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人生永暮。

青州的战事传到新朝,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林擎是暂时没法来帮燕绥了,相反,青州重燃战火,燕绥难免挂心,对唐家有利。

唐军固守天京,战时管制,等着易铭喘过气来,开拨大军会和,彻底将燕绥解决于天京城下。

文臻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容妃宫下的那个入口处滴腐蚀液,文蛋蛋在她手上画字,文臻听着听着,心急如焚,眼看最后一点即将化开,干脆伸手上去,用尽全力一掰。

下一刻铁板断开,她的手被锋利的边缘割出好几个血口,她也顾不得,快速拆除可能的机关后,爬了出去。

爬出去之前,她心中一动,心想永裕帝挖空了半个皇城地下,就为了自己隐藏。那么以他的性子,真的不会挖一条通往宫外的逃生路吗?

如果真有,那么这条通往宫外的路,应该在哪里?

但此刻她也不可能去寻找,她环顾四周,从房间的布置来看,她隐约觉得像是男子的卧室,又在衣柜里找到亲王衣袍,确定是燕绝的衣裳。

她便换上,又简单打扮了一下,披下头发,飘身出去。

她对宫中熟悉,虽然巡夜的人很多,她轻巧地借着光影和拐角,有时候还驭兽掩饰,很快转过了好几个弯。

但巡逻的人实在太密集了,她在躲一个小队的时候,忽然就被另一个方向赶来的小队的人看见,有人喝道:“什么人!”

文臻也不慌,身子一歪,衣袖一展,垂下满头乱发,不仅不逃,还瘸着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嘴里发出嘿嘿的低沉冷笑之声。

那卫士一抬头,就看见亲王衣袍的男子,乱发披垂,血流满面,一瘸一拐,冷笑声声逼来。

这是宫中老人,顿时想起了一个人,尖叫:“定王殿下——”

“闹鬼了!”

宫中多冤魂,闹鬼极多,众人一听便慌了,纷纷后退,却见那“定王鬼魂”格格一笑,衣袖一挥,一股腥臭气息拂过,众人头脑一晕,再一看,眼前哪还有人?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越发确定这必然是鬼,定王殿下生前暴戾,死后作祟。

这种事自然不能上报,免得被骂一场,众人抹一把汗,便压下此事,继续巡逻。

那边文臻从容脱身,且毫无后患,走着走着,忽然觉得眼前景致十分熟悉,愣了一愣才想起来,这是尚宫局。

她以前做女官的时候呆过的地方。

现在夜深,尚宫局里的人应该都睡了,可文臻悄悄从门前经过时,发现门半开着,有间屋子燃着了一星灯火,隐约有人影映在窗纸上。

文臻也没多想,滑了过去,又是一呆。

那屋子的位置…

好像是她以前的宿舍?

这半夜三更的,谁呆在她以前的宿舍里?

文臻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忽然里头传来脚步声,来得很快,文臻躲闪不及,滑入暗影里。

有人披着披风走出来,此时天京气候已经有些转暖,那人纯黑色的披风在夜色里光泽流动,其人行路也如行云流水,淡淡月溶溶风,不染尘埃过帘栊。

文臻脸色一沉。

果然是唐羡之。

她屏息,看着唐羡之似乎有些心事,微微垂头走开,正松口气,忽然一股极强烈的恶心泛起,竟是完全控制不住,饶是她拼命压,也发出了一声低微的呕声。

糟糕!

唐羡之果然立即转头。

却在此时,忽然有急速脚步声传来,有人老远便喊:“陛下——不好了!我们出城迎战的军队,忽然被大军从侧翼攻击,死伤惨重,唐怀将军阵亡!那忽然出现的大军人数极众,不下数十万!”

那人身后还跟着一群气喘吁吁的唐家新贵,人人脸色骇异——没等到易家联合包燕绥饺子,却自己被包了饺子,几十万大军?现在天京附近哪来的几十万大军!

