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腿和她的手臂同时被射中。

易秀鼎栽倒,狂奔之下的惯性和受伤的手臂,令她再也抱不紧孩子,那小小的身躯飞出,易秀鼎心胆俱裂,拼命跃起伸手去够,受伤的手臂却抬不起来,眼看那小小的身躯往碎石嶙峋地面砸去——

“不——”

忽然锦衣一闪,华彩斑斓的光影划过,空气中氤氲开淡淡冷香。

一只雪白的手仿佛从云天之外忽然出现,轻轻一抄,将孩子抄在掌心。

易秀鼎抬头。

就看见原以为一生都不能再见的人。

那人永远矜贵尊雅,自九霄玉宇翩然降,越长天苍穹七色虹,脚下万丈丘壑满松涛。

数载时光,离难悲苦,永不能摧他一分光华。

是那一幕看似伸手可及,实则远在极光那头的高天。

易秀鼎怔怔地盯着他,忘记了言语,忘记了危险,甚至连他身后次第出现的黑压压的铁甲军群都没发现。

她只看见他微微皱着眉头,托着手心里那个哇哇大哭的孩子,看那神情大抵很想手一甩扔了算了,但不知为何,最终他没扔,反而收回手,将那孩子有点笨拙地抱在怀里,还伸手拍了拍。

拍得委实有点重。

但易秀鼎已经目瞪口呆。

如果不还是那张脸,那“人类都是鱼唇的”睥睨气质,她简直以为这人换灵魂了。

然而豆子竟然真的不哭了,盯着眼前的脸,或者孩子还是喜欢好看的人的,豆子泪眼朦胧看了半天,竟忽然奶声奶气唤:“爹爹!”

燕绥的脸黑了。

易秀鼎“噗嗤”一声笑出来。

小离一直盼着豆子叫爹,这第一声爹却给了燕绥,小离知道得气死。

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真好。

看见他这样,真好。

当年那个强大却空冷,离这世间一切都远远的男子,终于走下云端,走入了这满是烟火气的世间。

她曾因他的遭遇担心过从此他离这人间更远,终有一日飞去天外再不复回,但是今日一见,得见他更加强大,而虚幻感渐渐淡去,光华凝美玉,温暖而真实。

她知道是谁救赎了他。

她亦在此刻无比感激。

感激你的到来,感激你的存在,感激你跨越那山迢海远的距离,走到他身边,数年风霜,苦海浮沉,一直都在。

默默落泪一刻,易秀鼎才忽然惊觉,道:“笑笑有危险!”

燕绥一边皱眉往下撕抱住他腰的豆子,一边想易人离的儿子果然和他一样流里流气,一边又想幸亏随便儿不是这个德行,果然不愧是他的儿子,呵呵他要是敢抱他非得打断他狗腿,一边还有空答:“无事。”

果然下一刻,马蹄声响,大批银甲士兵穿过树林,迎向了那些追兵。

在更加密集的金铁交鸣和惨呼声响里,易秀鼎隐约明白了什么,惊道:“你…和小离商量好了?”

“是我提前做了准备并提醒了他。”燕绥淡淡道,“唐羡之擅长离间,阳南岳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用。如今倒也正好,他聚集起来的这一批人,正好送给我。”

“你这是…”易秀鼎发现他看来虽然依旧矜贵,但是衣上有尘,靴边有土,显然风尘仆仆,长期赶路。

“我回京接夫人。顺便赶走鹊巢鸠占的人。”

雪地上,听了阳南岳的话,易人离神情大变。

半晌他“嘿”一声,愤恨地扔了手中刀。

阳南岳眼中闪过一丝得色。

他们说的没错。公子就是这样,未必在意家族权位,但老婆孩子热炕头绝对不可放弃。

易人离发了半天呆,挥挥手,命人放了阳南岳,疲惫地道:“说吧,你要我怎样?”

阳南岳站起身,拍拍衣裳的雪,恳切地道:“公子,良禽择木而栖,当此之际,及早向唐国投诚才是正道。长川刺史统领州军五万,冥顽不灵,公子在长川民间和军中,都颇有威信,咱们的人也都聚集了,就请公子登高一呼,拿下长川刺史和长川州军,向朝廷效忠,之后的长川刺史,必定便是公子的,便是封侯拜相,也不是不能。”

易人离懒洋洋地道:“行吧,行吧,但是登高一呼什么的,我可懒得。反正人是你聚集的,事情是你主持的,你想必也打好了腹稿,该怎么做,你来吧。”

阳南岳欣然道:“公子这就对了。属下一心为公子好,自然愿为公子马前卒。”

“那我老婆孩子呢?”

