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一跳,未及回答,娘娘已经道:“老天向来待我不厚,可是那也没关系,那你就把我烧了,骨灰给林擎,他爱随身带就随身带,爱找个地方葬了,还是爱撒入大海,都随他。我就是想他了,想他再抱我一次…距离上次他抱我,已经二十七年了。”

她眯着眼,似乎想到那场景,竟然露出微笑,轻轻道:“那样,也是很好很好的。”

菊牙哽咽一声。

文臻低头,捂住脸,半晌声音闷闷地传来,“如果娘娘早有预感…那么,燕绥呢,她…有没有话?”

菊牙没有立即回答。

她取出娘娘最爱的一支簪子,缓缓插在她鬓上。那簪子和德妃日常的华贵首饰比起来有点格格不入,前端只有一朵贝母雕饰的牡丹花,虽然也算精美,但其实不值钱。

这是殿下十四岁回宫那年,给娘娘的礼物。

也是他正式赠给娘娘的唯一一件礼物。

娘娘从来没当着他的面戴过,却总在夜间插戴着这簪子睡觉,哪怕经常被戳了头皮。

“…娘娘,为什么不对殿下说啊。”

“我不想说。”

“娘娘!”

“有些人太颖慧,有些人太狡猾,我怕说了,就会给人看出端倪,最终害了他…或者我还是不够信任他,或者我还是心中有怨…总之,我不想说。”

“您不说,难道就打算这样被误会一辈子吗?”

“以前我介意过,现在我不介意了…因为,这世上,已经有人替我爱他了。”

“娘娘…”

“那就够了。”

“娘娘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就够了,她…不求原谅。”

文臻指缝里漏出一声哽咽。

菊牙起身,过了一阵,殿中天井里燃起了一堆火。

文臻坐在火边,看着那美人渐渐化为虚无,德胜宫的天井上有穹顶,饰有琉璃罩,雨丝已经小了,淅淅沥沥不断滴落在琉璃罩上,再流出道道透明沟渠,似天也落泪不绝。

而琉璃罩下的火光并不热烈,平静却决绝。

似那传奇女子最后的抉择。

在火光渐渐熄灭之前,文臻隐约看见火星升腾之间,有晶莹的光芒晕开一片光带,再迤逦往青天去了。

芳魂去矣,此生无归。

菊牙缓缓起身,她并没有像其余宫人一样跪拜哀哭送别,一直怆然却平静。

文臻以为她要去取骨灰盒,不想片刻之后,便听见砰然一声闷响。

整个寝殿都似乎颤了三颤。

文臻霍然回身,就看见菊牙倒在玉阶之上,额头的血自殿柱淋漓而下,缓缓流过她脚下,再流入火堆。

火堆便哔哔剥剥宛如轻笑。

一直望着火堆的菊牙,唇边也绽开一抹笑意。

没有告别,是因为我不会和你分开。

娘娘,别怕。

菊牙来陪你了。

火堆又燃起,这回,文臻把菊牙也火化了。

她取了两个盒子来,一人一个,亲自装填。

那灰白色的细微骨碎刺在掌心,她却麻木得不知疼痛。

一颗鲜红如心的东西骨碌碌滚落掌心,文臻看了半天,才看清楚那是一块鸡血石,材质色彩形状,应该和给林擎的那块正好是一对,却无字。

另还有一个黄铜指环,和平素德妃的华贵格格不入的饰品,文臻也没在她手指上看见过,此刻却出现在骨灰里,想必是原先戴在心口。

文臻把这两样东西都埋在了骨灰里。

身后忽然有轻轻脚步声,随即宫女们潮水一般退下去。

文臻没有回头。

那人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掌心不断被戳破,她便随意地在湿淋淋的衣襟上擦擦,不愿那血迹沾染了骨灰,却也并不理会。

他几次手指颤动,却都没有伸出手。

直到文臻将骨灰都归拢,装入盒子,抱在怀中,起身。

两人相对,圆而大微红的眸子,对上眼尾微长,目光明澈的眸。

彼此都觉得,面前隔着一座波涛汹涌名叫痛苦的海。

半晌,唐羡之轻轻道:“怪我吗?”