唐羡之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沉,声音依旧平静,“拿我的甲衣来。”

这是要亲自上城了。

他带着人便要匆匆离去。暗影里,听见这个消息的文臻一阵狂喜,心中暗赞甜甜果然是她的福星,这么个消息一来,唐羡之把刚才的异声都忘记了。

她等人群转过拐角,呼哨召唤,银光一闪,三两二钱出现。

这家伙潜伏宫中多日,早已路径俱熟,来得很快。

文臻一笑,上了它的背,三两二钱腾空而起,如一道银蓝闪电割裂天空。

下一瞬,这道闪电撞上了另一道闪电。

砰一声闷响,文臻被撞落,但她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一双温暖的臂膀中。

她立刻知道那是谁,心中懊恼的同时猛力一推。

唐羡之倒也自觉,将她轻柔地放下地立即松手退后。

也亏他退得快,不然文臻的各种招数就要源源不绝地跟上了。

文臻一转头看见两只狗打在一起,三两二钱和唐羡之的肥狗,举世无双的猛兽,打起架来也不过是泼妇撕咬,半空中腾腾飘下无数白毛。

唐羡之在她身后远远地道:“燕绥来了。”

文臻冷笑道:“怎么,你还打算带我去见见?”

没想到唐羡之微笑道:“正有此意。”

文臻倒是了悟了,笑道:“绑票上城头?”

唐羡之平静地道:“小臻,不要这么说。我不认为绑你上城头就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文臻笑:“那难不成还是请我欣赏你被围困的英姿吗?”

唐羡之沉默一会,才道:“只是你难得出来了,我想和你多呆一会而已。”

“你就是擅长把恶心的事粉饰得冠冕堂皇。”文臻呵呵一笑,“不管这事性质给你打扮成怎样,事实就是燕绥得在城下看着你和我,不得不投鼠忌器,未战先退,军心丧失。”

唐羡之凝视着她,他眼神很深,深得看不清一切想法也看不清此刻悲欢,半晌道:“你可以不去。”

文臻心中一动,忽然觉得唐羡之有了微微的变化,他似乎不再那般执着,也看淡了许多,却又生出淡淡疲倦,她在他这里,感觉不到一丝夺取天下的欢欣和终于功成的轻松。

随即她便摇摇头。

帝位到手,江山在握,已做到了这人间巅峰事,还需要振作什么呢。

随即她道:“去啊,我为什么不去?我可想燕绥了呢,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说完她走在前面。唐羡之不过淡淡一笑,跟在了后面。

为了她,唐羡之改乘了御辇,十八匹马拉着又稳又快,但他在车前方,文臻在车尾端,两人隔得远远。

文臻注意着街边的暗号。

暗号少了很多,自己和燕绥的人在这段时间内果然被唐羡之拔去了不少。

但是她看见了自己想看的——闻老太太及随便儿一行,已经由妙银护送出了城。

文臻心中一松。

原本还担心随便儿不肯走,不过想来这世上就没有老太太不能驾驭的人。

还没到城门前,就听见士兵一趟趟来报伤亡,神情紧迫,唐羡之下令出城的唐军回撤,文臻听了一会,心中叹息一声。

唐家并非没有英才,但是终究比不上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的老将们,她发现唐家的那些新贵们都有一个同样的毛病——急于证明自己,自信心太足,所以大多轻浮冒进。

新朝乍立,一朝得意,想要争功以求代代荣华,这是冒进的心理背景。

久居川北,一地为王,没经历过现实和敌人的打磨,这是轻浮的原因。

朝中如厉响那些人,虽然默认了新朝,不过是为了保存实力,才不会为了新朝做马前卒,一个个在家告病,便是他们愿意唐羡之也不敢用,反手就把城门给燕绥开了。

唐氏新朝,如果没有太多敌人,如果没有燕绥,以唐羡之之能,是能平稳过渡,帝业百年的。

但是现在,明显缺少人才。

唐军开始撤入城中,文臻随唐羡之登楼,有人匆匆来迎,大骂:“都是给那阉人害了!”

文臻一转眼,发现晴明被五花大绑捆在一边,犹自喊冤:“陛下,我没有啊!我持了永裕帝令旨去换防,亲眼看着京畿大营拔营离开的啊!”