“公子放心,此事毕,夫人和小公子一定安然归来。”

易人离翻着白眼挥挥手,阳南岳便颠颠地发出烟花,片刻后,他所聚拢的易家护卫和十八部族等残余便已经聚集了来,加起来也有万余人,当即便在阳南岳的带领下,趁夜冲击刺史衙门,俘虏刺史,又奔袭州军大营,拿下长川州军都尉,一切都非常顺利且快捷,顺利得仿佛有人暗中帮助一样——一夜过去,州军和城军都已经拿下,易人离以易家嫡系继承人和长川别驾身份亲自劝降刺史都尉,安抚百姓,他出身长川,朝廷收归长川本就有他功劳,这几年一直做着长川别驾,在百姓中颇有威信接纳度高,很平静地便接收了长川和州军军权,长川易主。

天明的时候,阳南岳意气风发地陪着易人离去接收军队,刚进军营,就看见一队银甲卫士驰骋而过,甲胄招摇,马骏人飒,阳南岳不禁便问:“这是何方军队?仿佛州军并不是这般衣甲?”

易人离:“哦,几个朋友。”

进了军营,州军在被重新整编检阅,阳南岳直着眼看着那一队队的,仿佛比州军人数还多的“朋友”,几乎要口吃了:“…公子,这这这…”

易人离:“哦,朋友路过。”

阳南岳:“…”

然后他忽然站住了。

前方,厉笑从校场台上站起身,气冲冲走过来,一脚踢在易人离胫骨上:“你个小混混,老流氓!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敢瞒着我!”

易人离完全不敢躲,站得直挺挺领了,“夫人!夫人!不能怪我!是燕绥要我保密的!他说你们女人嘴大,演技差,容易泄露军情!”

厉笑冷笑:“别想推给殿下,我就找你算账!”

易人离悲愤:“为什么!凭什么!”

厉笑:“凭他比你狠,凭我不敢找他算账!”

易.软柿子.人离:“…夫人您这理由非常有道理,我也不敢,来,冲这儿,再踢一脚!”

阳南岳:“…”

他一脸空白地转头,就看见银甲军队一队队涌入军营,将州军、十八部族、易家护卫…一起进行整编,而在辕门处,银发的易秀鼎身边一个男子,锦衣华彩,神情空淡,永远的高远矜贵,腰上却挂着个死命搂住他腰的无尾熊,那熊还一口一个“爹爹!爹爹!”

易人离一脸的悲愤几乎要化为大刀,狠狠劈向那个抢了他处女喊爹权的可恶殿下。

为什么!凭什么!

有种人怎么就这么好命!

路过一次,就抢走了豆子的第一声爹!

心情极度悲愤的易人离,对上阳南岳难以置信的目光,便将满腔的恨意都砸给了这个倒霉蛋,阴恻恻地道:“哦,忘记告诉你,我早就和殿下约好了,就等你们帮忙,把该聚集的人聚齐,把该拿的人拿下,之后我的军力会和殿下的兵力合并,一起打回天京。”

他讥诮地一笑:“你不是说了吗,良禽择木而栖。我啊,看来看去,殿下这树也不比唐羡之细,何况还有一个挺粗的文小臻,所以就择了殿下这棵大树,跟着他一路打回去,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封侯拜相呢!”

阳南岳噗地吐了一口血。

太始元年正月二十,长川别驾易人离起事,拿下州军连同昔日部族属下共七万余人。

其时燕绥领七万精兵自青州日夜奔驰,穿过池州,入长川境,与长川军合军,兵力十五万,直奔天京。

兵锋所指之处,各州凛然,燕绥用兵奇诡,手段百出,宣州被突袭拿下,隋州刺史不愿为唐臣主动归顺,至衡州时,燕绥兵力已至二十万。

之后在最早归入唐家版图的衡州遇上了第一次凶悍的抵抗,易铭一直就没有上京,驻守衡州一线,时刻看守着自己新扩大的地盘。

所以机关军便遇上了机关军。

那一战打了三天,其间两边大军都第一次见识了东堂最负盛名的两位机关高手那层出不穷的机关阵,最终易铭没有败在机关上,却败在了拖后腿的亲人手里——她那堂哥易铮和傻子亲哥勾结,在骑兵鹿军的喂马马料里做了手脚。致使骑兵在冲锋的时候纷纷栽倒,栽倒的马匹和士兵又阻碍了步兵的冲锋,混乱中被踩踏而死的骑兵步兵马匹不计其数,易铭险些阵亡,最后是被方人和拼了一条老命才救回的。

而在易家的家谱里,易铮和易铭那个傻子哥,都是已经死亡的人。骑兵鹿军也早就在三年前被易铭收回并重新打散整编,但谁也没想到,以为死去的人都没死,反而隐姓埋名,在鹿军里做一个马夫。昔日鹿军大统领甘愿去做鹿军的马夫,要的自然不仅仅是报仇而已。