文臻木然道:“怪你什么?怪你为唐家为自己挣命吗?”

唐羡之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然而随即便释然,是了,只有她会这么说,也因此只有她,永远牵动他的心。

“原来你都明白。”

“是的,我都明白。我明白皇权并不天定。我明白世家没有道理束手待毙。我明白燕绥和你的一切行动都不过是出自彼此不同的立场,大家都不过是在捍卫自己不能舍弃的东西而已。我甚至明白燕绥在对付世家时的手段也未必比你光明多少,没有谁就是正义的斗士,正如没有谁天生该死。而你和燕绥,皇族和世家,注定不能共存。”

唐羡之眼底微微湿润,他轻轻地抬起头。

无论如何,能听见这一番话,便不枉之前那许多的退让和救赎。

“可是唐羡之,我明白,不代表我能接受,不代表我能原谅。”文臻轻声道,“现在,我看见你,就会想起林飞白苦守湖州六日夜,最后在城头长坐的身影;就会想起当年在湖州所遭受的一切逼迫和煎熬;就会想起慕之那小小的一捧灰,想起幼年的燕绥在宫里遭受的非人的一切…虽然这些不能都算是你做的,我怨恨你似乎毫无理由,但唐羡之,你选择了唐家,你攻入了天京,你要做这东堂的帝王并且最后是你成功了,那么你现在还这样一脸温情地站在我面前,是要做什么呢?”

她讥诮地笑了笑。

“是来展示你作为成功者的仁慈的怜悯,还是来试图劝降或者和我继续一轮的谈判以便拿下燕绥呢?”

她拍拍怀里的骨灰盒。

“我建议你立即杀了我。因为下一次,你便是对我放手一万次,我也要杀你了。”

唐羡之忽然咳嗽了起来,急促地说不上话。

随即他便猛然伸手。

因为文臻忽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倒下的时候犹自紧紧地抱着那两个骨灰盒。

唐羡之扶住了她,看着怀中的女子,连碎三针,伤势未愈,急痛攻心,强撑多时,终于在此刻,虚弱地躺在他怀中。

他揽着她单薄的肩,手指微颤,想要拢一拢她的乱发,最终却在触及她肌肤的最后一刻,停住。

琉璃罩上的雨丝一道一道滑落绵绵不绝。

天地在这一刻选择安静哭泣。

良久,黝黯的天空下,才传来那男子轻轻的回答。

“…我已不奢望一切获得。”

“我只想…再看看你而已。”

这一年东堂连年号都乱了。

永嗣不是永嗣,永裕假冒永嗣夺回帝位却又转眼头颅滚落玉阶,皇位一月四替,皇帝连死三个,连宫中最尊贵的那几个女子,太后,皇后,德妃,容妃,都死了个干净。

这一年的正月十三,本该是东堂的灯节起灯之日,最后灯是起了,皇城挂白,满城丧灯,死去的皇族太多,以至于太常寺累倒了一堆官。

正月十四,更多的唐易联军进入天京,迅速控制了整个天京城。

正月十五,唐羡之在众将拥立之下,继皇帝位,改国号为唐,年号太始。

太始帝颁布的第一条命令,便是将那一堆皇帝的尸骸,都统统葬入永裕帝为自己准备的建陵,也不管挤不挤,也没走那许多繁琐程序,几座大棺往皇陵里一塞,让他们在地狱里狗咬狗去。

太始帝的第二条命令,是大赦天下,轻徭薄赋,减轻战乱频仍给百姓带来的负担。

此举赢得了天京百姓的拥护,唐易联军进入天京时,直奔天京各要害部门和驻军地,以最快速度偷袭控制,掌控中枢,除了在皇宫遭遇了一阵散乱的抵抗外,其余地方点尘不惊,约束严谨,绝不骚扰伤害百姓,因此明明是倾国之乱,却相当平稳地过渡,而各处的抵抗,也因为东堂皇族的残杀和大量死亡,显得毫无组织,很快就被缴械。

当日仁泰殿广场上百官都在,皇朝忽然倾覆,有近一半的朝臣叩拜新帝——此时李相等人才发觉,满朝文武,竟然有这么多人,实际是唐家门下!