那唐家将领怒骂:“真要离开,何以在这节骨眼的时候出现在天京城下,和燕绥合兵,直接就将京城给围了!”

文臻震惊。

京畿大营竟然没有被假旨意换防?

他们没有离开?

为什么没有?

文臻不认为这是燕绥干的,京畿大营确实一直忠于永裕帝,不可能理会燕绥。

此刻城下,燕绥看着京畿大营的信使离去,心中也有些微微感叹。

连他也没想到,永嗣帝在还未登帝位前,察觉了京畿大营的立场,曾出城去和大营统领做了一个谈判。

他没有试图拉拢大营统领,却给统领留下了一个自己的标记。并和对方说,如有一日,有人以他的名义试图调动京畿大营,却没有拿出他的标记,那么就先不要听从那道旨意。

谁也不知道永嗣帝当时出于什么样的考虑,给京畿大营留下了这一道防护符。或许他对于自己的未来处境亦有预感,怕将来被自己那个阴险的哥哥暗算,所以试图咬上一口,谁知最后却给了唐氏朝廷沉重的一击。

燕绥抬头,然后忽然就看见了文臻。

他的蛋糕儿,很少见地穿着一身素白,双手拄在城墙之上,静静地看着他。

不过月余未见,她竟然清瘦许多。

燕绥看见她双唇一张一合,远远地,做了个口型。

对不起。

我没能保护好娘娘。

燕绥闭了闭眼。

片刻后他伸出手指,拇指和食指一捏。

一个比心的手势,阳光正从那心形中穿过,像兜住了一束光,送给他心中的姑娘。

文臻唇角微微地弯了起来,伸出双手,做了个接住的姿势。

这一刻城上城下数十万军,但天地间只剩下他两人。

唐羡之站在她背后,看着那两人城上城下,旁若无人的交流,眼神晦暗。

他身旁的唐家将领却忍不住这般轻视,上前一步,对城下喝道:“燕绥,认得这是谁吗!如想她回到你身边,便退兵十里,弃械自缚!”

唐羡之喝道:“唐情!”

这样的威胁很蠢,很容易被燕绥拿来激励士气,也容易引起天京城内爱戴文臻的百姓的反抗。

文臻笑起来,转头对唐羡之眨眨眼,道:“你瞧,你们唐家人,个个心热得很呢。要我说啊,这都是一个个都没经过社会的鞭打。”

没想到唐羡之竟然赞同地点了点头。

文臻又道:“像我就不同了,我被这世道这皇朝毒打了无数次,从最早期被你暗杀又被你提亲,到后来长川五峰山留山湖州步步凶危,到皇帝兔死狗烹,到那一夜,我接到林飞白死讯,亲眼看着老师和娘娘死在我面前,然后现在我还要在这城头,看着我的夫君踏着祥云带着大军来接我而不能立即投入他的怀中,讲真,我被鞭打累了。”

唐羡之要说什么,文臻已经轻轻道:“…所以现在,轮到我鞭打你了。”

然后她非常蔑视地看了唐情一眼,便倒了下去。

只这刹那之间,她脸色如雪,唇色淡薄。

唐羡之猛然抢上,伸手一摸她脉搏,如遭雷击。

却在此时,呼啸声起!

一支金色巨箭穿越城上城下这一刻窒息的空气,如天神之剑贯天而来,所经之处城头唐旗裂响,刹那间碎成数片,如乱花散在天地间!

下一瞬箭已经到了唐羡之胸口!

心神巨震的唐羡之只来得及猛然错身。

嚓一声微响,巨箭射入唐羡之肩头,血花飞溅,却并没有穿透他的肩骨。

这令众人微微诧异——这一箭如此凶猛,连唐氏大旗都被卷碎,如何穿不透皇帝肩头?

唐羡之脸色却微变,不顾众人惊呼阻止,猛地拔箭,狠狠一掷。

又抬手在唐情的长刀上一抹,掌心一片血肉落地,流出一滩黑血。

下一刻那箭在空中爆炸。

城上人人色变。

原来不穿透身体飞出,是为了想炸死皇帝!

原来陛下就在方才把脉时,又中了文臻的毒!