安排这一切的是文臻,当年她离开西川时坑了易铮一把,但也考虑到如此会把鹿军送给易铭,给敌人增加战力这种事怎么能做?因此便让共济盟潜伏在西川的人在最后关头救了易铮一把,那时候易铮已经在追杀中毁了容,后来便潜伏了下来,而易铭那个傻子哥一度被人当做傀儡和易铭争位,易铭上位后便下令杀了,却被燕绥安排的人救了下来,最后和易铮一拍即合。

易铭对军队管控很严格,每处都有自己的绝对亲信管理,并设有严密的制度,不容一分错漏,每日战马的草料也有专人负责,经过三关检验,不可能混入任何对马有害的东西。

在好几年前,易铭的傻子哥,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地主,在马场不远处种苜蓿园,这是很常见的事,当地百姓都以此为生。

而马夫自然用得到苜蓿,但没有人知道,那些苜蓿中夹有一种草,看起来和苜蓿差不多,味道却略有差别,且长期使用会使马匹成瘾,但对马匹本身不会有任何伤害。

用三年的时光安分做事,获得信任,用三年的时光在严密的戒备下慢慢让马习惯这草料,最后在需要的时候,只要撤掉那种草料便可。

几年的成瘾的习惯一旦被截断,比下毒还厉害。

世上再严密的防备,在漫长的时光里都会慢慢懈怠,从而给人寻到罅隙。只需要对手更有耐力更能潜伏而已。

而燕绥,向来都有这般的耐心和未雨绸缪的眼光。

易铭败得不冤。

而燕绥也在她绵密多变的机关攻击下伤了胳膊,却也只是草草包扎,便穿城而过,奔向下一城。

他要以最快速度穿透东堂大地,夺下天京。

因为文臻怀孕了!

这一次怀孕,他不能不在她身边!

第四百七十五章 城门一吻

就在燕绥领兵下建州的那一日。

刚刚打退西番不久,驻守青州的林擎,收到了一个包裹。

包裹方方正正,包扎严实,于深夜之中被人投至军营,等到军队去追时,对方已经鸿飞冥冥。

一刻钟后,包裹放到了主帅的案前。

邱同害怕包裹是敌军投至,里头有火药弹,坚持要林擎出去,又唤人去拿长杆来,准备远远地挑开。

原本在偷偷喝酒的林擎放下酒壶,注视着那包裹的形状,忽觉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不好的预感令他抬手止住了邱同的动作,直接打开了包袱。

一层又一层。

每解开一层,林擎的心便跳得更急一些,手指却越来越软,当包裹只剩最后一层,已经能看出那方方盒子的轮廓时,他忽然住了手。

手指颤抖,不能为继。

不明所以的邱同便上来,一把揭开了最后一层绸布,又眼疾手快地开了盒,开盒的时候身体还挡在了林擎面前。

林擎阻止不及。

盒子打开。

邱同茫然了一瞬。

有那么瞬间,他没反应过来这一盒子灰白色的粉末,隐约还有些碎片的东西是什么,他还以为是毒药,下意识挥手,被林擎猛地拉住。

林擎拉住他的手如此用力,以至于邱同这样的武功都觉得手腕将要断裂,但他没有呼叫,只低头盯住了林擎不断颤抖的手指。

林擎却只死死盯住那盒子。

盒子里灰白的粉末间露出一点鲜红和金黄,灼痛人目。

邱同缓缓转头。

那有点熟悉的气味提醒了他这是什么。

这是…谁的?

大老远送这么个盒子来…邱同不敢想其间的意思。

林擎已经松开了他,却挪那个快要掉地上的盒子,手却越来越抖,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他怕自己抖得弄翻了盒子,便往后挪,一边挪一边盯着那盒子,哑声道:“…你出去。”

邱同隐约明白了什么,心中一凉,颤声道:“大帅…”

林擎忽然暴吼。

“出去!”

邱同咬牙,踉跄而去。

帐帘掀开,一亮之后又没入黑暗。邱同在那一霎回首,只看见黑暗里林擎那一双微微发红,如受伤孤狼一般的眸子。

相交数十载,无论怎般的艰难困苦,林擎都洒然自如,坦然受之,邱同竟从未见过他这般的眼神。

帐帘放下的那一刻,邱同听见了一声也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大喊。

那喊声撕心裂肺,亦是他这一生不曾听闻过的无涯惨痛。

“侧侧啊!”

