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走了也不知多久,渐渐被风雪裹住意识,除了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和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

天市有些后悔了,也许应该听他的话,留在陵园等他的消息。毕竟自己去了,于找人也无济于事。但…那孩子悄悄离开让她无法心安。

益阳懂得她的心思,所以说一旦找到了,就来接她。他知道只有她才能安抚那孩子,而她也需要第一时间确认那孩子安全无虞。

小马停下来,天市奋力抹去脸上的冰雪,手掌的触感刺激得脸上刺痛。她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树林中,脚下早已没有了路,更遑论前人的足迹。

迷路了。

天市两眼发黑,肚子上被踢的地方隐隐寒痛,手脚都冰冷得发疼。

“有人吗?益阳?紫岳?你们在哪里?”天市自己也知道这样呼喊一点儿用都没有,除了让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地砸下来之外,天地间不会有任何的回应。然而就像饥饿的人总是幻想美食在等待自己一样,此时她只能靠呼喊来给自己壮胆。

谁也不知道夜幕后面,隐藏着什么。

林中静谧,侧后方脚步踏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吱的声音便格外刺耳。

“谁?”天市问,转头去看,目光却被风帽遮着,只隐约看见一个淡淡的影子投在雪地上。“你是谁?”她又问,对方却不出声,越走越近。

天市尽最大努力转动上身,想要看清来人,突然一团影子从头顶欺过来,惊得小马一闪,天市正没防备,只来得及惊叫一声,扑通一下,摔进了半尺厚的雪里。

“天市…”那人惊呼,快步过来。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从雪里拎出来,“真的是你。”

他用手拂掉她面孔上的雪,天市这才认出来人:“博原?”不由深深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

“没事儿吧?”一边拍打掉她身上的雪,一边替她将身上裘氅整理好,博原也十分诧异:“你怎么会在这儿?没事儿吧?摔伤了吗?”

幸好雪厚,小马个头又矮,摔坏倒不至于,只是冰雪钻进衣领,一遇体温融化,雪水顺着后背往下流。天市尴尬地向博原诉苦:“衣服里面湿了。”

博原一怔,立即明白,叹口气:“你随我来。”

博原将天市扶着马背,自己牵起缰绳在前面引路:“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说呢。”天市想起紫岳向摄政王的汇报:“王爷一直等你从京城来汇合,你怎么在这儿?”

博原一挥手,指着前面的旷野:“雪太大,走不了。若不是听见你的声音,我也不会过来查看。”

“你怎么一个人?”按照摄政王的说法,博原应该率领着王府的亲兵。

“都在驿馆呢。”

“驿馆?”天市举目四望,出了雪花漫天之外,什么都看不见。“这附近有驿馆?”她问,想起更重要的事情,不等他回答又问:“那么你也没碰上王爷了?”

博原吃惊地回头:“王爷出来了?”

天市不让自己失望,追问:“那也没见到陛下?”

博原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什么?陛下也在外面?”

天市自知失言,只得敷衍:“我也就是听说。我是出来找王爷的。”

“是吗?”博原涩涩地笑了一下,转身牵着马继续走:“我的马在前面。我带你去找他。”

看他埋头向前走,天市心中不忍:“你最近好吗?”没见他也有大半年了。当初说是摄政王将她许给了他,却又突然成了朝野口中摄政王的新欢,她远在穆陵这个清净地方,却也想象的出来博原在汹汹议论中的尴尬。

“自己的媳妇儿,突然就没了,能好吗?”博原淡淡地说。

雪渐渐停了,眼前也不再是一片白茫茫,天市长长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唯有轻声道:“对不起。”

博原诧异地回头看她:“为什么道歉?”

“我…”她开了口,却词穷。能说什么呢。当初在水边是她先引诱的他,才致使益阳将她许了他。从一开始,这不过是由任性惹出的阴谋,却将一名忠仆牵扯进了非议之中。总不能向他解释说流言都是假的吧。这样只有越描越黑的嫌疑。

天市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归根结底,还是和摄政王诡异的关系引起的。

她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嗓子,刺激得咳嗽起来。博原关切地看了她一眼:“你没事儿吧?”

天市只能摇头,捂着嘴,倒成了不说话的好借口。

果然他说:“风冷,你还是少说话吧。”

他牵着马,在前面走。积雪没到小腿肚,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天市心中一动,这样走了多远了?他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他到底从什么地方来的?当初在去定陶别院之前,为什么就没问过这句呢?如果问了,大概所有的故事都不会发生,大概此时她早已嫁做人妇,生儿育女了。

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喷鼻的声音,天市松了口气。终于,有另外的人来了吗?

