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不得了的罪名。天市也是第一次听说,脑中一片混乱。

她记得当初摄政王是提过那些奏章中的人物和事件都与纪家相关,这件事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天市相信事涉南越,定然少不了纪家的影子。萧夫人涕泪横流,再三表白自己的夫君和儿子与南越绝无瓜葛,本是年轻人萍水相逢江湖相交的美谈,万万料不到会成了株连九族的重罪。

萧夫人一边抹眼泪,一边絮絮地说:“所幸摄政王圣明,并没有凭借一面之词就降罪于萧家,只是拘锁了萧云攀萧雒父子,罚俸三年,家财田产未定罪之前倒是未动。且家眷们仍可以出门走动,奴家这才能来这里见姑娘。”

天市却想不明白了:“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萧夫人倒是一愣,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匪夷所思:“这天底下若还有能救我家老爷的,非姑娘莫属。”

她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情,让天市看得十分不爽,是一种隐藏在恳切背后的躲闪,似乎来求她纪天市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为了丈夫儿子,少不得舍出一身剐而来的。

天市不明白了,且不说她有没有这个能耐替姓萧的爷俩说两句好话就他二人的性命,只说这萧夫人到底是为什么有这个信心只要来找她,就一定能死马当做活马医。

天市问了几句,不得要领,索性单刀直入:“究竟是谁指点萧夫人来的?”

萧夫人一愣,有些为难。天市于是明白,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不过大概嘱咐过萧夫人不让她透露那人的身份。

果然萧夫人十分抱歉地施了一礼:“实在不是奴家对姑娘有所隐瞒,只是答应了那位老先生,不得说出他的身份。”

老先生?!天市几乎立即就猜出了这是谁在捣鬼,反倒沉下性子来,和善地问:“那位老先生又是怎么跟你说的呢?”

萧夫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只是说这事姑娘只要愿意,便一定能帮我家脱难。其余倒是没说什么。”

天市刚有些失望,拿起茶碗喝了口水,谁知萧夫人下面的话却让天市差点把水给喷出来。

萧夫人说:“其实如今谁又不知道,天市姑娘是陛下心中第一惦念的人。只要天市姑娘在陛下耳边吹吹风,陛下出面,摄政王总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吧。”

什么叫第一惦念?什么叫吹风?她纪天市是魏长风的什么人了?有这么大张脸,连朝廷里要员的生杀予夺都能插手?这不是把她往妖媚惑主的不归路上推吗?这个黑锅要是背上了,她纪天市一辈子的清白就毁了。

小皇帝魏长风听了这话从鼻子里重重地嗤了一声出来:“清白?她还有清白吗?”

这句反问传到天市耳朵里的时候,她正忙于应付找上门来的第二拨人,长州太守崔云舫的妹子,工部员外郎赵一庭的夫人崔云琅。赵夫人倒不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找天市救命的,她的事情更麻烦些,而天市对这桩麻烦事儿也不陌生,毫不意外也是摄政王此前让她看的那五十个奏章中的一件。

长州天市并不陌生,当年随着父亲从楚乡到定陶寻找姐姐时便经过过。那里距离定陶不过二十余里远,却和定陶是两派景象。定陶因为有了世代后族纪家,家族兴旺,人丁富庶,连带着整个定陶都比别处富裕不少。久而久之,五乡八里的农人工匠也都奔着此处来找生活,虽是为人奴仆,却也能挣得妻儿老小生活安逸富足,是远近少有的好地方。

长州就不同了。长州地处中原与东夷之间,东夷臣服前两边战事不断,本就已经是民生艰难了,原指望收服东夷后此处百姓能够由此过上安平的日子,纵然不能如同定陶百姓一样富足,至少也图个安居乐业,家宅平安。谁知东夷归顺后,国界卫所前推,常年驻扎在这里的十几万大军转移开拔,原先依靠供应军队为生的百姓骤然失业,整个长州顿时陷入困顿之中。长州太守崔云舫也是个勤政爱民的父母官,不忍见百姓穷困,善心一起,大笔一挥,允许百姓随大军转移到新的驻所,继续供给军队所需。

这一来虽然百姓们感恩戴德,向崔运舫上了青天伞,却也把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那就是长州一带数万亩良田因为人烟稀少逐渐荒芜。