邱同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他恍惚着,抬头看天,只觉得这一刻原本已要见晴的天,再次黝黯地倒扣下来。

休养了好一段日子,文臻才能起身。

唐羡之既不杀她,也不见她,却又将她的住处和整个皇宫管得水泼不透,也将她身上所有能藏的东西都进行了清理。又对宫内进行人员清洗,大肆整顿,文臻发现自己的消息传不出去也递不进来的时候,便知道他已经把她和燕绥在宫里的钉子几乎都拔了。

当初安成帝永嗣帝在时,宫中还能留住一些人手,还能有地方掩藏,到了唐羡之这里,说是坚壁清野也不为过,文臻并不奇怪,以唐羡之之能,天下都能谋算来,守住一个皇宫算什么。

但是无论怎样坚壁清野,有一样东西唐羡之赶不走。

那便是文蛋蛋。

谁也无法揪出一个会滚会溜会自己躲藏的珠子或者虫儿。

文蛋蛋甚至每天都去仁泰殿溜达一圈,回来把听到的内容简要写给她看。

对,经过几年熏陶,文蛋蛋会写了很多字,蘸着蜜糖水用身体写,写完了就把糖吃掉。

所以文臻知道了燕绥领兵回京,知道了他连下数州,知道他打败了易铭,兵力在不断扩充。

还知道了在燕绥起兵后,被迫退出湖州的潘航带着剩余的军队,辗转数百里,在燕绥打下衡州后和他汇合,此时西川易家军横亘在前,阻拦住燕绥狂飙突进的南下之路,与此同时唐军二十万也急驰而来,要在天京腹心圈外设置一条防线,将燕绥拦回。

唐易联军合兵四十万,兵力是燕绥的两倍有余。原本战局要陷入僵持。却在此时,安王联同季怀远起事了。

安王在当年留山事件中失宠,被宣回京申饬并软禁了一段时间,后来经过容妃再三斡旋,安王还是被放了回去,但永裕帝没让他继续独掌大权,另派了海军主将来,架空了安王,安王那几年也颇为老实,一直在和南齐断断续续打海仗。

东堂皇室一日三惊,一月四帝,风云变幻的时刻,安王自然也蠢蠢欲动,却因局势不明,对季家的态度也不明,因此暂时按下野心。结果东堂皇室乱着乱着,竟然把江山乱到了别人手中,而季怀远却因为那一场小小的背叛被出乎意料的解决,还受到了反噬,心中不安,生怕将来燕绥找他算账,急于重新找帮手。因此在安王再次派人试探他的意思时,便露出松动的口风来。

安王当即下定决心,杀了海军主将,重新夺回兵权,并和季家联军,号称百万大军,趁着唐家全力应对燕绥的时刻,以光复燕室为名,准备浩浩荡荡出苍南。

这消息传来时,朝野震动,唐家新贵们眼看转眼就变成了自己两线作战,十分忧虑,难免有些责怪太始帝为何不早早出兵拿下燕绥这个祸害。如今要落得左支右绌,这刚刚拿下的江山弄不好又要易主。

也有人想博战功,主动请战,太始帝却既不在乎群臣怨怪,也不理会请战折子,只专心应对燕绥,将那兵力更盛来势汹汹的安王军队当做空气一般,挥挥手便散了。

众臣实在摸不透这位年轻又深沉的皇帝心中所想,却也不敢违拗,因为过往的很多事实都证明,唐家内部和这位作对的很难有好下场,前有湖州作祟的卯老,后有试图在唐家起兵之际里应外合夺权的唐鉴之。谁也不想成为第三个人。

正惴惴着,忽然又听见一个消息。

安王这边战船刚刚驶出海湾,那边本来已经因为冬季海水结冰暂时休战的南齐军队,忽然借大雾穿越海峡,在滇州港口登岸了!

消息一出天下皆惊。以往南齐那位女帅,虽然打仗风格悍厉,但明显对扩张版图没有兴趣,从未主动挑衅越过海峡,这次却挑选了这么准的时机潜入东堂海境,是想趁东堂正乱,分一杯羹?

但对于安王来说,这消息简直是雷霆霹雳,斜月海峡一带是他的大本营,他还指望着如果不能打下这天下,以苍南滇州这一片划地为王,这块地如果丢给了南齐,那他便连退路也没了,当即百万大军仓皇回师,再次迎战太史阑。

但他一回师就发现,太史阑似乎对他的地盘也没多大兴趣,竟然就在他回撤的前一天,再次撤走,走之前将他的帅府参观了一遍,吃掉了府里所有东堂美食,拿走了所有的金银珠宝,牵走了马厩里所有好马,打开了所有的暗室地道…宛如蝗虫过境,野人打劫。

但不管王府怎么狼狈,滇州和苍南州的百姓,南齐军队却秋毫无犯,据说那几天南齐女帅还在街上隐姓埋名逛吃逛吃,领略东堂风情,因为长相气质突出,还曾被几个人示爱来着,那位传说中峻刻严厉,性情冷酷的女帅,竟也没将人家大卸八块,只是态度非常鲜明地告诉人家,她不喜欢东堂人,一切免谈。

