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赶上最好的时机。

他看向对面的晴明:“永裕帝如何竟会提前清醒?”

在他的计划里,永裕帝应该暂时死不了,也轻易醒不来才对。

晴明苦笑:“属下…不知。属下每次下手,都没能得到预期的效果。但是又不是转好,倒像是要死的模样,您吩咐过暂时不能让他死,要让他的存在牵制所有人,属下只好再救他…一来二去的便成了这样…那个和尚,不是个好人呐。”

唐羡之听完,垂下长长眼睫,叹息一声。

“那个和尚,是燕绥的人。”

晴明一脸恍然,恨恨骂了一声。

唐羡之无声地笑了一下。

南燕北唐,一生的对手,在这件事上,竟然同时留了最深的伏笔。

大师是燕绥的人,晴明是他的人。

大师要弄死永裕帝,晴明也要弄死永裕帝。两人同时出手,正所谓以毒攻毒。但晴明虽然要弄死永裕帝,却碍于任务不能让永裕帝太快死亡导致平衡破坏,所以大师害一次,他救一次,永裕帝体内的毒性因此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反而提前转醒。

这就是文臻燕绥想不通的,为什么永裕帝还活着的原因。

但是也没关系。

他来了,而天京,敞开了。

晴明披着披风,再次提前驰回天京城门前,依旧拿出旨意行玺,不久之后,天京城门缓缓开启,迎接“京畿大营”入驻天京。

黑压压的唐易联军点尘不惊地进入天京城门的那一刻。

黯色幽深的苍穹忽然白光一闪,唐羡之抬头,就看见一道蛇形闪电,穿裂霾云,如雪色之剑,犁过云海黑天,向夜色里初初沉睡的天京城,砍落。

有风将唐羡之黑色的大氅吹起,翻飞如墨旗。

他长眉下压一双明澈又幽深的眼眸,轻轻地道:“快要下雨了。”

仁泰殿上,永裕帝抖索着手,胡乱往嘴里塞了一把药,才堪堪止住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只这半刻,他仿佛忽然苍老了许多,浑浊而带血丝的眸子,扫过文臻,扫过德妃,最后缓缓落在正在和文臻做鬼脸的随便儿身上。

一霎间眸色复杂。

原来啊…

难怪。

难怪初见便喜欢,看见他,心中总荡漾着淡淡柔情,兴不起杀机,只想将他团在怀中慢慢摇。

这是没有缘由的,来自血脉召唤的,喜爱。

为此他破了例,用了一个认识没几天的孩子做自己的近侍。

但依旧是防备的,命人去查,也没让他太靠近自己。

就在方才,在文臻进大殿之后,他刚刚得到一个消息。

这孩子,是厉家辗转托人送进宫来的。

不敢相信,却依旧不得不信,直到此刻细看,才惊觉,这孩子天生看着亲切的眉眼里,隐约有着燕氏皇族的痕迹。

可那浑身流淌着燕氏皇族血液的,令他一见便喜的孩子,看向他的眼神,令他心惊。

忽然便想起了景仁宫那一日,榻前满身血迹的燕绥。

他心中一颤,正要转开眼。随便儿忽然从德妃身后探出苹果脸,笑嘻嘻道:“自我介绍一下,区区在下不才晚生是陛下你那倒霉的号称绿帽子衍生物第三子的更倒霉的独生子。”

永裕帝:“…”

插刀教教主这还没完,又道:“初次见面,按说该给您一个见面礼。区区在下不才晚生,名峥,姓…林。”

文臻:“…”

德妃:“…”

永裕帝:“…!!!”

半晌他嘎声道:“你说什么!…你该姓燕!”

随便儿耸耸肩,“说这话您不觉得不好意思吗?这姓燕啊,谁爱姓谁姓,反正我不姓。我已经决定了,马上就改姓,姓林。”

他笑着眨眼,“这不就是您一直想要的吗?要死要活哭着喊着说我爹不是你儿子。那就不是咯。”

文臻忽然哈哈笑起来。

“随便儿啊,你奶和你娘我,给你起了个名叫峥,没打算跟着他老燕家高贵的族谱排,你比你奶你娘还酷,连姓都不要了…给你点个赞!”