然而很快她就失望了。博原指着前面笑道:“这就是我的马。”他胳膊又抬了抬:“前面就是官道了。刚才来的时候雪大,马不好走。”

原来他将自己的坐骑留在了树林边上。

天市有些失望,“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博原放开小马,去解自己坐骑的缰绳,头也不回地反问:“怎么,你想让多少人看见?”

这话中带刺,但天市心虚,只得假装听不出来:“不是这个意思…这样的雪夜,你一个人过来,不安全啊。”

“你不也一个人出来了吗?”

博原僵硬的回应让天市更觉惊讶。印象中,他是个沉默的汉子,无论是在纪煌的身边,还是在摄政王的车驾前,他都很少出声。因此刚才林中,天市才听不出他的声音来。没想到原来要斗起嘴来,他是一点儿也不落下风。

天市知道他没心情和自己闲聊,乖乖闭嘴。不料他翻身上马后,突然伸臂将她从小马上搂了过去。“你干什么?”她忍不住惊叫起来。

“你的马太慢。”他解释了一句,一声长啸,坐骑奋起四蹄,箭一般向官道上跑去。

天市好无准备地被他挟持住,只能僵直地在飞奔的马背上保持平衡,努力不去和他的身体接触。然而马跑得实在太快,风实在太大,她疲惫已极,渐渐无法支撑地垂下头去。

博原突然低下头,贴住她的脸,问:“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天市飞快地坐直,拉开和他的距离。

这拒绝之意如此明显,他冷哼了一声,突然伸手环到她身前,把她往自己怀里锁:“这么怕我?为什么?你不记得那天了吗?”

天市顿时面如火烧。

那天,她赤裸身体,对他发情。真不怪此刻他的轻薄,原是她自找的。

“怎么不说话?”搂她的手臂又紧了紧,却触着她腹部的瘀伤。

天市痛呼了一声,身子发冷。

不一样,全然不一样。天市眼泪都飞出来了。她想要的是另外一个人的怀抱,那人却把她推开。背负着与他的所有纠缠,她却不被需要。

为什么一定要追出来,却又不与他同行。临出来前面对蝶舞的追问,天市并没有回答。那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惊惶。不为小皇帝,只是为了她自己。当益阳推开她,推开的也是她几年来的依靠。当年被他扔在深宫中的时候,是小皇帝拯救了她。再来一次,天市无法想象自己是否还能承受再来一次的煎熬。

与当年不一样。如今的她已经把所有全都给了他,为他负了所有的人。甚至为他耗尽了自己对爱情的向往。

他离去,便一丝不剩。

天市已不可能再为他守候。她比任何人都需要小皇帝的垂青。

去找小皇帝。这样的信念如此强烈,她已经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博原…”她开口叫他,声音痛彻骨髓。

他没有回应,马仍然在飞驰。

“放开我。”她推拒他的手臂,想把自己从疼痛中解放出来。

那手臂太过有力,让她显得如此弱小无助。天市无声地哭起来,眼泪滚过脸庞,在脸颊上结成冰珠。

“放开我!”几乎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天市推开他的手的同时,自己跌落马下。

博原大惊,急忙勒马。那匹高大的大宛马愤怒地扬起前蹄,长长嘶鸣。

天市的脸摔在石头上,顿时额角见血。她两眼发黑,捂着肚子躺在雪地里动弹不得。

博原奋力将坐骑安抚住跳下来查看:“你怎么回事儿?”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天市脸上血红雪白,自觉已如残破的器物,不复完整。

博原粗鲁地将她拎起来扔到马背上,以此作为回答。“别再找麻烦,早点到,你也早点脱生。”

一种诡异的荒谬感涌上来,天市奋力抬头冲他咧嘴笑了起来。“你知道陛下在哪里,对吧?”

博原没有看她,翻身上马,这次不再温存,只是将她如麻袋般搭载马背上,催马疾行。

天色渐渐放亮,雪助天光,景物都清晰起来。

天市在穆陵几个月,迎来送往,周围风物早已烂熟于心,认出此刻二人并非往京城方向走,反而是在远离京城。

他并不是从京城迎面而来的。摄政王指望与他碰头,只怕是会落空了。他们在回京的路上找不到小皇帝,因为那孩子根本就不在这条路上。一瞬间,所有关节都被想透。博原究竟是摄政王派遣去纪煌身边的细作,还是纪煌打进摄政王手下的钉子,鬼影幢幢,谁又敢拍胸脯肯定呢?