总之,这位女帅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简直就像是特地来东堂旅游一次一样。谁也不知道她这一遭是为什么,但不可否认的是,新朝廷为此大大松了口气。

因为安王军队劳师动众出来这一趟,不得不半途折回,短期内要想再次整兵出发也不可能了,倒也像出来旅游了一趟,只是这旅游的代价有些大。

唐朝廷众臣此刻便不免更加佩服他们的皇帝,之前如此淡定,倒像早有预见会有此变化一般,有人便试探此事是否是皇帝暗中筹谋,太始帝却只笑而不语。众人又想着这位便是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把手伸到南齐,更不可能驭使那位据说南齐第一难缠,宛如太后一般的南齐女帅,因此便想着,那是唐朝廷应运而生,自有上天护佑,免不了高呼万岁,颂圣不休。

彼时唐羡之于御座之上微笑,笑意淡淡,微带苦涩。

他确实无法驭使南齐女帅。

他只是给太史阑去了一封信而已。

在信中,他告诉她,当初她生产时,追杀她的那位东堂三皇子,是个作恶多端的人物,其所行的最大的恶,便是将东堂厨神文臻困在身边为禁脔,对她纠缠不休,令她屡受伤害。

太史阑接了信,果然来了。

但也只能这样了。

以太史阑之能,来到东堂,稍微打听,便知道文臻的现状以及她和燕绥的真正关系。再想骗她是不可能的了。

为了让太史阑给安王造成威胁,他在信中说文臻被困在安王府。他可不敢说在皇宫,不然就怕那个胆大包天的南齐女帅,真的打到天京来就完了。

知道太史阑和文臻的关系,还要从大庆皇帝沈梦沉说起,他在和大燕羯胡谈判试图购买腾云豹的时候,去过大燕,和大庆皇帝沈梦沉碰过一面,从沈梦沉口中,知道了文臻和君珂关系不简单,而当年君珂曾派人于大燕四处寻找舍友,以沈梦沉之能,再加上之后数年四女都崭露头角,不难猜出君珂的密友都有谁。

唐羡之以唐家一副珍藏百年的灵药换来了这个消息,那灵药说是灵药,其实鸡肋,只能使人瞬间真气流贯全身,提升行动速度至极致,但这效能须臾便消失,一般情形下委实派不上用场。沈梦沉指名要那个,唐羡之也便拿来换了。

这个消息,最终帮新朝解了一次围。

但是…唐羡之垂下眼眸,这消息其实对他不是好消息。太史阑竟然如此重情,真的为多年不见的好友出兵奔往异国,可是她来了,就会知道真相,知道了真相,便不会再以燕绥为敌,甚至燕绥可以借文臻的关系,得到太史阑的帮助——太史阑的存在,只能帮他一次,却能帮燕绥一辈子。

若非实在无法,他本不愿将这一杀手锏这样用出来的。

事实上当初得知文臻的好友都是谁的时候,他便觉得,如果有一日要和燕绥争江山,只要文臻还在燕绥那边,他便无论如何也赢不了了。

尧国皇后,大荒女帝,南齐如同太后般存在的女帅。

终有一日,文臻会和她们重逢。三国只需做做样子陈兵边境,东堂便会掀起风暴。

这世上谁还能有这般强大的人脉?

谁又能敌?

但也只能走下去。

唐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发便是坐以待毙。

双方各自向对方出了无数次手,仇恨太深,谁也不要指望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只能极尽筹谋,夺取资源,为唐家博取栖息之地和喘息之机。

“不甘心”三字是这世上最毒的毒药,不亲自解去,便会时时作祟,风波不休。

于文臻那边,文蛋蛋累死了也写不了这许多字,也无法钻入唐羡之脑子里看他的想法,所以它只歪歪扭扭给文臻画了个“南齐出兵,安王退”。

文臻以为南齐只是海战,也没想到太史阑来过东堂,但也不免扼腕,只觉得便宜了唐羡之,又恨万事缠身无法去见太史阑。

文蛋蛋又画“衡州首战,唐胜。”

文臻不免皱起眉头。想了想,起身,去供奉德妃骨灰的神龛那里,点燃了一炷香。

德妃的骨灰供奉在那里,文臻不想现在送去给林擎,他在前线,战局凶危,真要送过去,能要了他的命。

她上了香,默默祷告了一阵。转身时,忽然碰着了桌角,眼看骨灰盒要掉,她急忙伸手重新拿起。

这一拿,她手一顿。

又掂了掂,随即她打开盒子,抖了抖。

里头没有鸡血石和黄铜戒指。

她猛地放下了骨灰盒,抬脚就向外走,却在看见门外影影绰绰的人影时停住,回到了房里。

她坐在房里默默想了一阵,之前因为身体原因,唐羡之又对她防备得很严,看守她的人都是铁甲面罩,所有人不在德胜宫饮水吃食,不给她和文蛋蛋有机可乘,她也就没急着想法子,默默静养,一切以养好身体为上。