为了解决良田变荒地的问题,户部上本奏请朝廷对青州荒地重新堪舆后,将全国各地豪族迁入,命他们屯垦开荒,填补空缺。这本是好事,摄政王也已经批准了这一计划。天市记得当初在摄政王的书房里,看到过这一个奏章,虽然来龙去脉并不十分确切,但大致对的上号。不想过了半年,事情又自己找上了门。

“重新堪舆开荒,这是好事儿啊,总不能让土地就这么荒着吧。”天市和赵夫人崔云琅并肩攀上高高的白玉石阶,前往供奉着太后牌位的丹景殿拜谒。

本朝皇族殡葬遵循前朝例,皇帝由后妃陪葬,陵园中分上中下院,昭穆为陵,中间筑高台曰丹景殿,供奉陪葬诸贵人的名号,后人亲友可以前来拜谒祭扫。丹景殿高达三百余尺,南面由白玉砌成三千级台阶,直如通天般通往丹景殿。

赵夫人平日里娇生惯养,哪里爬过这么多的台阶,只爬了不到三分之一,便已经气喘如牛,话都说不大上来。见天市仍然气定神闲,还有余暇问出这话来,只得插着腰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姑娘…有…有所不知…若别的地方开荒自然是最好的好事儿,可长州却与定陶相邻。”

只一句,天市便听明白了。

此处才是绝佳谈话的地方,方圆几十里空旷开阔,玉阶通天,左右没有可以隐蔽之处,也就没有了隔墙有耳的担忧。天市问:可是与纪家相关。

赵夫人点了点头,已经说不出话来。天市扶着她向上又走了几级台阶,笑道:“这里可以歇脚,夫人歇歇吧。”

摄政王说过,那五十份奏章都与纪家有关,自然这件事也不例外。天市已经大致明白,这里面的关键便在于与长州近在咫尺的定陶纪家定然对这几万亩荒田垂涎已久,如今户部上表重新堪舆,如果纪家适时插足进来,只怕这万亩良田转眼就姓了纪。

赵夫人缓过气来,说出此行真正的目的:“我兄长是长州的父母官,眼下的局面是他一时疏忽造成的。他愿意以头上的乌纱来担待,可这万亩良田如果真被兼并入了纪家,那他就是国家的罪人了。因此兄长嘱我无论如何想办法见姑娘一面,陈清利害,请姑娘相机处置。”

天市愣了一下,失笑:“跟我说有什么用,这种正经的国家大事,应该在朝堂上向摄政王说明白呀。”

赵夫人苦笑:“姑娘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如今朝堂满是纪家党羽,我兄长不过一个五品知府,并没有直接表奏的权限,所有奏章都会先被几位尚书先查看,哪里到得了摄政王的眼前。”

天市大奇:“跟我说就有用么?”

赵夫人拉住天市的手,无比诚恳:“说句不怕姑娘生气的话,如今天下人,谁不知道摄政王对姑娘是另眼相待。宫里宫外都在传说,摄政王行事乖张古怪,只有姑娘的话他才听得进去。我兄长这也是没办法了,才拜托我无论如何来见姑娘的。”

天市只觉自己的脸轰地一下火烧火燎了起来。

这算什么事儿?这回又换成了摄政王。她纪天市何德何能,一面操纵着小皇帝,一面蛊惑着摄政王,这些人竟然真的相信这种朝堂上的大事儿,轮得到她来干涉吗?

就算摄政王跟自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吧,天市相信他们也还没有毫无顾忌到街知巷闻的地步。那么究竟是谁在散布消息,把一切相关的嫌疑往她身上引?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只怕不等摄政王的那个三年之期时满,她纪天市就要被一众大臣们以干涉朝政魅惑君王的罪名五马分尸了扔到河里去喂鱼。到底谁跟她这么不共戴天的,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天市越想越是心惊,匆匆敷衍地送走了赵夫人回来,便让湘灵往摄政王那里送信,只说立即要见他,有很重要的事。

湘灵坐着马车出发了。按照穆陵往来京城的距离,无论如何也得两天才能见到摄政王。天市心神不宁,寝食不安,不停地催促蝶舞去陵园入口处张望,看摄政王的车驾来了没有。她自然明白干着急没用,但是眼下除了干着急,她也无事可做。与其枯坐,不如折腾。只是蝶舞不堪折腾,跑了几次之后索性躲起来不露面。天市找不到人,满园的内侍宫女们都看着面目陌生,不敢信任,愈发地焦急不安起来。