随便儿弯弯腰表示谢赞。

“区区在下晚生不才林峥,有件事想和您老打个招呼。”

“您说我爹不姓燕,姓林,那就姓林,他不肯姓我姓,以后这一脉,世世代代,都姓林。”

“您说我爹不是真忠心,那就不忠。他忠我也不忠,之前我不忠地给了你蛊,之后我还要不忠地给你插刀。”

“您觉得我爹心怀不轨,一定意图皇位。那就意图皇位,他不图我图。不管你燕氏皇族还会谁上位,还会承袭几代,我,林峥,”他指着自己鼻子,“迟早会抢过来,给我老林家坐,世世代代地坐,皇图永固地坐!千百年后宁可灭亡也绝不会再让一个姓燕的坐!”

他彬彬有礼地脱帽,弯弯腰,顺手把太监小帽子一甩,“不必感谢,如您所愿。”

“噗”地一声,永裕帝猛地喷出一口血。

与此同时,随便儿的小帽子里忽然飞出一个琉璃球,直扑永裕帝。

那球还没飞到,就噗噗噗噗连声,放了一串五颜六色眼花缭乱的彩虹屁。

向着永裕帝笼罩下去。

永裕帝手下咔哒一声,头顶呼啦罩下一个琉璃罩,琉璃球撞上琉璃罩,啪地弹出了千里之外。

但同时文臻和随便儿的袖底各自射出一条线,文臻的是彩色的,随便儿是黑色的,在那琉璃罩关合前一霎,各自刺中了永裕帝的脚踝。

永裕帝发出了一声惨叫。

整个御座一阵震动,无数刀剑暗器伴随着潜藏着的人影闪出,向着文臻德妃随便儿射去,趁着几人闪避,地道口再次打开,永裕帝踉跄翻身下了地道。

虽然发病、受伤、浑身上下像是都破了洞爆了血肉,可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落荒而逃,毕竟这皇宫,这天下,还是掌握在他手里,但是他万金之体,又何必亲身冒险呢?还是早些下去疗伤来得要紧。

文臻一抬手,一点烟花穿出殿门,这是召唤所有潜伏手下的信号。

银光如电,人影纵横,燕绥和她所有潜伏在宫中以及盘桓在皇宫附近的人手,都投入了这场战斗,文臻上前拉起随便儿,看他无事,舒了口气。

有文蛋蛋护身,这殿里的人并不敢靠近她出手,只远远地拉弓射箭,文臻拉过屏风挡住几人,叹了口气。心想今日这般撕破脸皮,很快皇宫和天京都呆不得了,又要进入天涯逃亡模式,所幸大家合力争得了一批粮草,希望青州能在弹尽粮绝之前彻底击退西番,又遗憾未必还有机会去寻永裕帝的地道出口,忽然看见殿顶上一道矮矮的影子掠过,对她做了两个手势。

文臻认出那是燕绥的暗卫,那两个手势,令她眼神一缩。

然后她止住了脚步,也回了一个手势,暗卫落下来,她道:“带娘娘和随便儿先走。”

德妃诧道:“你为何不走?留在这里等着被人围剿吗?”

文臻不答,只示意他们快走,德妃却忽然道:“难道那老不死还会回来?”

她立即让开暗卫,道:“那我也不走。”

“娘娘,大局为重!”

“对我来说,亲眼看见他的下场才叫大局。”德妃慢悠悠道,“之前安成帝有说让我出宫,我都没肯,你现在让我走?”

随便儿立即道:“我也不走!我要和娘和奶在一起!”

文臻头痛地揉揉眉心,燕绥费尽心思从安成帝那里拿到了旨意,给了德妃自由的机会,德妃一直没出宫,她以为是安成帝找借口留人,没想到德妃自己也不乐意。

她是怕自己出宫反而给燕绥带来麻烦,希望留在宫里多少发挥点作用吧?