如今唐羡之拿走了德妃骨灰,还塞了个假骨灰给她,现在德妃的骨灰送到谁那里不言而喻,她必须得为之后可能发生的变故提前做准备了。

她忽然想到了永裕帝的地下暗道网,这只老鼹鼠,可能一辈子都在偷偷挖地洞,他的地洞有好几个出入口,景仁宫,仁泰殿,慈仁宫厨房,文臻猜测应该还有一个出口,所以那晚永裕帝才会下地道,试图从那里出去,但显然没成功。文臻猜测应该在秀华宫,因为之后就传出了容妃失踪的消息,据说没有人找到她的尸首,容妃自从燕绝死后闭门不出,那她的尸首只可能在地道里。

这四处宫殿,位置不同,连起来几乎占据了皇宫的大半面积,换句话说,整个东堂皇宫,地下可能已经挖空了。

而也正因为这个设置,所以哪怕知道了其中一个入口,依旧不能保证找到永裕帝。因为他完全可以随时截断一处入口,躲到别的宫殿底下的暗室里,这也就是当初德妃被他掳走,她便没办法在短期之内找到德妃的原因,那个地宫,太大了。

那么,这只内心恋慕德妃的老鼹鼠,有没有可能还有一个地道,通往德妃这里呢?

这个推断应该不成立,如果德妃这里有出入口,永裕帝那天不会被逼再回到仁泰殿,而且以他对德妃的忌惮,他才不敢在德妃这里出入。

但是文臻想,那老鼹鼠一生压抑隐藏着真实的自我,每日对着真心喜欢的女人却又不敢接近,天长日久,他真的不会膨胀出一些变态的欲望吗?

比如,在某些阴暗的角落,偷偷地看她?

文臻忽然起身,走入了德妃的寝殿,她一直住在偏殿,寝殿已经关闭多日。

有人遥遥地跟着她盯着她,文臻也不理。

文臻一进殿,就看见德妃妆台上的巨大的黄铜镜,美人爱照镜子,这不奇怪,那妆台斜斜对着德妃的床榻,文臻走过去,装作照镜子,悄悄推了推,没推动。

镜子是嵌在墙壁里的,不是机关。

文臻想了想,忽然手对外一扬,外头监视她的人还以为她要出手,惊得连连后退,四处张望,文臻趁机爬上妆台,拿起用来敲核桃的小金锤,一敲。

那一方的铜镜忽然掉了下来,文臻捡起一看,那竟然是一小块洋外来的玻璃,金黄色,里头黏了一层铜色纸,因此看起来,和底下黄铜镜也浑然一体,而且又是在妆镜最上方,谁也不会抬头去特意看那一点位置。

那一小块,大抵就一双眼睛的面积。

文臻闪身而下,估量了一下地面到铜镜上方的高度,发现和永裕帝身高相仿。

她怔在那里,浑身渐渐泛起寒意。

这不是出口,这只是一处窥镜。

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里,那个人,有多少次趁夜顺地道而来,站在这面窥镜后,悄悄探看那沉睡的女子?

文臻一想到午夜,幽深地道,悄然而来的帝王,凑近玻璃的眼睛,同样幽深的眸子,黑暗中的沉默注视,沉睡懵然不知的女子…

她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燕氏皇族,实在变态得令人发指!

那一小块黝黑的入口,吹出地道微带水汽和腐朽气息的冷风。

有人在殿外呼喊,请她回殿用膳,说着说着便要进门探看,文臻将那片玻璃又装了回去,若无其事回去吃饭。

之后她每天以凭吊德妃娘娘为名,进寝殿呆上一刻钟。

这是一个不至于引起怀疑探看的时间长度。

一刻钟里,她用弄来的匕首慢慢地撬那墙。

墙壁坚硬,她不能发出太大声响。

其余时间她休养身体,偶尔在一本册子上写几笔,册子是闻老太太第二次进宫给她捎来的,之后燕绥出兵,她便让老太太带着随便儿继续躲藏起来,不要再进宫了。

妙银也已经跟去了保护她们,文臻让老太太转告她,想办法带人出天京。

在撬墙的间歇,她得到了新的消息,燕绥和唐易联军的首战失利原来只是诈败,唐易联军如果真的联合,四十万大军一布阵,堵得滴水不漏,燕绥确实无法很快闯过去,如此就会给唐羡之更多筹措的时间,直到将他赶回去或者困死,让他永远到不了天京。