快到掌灯时分,听得外面传来喧闹之声,天市精神一振,以为奇迹发生,摄政王竟然真的赶到了。

此时已近岁末,天市从住处迎出去,天上漫漫洒洒飘起了雪花。寒风拂到脸上,让她不由自主一怔,神思不由自主又飞回了最初随摄政王进京因脚上冻疮滞留在京畿的那段日子…不,实际上此刻蓦然闯入她脑海的,是那一夜手执明珠来到她的身边,将她拥在怀中,给她光明让她温暖的那个人。即使后来经历了那么多,即使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为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也仍然洗不去那一个瞬间印刻在她心头的动心。只为了这一点,她一直在坚持,从来不曾放弃。

外面纷杂的脚步声在垂花门的外面安静了下来,天市迅速迎出去:“怎么来的这么快…”

话刚说了一半骤然消失,出现在门口的人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的。

二十七 不速之客

“大胆,见了陛下还不跪下!”

天市还在愣神,跟在小皇帝身后的御林军已经大喝了起来。那人人高马大,中气十足,声音震得树枝上积的雪簌簌往下落。

小皇帝掏了掏耳朵,不满地瞪了那个御林军一眼:“吵什么,吵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太后的陵寝,有你们这么咆哮的吗?”

那御林军没想到马屁拍到了蹄子上,讪讪地道罪:“微臣举止失当,请陛下降罪。”

小皇帝不满意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指着院子中央:“你,站那边儿去。不许动。”

御林军依言而行,走到他指着的地方站着。

小皇帝这才笑嘻嘻地望向跪在雪地里的天市:“喂,我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了?”

天市要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短短几个月,他又长高了。天市心底暗暗叹息,小孩子在飞长,自己却一日日地老了。

小皇帝皱眉:“喂,朕问你话呢,你想抗旨违命?”

天市白了他一眼,自顾自站起来转身就往里面走。

小皇帝气得跺脚:“纪天市,你眼中还有君父吗?”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连他自己的脸都红了。

天市没绷住,扑哧一声笑起来:“还君父呢。你真想我把你当爹供着?”

小皇帝见她笑了,自己也松了口气,跑过去拉着她的手使劲儿摇:“天市,你理我了?”

“怎么突然跑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有个准备迎驾的准备呀。”天市一边数落着他,终究还是拉着手带他进屋了。

皇帝突然御驾亲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顿时陵宫里乱成一团。不独在天市身边近身伺候的几个内侍宫人们慌了手脚,就连护卫陵园安全的守卫们也是如临大敌,紧张得不行。

天市自然也闲不住,一进门就张罗让蝶舞端来热水,拢了炭盆,又点了上好的熏香,顿时将她平日起居的小小中庭收拾得香软温暖,无比舒适。

小皇帝自是早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天市更是亲自取出从陵后梅林中收集来的梅蕊雪水来酽酽地沏了一壶好茶奉上。

“这可是今年最好的冬茶,暖胃活血,陛下你尝尝。”

小皇帝不去接天市的茶杯,却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好困,天市,我想睡觉。”

天市一愣,又好笑又好气:“大老远来了,怎么一进门就要睡?怎么也得先拜了太后的陵再休息吧。你洗洗手,换身衣裳,我陪你去丹景殿。”

陵为亡者之宫,死者为大。凡是到陵园来的,自然要先拜祭逝者,何况太后是小皇帝的亲生母亲,于情于理都不该一来就喊困喊睡觉。小皇帝再小再不懂事,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天市一边说着,心中不免一动,抬起小皇帝的下巴仔细观察他的脸色。

小皇帝这一年又长大不少,与当年初见时的顽劣跋扈已然变了许多,小脸轮廓已经出来,不似当年粉团子一般。一双眼睛也变得深了,隐约有着那个人的影子。天市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

小皇帝却不买账,四肢一摊,翘着腿耍赖:“换什么衣服,你帮朕宽衣,这儿就不错,让我睡会儿,别吵!”

天市怒,过去拽着他的衣袖把他拉起来:“我说你怎么这样啊?亲娘你都不拜,就知道睡。想睡回朱雀宫睡去,那儿你最大,想怎么睡怎么睡…”

话说到一半,突觉腰上一紧,天市的话断在了嘴里。她低头,见小皇帝搂着自己的腰,脸埋在她身前。

“陛,陛下…”天市不知道该推开他,还是该由着他这样腻着。

“就睡一小会儿…”孩子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让人心上一紧:“好多天没做过梦了。”

他说的可怜,天市不由心头一痛,放缓口气说:“那也不能在这儿睡呀,这算怎么回事儿?”