天市的头因为艰难的姿势而跳痛,心头却是一片雪亮。摄政王为什么改了主意将她送到穆陵来,他自己亲口说过,是为了不让她嫁给博原。

那人何尝是个为了私情而耽误正事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有不精心谋划的。留住她,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因为博原已经变节。

天市不知道摄政王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的。但一定就在她与纪煌那次在河边见面不久。

于是朝野间各种传言也就不足为奇了。无论是作为小皇帝的宠臣,还是摄政王的禁脔,重重言论只有一个目的,激怒博原。小皇帝出巡穆陵,他紧随而至,那孩子多敏感,在宫中甚至无法安心睡觉的,岂能与他在穆陵碰头?于是摄政王在小屋中耽搁,给了小皇帝机会逃走。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当中。

所以才不让她跟着,才那么有信心一定会找到小皇帝。

这个局设的不大,赌注却是小皇帝。这么大的饵,要钓的自然不是一个叛臣。

天市问:“陛下和纪煌在一起?”

博原突然勒住马,天市闪了一下,挣扎着抬起头,眼前一片青砖灰瓦的宅院。博原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还真聪明。”

三十 虎穴

二十几匹马从官道上飞驰而过,溅起雪泥四下里乱飞。摄政王益阳一马当先地掠过,突然死死勒住正在奋蹄狂奔的青花马,惹得它愤怒地长嘶一声,人立起来。

紫岳追过来:“出什么事儿了?”

益阳不待青花马前蹄落下,已经从马背上飞身下来,指着道旁的林子:“你看那是什么?”

紫岳凝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匹矮小的白马在林中徘徊,不禁失笑:“也不知哪儿来了这匹马,我去看看。”

益阳却不给他机会,不待他说完,已经大步过去。那小马显然受了惊吓,目光躲闪,十分警觉。益阳嘴里发出嘘声,耐心安抚。紫岳有些不耐烦,这一整晚的筹划,此刻正是关键的一步,他却对一匹不知哪里跑出来的马上起心来。

“王爷别费心了,让人把它领回去就是了,不过是匹马。”

“是天市的马。”摄政王的声音里透出寒意来。

紫岳一惊,不由过去一步。

小马惊觉地躲闪,摄政王拽住缰绳不让它脱离,一边温和抚着小马的脖颈让它安心,一边声音里已经透出了杀气来:“天市在他们手上。”

紫岳心往下沉,转身上马:“我先去。”言罢不待摄政王的回复,已经一马当先地离开。

摄政王益阳目送他离去,反倒渐渐沉着下来。“朱岭,你也去。”

身后的队伍中,一骑灰色的影子闻声飙出,转眼工夫已经不见了踪迹。

摄政王这才慢慢踱回官道,余下的人都在等他吩咐。他走到青花马前翻身上马,唤了声:“康先生,你怎么看?”

紧随在青花马身后的,正是一身锦裘的康先生。听见他问,康先生纵马上前,与他并行,“事出意外,要重新部署。”

摄政王长长叹了口气:“时间呢?”

康先生沉吟片刻:“给我一天时间。”

“太久。”摄政王一口就给否了,毫不留情面。

康先生一愣,记忆里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焦躁。略想了想,他沉声道:“半日,半日内一定部署完毕。”

“我给你三个时辰。”

这就是底线了。康先生心头压了石头般沉重,沉吟良久。摄政王也不去催他,身下的青花马蹄声沉稳,丝毫没有透露出他的心情来。终于,康先生点头:“三个时辰后,在纪氏别馆外。”

摄政王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手中鞭子挥出,重重抽在青花马的身上。那马儿从来不曾遭遇如此鞭笞,痛嘶一声,奋蹄狂奔。

康先生叹了口气,回头看看身后二十名王府侍卫,点了五人随自己返回京城,其余的交由青山带队,追上摄政王,继续往前走。

摄政王赶到纪氏别馆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这是鹿水边上一座硕大的庭院。鹿水自西向东,将千里沃野分割成南北两半。南岸是一个有百来户人家的村子,北岸就是纪家别馆。