她还没说话,那两人忽然一人一手拉住她衣襟,一个问:“燕绥还没死吧?”一个问:“僵尸叔叔还是那么讨厌吗?”

文臻一手拨掉一个,淡淡道:“劳娘娘动问,燕绥当年死不了,现在就一定死不了…随便儿,你歧视你爹的嘴脸也很讨厌。”

那两人都怏怏闭嘴。

德妃:“…护夫狂魔。”

随便儿:“…色令智昏!”

身后忽然传来响动,三人回头,果然看见地道口再次开启,永裕帝竟然真的回来了!

回转的永裕帝一脸青灰嘴角有血,温和神情不复见,几近狰狞。

另外三处出口,竟然全部被毁了!

尤其容妃那处,算准了无人能寻到,却被容妃那个贱人,不惜身死地堵住。永裕帝看见那具残尸时,恨得一脚踢出了老远,却碰着了容妃发鬓上的钗子,把脚趾给弄伤了,之后地道里莫名起了风,幽幽呜咽,宛如鬼哭,永裕帝忽然就觉得浑身发冷,眼看从别处出去再无望,又想起那个可恶的和尚也下了地道,说不定还没死,也不知藏在哪个角落伺机出手,越想越不安,再不敢呆在地下,算着文臻等人看他进了地道,应该也在众人围攻之下向外突围,大殿内应当已经安全了,何况他还有杀手锏对付文臻,怕她做甚,便又开了地道口,爬了出来。

结果一出来,就看见那老少三代,一个不少,齐齐回头。

永裕帝倒抽一口气,僵在地道口,几乎想掉头再下去,脚底的风却阴凉嗖嗖地掠过,他打个寒战,最终还是出了地道口。

文臻反应最快,他刚冒出地道口,文臻就一手拗断了身边铜鹤尖尖的长嘴,飞身往永裕帝的方向扑了过去。

她用尽全力,疾如闪电。

永裕帝僵在地道口,浑身僵硬,浑身突然袭来的剧痛让他动弹不得。

他手指猛地攥紧。

德妃忽然惊呼一声,一个踉跄,正好挡在了文臻面前,文臻怕误伤她,紧急扭身落地,内息反冲,气血翻涌,噗地又是一口血,眼前一黑。

她拼命咽下喉间那一口腥甜,定了定神,转头看德妃:“娘娘你怎么了?”

德妃睁大眸子,眼底氤氲开一片惊愕和茫然:“我…我有点头晕…”

文臻一皱眉。德妃脸上气色看起来正常得很,连说话都中气十足,实在不像有急病的模样。

趁着这一打岔,永裕帝已经翻出了密道,密道里无数黑衣人涌出来,将他密不透风地护住。

永裕帝的声音从人墙里透出来,“文臻,叫你的人停手吧,你人手不足,杀不了朕,也闯不出这皇宫。”

随即他又道:“侧侧,过来。”

德妃唇一抿。

文臻转头,震惊地盯着她。

永裕帝的冷笑声传来:“怎么,文大人聪颖灵慧,真的看不出方才侧侧是故意的吗?”

文臻默然。

她看出来了,却怎么都不敢信。

为什么?

为什么!

她缓缓转头看德妃,德妃却不接她的目光,随便儿还拉着德妃的衣襟,此刻也困惑地仰头看奶奶,他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可他小小的心灵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变故。

德妃盯着他,像要将这小小孩子一眼一眼地刻在心底,她眼底渐渐涌上一层雾气,那层雾气却并没有化成雨落下来,她只是缓缓的,然而坚定的,捋开了随便儿的手。

随便儿低头看看,眨眨眼,现在那雾气到了他的大眼睛里,眼看着也要化成雨落下来了。

德妃却不再看他了,轻轻走过了文臻身侧,走向永裕帝,文臻伸手要拉她,她身子一侧,文臻看一眼随便儿,微一犹豫,德妃已经走了过去。

人群分开,永裕帝微笑伸手,德妃冷漠地绕开他的手,站在他身侧。

永裕帝微微倾身,如对情人一般,附在她耳侧,轻笑道:“这就对了。”

