉道:“此女奸狡,不见兔子不撒鹰,朕难道还能硬抢不成?”

他最近心情不好,十分烦躁,声音便大了些,正巧一阵冷风吹开了殿门,他皱眉回头,原本被赶出殿外的宫女听出陛下心绪不佳,都急忙赶上来关闭殿门。

太后看定他,微一皱眉,随即笑道:“何必硬抢,她想要什么,予她便是。只是她是否能拿得长久,也要看命数是不是?”

新帝眉梢一抬。

吱呀一声,殿门被小心地关上,守在门外的宫女用石头将殿门小心地压紧。

过了一会儿,宫女换班,一群宫女下了值,其中一人便悄然离开了凤坤宫。避开人群,在御花园隐蔽处和西玉阁的一个小丫头匆匆交谈了几句便离开。

一刻钟后,住在西玉阁的纯妃闻近纯,便得到了方才那场交谈的最后两句对话。

她今日原本心情很好,一直低低哼着歌儿,听见这话后,发怔半晌,折断了好容易新养起来的指甲。

当晚她一夜未眠,紧闭殿门,和衣而卧,也不许所有宫人睡觉,所有人提着灯笼绕着她的宫殿不断巡走,殿内亦是灯火通明。但饶是如此,外头每一声脚步,每一声梆子响,都会将她惊起,瞬间冷汗满身。

她抱着双膝坐在床上,想起前日侍寝时,自己暗示无意中得知了玉玺的下落时,新帝那惊喜的表情。

想起新帝急不可耐的询问,自己娇笑搪塞,并暗示那皇后尊位时,新帝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豫之色。

想起那景仁宫下的密道,沉睡诈死的先帝,所谓弑君的真相,风雨飘摇的天京。

想起两位刺史在宫中莫名的暴毙,陛下以为是永王做的,对永王大加赞誉,永王那古怪的神情。

想起这波谲云诡帝王家。

她越想越恐惧,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而轻率,怎么会想到拿玉玺来和新帝做交易?这逐鹿之局,遍地高明猎手,他算个什么东西?便是做了他的皇后,能活几天?

如今更可怕的是,她在这个愚蠢而又恶毒的男人面前露了底。很可能这个男人的皇后还没做上,就要先坐进那对恶毒母子的死亡囚笼了。

不,这不行,她得了那惊天大运,冒了那生死之险,才拿到这至尊之玺,这便是老天眷顾,如何能折戟中途?

天明的时候,一夜没睡的闻近纯起身,用冷水洗脸,重新梳妆,然后命人出宫请她娘进宫。

她娘自从她封妃之后,就再没机会进宫,正着急上火,如今见她居然主动召唤,大喜过望,一大早就进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