多亏陛下判断力和反应力惊人,不然现在短命皇帝名单又得加新名。

众人看向城下。

不知何时燕绥已驰出队列,单人单骑于万军之前,手中巨弓金光闪耀,形状比一般长弓更加流畅锋利,边缘微翘,似一双讥诮的凤眼。

而他亦目光讥诮。

唐情一触及这目光,便想起文臻临死前看自己那比燕绥还讥诮的眼神,只觉得分外刺激,想着这一对男女在自己眼皮底下伤了陛下,日后还不知如何交代,顿时怒从心起,手中长枪一挑,将文臻身体高高挑起,往城下一砸,喝道:“也让你们看看这贱人的下场!”

唐羡之重伤,阻拦不及,隐约听见物体的啪嗒掉落之声,而文臻已经飞落城下,他脸色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竟微微露出喜色。

随即他推开给自己包扎的人,扑到城墙边,正看见燕绥飞身而起,接住了落下的文臻,抱着她在城墙上一蹬,飘飘转了个身,又落回了马上。

下一瞬他低头,于天京城墙之下,万军之前,吻住了文臻。

像春风将凝冰的河面吹破,漫山的花从冬的寒风中挣脱,眨眼间便葳蕤满坡。

又或者高天于世界尽头邂逅极光,那一霎美如霓虹可成永恒。

万军屏息。

原本一动不动的文臻,忽然舒展开双臂,搂住了燕绥的脖颈。

毫不羞涩地,热烈又虔诚地迎上去,回应他。

像一只飞倦了的鸟儿终归旧巢,摩挲着属于自己的温暖,向着蓝天欢喜地展开翅膀。

万军在一霎静默后,爆发出雷霆般的欢呼。

城墙上,唐羡之眼底晦暗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微微露出喜色。

终究最可怕的事并没有发生。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狡诈,阴险,无所不用其极。

那就继续这样狡猾下去吧,世道诡谲,世事多苦,不如此不能活。

城墙上的唐军愤怒无伦,他却神情平静。

倒不是当真便毫无怨尤,只不过便如她当日所说,各为立场,无分对错罢了。

他目光忽然落在地面。

那里,文臻刚才被挑落的地方,落下了一卷小小的卷轴。

第四百七十六章 一人合奏御万军

城下燕绥一边吻着文臻一边往己方阵营退去,潘航等人上来接应,文臻搂着燕绥的脖子,轻声道:“想我吗?”

“也没有很想。就是每一天都睡不着。”

“我也没有很想,就是每一天都梦见你。”

两人相视一笑,燕绥问:“药哪来的?”

方才文臻吃药诈死,他一霎也是震惊的,但随即便反应过来——文臻不会当着他的面自杀。

唐羡之会在那一霎间相信,是因为他内心认为文臻燕绥情谊深厚,文臻会因为不愿成为拖累而自戕,但燕绥却更了解文臻一些,正因为不愿伤害他,所以文臻才会在任何艰难局势下为了他努力挣扎。

这般便想到镜花洞的奇门药,正是镜花洞名字的由来,将往事都付于水月镜花,从此人生或可重来。

他的师门和镜花洞关系深厚,自也有相应的解药,就算没有解药也没什么,三日后自醒。

他却等不及。

果然文臻道:“兰旖给的,说是贺我们的结缡之喜,不是,结婚贺礼送这么个药她是几个意思?”

“管她什么意思,反正你不会理会她的意思。这冰雪白痴这回倒做了一件像样的事。”

文臻却没心情和他再斗嘴,将头埋在他怀中,燕绥要把她抠出来,文臻梗着脖子,燕绥又不能真用力,几番失败之下无奈地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文臻声音闷闷地传来:“我…我没照顾好娘娘…我…我甚至没能留住她的骨灰,现在林帅想必已经收到骨灰了…我真是不敢想…”