德妃不语。

“你该明白了吧,你不能留在他们身边。方才你是阻了文臻脚步,令她受伤;再下一次,你可能会出手杀了她,再下一次,你可能会杀了那孩子…”

德妃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想听人说话。”

永裕帝唇角抽动一下,依旧笑道:“…耐心点,听朕说完。这是一种奇蛊,来自异国。不要以为杀了朕你就解脱了,朕若死,你的蛊会彻底发作,到那时,你会毫无预兆地失去理智,对每一个身边的人随时下杀手,也许是文臻,也许是菊牙,也许是林擎,也许是…”

德妃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你要什么?”

“朕如果说朕想要你杀了文臻,想来你是宁死也不肯的。何况现在文臻已经不相信你,你也杀不了她了。”永裕帝微带遗憾地道,“那就留在朕身边吧,不用你做什么。只要朕好好的,你自然也好好的。”

德妃笑一声,微喟道:“本宫真是一面人人用得的好盾牌哪。”

太后要软禁她做盾牌,现在这老不死也要。

她看着永裕帝的手,指尖发红,时不时抖一下,像羊癫疯似的。

永裕帝也低眼看了下,这症状之前便有了,一直以为是用药后遗症,现在他却在想,怕是中了谁的算计,和尚?晴明?还是…那个孩子?

和尚是谁的人?晴明又是谁的人?他们明显不是一路,那么他竟是一直被不同敌人的细作控制着?

这么想的时候,他心中也一寒。

举目天下,人人皆敌。

胸中忽起闷痛,堵得梗塞难言,他脸色一寸寸灰下去。

以为自己才绝天下,智通天人,却没想到从一开始,就被那些他从未看在眼里的女人们玩弄于股掌,直至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以为自己掌控一切,玩弄世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就不是黄雀是蝉,还螳螂都不配做,还自以为是叫得欢。

心血激荡,头晕目眩,一生的尊严和骄傲于此刻轰然坍塌,若不是大敌当前,一直死命忍着,他觉得浑身的血都会在刹那间,一口口喷个干净。

德妃还没放过他,淡淡道:“要我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做那人质也好,盾牌也成,但你得把文臻和林峥给放了。”

永裕帝听见林峥两字,脸皮禁不住一阵抽搐,死命忍下一口马上要喷出来的血,好一会儿才勉强道:“让朕放虎归山?”

“你信不信你今日围困了文臻,明日燕绥就能带着大军丢下边关直接回来轰你的天京?”

“朕如果放了她,燕绥毫无顾忌,一样会带大军回来攻打天京。”永裕帝冷冷道,“哪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老实看着便罢!”

德妃发了一阵怔,眼看文臻带着随便儿在一队护卫的护卫下向外闯,被拦截到殿东侧,道:“那便让我送送我那孙子吧。”

永裕帝正要拒绝,忽听外头雷声轰鸣,伴随马蹄急响,有数骑泼风般穿越广场,当先一人老远便大喊:“陛下!急报——唐易联军已经进城,往皇宫来了!”

这一声便如那惊雷一般,劈得广场上的群臣和殿内的永裕帝都霍然变色,永裕帝再顾不得和德妃谈判,急奔上前,喝道:“怎么可能!京畿大营呢!”

“京畿大营接陛下旨意调防,已经撤出大营!”

“城门又是怎么开的!”

“是有人持陛下行玺,称京畿大营入城护驾打开的!”

漫天的霾云里,一道闪电忽然穿出,豁喇一声劈在殿前,长廊上垂挂的灯笼被劈着,落地燃烧起来,火光和电光,同时照亮永裕帝刹那间铁青的脸!

他立在门槛前,摇摇欲坠,咬牙切齿地怒喝:“晴明!”

就在他发出这一声怒嘶的同时,德妃忽然一弯身,从仁泰殿的门槛下,伸手一抽!