剩下的一多半,在李相的带领下,拒为两朝贰臣,唐羡之也不着急,吩咐人将东堂皇族剩余的皇子公主都提溜出来,臣子们反抗一声,便杀一个——你不是说你要忠于东堂皇室的吗?那你害死了东堂皇族后裔又怎么说?

在场的文臣们,一日夜已经见了太多鲜血,早就抵受不住,哪里还经得起这样悍烈的逼迫,当场晕了一大半,有人触柱而死,随大司空而去,有人痛哭流涕,高呼苍天不公,永裕帝误国。之后唐军又直接拿湖州系官员逼迫李相,反抗一声,也杀一个…最终李相一个头磕倒尘埃,老泪纵横。

唐羡之其时立于大殿之上,注视广场血流成河,哭号震天,面无表情。

一将功成万骨枯,心肠慈软做不得那孤家寡人。

王霸之路,不过是比谁垒得白骨京观,更雄伟一些罢了。

天京和朝堂,便在这样柔和又酷烈的手段搓揉之下,迅速揉捏成了唐羡之想要的模样。

但目前唐家占下的只是大半壁江山——川北定阳横水西川,和湖定平中四州以及天京,之后半个月又打下了衡州建州,地盘连成了一块靴子形状的长条形。上头的青州徽州池州,在林擎辖区,宣州隋州长川暂未拿下,和下头的苍南滇州,都还不在唐国的版图内。

因此大朝会上,唐家迅速占领朝堂的新贵们,分成了两派,吵嚷不休。

一派守成持重,表示莫如就和燕绥林擎谈判,大家割地而治,互不干扰,青州池州隋州那一片就归了那两人,苍南滇州实力较弱,可待稳定后慢慢收服。

这个观点遭到了鹰派的激烈驳斥,鹰派指出,绥靖政策绝不可取,林擎之子死于唐军围困,林擎迟早要报仇,神将善战天下皆闻,卧榻之旁他不肯安睡,我等也别想安睡。

另外还有一个理由,是众人不好说出口但极其忧心的——原尚书令,燕绥之妻文臻现今据说还留在宫中,以宜王燕绥的性子,如何能受此奇耻大辱?一旦平定西番,也必定会挥师南下,夺回爱妻。

这两人是谁?是横穿唐家地盘而过还能将唐家军备库都炸了的猛人!

如果不是家主另有一手准备,军备库有两处,唐家会连起事的力量都没了!

更不要说这么多年来燕绥对唐家的制衡和暗手不断。

饶是如此,唐家这次出兵,也因为湖州阻碍和军备缺失小楼剑手损失一半等等原因,硬生生少了一支力量,不仅一路上损失加倍,进天京慢了一点,还无法直接将长川拿下,也无法将苍南一手联合,扩大地盘,拥有更多的实力对付林擎燕绥,显得处处被动。

在唐家人看来,便是牺牲一半朝堂一半军,也决不能养虎为患,必须先把这两人解决了。

争吵到了最后,渐渐意见统一,大家提出,必须趁着林擎燕绥还在和西番作战,无暇顾及背后的时候,立即出兵,和西番联合夹击边军,最好之前先和西番议和,达成默契,免除后顾之忧。

这个提议得到所有臣子的赞成,对于好不容易夺取政权的唐家人看来,安内比攘外重要得多,西番人哪里有燕绥林擎可怕?

因此群臣齐刷刷上奏,请求出兵,踊跃争先,求为先锋。

大殿之上,新帝却久久沉默着。

人们的兴奋渐渐褪去,疑惑不解地对望。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明明是当前局势下对唐家最有利的决策,陛下却又是因何犹豫?

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个女人?

但杀了燕绥,灭了边军,才能长久地拥有这女人和这皇位,这唐家天下啊,陛下连这个都不明白?

朝堂渐渐安静下来,在一片死寂的困惑中,新帝终于开了口。

“不可。”

“陛下!”

