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市也不等他叫起身,自顾自站起来,也不朝他看,侧身向皇帝说:“陛下和摄政王见一次不容易,不妨多聊会儿。我去看看今天晚膳是什么。”

“等一等。”小皇帝叫住天市,一本正经地吩咐,“你去,让他们多准备些,还有上次延平郡王进贡的葡萄酒,都备下,朕要和皇兄一起吃饭。”

皇帝赐膳,这可是了不得的恩宠,天市心里面闷笑,终于忍不住瞟了他一眼。

只一眼,她就后悔了。

明明知道不可能对他那双仿佛随时准备诱惑人的桃花眼无动于衷的,还要去看,于是在她往御膳房去的这一路上,心思都狂乱地四下里乱飞,怎么屏息敛气都无法控制。

三年不见,他老了。站在那里,气韵似乎更深沉了。三年不见,他还是老样子,把所有的心思都掩藏在微笑下面。三年不见,他一切可好?

雪夜分别之后,他们再没有见过面。即使是在太后的出殡仪式上,天市随着宫眷们一路,摄政王则陪同皇帝行另一路。两边大舆并行,中间隔着僧道尼的千军万马,天市知道他在那里,也仅仅是知道而已。

原本以为太后薨逝后会对纪氏采取的行动迟迟不见动静。

过了几日后又听说摄政王身体不适,回定陶别馆将养去了。天市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几乎摔杯子。

这算怎么回事?

当初密谋了又密谋,忍耐了又忍耐,不就是等太后咽气吗?

难道一切就这么算了?这男人是不是真的是孬种?

幸好,三两个月后突然传来昭阳王私通南越,在出逃路上被逮捕的消息。

昭阳王也是纪氏势力中的重要一角。他是先帝的堂弟,母亲和王妃都是纪氏女,封邑在与南越毗邻的玉台一带。近年来势力渐大,隐隐然已成南方诸侯。

当然这些都是在昭阳王落马之后天市才了解到的。

身为女史的一个好处,是可以自由出入存放官史的天风阁,看到了不少不公开的资料,对许多事情多少有了些大致的了解。

比如十年前齐王征南越遇伏一战。

也许是真的没有办法克服对他的关注,当天市在天风阁里看到那不为人知的记录时,尽管一个劲儿对自己说,不要去看,不要去管,却还是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那段记录看了一遍。

天下人人都知道摄政王,却没人知道摄政王曾经经历过这样一次惨败,也从没有听说过摄政王曾经失踪长达两年。这不过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竟然已经不为人知,若非有人刻意压下此事,断不至于如此。

“哟,纪姑姑,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天市回神,才发现已经到了御膳房的门口。她眨了眨眼,找回自己的思路,笑道:“陛下留摄政王赐膳,专门让我来嘱咐一声。”她想了想,选了几样精致的小菜,配雷泽鱼羹和金菊糕,又仔细交代了做法,这才离开。

一出御膳房又有些懊悔,这样会不会太刻意了?

然而也不愿意再多周折,不过一顿饭,真弄得人人都在意了也不好。

皇帝用膳,天市照例是要在一旁记录的。

几样菜一上来,小皇帝拍手笑道:“今天的菜式新鲜,以前都没吃过。皇兄,你来尝尝。”

摄政王答应了,每样夹了些吃了,也连连称美味。

天市从头到尾头都不抬地记录,小皇帝不耐烦,亲自过去把笔从她手中夺过来。“我说,不就是吃什么菜说什么话吗?你要多久才能写完这几个字?”

天市好脾气地笑,“不是不愿意打扰陛下和摄政王吗?毕竟我不过是个女史。”

“天市,”一直没有说话的摄政王突然开口,“这么生分做什么?陛下和我,谁都没有将你当做外人。过来坐”天市要过了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目光挪到他身上,忽然心底涌起一股意气来,她疏淡地笑了笑:“王爷这话,天市如何敢当。”她收拾笔墨起身,“天市也不做那讨人嫌的人了,陛下王爷请尽兴。”走到皇帝身边,终究没忍住,叮嘱道:“陛下心情好,吃点新鲜的就好,切莫饮酒。”

小皇帝不耐烦地摆手,“行了行了,去吧去吧,啰啰唆嗦的,赶明儿你也别做女史了,改叫你嬷嬷好了。”