明光耀眼,匹练如虹!

她抽出了一柄长剑!

抬手就对永裕帝后心刺去!

永裕帝刹那间似有所觉,大袖猛甩,想要回手夺剑,手却猛然颤抖,他只得拼命一扭身。

嗤地一声,长剑刺入他背脊,入肉五分,便停滞不前。

永裕帝穿了护身甲!

但那剑却也非凡,竟依旧穿透了护身甲,鲜血汩汩而出,永裕帝再次喷出一口血。

这不过是一霎间事,其时殿上殿下,所有人还没从天京沦陷那个惊天消息中回神,就看见德妃忽然门槛变名剑,一剑弑君!

只有一个人,在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住的刹那,在永裕帝终于因为这惊天消息忘却一切离开他的保护人墙的那一刻,越过人群,狂扑上前。

文臻。

她扑出的同时,一个暗卫唰地抛过一把刀,文臻一抬手接住,旋身,转臂,抡出,砍——

“豁喇。”又是一道横贯天地的白电。

“哗啦。”大雨倾盆而下。

“嗤。”巨力砍断头颅的声音不过轻轻一声,刀光如长虹扬起,再落下,带起血色匹练于高殿穹顶之下,那一颗东堂最尊贵的头颅,瞬间飞起,穿越自己的那道血虹,顺着长阶骨碌碌一路滚了下去。

雨势如鞭,抽打得全广场上的人如泥塑木雕,眼睁睁看着中剑的皇帝,头颅忽然飞起,然后滚落,跪在前头的一个年轻臣子,麻木地看着那圆溜溜的东西滚到自己面前,而此时电光再起,一片令人目眩的惨白里,那头颅黑发如蛇盘在脸颊,双目圆睁,直勾勾盯着他…

那年轻臣子啊一声惨叫,双眼一翻,晕了。

殿门前,使出生平最烈一刀的文臻,血淋淋的单刀拄在门槛上,盯着永裕帝此刻才轰然倒下的无头尸首,缓慢而森然地道:

“伤我燕绥者…”

“虽君必诛。”

第四百七十四章 有孕

殿上殿下,无数人群,此刻却只剩下暴雨抽打大地和德妃轻轻吸气的声音。

还有远处铁蹄踏破宫阙之声。

文臻忽然一抬手,闪电般抓住了德妃的手。

那柄一直握在德妃手中的长剑,不知何时再次抬起,并且离她的腰侧只有寸许距离。

文臻缓缓看了一眼剑尖,再看一眼德妃,对面那女子,刹那间脸色青灰,眼神竟然有点直愣愣的。

像所有满载希望的花,瞬间被命运的冷风吹破。

她眼底的光,一寸寸地暗下去。

文臻心中颇有些不解,实在有点不明白她那忽友忽敌的奇怪立场,按说娘娘现在应该很欢喜,终于杀了永裕帝,光明前景就在眼前,何以脸色如此难看?

她先前已经看过了,没发觉德妃有中毒昏聩的迹象,文蛋蛋在她发辫上盘桓,真要有问题顺手就能解了。所以之前德妃行径奇怪,她想也是德妃向来性情古怪罢了。

此刻见她这模样,文臻不禁皱眉道:“娘娘,您到底——”

她话音未落,德妃忽然再次手一抬。

剑锋倒转,寒光一抹,“嗤”一声,刺入心口。

溅开的血瞬间喷了文臻一脸。

她眼前一黑。

混沌中听见随便儿的尖叫,文臻于一怀巨大的震惊和苦痛茫然里,恍恍惚惚地想:不能给随便儿看见…不能…

她一抬手,捂住了扑过来的随便儿的眼睛,一掌拍昏他,抛给一个冲上来的护卫。

站在台阶边缘的德妃,已经跌落下去。

顺着那刚刚流满永裕帝血迹的汉白玉台阶,一路滚落广场,广场上的朝臣刚刚才见皇帝的头颅滚落长阶,一转眼便见那名动天下的妖妃也凄然滚落,广袖在暴雨中散飞而起,最后一霎竟依旧翩然若舞。