“出兵青州背后,和西番议和,你们该知道,一旦边军大败,一直相助边军抵抗西番的青州池州隋州的百姓会面临什么?青州池州隋州…就会是下一个徽州。你们也该知道,西番人是什么性子,和西番联合,西番必定会要走青州…到那时,国土裂,金瓯缺。”

“可是陛下,放弃和西番谈和让地联军,未来就是我们坐不稳这江山了!”

“朕刚刚拿下这江山,便要将国土和百姓拱手让人…朕的尊严,我唐家的尊严,不是这么挣的。”

“陛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朕宁愿于沙场之上亲手斩林擎燕绥,也不愿在背后将他们送于异族。”唐羡之淡淡道,“此事无需再议。”

“陛下!!您请想想唐家!”

“放心,唐家不会消失,唐家的后代会永享安宁,唐家不会在朕的决策之下灭亡…朕保证。”

“陛下!坐稳这天下,哪怕是半边天下,才能保唐家永享安宁!”

“半边天下不是天下,和异族分享的天下不是天下…无需再议,退朝。”

人群如黄昏落潮怏怏而去,带着无尽的困惑和不甘。

大殿上只留下唐羡之高坐于御座,夕阳穿入殿门,将他孤凉的影子,长长地镂刻在金砖地上。

他一动不动,端坐如雕像。良久,才轻声道:

“家国大义在上。”

文臻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德胜宫殿顶满雕的飞翔的鸟。

她眨了眨眼,此刻才发现,德胜宫的藻井雕刻不是寻常的龙凤,只是各种各样的鸟,形态各异,但都高昂着头,展翅飞翔。

这是因为那个女子,一生都在向往自由。

如今她终于自由了。

忽然手被一只微微粗糙的手握住,她有点艰难地侧头,便看见了闻老太太的脸。

文臻的眼神,终于亮了亮。

两次回天京,都因为要做危险的事,没有去看祖母,但她早早就将身边会瞬移的冷莺派去了保护祖母,祖母也十分谨慎,早在传出宜王弑君消息的那一刻,便带着闻大爷夫妇躲入茫茫人海中,不给任何人有机可乘,因此也算放心。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祖母。

看样子,是唐羡之把她接来的。

文臻忽然紧张起来,上下打量闻老太太,直到确定她精神健旺,无毒无蛊,才松了一口气。

没能看出德妃的蛊,以至于她绝望自尽,文臻深恨于心。再也不敢有任何疏忽了。

闻老太太没有说话,只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文臻躺在枕头上,此刻才能放开心怀,痴痴地望着殿顶,半晌,缓缓流下一行泪。

“祖母…”她轻声道,“我要如何向燕绥交代…我没有保护好他最后的亲人…”

“他最后的亲人是你和随便儿,”闻老太太平静地道,“还有你肚子里那个。”

文臻霍然睁大眼睛。

闻老太太粗糙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从今天开始,可不要随便哭了,也不许再伤心,更不能自暴自弃,不冲别的,不冲那个你倒霉总是不在场的燕绥,不冲你那个精得鬼一样的儿子,就冲肚子里这个,你就得还是你文臻。”

文臻愣了半晌。

这叫怎么说的?

当初中了针,大夫说她不能生,结果她的针不知不觉间移动,她意外怀孕了。

后来生产受损太厉害,她给自己把了脉,觉得以后想必也难生。谁知道忽然又怀了。

也许是三年调养的结果,也许是那一路上耕耘太勤…

她的脸忽然红了红。

闻老太太何等人精,立即道:“久别重逢干柴烈火,罢了,以后悠着点,也一把年纪了,折腾不起。”

文臻想笑,笑不出来,低头看自己平平的肚子,闻老太太平静地道:“不用担心,上次你怀孕的时机也不好,随便儿不也生下来了。既然来了,就是你的缘分。”

文臻看着她强大的祖母,纷乱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闻老太太这才和她说起之后的情况,她最后三根针被引动,后来因为情绪起伏太大内息走岔直接碎了,久经挞伐的情绪和身体经受不住,已经躺了有小半个月才醒。其间被诊出怀孕,唐羡之见她迟迟不醒,便下令接来了老太太。