即使摄政王在场,天市也忍不住瞪起眼来,伸手往小皇帝的衣领里一探,冰凉的手指激得小皇帝哎哟叫了一声。

在摄政王沉沉的笑声中,天市昂首离开。

天市的住处,就在皇帝寝宫后面的一个独立小院。

这一夜月色正好,天市将记录的起居注锁入柜中后,索性换上木屐,自己抱了一瓶梅花酒,溜溜达达地回到自己的小院,也不进屋,就在石几旁坐下,仰头看着天空中半轮月亮,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心情自然是好的。

天市无可辩驳。那人的出现会影响情绪波动,这早已经是认了命的。

她一边喝着酒,一边细细回味今日见到他的点滴。其实在见到冬虫夏草的同时,她就已经隐约有了预感。

虽然这几年他不在京中,却仍然会时不时打发人来送些东西进来。有时候是在外面买的泥娃娃,竹编的小人儿小马,有时候是一条双桨船,有时候也会是两只鹦鹉,或者一盆海棠。从来也不说是给谁的,自然都进了小皇帝的帐,只是天市看着,总觉得,这里面也有给她的一份。

她一直默默将这份心意收藏着。

然而今日的冬虫夏草却不同。那是他养在自己内书房的宠物,旁人连看都看不到的。不止是因为这些东西贵重,更因为这是他心爱的东西。所以看到的那一刻,她便心如鹿撞,耳根子发麻。她知道那人终于要回来了。

三年前的雪夜,绝望的撕裂之后,天市曾经想过离开,回家去,就当这一切不过是场梦好了。

然而包袱都收拾好了,看着小皇帝的眼睛却又说不出话来。

毕竟,是她的血亲。他的母亲最后的嘱托。

而且,就算没有这层关系,她也放不下这个小屁孩,因为那一夜窝在她怀中抽泣的孩子,眼神里流露出的分明是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伤痛。

守着他,就是守着那个人。

即使他曾经那么义无反顾地抽身离去,天市却无法放开。

他还缺少一个幸福,天市觉得这是自己唯一能让自己安心的解释。

“你这地方好啊。”有人在院门口说话。

天市毫不惊讶,对于他的如影随形几乎是百分百的笃定。

她不说话,抱着酒瓶子侧目看着他。

摄政王益阳双手拢在袖中,不紧不慢地踱进来,看看她手里的酒瓶子,失笑:“你这个样子,十足小酒鬼。”

天市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不理他,一仰头又是一口酒。

他伸手将酒瓶拿过来,“很好喝的样子?”也喝了一口,咂吧咂吧,含笑看着天市:“有点甜。女孩子喝的。”

“本来就没让你喝嘛。”天市劈手夺回来,抱在怀中,“别跟我抢。你有那么多好东西,这个别跟我抢。”

摄政王笑了一下,索性在石桌上坐下,也学她的样子看着夜空。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突然轻轻道。

天市斜了他一眼,冷淡哼了一声。

他轻声笑起来。这一整日,他笑得特别多,甚至让天市有种刻意的感觉。他有话要说,天市知道,便不出声。

“这几年,你过的好吗?”

天市斜视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你是摄政王,你不知道吗?”

这话一说完就后悔了,果然,那个人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毒舌的好机会。“我是摄政王,又不是你的奶妈,什么时候率土之滨都莫非你纪天市之臣了?”

“我哪儿有这个面子啊,人家都说,率土之滨,莫非摄政王之臣。王爷不必太谦。”

摄政王咬着牙哼哼:“我就知道,养你就是个祸害。迟早有一天我这条命都为你丢了。”

“当年南越君臣害不死你,先帝害不死你,纪家那一大家子害不死你,我哪儿有这个本事。”天市冷眼瞧着一朵浮云过来,遮住月亮,淡淡地说。

摄政王愣了一下,无奈地笑了。“就知道不该让你做什么女史,自己的事情未必做得好,倒去私窥朝廷密档。这种事要放在别人身边,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天市拍拍手,仰头瞧着他笑起来:“你看,你命大,我命好,都是千年祸害,咱们俩才是绝配。”

摄政王垂目看着她,星光落入她的眼中,晶亮莹润。“从咱们第一次见面,到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今天是你第一次向我行礼。”

天市渐渐笑不下去了,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问:“准备好了吗?”