鹿水是黄河支脉,京畿的北部边界。过了鹿水就出了京畿的地界,隶属尹阳府治下。而尹阳府的兵权却由雒阳王掌握。

摄政王益阳驻马南岸北望。

虽是一水之隔,两岸风貌却截然不同。京畿沃野无垠,阡陌规整,即便是大雪纷飞的冬天,从整齐的田埂,村户外星罗棋布的草垛和粮仓也能看得出来此处民众生活富足安定。

而河的对岸,虽也是平野茫茫,却只见枯树老鸦,田乱垄断,一片凄凉景象。只有从那座巨大别院中升上的炊烟才能让人看到一息生气。

鹿水之上有两座桥,东边的石桥是尹阳府修建,桥下一条小路直通向纪氏别馆的前门。西边一座木桥,是当地村民搭建,桥下的泥路通向纪氏别馆的后门。多年前摄政王曾来过这里,知道西边的木桥是当地村民前往纪氏别馆贩卖蔬果粮食以及做工所走路线。而东面的石桥,则是京城中的来的达官显贵们拜访别馆所走的路线。

自太祖以来,纪家就世代后族,根深叶茂,资产雄厚。早在太宗朝便有权臣对纪家的权柄提出过质疑。当年也曾引起过朝堂上的一番混战,混战双方是纪家的女儿和外孙们,也就是后妃和皇族,另一方则是以御史中丞赵兴义和翰林学士陆重联为首的清流们。清流一方主张限制纪家的势力扩张,严禁纪氏女子与皇家男子通婚。然而这个提议自然遭到从皇宫到当时各个藩王府中纪家女子的反对,而上至皇帝下至郡王的魏氏皇族们两头为难,迟迟不做表态。

那一场混战进行了三个月之久,卷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演变成了一场巨大的风波。最终,赵兴义,陆重联二人在朝会时触柱自尽,以全文死谏的纯臣之名,逼得皇帝不得不有所妥协。

妥协的结果就是纪氏可以继续与皇族联姻,但纪氏族人不得入朝为官,势力范围也不得进入京畿。

在这样的约束下,鹿水北岸的纪氏别馆就成了纪家距离京畿最近的一处落脚点。

摄政王益阳相信,如果小皇帝魏长风真的在纪煌手中,那么他们一定在这座别馆里。而半路上发现的天市那匹马更坐实了他的猜想。

益阳选择了东边的石桥过河。

他相信自己一路而来的行迹纪煌早就知道了,既然如此偷偷摸摸也没有意思,索性光明正大地上门。纪煌无论是用骗还是抢的手段把小皇帝掌握在自己手里,都不是为了关起门来自成一统。无论他想如何兴风作浪,总是要面对摄政王的。

紫岳和朱岭并不在那座高大灰色的墙外。

摄政王在距离大门十丈远的地方停下来,并不急于上前。青山追过来,见他不动,便问:“王爷,我去叫门。”

“不用。”望着大门后面露出的重角飞檐,摄政王胸有成竹:“他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哪里用我们去叫门。略等会儿吧。”

“是。”青山立在一旁片刻,突然有些不安:“爷…”

摄政王也看见了,目光蓦地一沉,面上不动声色,“博原,出来吧。”

大门豁然而开,博原从里面出来。他已经换了一身青色长衫,腰系墨绿色的玉带,身披同色大氅,头上戴着绿玉冠,饶是面孔上那条切过眼球的伤疤依然狰狞,此刻看上去,他仍然有着一种陌生的健朗跋扈之气。

他腰悬长剑,款款步行,来到摄政王马前,抬头仰视摄政王,一抱拳:“王爷…”

青山惊呼:“大师兄,你,你怎么成了,成了…”

“苍玉。”摄政王把他说不出的话接了下去:“纪家的私军以五色命名,苍玉是纪煌的亲身护卫队,青山,你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你的大师兄博原了。”无视青山惊讶的表情,他纵马向前一步,紧紧盯着博原,直逼得博原躲开他的目光,才淡淡道:“这一位,是纪煌苍玉统领昆仑。”

虬结的伤疤掩盖住了他脸上全部的情绪,博原心中即使有任何的波动,也全然没有表现出来。面对摄政王,他从容地行了一礼:“王爷,家主得知王爷原来,正在里面恭候。”

两道人影如烟般分别从纪氏别馆的两侧墙上飘下,落在摄政王身边。紫岳笑嘻嘻地向博原一抱拳:“大师兄,没想到咱们兄弟四人在这儿见面了。”

朱岭一贯言简意赅:“三人。”

这是已经将博原摘了出去。

青山是四人之中年纪最小的,平时常年在军中,不比紫岳朱岭跟在摄政王身边见惯了尔虞我诈,到了此时仍然难以接受,瞪大眼睛问:“师兄,你为什么成了纪煌的苍玉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