而随便儿便在闻家老宅内,暗卫当晚趁着混乱,让三两二钱把他送出了宫。小子醒来后发了半天呆,丫鬟们怕他小小年纪吓坏了,凑过去看,他一抬头,眼泪已经湿透了衣领。

后来就不肯吃不肯喝,看到这个说奶喜欢,收着。看到那个说奶喜欢,留着。说着说着又哭,半夜还会惊醒,嚷着奶死了娘死了爹死了这下随便儿真是孤儿了。

后来闻老太太半夜亲自过来,搂着孩子,和他说了一夜闲话,关于他娘刚来时的风波,他爹当初的德行,还有他奶在德胜宫的嚣张,随便儿靠在老太太怀里,静静听了一夜,天亮时候他说:“老祖宗,随便儿再哭一次,这回随便儿替我爹哭,他一定不会掉一滴眼泪的,可他一定很想哭的。”

闻老太太抚着他乌黑的发顶,道:“孩子,哭吧,就再哭这一次。你一直哭,你奶会走得不安心。她啊,最后一段时间有你陪着,一定是很开心的,你不要让她难受了。”

随便儿之后果真不再哭了,这次闻老太太进宫,他还让老太太捎来了他的作业。

文臻看了看他的作业,忽然掌心一动,闻老太太轻声道:“你一个朋友飞鸽寄来了一个药丸,说她姓兰,你如今怀孕了,我也不知你能不能用,你且自己看着。她还给你留了张纸条。”

纸条和药丸藏在随便儿的作业里,那是随便儿手工制作的一只母狮子,脑门上写着“我妈”,旁边还画了条河,母狮子在河的东边,文臻一看便知道儿子在逗她。

这种时候这孩子还能来逗她,她只觉得又欢喜又酸楚。

母狮子的卷毛用一根根彩色纸条黏出来的,其中一张上面有比蚂蚁还小的字。而母狮子的黑泥眼珠,正好是一个药丸一剖两半。

进宫的人都要搜身,闻老太太带的吃食都被拿去重新制作。但这画护卫翻来覆去看了,也没发现什么,便还给了老太太。

文臻嗅了嗅那眼珠,看完那纸条,便将药丸收起。听闻老太太轻声说最后一批粮草运去了青州,但是之后就没有了,唐氏朝廷不可能给边军再提供粮草。唐羡之已经下令林擎交出兵权,但很显然林擎也不会理。西番连败三次,退出徽州,但是还集结在边境,唐家朝廷现在据说想要和西番议和割地,联合西番对边军前后夹击…

文臻静静听着,良久才道:“祖母,我以前有些杂物放在大宅,其中有一个卷轴,你下次进宫,带给我吧。”

闻老太太应了,忽然住口,脸上露出狐疑神情,她长久眼盲,听力比文臻这个伤病员还强些,文臻疑惑地看她,闻老太太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和她说起冷莺,说不知为何,她的瞬移能力越来越弱,现在已经无法带人瞬移,而且每次瞬移距离也越来越短,文臻本以为是中了人家手脚,但随即又觉得不通,想起之前寒鸦也曾传递消息给她说,感觉自己的透视能力渐渐在消退,文臻不由想起当初天机府为安王所驭使之事,怀疑当初安王是用了药物,激发了天机府中人的潜能,但是但凡过度激发,带来的后果往往是过早透支。一旦长期离开安王的控制,一些靠药物激发出的异能便可能会渐渐消退,如此说来,东堂的真正异能者并没有想象中多,这也是后来安王没法再频繁使用天机府的原因。