小皇帝听出她心软了,抬起头坏笑:“你的床呢?让给我。”

天市没好气:“用不着。这儿有上好的客房,比我那儿舒服多了。”

“不要!”小皇帝跳起来,左右望望,认准了便朝着天市的卧房跑去:“我喜欢你的床。”

“你…”天市出乎意料,没能拦住他,又好气又好笑:“陛下,请你自重。”

天市居处是中庭格局,南北相通的一个敞厅,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厢房。天市住东厢房,西边布置成书房,却因自打来了此处后便无一日清闲,一直也没能正经读书写字,一直荒废着。

小皇帝眼光极准,一头扎进东厢房里不肯出来。天市在外面唤了两声,见他不做应答,一时也没了主意。“若你真是累了,小睡一会儿也无妨,只是太后总是要拜祭的,这事儿可不能耽误了。”

里面仍旧静悄悄地。

蝶舞进来查看,天市冲她摇手,不让她发出响动来,自己进去。

东厢房里陈设虽然华丽,却远不及天市在宫中的小院舒适。离开了才发现,她其实是想念那里的。

床的帘幕放下来,随风微微拂动。天市暗笑,小皇帝何时也学会了自己动手?

“陛下,睡了吗?”她轻声问。

床中没有动静。

天市不禁诧异,这孩子贪睡得也过了,进来不过片刻时间,怎么就已经睡着了?

“若真要睡,还是更了衣吧,不然也睡不舒服。”天市一边说着,伸手去掀帘幕,将将要碰上那素色的布幔,突然手腕一痛,已经被人捉住。

小皇帝发出一声惊叫。

“陛下!”天市惊异,用另一只手扯开帘幕。

里面除了小皇帝没有别人。那孩子却是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在梦中喘息着紧紧扼住天市的手腕,含混地喊着:“你们别想杀朕,朕不怕你们!”

天市心中一惊,知道不妥,伸手去摇他:“陛下,醒醒,快醒醒。”

小皇帝被她摇醒,睁开眼的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是两眼圆瞪,盯着头顶床幔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这情形天市从没见过,心中大骇,手下更加用力:“陛下,陛下,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快来人啊…”

就在她张口呼救的同时,小皇帝突然坐起来,使劲抱住天市的腰,“别喊!别喊!”

天市一愣:“陛下?你没事儿吧?”

小皇帝噗地一下喷笑出来:“哈哈哈哈,笨蛋天市,朕逗你玩呢,你看你吓得,大呼小叫,人家会以为朕临幸你了。”

天市变色,起身就往外走。

小皇帝扑过去从后面搂住她的腰,不让她走:“不许走,陪朕睡觉。”

天市负气冷淡:“陛下要人陪着,我去把蝶舞唤来。奴婢恕不奉陪了。”

不料小皇帝却态度坚决,不让她脱身。她掰开小皇帝的手,小皇帝就拽住她的袖子,扯出袖子,又被他拉头发。

天市怒了,转身怒斥:“奴婢身为太后义女,也与陛下有金兰手足之义,陛下言语轻薄,不但是侮辱了奴婢,更是对太后的大不敬。陛下请自重!”

这话说得极重,冠冕堂皇的内容后面,是疏离的戒备。

小皇帝料不到天市突然会对自己发作,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过分了。讪讪地下床来,去拉天市的手。

天市甩开他背转身子,却到底不忍心离开。

小皇帝赔笑:“天市,你的脾气见长啊。”

天市冷哼了一声:“陛下的德行却不见长进。”

“朕就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嘛,干嘛那么凶?哼,你越来越放肆了。要是在宫里,朕就找人打…”天市猛然回头,吓得小皇帝后面的话改了口:“朕就找人给朕打扇子了,这不是没有吗?让你陪陪有错吗?就算你现在不是我的女史了,我母后的托付难道就不算了吗?你还好意思自称是她的义女吗?我看你才是人大心大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他说到后面越说越不平,反倒理直气壮起来。天市明知他原话的意思,听他一通陈诉,想想也有道理。小皇帝从小娇气,每每睡觉总要宫女在一边陪着,冬夏床前不离人。天市觉得他娇气,仗着不会有人去看,没少在起居注中夹带私货地吐糟。

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笑,天市也自觉过分,有些过意不去:“你想人陪不会好好说话吗?装神弄鬼的。”

小皇帝早就摸透她的性子,嘻嘻一笑:“好好说你会答应吗?哼,你不过仗着朕对你的宠爱,比别人都更娇纵,朕是不忍心责罚你…”

他的话没说完,天市已经轻声一笑,转身向外走去。没了人听,官腔自然也打不下去,小皇帝急急拉住她:“喂,你干嘛去?”