群臣在雨中僵硬着身体,张着嘴,眼看那美人砰然坠落尘埃,面朝地趴伏在一地冷雨中,身下渐渐洇开无数蜿蜒的红。

而在不远处,皇帝的头颅宛如在静静凝望。

啊地一声尖叫,有臣子实在受不了这连番的刺激,近乎疯狂地惨叫着,扑入了雨幕中。

狂雨里,文臻跌跌撞撞从台阶上奔下来,半途腿一软,竟然摔了一跤,就一路这么滴溜溜滚下去。

她心间似有火灼,又被这冰雨泡透,浑身从肌骨到血液,都在这般的交煎里被灼透、被泡散、被碎裂,被蹂躏成一片片的残片,眼前雨丝纵横,铁蹄逼近,群臣哭嚎,广场无声,整个天地都在翻覆飘摇,而她已碎成千片,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她双膝触着那冰冷的青石地和横流的泛红雨水。

她踉跄爬起,冲到德妃身前,伸手一摸,整个人便堕入了冰窟中。

那个女子,竟如此决然,毫无解释,一剑入心,连半分生机也没给自己留!

文臻跪在雨水里,跪在那尸首之前,一边努力地将她翻过来,一边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已经杀了狗皇帝。

为什么明明大仇已报。

为什么明明已经看见希望的曙光。

你却要这般决然地结束你自己?

连一个解释都没给我。

你要我如何面对你,如何面对燕绥!

忽然又一声惨叫,菊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看见底下一幕,发出了一声瘆人的呼喊。

“娘娘啊——”

然后她也狂奔而下,扑到德妃身旁,手还没伸出去,眼泪便流了满脸。

文臻僵硬地转过头,问她:“…为什么?娘娘为什么要自尽?”

菊牙浑身颤抖,好半晌才挤出支离破碎几个字:“那天我们被截住…我看见…我看见陛下对娘娘耳朵…吹气…”

文臻脸色茫然。

是毒?是蛊?如果娘娘被永裕帝控制,如何还那般决绝地要杀他?以至于她也没有多想,下意识便抓住机会出了手。

忽然有人惊呼。

文臻转头。

就看见皇帝的头颅里,忽然钻出一条黑黄色的虫子来,那虫子在雨中一扭一扭,然后“啵”地一声爆了。

散出一股在大雨中依旧凝实的黄色烟雾。

宿主都已死亡,母蛊便不能存活。

文臻盯着那东西,忽然想起当初在妙银的竹楼上看蛊术大全,曾看过一种“控心”蛊,据说传自异域,已经失传很久。中蛊者本身并无伤损,只是意志受宿主所控,而且一旦中蛊,无药可解,只要被控过一次,哪怕宿主死亡,依旧会完美地将宿主的意志执行下去。

文蛋蛋也没见过这种蛊,就没能察觉异常。而且这种蛊因为控的是精神,想要解难度更大。

当时那书上有图解,她看着那恶心的虫子和施蛊方法,还想这玩意难怪会失传,要做这个宿主,得先把这虫子活吃掉,这谁能干得出来?

永裕帝干得出来。

为大业他本就毫无底线。

难怪他不禁制德妃。

难怪他敢回大殿。

只是他以为德妃是他的杀手锏,却没想到那女子一生苦难,早已练成不屈烈火之心。

当知道皇帝若死她也无药可解,她依旧选择一剑弑君。

当确定自己将会成为害人的傀儡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赴死。

不给自己半分留恋世间的机会。

暴雨劈头盖脸打在人脸上身上。

不知道多久之后,文臻才扶着地面起身,缓缓抱起德妃。

没有人来帮忙,四面隐约有骚动和喧哗之声,文臻此刻脑中却一片混沌,只想着要带娘娘回宫,不能这样曝尸雨中。

没人帮忙也正常,当时大殿黑暗,她在背后砍头,在群臣的眼里,是德妃弑君,然后畏罪自尽。

可是怎么认为都无所谓了,人都没了。

四周似乎有奔走声,铁甲和武器撞击之声,甲叶被雨水冲刷的哗然之声,还有快步接近的脚步声。

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想管,将德妃负在背上,站起身来,却忽然一个踉跄,便要栽倒。