对于这个机构,文臻觉得,还是早点消失的好。她是个异能者,她知道拥有一样超能力有时候也未必就是幸事,上天的一切攫取和赐予,都迟早会加减于命运。

又坐了会儿,便有太医来请脉,老太太盯着熬了药,亲自喂文臻喝了,便回去了。

文臻原以为老太太会被留在宫中,好做个人质,却也没有。

她精神困倦,喝完药也就睡了。那边闻老太太出门去,走过游廊时,忽然停住,转身,虚无的目光盯着侧面的角落。

半晌,那里无声无息转出了唐羡之。

他发间微微凝霜,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闻老太太知道他站了多久,从她进门,等文臻转醒,到低声说话,到最后文臻喝药,他一直遥遥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她,在太医出来后轻声询问她的病况…却一步也没有进殿。

虽然外头传言甚嚣尘上,但只有这深宫的人才知道,太始帝从未进入过德胜宫内殿一步。

他永远立在窗外,披着晨曦、月光、和雨雪,默默将那永远不会属于他的女子凝望。

等待着她的醒来,哪怕醒来面对的也不过是疏离和拒绝。

也因此,闻老太太脸色虽然冷,却终究还是开了口。

她没有问唐羡之为何不进去。

她只道:“陛下,你这一生,真的为自己活过吗?”

“你得到过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你想要做的事,想要拥有的人生,真的是现在这样的吗?”

“公子,你真的想过你想要的是什么吗?真的仅仅就是这娇妻爱子,屋舍三进吗?你有没有想过,你本该是这大宅的主人,是长川的主人,甚至可以尝试去做天下的主人!可现在为了所谓友情、道义、你便甘于屈居人下,将这一切拱手让人吗!”

长川和五年前一样,又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雪地里,阳南岳被人按跪着,却依旧梗着头,嘶喊着问正站在他面前擦刀的易人离。

易人离慢慢擦刀,心里想着得快点办完这事儿赶紧回家去看儿子,豆子昨天终于会自己走路了,不知道今天会不会跑了。还有豆子会喊娘了,但死活不肯喊爹,得赶紧多教几遍。

听见阳南岳的质问,他嗤地一声,简直不想回答,但想了想还是笑道:“是啊,甘心啊。”

阳南岳噎住。

“这世上啊,总有人自以为是,打着‘我为你好’的旗号,行绑架逼迫之事。”易人离眯着眼睛看自己这个忠心属下,“你一个旁观者,总觉得我很惨,明明是易家继承人,却只能给朝廷卖命,拼死拼活这几年,才做个别驾,在自己的地盘上仰人鼻息。惨啊,是吧?可是你别忘了,我一生里最惨的日子,到底是谁给的。”

“是易家。这个你念念不忘的豪门巨族,没有给过我任何温情友爱,有的只有折磨苦痛,我凭什么要恢复它的荣光?”

“长川的主人又怎样?长川的上一任主人易勒石,一生过的是什么日子?算计、阴暗、变态、疯狂…每一日不能安睡,每一夜都在失眠,每一刻都在筹谋,汲汲营营数十载,众叛亲离,最后死于所爱之手。我问你,他快活吗?”

“西川的上一任主人是易燕然,又怎样?一堆儿子野心勃勃而无能,唯一有能力的却是个女儿,为了隐瞒她的身份殚精竭虑,到死还在拿命为她铺路,而易铭呢?一个女孩,不能爱人,不能被爱,不能着花裳佩首饰,背着沉重的家族负担,整日周旋于男人和阴谋之间,没有一天过过正常女人的生活。这个主人,她当得快活吗?”

“川北的上一任主人唐孝成,被女儿炸了,被燕绥杀了,临死还要看着自己的心血毁于一旦;这一任主人唐羡之,倒是当上皇帝了,但是他老爹死了,妹妹死了,心爱的人决裂了,皇城之上,孤家寡人,他快活吗?”

“还有死在景仁宫床上的季节,做了多年继承人却最终失去一切的唐鉴之季怀庆,再说大一点,这天下的主人,永裕帝,永嗣帝,安成帝,他们都是什么结局?他们快活吗?!”

“阳南岳,这么多鲜血和白骨,这么多不快活,活生生摆在你眼前,你是瞎了还是以为我瞎了,竟然叫我去做这样无聊的事?竟然为此偷兵符,暗策动,带着十八部族和你聚拢的所谓易家忠良,去伏击邱同的军队!”

“谁他娘的同意你这样做的?”