天市没好气:“陛下你先说着,我呢,出去转转。屋里太闷,憋得慌。”

小皇帝自然明白这是在挖苦自己,哼了一声,终究不再闹了,拽着天市的衣袖,把她拉到床边,抬头看着她,神情异常认真:“天市,你就陪朕睡会儿吧。”

天市倒没想到他突然正经起来,一愣,点了点头,“放心睡吧,我陪你。”

小皇帝翻身躺下,挪到里面,将外侧半边床让给天市:“你也上来躺着吧。”

天市诧异地笑:“我又不困,青天郎日的,干嘛躺着啊。陛下你要困了就好好睡,我在这儿陪你,略歇歇还要去拜陵呢。这天时,也没有多少时间了,晚上还要回去吧。”

小皇帝哼了一声,转身面朝里:“不回去了。”

天市一怔,这却断断不合规矩了。“不回去了?摄政王那里知道吗?你们出来都有谁知道?”

“你真啰唆。”小皇帝扯过被子蒙住头不答。

天市立即明白了。原来小皇帝是偷跑出来的。

皇帝出宫,分巡和幸两种。出巡当日即归,通常最远不过京畿附近,可以轻车简从,只带二百名护卫,以及近身服侍的内侍便可。天市起初以为小皇帝借着出巡的名义跑到这里来透气玩耍,所以虽然种种不妥当,也由着他闹。不料听他这说法,却并不打算当日即归。

那便是出幸了。

皇帝出幸,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件头等的大事。当初考宫便属出幸,除了御林军全部出动外,皇室贵戚,京城王侯,文武大臣也都要随行。

天市一想到这个就头疼,也顾不上那么多,扑过去把被子掀开,沉着脸问:“陛下,你是自己跑出来的?”

小皇帝有些挂不住,坐起来:“是便是了,你怎么着?”

天市再问一次:“摄政王知道吗?”

小皇帝怒了,拿起枕头扔天市:“摄政王,摄政王,连你眼里也只有摄政王而没有朕吗?”

这话出来的蹊跷,天市稳住心神,问:“陛下这话什么意思?”

小皇帝却又不肯说,支吾了片刻,闷闷地甩了一句“朕睡不着觉”,便又蒙住头满床打起了滚。

天市却听懂了,渐渐心惊。她一把抓住小皇帝,把他从被子里剥出来,严肃地问:“是睡不着,还是不敢睡?”

在她的催逼下,那小孩终于将皇帝的外皮褪下,成了一个惶恐不安的孩子,低着头,闷闷地说:“都是他的人。到处都是他的人。”

天市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把小皇帝按在床上躺好,笑道:“这是从哪儿听来的谣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什么你的人他的人,这全天下,满朝臣子,谁不是陛下你的人?”

小皇帝看着她,失望地摇头:“天市你变了。”

“我…”天市愣住,没想到小孩子居然说出这么沉痛的话来,自己也有些心虚,“哪里变了,才不过几个月没见…”

“才不过几个月没见,你怎么就从个妙人变成了管家嬷嬷?”小皇帝愤怒地质问,“见了朕也不见有多开心,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又是规矩,又是道理。要听规矩听道理,朕用得着到这里来吗?你讲的比朱大人,赵大人那群老学究还好吗?在朕耳边聒噪的人够多了,用不着再多你一个。”

倒是没想到他还能讲出这么一番歪理来,天市听他连珠炮一般地发泄着,想笑又不敢笑。

小皇帝犹自痛心疾首:“纪天市,朕是真心诚意把你当做自己人,你呢?你心里眼里可有半分朕在?若换了别人跟摄政王如此牵扯不清,朕早就斩草除根了,也就是你,恃宠而娇,吃里爬外!”

这罪名就大了,天市嘴动了动,到底没吭声。

话里话外也听得明白了,小皇帝如今似是对摄政王猜忌已深,竟然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她趁着小皇帝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的功夫,再次细细打量他。脸上还带着稚气,眉宇间却俨然有些巍巍气象。天市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在心中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