所以燕绥以轻骑去辎重急速奔驰,在唐军还没和易军联合之前主动迎上唐军,唐军主将唐怀为了争功,没有听唐羡之再三嘱咐,没选择第一时间和易军合军,而是追着那些轻骑跑了一大圈,其实没有太多接触,却自认为已经将燕绥军队打得落荒而逃,为此报大胜于朝廷。但却因此失去了和易军联合全歼燕绥军队的机会。

而就在易军以为燕绥会和之前一样,趁机快速穿州过县的时候,燕绥带领精兵忽然杀了个回马枪,夜渡横水,借麾下军队对西川地利之熟,突然出现在易军侧翼和背后,以火牛阵冲散易军阵型,再以偃月阵削弱侧翼,逼易家军大量抢渡横水,又借江上风向火烧横江…各种战术结合运用,组合拳打得眼花缭乱,当时易铭受伤在养伤,易家将领如何能是燕绥对手,一夜之后,损失惨重,易铭不得不支撑起身,收缩战线并后撤入西川腹地,唐易联军没能在衡州之前形成对燕绥的合围,燕绥的各个击破目的达成。

此时燕绥再回过头来,让那支轻骑把唐军诱往一处满是腐烂物沉积的山谷,唐军为了能够实现对燕绥的包抄冒险穿山谷,燕绥派人在山谷中点火,火是很快灭了,但是燃烧积年腐烂物产生大量有毒气体,而那山谷地形凹陷,连风都进不去,仅仅那一次,就闷死了一万多唐军。

但最关键的是,燕绥那出乎意料的手段,不合常规又冷血凌厉的打法,很容易让敌人胆寒,至此唐军士气大跌,看见燕绥军队影子梭巡不敢轻进,而燕绥接连几次派小支军队做突围状,唐军接连几次堵截都徒劳无功,渐渐便以为燕绥不敢冒进,而且燕绥用兵的神出鬼没,让他们不得不一直绷紧了弦全军备战,时间长一点便十分疲惫,燕绥却是一直只以小股军队轮番骚扰,大家都得到了充足的休息,此消彼长,终于在一个唐军最疲惫而己方精神奕奕的夜里,燕绥的大军以尖刀阵营猛然突围,这回没有采取任何的诡谲手段,完全就是铁与血的硬碰硬,直接撕开了仓促应战的唐军阵营,直穿衡州而过。

之后又派人提前联络湖州,湖州响应燕绥起事,反杀驻城的唐军,燕绥收复湖州。

燕绥还找到了当初躲起来的湖州军,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直接将那只军队拎着衣领,抛到了湖州城下,并且在之后的好几场战役里,都以他们为先锋,到得后来,湖州军都尉战死,湖州军损失殆尽,而燕绥也抵达中州。

文臻得到这个消息时,是半个月后,其时天京城空一半,当初刺史身死,世家起事时天京富户就已经纷纷出城,如今听得燕绥来了,又跑了许多。

她的洞,也终于挖通了。

这得感谢唐羡之虽然对她看守严密,但是自己从未踏入过德胜宫。也许曾经想踏入,但文臻发现骨灰盒换过之后,命人带话给他,只说了一句。

“东堂诸帝王,多半都不大像人。祝贺陛下,和他们越来越像了。”

也不知道唐羡之听见这句话是什么感触,总之后来他就真的一步不入德胜宫了。

文臻要的就是这样,她没有把握在唐羡之的眼皮底下作祟成功。

然后又用了三天的夹缝时间,她确定了四处出口都分别在哪里。最终选定了容妃宫里的那个出口。

无他,景仁宫和仁泰殿的出口一定被唐羡之封死,慈仁宫小厨房,唐羡之只要事后打听,也能猜出位置。唯有容妃宫里那个出入口,最为隐秘,容妃至今被传为失踪,虽然给她办了丧事,但大多人都以为她逃走了。

虽然不能确保唐羡之百忙之中会不会察觉那里的猫腻,但总是要试一试的。

一刻钟的时间,要从德妃宫里的入口奔到容妃宫里的入口再进行开门尝试,一开始很难成功,往往奔到一半就要跑回去,经过几天训练,在文臻觉得自己轻功大幅度提高之后,她终于在规定时间内到了秀华宫下出口,伸手摸到了出口处的铁板凸凹不平,还黏着一些石头样的东西,掰下来却发现是焦骨。

她隐约也就明白容妃的结局了。

有次还发现地道里一具尸首,是那个僧人,最终死在地道里,身上却没有伤口,只有一些印痕,文臻记得以前弄死过的那个僧人也是,受伤无痕,果然是一家人。

后来又在一处静室内发现好些尸首,有些人浑身干瘪,显然是缺水缺粮而死,有些人肢体残缺,还有些人浑身伤痕,有人倒毙在地,嘴角有血肉,文臻看了一会儿便浑身发冷——这些应该是永裕帝的地下护卫队,那一夜那些人在底下,后来没有立即上来,永裕帝死亡后唐羡之便带人进了皇宫,估计立即对出口进行了封闭,这些人也就出不去了,然后…饿死的,渴死的,临死前发狂自相残杀的,还有吃同伴尸体的…文臻激灵灵打个寒战。