这一句问得没头没尾,但摄政王明白,轻轻笑起来:“天市,难道没人跟你说过,在皇宫里,聪明未必是福,聪明又不知掩饰一定是祸吗?”

天市挑衅:“你要杀人灭口?”

“灭你的口?”他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你自己会笨死,用不着我操心。”

天市悠悠望着他,“三年了,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为什么?”

“我总是想,也许,等你不需要担心的时候,你会回来看我。”

摄政王沉默了片刻,叹口气:“找个好男人,嫁了吧。”

天市微微地笑起来。这些年,如果说在皇宫中学会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在想哭的时候,要努力笑。

“下月初四,太后陵寝完工,你随我去考宫。”撇下这句话,他起身离开。

十五 两位夫人

“天市姑娘!”紫岳看见天市,兴奋地迎过去,“很久没见到你了。”

天市微笑,“是啊紫岳,很久没见了。”她向后面瞧了瞧,咋舌不止:“这排场真大。”

紫岳失笑。

由于是为太后考宫,在京有品秩的命妇都要随行。命妇们出门是最啰唆繁琐的,除了按照品阶不可更改的轿子规格,服饰颜色配饰形制外,其余能争奇斗艳的地方绝不肯放过。于是乎各府里几乎倾巢出动,有些人钟鸣鼎食的世族命妇虽然品阶略低,但排场绝不肯落于人后,别人随身四个丫头四个嬷嬷的,她们一定要八个丫头八个嬷嬷。还有些虽然家世不如人,但不差钱的,更是想尽办法在别人能看见的地方镶金装银,于是轿子虽然只是个四抬,轿夫们却是一身锦缎,脚踩云靴,比一些落魄的部员京官还要堂皇些。

天市却无从去攀比这些,不是她没这个心,而是她此行的身份,是皇帝的銮驾侍从。

当得知天市将随摄政王为太后陵寝考宫时,小皇帝做了此生第一个不容置疑的决定,御驾亲临。

天市承认,小皇帝之所以会在摄政王反复劝说下仍然意志坚定地要一同前往,除了对母亲的思念外,更重要的是,自己若无其事的一句话:“此去一个月,天市就不能陪在陛下身边了。”

正是由于皇帝的加入,才导致本来一个小规模的视察变成了京城命妇们浩浩荡荡的郊游行动。

所以当天市看到等候在京城朱雀门内的大大小小五彩斑斓的车驾队伍时,她实在不好意思抱怨什么。

正和紫岳寒暄着,博原骑着马过来传话:“王爷让府里两位夫人和纪姑姑一起陪同陛下解闷。纪姑姑,两位夫人已经在陛下銮驾前等候了,快过去吧。”

天市抬头望向博原,阳光灿烂,从他的背后照过来,看不清面孔,只是隐约看见斜过他面孔的那条黑色的影子。她恍惚想起来,听人说起过摄政王身边四大金刚之首是个独眼龙。于是笑道:“你一定就是博原了。”

博原一怔,跳下马来:“博原见过纪姑姑。”

他抬头,天市这才看清了五官,不禁一呆,“咦”了一声。“是你?”

博原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天市却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笑道:“早就听说了紫岳还有个大师兄,今日倒是第一次见到,失礼了。”

天市一边说着,低头敛袖福了一福,抬起头的时候,正看见紫岳和博原哥儿俩交换眼神,心中一动,问道:“王爷现在在哪里?”

博原赶紧回话:“正与二位夫人在陛下那儿。”

天市点点头,向紫岳笑道:“看来今天没机会了,咱们总得找个时间叙叙旧啊。”

紫岳笑道:“这一路上,总有机会的。”

天市来到皇帝銮驾前的时候,皇帝身边的一个玩伴儿小太监犰狳正一脸不高兴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发脾气。看见天市过来,连忙跳起来抱怨:“纪姑姑可算是来了,快去看看吧,都是什么人啊。”

“怎么了?”天市隐约猜到大概和摄政王的那两位夫人有关,笑着安慰,“不就是多了两个伴儿吗?放心,她们不会为难你的。”

一边说着,踩着脚踏进了銮驾。

迎面就有两个人过来齐声笑道:“天市姑娘,好久不见。”

天市定了定神,认出那两个年轻的宫装女子来。她眨了眨眼,笑道:“竟是你们两个?”