燕绥抚了抚她的发,他的眼神远远地越过城墙,越过阡陌纵横的大街和洁白的汉白玉广场,落在那座华美的牢笼上,晨曦的清光洒落万千屋脊,从此却再也照不亮那方宫宇。

那处他期待过、伤心过、离开过、又最终选择忘记的宫阙。

那处虽无快乐予他,却也一生不可忘怀的宫阙。

二十余载母子缘分,在那个深夜铁牢中才堪堪开始,却也在那个深夜铁牢中就草草结束,临终她挥剑决然,如她惯来那般骄傲,不屑解释,没有遗言。

他愿他只记得那夜混杂血腥气息的拥抱,和那一滴落在他脖颈上的湿润,此生母子缘浅,来生愿彼此放开。

淡薄的晨曦光芒流转,似映他眼底晶光一闪,但转瞬即逝。

他的手温暖地盖在文臻头上,语声平静:“娘娘这一生太累太苦,如今也算解脱。这不是你的错。蛋糕儿,我只愿意你开心快活。”

文臻慢慢抬起头:“老天委实欠了她的…”

“她又何尝没有相欠别人?不过都是命罢了。她是潇洒人,便让她潇洒地走吧。”燕绥轻声道,“我只想着她在你面前决然自尽,那一刻你该是多么震惊而痛苦。”

文臻心头一颤,想着这样细腻的话以往便是以他的骄傲,也不太可能说出口,此刻听着,只觉得百感交集,燕绥本也该是这长天潇洒的飞龙,却最终为她停留世间,为这他所不喜的一切苦斗。

只有她是有福的。

这么一想便又觉得酸楚,抱紧了他的腰,燕绥又道:“至于林帅那里…所以我们必得尽快下天京,安定局势,才能赶紧回援青州。我担心西番可能还会作妖。”

文臻便点头,此时众人才都围了上来,文臻转眼看阵营里,潘航闻近檀凤翩翩乃至寒鸦都在,唯独少了一人。

再一转眼,也是一身缟素的周沅芷,在人群的簇拥中,含泪看她。

文臻瞬间眼底也涌上泪花,上前将她抱住,两人头碰着头哽咽一阵,但周沅芷随即便挣开她,伸手抚了抚腹部,轻声道:“小臻,听说你又有了,恭喜你…也恭喜我。”

文臻骇然盯着她的肚子,良久,含着泪花笑起。

她道:“真好。”

城头上紧急地整军备战,将领们焦灼地劝陛下回去疗伤休息,唐羡之却不理会,只包扎了伤口,用披风遮住了鲜血淋漓的长袍,慢慢在城头上坐下,展开了那一卷卷轴。

那是他当初留给文臻,让她写下心愿的册子。

当年他和她曾说起,自己幼年用小册子写心声以邀宠的手段。后来自己也留了册子给她,原只是心意馈赠,并没有指望她真的去写,毕竟这许多年,渐行渐远。

卷轴展开,他原以为会看见一片全新的墨迹,却不想最上头的字迹,明显有了年份。

X月X日,晴

这一行不能算日记,只能算个记录,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唐羡之的日子。

虽然现在已经和燕绥暗通款曲,但是人对于某些深刻的印象,那美好真是难以忘怀。

那一日隔着溪水看唐羡之,曾以为见着了谪落山间的仙子,是何等的清透美好啊。

我也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抱着男人大腿的时候。

但愿在东堂的人生能一直清透美好下去。

也但愿我初见便难以忘怀的那个人,也一直清透美好下去。

唐羡之的手指,微微颤了颤。

虽已二月,城头却无春意,刺骨的冷风仿佛也像方才那箭,瞬间将人扎得鲜血淋漓。

很多事美好在开头,无奈在过程,决绝在结局。

对不起,渐行渐远的长路里,终究让你看清了那美好背后的真相。

X月X日,多云

唐羡之向陛下求我为妻,陛下问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没有意思,封建王朝,哪有那许多的个人意志。