既然这些人有刀有枪都死在这里,说明容妃宫中出口也已经封死。但是文臻有文蛋蛋。

文蛋蛋召唤了周围数里之内所有的有毒的虫子,大量的蚂蚁,连同它自己的毒,提炼了很多具有腐蚀性的液体,文臻用德妃宫里的玉瓶存了满满一瓶。

这又花了两天时间。

这几天里,她开始害喜,时时想呕吐,却忍着,都不敢对着马桶吐怕人发现,从而引来唐羡之探看,或者以此为理由阻止她起床给德妃上香,除了德妃寝殿那一炷香不允许人打扰的祷告时间,其余时间她身边都有人,还都面罩铁衣,包得严实。文臻为了压下呕吐欲,不敢吃东西,水都不敢多喝,大量吃酸梅,吃得牙齿都软了。

这个孩子反应挺大,性子想来没有随便儿好,文臻颇有些犯愁,心想莫要是个燕绥第二?

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便支开了人,吐在德妃宫里那些装饰容器里,颇为罪过,每次她都花一点宝贵时间对着香头给德妃道歉几句。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得到了燕绥已经越过中州,已经抵达天京城下的消息。

城内唐军还有三十万,本不惧一战,苍南安王作乱已经被扼住,西川易军经过休整后渡水而来,燕绥如果不能很快下天京,就会被前后夹击。

而且此时还有一个要命的消息传来,西番王女逃走后,带兵回国本想登上王位,不想国内在听闻大军连番战败皇帝驾崩之后,已经乱了,朝中驻守大将登高一呼,百姓景从,直接夺了西番王都,叛乱者坐上了王位,西番王女成了流亡贵族,带着军队无家可归,在几次入境都被打回去之后,无奈之下一咬牙,竟然重施故计,向西番下属的一个小国国主借兵,并以女王之尊,不惜献身,于那国主结盟,借兵十万,联合自己的残余军队共三十五万,趁着燕绥带兵回京,边军实力大减,再次掉转头攻打青州池州。

燕绥离开时只带走了自己的精兵,青州军力还有二十五万余,有林擎在,便是人数少些,也未必就能怎样。但是西番这位堂堂女王,真心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她当初被燕绥俘虏,被燕绥下了毒。这毒几乎没有解法,唯一的解法会导致毁容并短命,按说这是女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结局,何况西番王女那般爱美。

然而这女子竟最终选择了最残忍的解法,当真毁了自己的花容月貌,也不管以后还能活多久——哪怕活一天呢,她也要在女王的宝座上死。

能屈能伸的女王,亲身出马,顶着一张残破的脸,拿着盖着女王印玺的绝命书,假托自己是女王的奶母,有关系西番王室,足可彻底收服西番的秘密,要面呈邱统领。

她不敢见林擎,求见驻扎在池州的邱同,而邱同知道林擎燕绥和西番女王曾有的默契协议,因此也便见了,对方垂垂老矣,形容可怜,拿出的文书毫无瑕疵,给邱同提供了一份绝对真实的进入西番的秘密道路,便因为“年老体衰,千里奔波”晕倒帐中,邱同自然心生怜悯,便留她养病,命军医来看。

西番王女“养病”期间,摸清了大营布置和军力配比,某夜火烧主帐,引潜伏在侧的西番杀手夜袭闯营,邱同军仓促应战,损失惨重。

消息传到青州大营,一直闭门不出的林擎砸了酒壶,披甲而起,带兵夜驰三百里,没去救援池州大营,却如同眼见一般,直捣隐藏在山林间准备偷袭成功后压上的西番大军,穿山而出,枪尖挑着一具女子尸首声称已经杀了女王,在西番军猝不及防慌乱无措之时,从中路直接截断,冲散大军后又杀一个回马枪,将散乱的西番军直接逼进了隔于西番和东堂边境之间,那座覆满积雪的冰湖里。冰湖被冻僵的尸首填满后,林擎直接马踏尸桥,过了那湖,直冲入西番境内。

林擎号称神将,用兵奇正兼具,但很少这般狂烈决绝,所经之处,令人胆寒。

西番军和神将作战多年,固然闻风丧胆,但也没见识过这样的神将,积威和压力之下,节节败退。

众人都以为,林擎是被出尔反尔,不断挑衅的西番给惹怒了。

懒洋洋的雄狮,咆哮着露出了獠牙。

很少有人知道,那一日,飞雪中,他先是接到了爱人的骨灰,然后得到了独子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