一只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臂膀。

文臻麻木地抬起头,透过密集的雨帘,看见一身轻甲的唐羡之,站在她的身前。

而广场四周,不知何时已经满是黑甲红缨的唐易联军。

雨丝将万物模糊,哗啦啦自苍天向大地倾泻,她只看得见唐羡之一双眸子坚定又悲悯,嘴唇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她听不清也不想听,拨开他的手,将德妃的身子往上背了背,转身。

有将领快步过来,伸手要拦截她。

唐羡之抬了抬手。

那些蠢蠢欲动的唐易联军,都停住了动作。

唐羡之没有再动,也没有再说话,他就那么立在仁泰殿下,立在满地淡红的血水中,推开了身边将领打起的伞,只凝望着那女子的背影。

他的大氅本想给她披上,此刻却落于冷雨之中,他也就那么单衣薄甲,在寒雨中,静默看她离开。

广场寂静,万军无声,唯有雨击大地,风啸若狂。

所有人沉默着,看着那女子于这凄风苦雨的长夜里,独自背着尸首,踩着那皇帝的血水,脚步微微踉跄却依旧十分稳定地,一步步离开。

靴子溅开微红的泥浆。

步声缓慢,踩着微微发亮的水泊,一路“扑、扑、扑”地声响空而凉。

宫灯被风吹得滴溜溜乱转,旋转的昏黄光影,打亮那一片湿漉漉的雨地,勾勒她雨夜背尸的背影微弯。

再“扑”地一声,彻底被风吹灭。

整个广场,宫殿,天地,东堂。

都在这一刻,沉入黑暗。

暴雨下的德胜宫,雕檐斗拱,依旧维持着全盛时期的浮华。

主人在数月之前离去,再归来却已经魂飞冥冥。

文臻在一地呜咽声中,一直将德妃背回了她的寝殿,她的浑身已经湿透,靴子每走一步都会流出淡粉色的血水,寝殿里雪白的地毯便留下一路浅红的足印。

将德妃安放在那张象牙拔步床上,菊牙已经不哭了,近乎冷静地唤进宫人,梳洗,换衣,整理遗容。

文臻默默坐着一边,看着渐渐洗去泥迹的那张脸,依旧明媚鲜妍,如玉润洁,彷如生时。

恍惚里想起当年初见,那何等光辉又别致的美人。

耳边似乎听见她懒洋洋的声音,天生三分轻蔑,尾音仿佛带着钩,“美貌和做吃的有什么关联?听说你厨艺不错,可我瞧你长得也不怎么样啊。”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菊牙将德妃收拾完了,比平常还美丽三分模样,便坐在一边,痴痴地看了一阵,忽然轻声道:“前几天,娘娘和我说,如果有一日她去了,林擎又不在身边,那就把她一把火烧了,骨灰给林帅。”

文臻缓缓转头看她。

菊牙却没看她,痴痴地注视虚空,心间响起那日和娘娘的对话。

那是在两人和随便儿都被皇帝制住之后,她和娘娘被送进地道,住在皇帝曾经住过的地室,地室有瞭望孔,但其实并不能看见上方任何景致,只用来传递信息所用。

但娘娘经常凑过去看一看,听一听,有一次她便忍不住问娘娘能看到听到什么。

娘娘便道:“我被关在这底下,才知道上头的气息有多新鲜,上头的自由有多宝贵。”

她便道:“娘娘倒也不必太过操心,总是能出去的。将来,林帅还要接您出宫,一起云游四海呢。”

娘娘出了一会神,悠悠道:“是啊,那样真是很好很好的。”

她想着那场景,刚自露出微笑,娘娘忽然转头看她:“可若最终不能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