我想好好地活,想过好这一生,有些事就不必看得太明太计较了。

可是唐羡之,你大抵是不明白,便是再真挚的情感,一旦掺杂入利益和权欲的博弈,便不纯粹了。

或者你也明白,但是你不肯放下,你左手挽着家族,右手够着爱情,你想着你如此智慧天纵,能处理好一切事情,定也能将这两样调配美满。

可是,唐羡之,便是这世上绝大多数事都能以智慧去调理配平,唯有情感不可以。

那本就是世间最真最纯最不可亵渎的一切,否则不配叫情。

如果要我许一个愿望。

我但望你终有一日能明白。

文臻,其实我早已明白。

但是你也要明白,正因为那情感最真最纯,凝聚了一生最执着的向往,所以,能轻易放下,那也不配叫情。

X月X日,晴

海岛上的生活短暂却美好。

喜欢的在意的人都在身边,睁开眼就有粥清甜。

仿佛之前的那些惊涛骇浪尔虞我诈都只是一次海市蜃景。

唯一遗憾大概就是商醉蝉不在,没人画下我骑着鲨鱼拖着燕绥唐羡之在大海之上飞驰的英姿。

像开个摩托艇拉着俩毒枭一样爽。

唐羡之真的是个极其细腻的人,他的温暖体贴和接地气真的能让每个向往平静有爱生活的女子心动不已,跟着他就像跟着幸福,你永远不用愁心意无人懂,不用愁家务无人担,不用愁化妆打扮无人欣赏,不用愁付出情意没有回报。他连买菜都能帮你砍价,上厕所都晓得给女士点灯。如果在现代,他是既高贵又有风度还不介意为女士操持一切的绅士。

比燕绥那个狗模狗样的自大狂好多了。

可我还是喜欢燕绥。

前方沙滩上,燕绥唐羡之林飞白在盖房子,三个人居然通力合作,力与美展示的最高境界来了。

沙滩很白,海水很蓝,日光暖而不烈,脚下的贝壳色彩绚丽。

那三个男人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形都很好看。

许个愿望。

我愿时光停留在这一刻。

我愿这一刻的美好永留存。

小臻。

对不起,这个愿望,我再也无法帮你实现了。

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我当初递出这个卷轴的时候,有多自大和可悲。

我要做那个帮人实现愿望的神。

到头来是我自己首先沉沦。

X月X日,晴

在一号院里,看着唐羡之留给我的东西,想着火山吞没他时我那一霎的痛如刀割,只觉得恍惚。

我愿这是一场骗局。

我亦不愿这是一场骗局。

如果这都是一场骗局,那么唐羡之,你一生都会活在骗局之中,你将注定一生汲汲营营,为那些虚幻的不可得。你背负会越来越沉重,还想着左手权利右手人生,你遍地捡拾,最后却…活活累死你自己。

羡之,我不能确定你到底想要什么,可我总觉得,你内心真正想要的绝不会是这些,或者你自己也没想过你想要什么,可是为什么不能试着去想一想呢?

文臻,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

尤其那夜,带兵冲进皇宫,第一眼看见你跪在雨地里,对着德妃的尸首,那茫然震惊无法接受苦痛无伦的眼神,自那夜开始,始终盘桓在我的梦端。

我还看见永裕帝的头颅在雨水中滚来滚去,眼睛竟然始终盯着德妃的方向,那一生的爱恨纠缠,到死也不愿放弃么?

永裕帝必然爱过并爱着德妃,可他亦不愿放弃权欲和他所要的一切,为此他选择放弃所爱和所有人间情感。

我…是在越来越像他么?

X月X日,雪

预感终于被证实。

可早已没有了愿望达成的欣喜。

你让我百感交集,心绪复杂,我多么愿你从火山口中逃生,我又多么不愿意那一切果然只是骗局。

我不是为我流过的泪和被戏耍的感情而愤怒,我只是为你惋惜,唐羡之,如果这都可以假,你要我这一生,还能如何相信你?

你说你舍不得。

可我和燕绥落崖,被追杀,被伤害,一路都拜唐家所赐。

你不断伤害我,再放过我,再伤害我,像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死循环。

其实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你要完成你的计划和目标,但你不要我死。

作为一个既受伤害又得益的人,我没有立场对你的行为做客观的评价,我只知道,如果是我,我绝不要做你。

许个愿望吧。

唐羡之,愿你活得单纯些。

小臻。

其实我一生决断,唯独在你的事情上,徘徊不休,像洋外那钟,来回摆荡,总越不过你的距离。

那只不过是因为,我的心,一直只落在你身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