“还是你觉得把黄袍往我身上一披我就肯做皇帝了?告诉你,披上黄袍肯做皇帝的,那黄袍都是自己准备好的!”

“你是不是心中还涌动着为知己而死的豪情,觉得自己忠义而悲壮?觉得千百年之后,长川史书上应该有你忠心为主不计私利的大名?”

“我告诉你,就两字。”

“我!呸!”

曾混迹多年的小混混,多年之后再次展现了骨子里的悍辣和流气,一口痰吐在阳南岳脸上,吐得他脸色死灰。

易人离已经擦好了刀,倒提着缓缓走过来,“抱歉了,我要给邱将军一个交代,他身负重伤还在驰骋作战,不是为了给同袍在背后捅刀子的!阳南岳,你一直觉得当年曾有机会放了我而没放,对此心有愧疚,才自作主张做了这恶心的事,你却不晓得问问我这个债主到底需要你怎样赔偿…现在,就请你,把命赔给我吧!”

阳南岳霍然抬头,对上易人离平日里总有几分戏谑之意,此刻却冷光四射的眸子,才恍然惊觉,公子是真的要杀他的!

他震惊放大的瞳孔倒映着易人离举刀的身影。

阳南岳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晚了!晚了!”

易人离眼眸一缩。

什么意思!

“你即使真的无心,你即使现在想收手,也已经晚了…公子,你不能杀我,你要留着我,向唐朝廷投诚!”

“我用你的脑袋向唐朝廷宣战!”

厉风劈下,却在阳南岳叫出一句话的时候,戛然而止。

“你连夫人和小公子的性命都不要了吗!”

四面空气忽然凝结,高举的长刀映出易人离瞬间青白的脸。

“你说什么!”

“公子!公子!咱们的人里头一直都有唐家安排的人,现在,他们的人,已经带走了夫人和小公子…公子,唐氏已经夺国,长川又连接内陆和青州池州之间,唐羡之绝不会允许公子独立或者投靠燕绥的…你…你还是降了吧!”

厉笑紧紧抱着儿子,静坐在黑暗的角落。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甚至不知道白天黑夜,所有的窗户都用黑纸糊了,外头脚步声众,显然看守很多,但没人进来,食水都通过墙上一个巴掌大的小洞递进来。

昨天她和易人离正在逗孩子,忽然易人离接到一个消息,便怒气冲冲出去了,而她心神不宁,带着孩子早早睡觉,中途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丫鬟进来添火盆,她心中不安,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起身,再醒来时,便到了这里。

她便知道,长川出事了。

对此她早有预感,长川这样一块肥肉,唐家不可能放过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豆子在她怀里发出唧唧哝哝的声音,厉笑粗通医理,给孩子把了脉,发现没有什么不良反应,松了一口气,随即便皱起了眉头。

她一个人,怎样都不怕的,可是豆子这么小…

她在怀里摸了摸,衣服都已经被换过了,连发簪耳环什么的都被取了下来。她毕竟是文臻的好友,唐家这是怕她身上也有文臻给的东西。

厉笑撇撇嘴,片刻后,在孩子的虎头鞋里,摸出了一个小银丸。

自从听说天京出事以来,她便将一些文臻给她的手段,藏在了孩子身上,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去搜一个一岁的孩子。

洞口有响动,一壶水递了进来,她接过,展开那银丸,外头却是一层极薄极薄的银亮的金属,卷起来的时候是软的,厉笑在蜡烛上烤了烤,那一片薄铁皮一般的东西便渐渐硬了,成了一柄锋锐无伦的匕首。

厉笑有点发怔。

这东西,还是多年前,易铭送给她的。

随即她便恢复了平静,薄铁卷里有一些黑色的细小的颗粒,这是文臻的馈赠。厉笑将那些小颗粒倒在水壶里,然后从洞口里将水壶扔了出去。

“大冷天的,也不给口热水!”