小皇帝长风正不耐烦地穿上朝服,听她这么说,不禁问道:“你认识她们俩?叽叽喳喳吵死了。”

在两个女子突然安静下来的尴尬中,天市失笑,“这是当年陪过我的含笑和金蕊呀。”一边说着,一边细细打量含笑金蕊,三年不见,已经出落成了美貌少妇,身穿代表品秩的霞帔宫装,显得比真实年龄要大些,甚至显得比天市本人还要大些的样子。

摄政王就在銮驾内,天市一眼也没有向他看。

她向含笑金蕊跪拜:“内廷女史纪天市,拜见二位夫人。”

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三拜之礼,倒是让那两人吃了一惊,笑也笑不出来了,赶紧过来要扶起天市,不料她力气大得出奇,固执地将拜礼完成。

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摄政王仍然一言不发。

小皇帝长风挑着半边眉毛将三个女子打量来,打量去,似乎觉察到其中的微妙,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皇兄,这个人连拜朕都没这么一本正经过,你这两位夫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摄政王深深看了天市一眼,笑道:“故人,故人而已。”

天市已经起身,笑道:“我还想呢,王爷府里美眷如云,特特带了两个什么样的人来,原来是她们俩。陛下您不知道,含笑这个丫头最会说笑话,金蕊也十分有趣,有她们陪着,您定然不会觉得这一路无聊了。”

一边说着,天市一边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纸笔来,在侧面的一个小几上铺开,自己挽着袖子研墨。小皇帝长风第一个反应过来,提高声调问:“喂,你干什么?”

天市粲然一笑,“臣的职责就是记录陛下每日言行呀,陛下您明明知道的,还问。”

“你,你,你…”小皇帝也顾不上跟自己的朝服叫劲了,也不顾銮驾行走中的晃动,跳起来就要抢天市的笔:“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你还在这里讨人厌。这儿又不是在宫里,你不许记!”

天市抬头看着皇帝,严肃地问:“陛下,起居录是陛下不能干涉的。”

“那是在宫里!你是内廷女史,不是出巡女史,只要朕不在宫里,你就不许记。”

天市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放下笔起身,“既这样,臣请告退。”

“你到哪里去?”

“臣是内廷女史,不是出巡女史,陛下出巡期间,不是臣的职责所在。”她狡猾地一笑,“既如此,臣想请十日假。”看了看冲自己瞪眼的皇帝,她恶劣地说:“带小孩很累的。”

说完转身就走,刚出銮驾的门,就听见皇帝在里面大喊:“死天市,你给我回来!”

銮驾正在行进中,她根本下不去,只能在侍卫们诧异的注视下,在边上坐下。侍卫不解其意,跑过来问:“纪姑姑?”

天市深深吁了口气,将胸口憋闷的浊气全都吐出去,才换上笑脸:“没事儿,就是出来透透气。”

“陛下在叫您呢。”

天市回头朝门的方向看,正巧那门打开,摄政王探出头来:“陛下叫你。”

天市无奈,只得又回到銮驾内。

“陛下,您所在的地方就算内廷。您真的想要我跟在身边讨人厌?”

皇帝撅嘴瞪着她,赌气不说话。

天市扫了眼含笑金蕊,想了想说:“摄政王给您找来的人都是最佳的玩伴儿,您就放我出去玩玩吧。”

小皇帝神态软了些,“你想怎么玩?带我去好不好?”

摄政王似乎终于找到说话用的舌头:“陛下,天市替您到前面去瞧瞧,有什么好玩的回来再请您一块儿去,可好?”

小皇帝看看天市,又看看摄政王,叹口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冲含笑金蕊问道:“喂,你们俩有什么好玩的主意没?”

金蕊眼珠子转一圈,说:“陛下会猜令吗?”

含笑也说:“对,对,对,咱们玩个新鲜的令吧。”

天市松了口气,再次退出銮驾。

摄政王跟在她身后:“你这怎么下去?”

天市瞧了他一眼,不吭气儿。

摄政王笑道:“还是我来帮你吧。”

他吹了声口哨,天市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见紫岳纵马过来,他身边还有一匹体态神骏的青花马,摄政王益阳挺身一跃,已经跨在了那匹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