她怒骂一声,水壶越洞而出,在院子里砸开,水溅了一地,她听见有纷乱前去查看的脚步声,洞口被匆匆堵上。

她抱着孩子,等在门侧。

过了一会,院子里的声音就越发杂乱起来,似乎有人在胡乱奔走,但很快又归于安静,厉笑大喜,立即用那匕首划开门板,匕首很锋利,划木板像切割豆腐一样,她割出一个洞,抱着孩子钻出洞外,便看见院子里果然已经倒了一地的人,忍不住心中暗赞文臻的东西就是厉害。

她抱着孩子匆匆出去,之前已经把孩子给奶睡了,暂时倒也不怕他出声惊动守卫。前头就是大门,厉笑欢喜地打开大门。

然后她愣住。

大门外,竟然又是一个一模一样的院子,现在院子里满满的人,正回过头来盯着她。

厉笑顿时如堕冰窟。

这看起来很简陋的农家小院,居然跟个套娃似的!

从欢喜的巅峰堕入地狱,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却在此时忽然听见厉喝声,马蹄声,刀砍声,她睁眼,就看见一匹黑马闯门而入,银灰色的长发一掠而过,马上骑士瞬间闯过人群冲到她身边,手一伸,喝道:“上来!”

厉笑急忙握住了她的手,欢喜地道:“秀鼎!”

易秀鼎将她拽上马背,没有回头,直接冲回先前关押厉笑的二进院中。冲进院子的时候,外头传来女子齐声呼喝之声,随即轰然一声,院墙倒塌,烟尘四起,院墙外一大群女子拖着抓钩远远避让开那倒塌的墙。

易秀鼎自长川收归东堂之后,便自己训练了一批女兵,因为人数不多,她又是易家的人,长川刺史看在易人离的面子上也没多管,她这次是带着她麾下的女兵一起来救人了。

院墙一塌,易秀鼎便纵马而起,跃过院墙,带着厉笑一阵奔驰,这里是个破落的村庄,已经到了主城郊外,女兵们纷纷跟上。

厉笑舒了一口气,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

“我之前接到一封密信,要我注意你的安危,这几日我每日都会来你院子悄悄瞧瞧,正看见你被人弄走,我一路跟了上来,对方实在狡猾,好几次我都险些跟丢了,确定你没事后我又回去召集了我的人,还好赶上了。”

“谁给你的密信?”

“不知道,是飞鸽传书。不管是谁,总归没恶意。”

两人一阵冲,已经越过了很多民房,眼看就要冲出村庄,易秀鼎忽然猛力勒马。

下一瞬骏马长嘶被生生勒停,厉笑一低头霍然变色。

一根透明细线,拉在两座民居之间,如果不是易秀鼎及时勒马,现在她们三人都会栽出老远摔断脖子。

怀里的孩子被这猛力的勒马惊醒,忽然尖利地大哭起来。

这哭声宛如信号,顿时屋前屋后,冒出无数人影来,而最前面两座民居,更有手持弩箭的人影翻越而出,很快就在易秀鼎马前拦成了一道屏障。

易秀鼎回头,看见后头也已经拦上了一圈人影。

对方竟然远远不止那院子中的人手,整个村落都是!

厉笑忽然将孩子往易秀鼎手中一塞,道:“带孩子先走,我从另一个方向走!”

易秀鼎猛地拉住了她:“你干什么!”

厉笑甩脱她的手:“他们的目标是我!而我要保护我的孩子!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秀鼎,我就求你这一次!”

她转头看了一眼豆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孩子本已经住了哭泣,被母亲这一摸,忽然大哭起来。

厉笑哪里能听这哭声,泪流满面,捂着耳朵跳下了马,向另一个方向冲去。

果然大量的黑衣人向她追去。

易秀鼎咬牙,看一眼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把孩子往怀里又揣了揣,一声呼哨,那些姑娘都围拢来,在她面前聚拢成人墙,砍断绊索,护着她往前冲出了小村。

还是有一批人追了上来,易秀鼎策马往前方树林里冲,大道宽阔,追兵马力也强劲,还在放箭,迟早也会被追上。

她冲入了那树林,正要想法子将孩子藏起,忽然身后利箭破空急响,如狂雨扑至,随即身子一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