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看他身着皇帝才能穿的服色,站在这里侃侃而谈着那些帝王心术,才真切地感受到,这已然是一个有手腕有心术的皇帝了。这不再是那个可以打闹说笑的孩子。

是皇帝,就必须把他当皇帝一样对待。即使不满十五岁,一个真正的皇帝,是要能担得起成年人的世界的。

长风见她久久盯着自己一言不发,心里渐渐发毛,跑过去在她眼前挥手:“喂,你发什么呆?”

“哦…”天市回神,犹豫该如何劝解:“陛下,你长大了呀。我是想起了太后薨逝前将你托付给我,陛下,如今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你长大了。”

“不不不…”也许是从她语气中察觉到了放手的意味,长风不安起来,过去拉住她的手:“天市,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时时刻刻在我身边。你不知道这两年多你不在,我有多孤单。天市,你等我半年,再过半年我就十五岁了。到时候我亲政了,我娶你,我封你做我的皇后,咱们永永远远在一起。”

“陛下…”天市被他的话震撼到,明白有些话一定要说了。“陛下,我不能嫁给你。”

长风不等她说完,脸色一沉:“我知道,你要嫁他!可是天市,朕不会让他一直主政下去,一旦朕亲政了,定要夺了他的王爵,绝不留情。你跟着他,以后会受苦的。”

“那我更要和他在一起了。”她微微地笑,对他的威胁恐吓全然不在意。“他不是摄政王,会有更多时间陪我。”

“我也能陪。天市,他能给的我也能给,我比他给的更多,我让你做皇后。”

天市头大如斗,发现跟这么半大的孩子,还真说不清楚。只能耐着性子解释:“我不能嫁给你,是有别的原因。”她起身挣开他的手,肃容道:“陛下,此事一直瞒着您,是我犯了欺君之罪,与摄政王毫无关系,纪天市甘愿领罪。”

小皇帝莫名其妙:“你瞒着我什么了?领什么罪?”

天市张了张口,突然发现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索性选择最直接的一种。“太后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姐。陛下和我本就是甥姨的关系。陛下要娶我,那就是逆人伦,是天理难容。”

小皇帝眨了眨眼,似乎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天理难容?我娶你就天理难容了?”他不可置信地笑了笑,渐渐愤怒:“纪天市,你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也曾经一张床睡过,一桌吃过饭,我又不是第一日说要娶你。你现在铁了心跟那人走,就编这种话来搪塞我,天市,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

他这番话说得虽狠,语气却很平静,就像是听见一个荒谬的笑话,连驳斥都提不起精神。只是一味瞧着天市冷笑,似乎在等她说出更可笑的谎言来。“天理不容?什么叫天理不容?像你这样为了摆脱我不惜编瞎话才叫天理不容。没错,你说你欺君,一点儿错都没有。”

天市怜惜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行了,你这话朕听了,朕赦你无罪。下次想要骗朕,需想个更好的来。”他退了一步,拉开和天市的距离,严肃盯着她。

天市倒被他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了,却又着实为难,不知该如何去证明自己的话。毕竟,与太后璇玑之间的关系,除了益阳,已经没有任何人知情了,更遑论所谓物证。

那一闪而过的笑意却刺痛了小皇帝。他的嗓音不禁高了起来:“你笑什么?”

天市立即觉得不妥,连忙解释:“陛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的…”

“只是觉得朕可笑是吗?”一直以来的挫败感被这一笑刺激得爆发了出来,小皇帝长风失去了耐心,伸手一挥,将一旁香案上的蜜蜡供果全都扫到地上。杯盏滚落,叮当作响,在明德殿幽深的四壁间嗡鸣。

他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天市本是熟悉的,突然发发脾气也是习以为常。但如今却不同,他已经是成人的身量,举手投足间就有一种力量,令天市在他袖角扫过来的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这小小的动作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长风盯住天市,不可思议:“你怕什么?你怕朕会打你?”他不可思议:“你以为我会伤害你吗?那个人打你,你却躲我?天市你脑子被狗给吃了吗?他给你下了什么要,把你给弄得笨成这样?”他越说越生气,突然一个大步跨到天市面前,恶狠狠盯着她:“纪天市,你给我记清楚,当初是我把你身上的箭都拔掉,从那个死了的护卫身下救出来的。你重伤不醒,是我日夜守护在床边照顾。你怪我杀湘灵,你怎么不想想叛徒奸细那么多,我为什么只拿她开刀?那是因为她出卖的人是你。这样你还怕我?这天底下,最不可能伤害你的人就是我。是我魏长风,不是他魏益阳!你给我搞清楚了!”

他越说越生气,声音也越来越大,两只手在天市面前戳戳点点,吓得天市不停地向后躲。但她坐在椅子上,避无可避,只觉耳边嗡嗡作响,“陛下,你别这样…”她说,渐渐失去了耐心:“不是声音大就有理的。我知道你对我好,咱们俩本就是亲人。太后临终为什么要将你托付给我,陛下想过没有?后宫中难道就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吗?陛下身边难道就没有更知心的人吗?”她不再退缩,索性站起来,缩小两人因为高度不同而产生的差距:“陛下,乱发脾气改变不了事实。论辈分,我是你的小姨。即便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对待长辈也应尊敬。如果陛下不打算承认我这个长辈,那么就将我看作你的嫂子吧。”

因为与益阳的关系已经确定,她自回到京城后,每每见到小皇帝总是不由自主觉得心虚,态度也就总是婉转礼让,从未如今日这般不留情面言辞犀利。

小皇帝被她数落得怔了一下,忽而涩然一笑:“这才对嘛,天市,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纪天市。”犹记当日初见,小皇帝固然任性暴戾,天市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打了她一巴掌,她也将他的胳膊掐得乌青。一路就是这么打打闹闹过来的,相敬如宾才不是他想要的。

天市也愣住,总觉得他神情中有些什么东西不同寻常。正疑惑间,突然身子猛地被拽进他的怀里,还没来得及惊呼,他的唇已经盖了下来,强硬地啃在她的唇上。少年人的青涩和冲动让这个吻无比粗鲁,天市牙龈被他磕破,血腥味在唇间弥漫,隐藏在心底阴寒的记忆被突然解封,恶魔般不可控制地向外冲击。

那孩子却全无察觉,鲁莽地强迫她启齿,舌头伸进来,搅动她的理智。

天市拼命摆头想要脱离他的钳制,他却愈加肆无忌惮起来。侵略渐渐蛮横,天市的眼泪流出来,仿佛是灾难重现,她被逼到了时光的另一头,生死已经不在考虑中,如有侵犯,绝不妥协。他的舌被咬住,懵懂的少年不知道灾难临头。

天市眼前一片血色,她闭上眼,用力咬下去…

电光火石的瞬间,口中突然一空,只听拳头击在骨头上的声音,钳制她的力量消失,天市失去依凭,被甩到地上。

那边小皇帝被一拳打歪,凭借着一旁的柱子才勉强站直,他扭过头来,才发现摄政王铁青着脸揉手腕。

“你好大胆子!”小皇帝咬着牙指控,暴跳如雷。

益阳冷笑了一下,不理睬他,过去拉起天市,掰过她的脸仔细打量:“你没事儿吧?”

小皇帝长风气得脸色铁青,高声呼喝:“来人啊,都死哪儿去了?把这个乱臣贼子给朕拿下!”

半天却没有人来。平日五步一岗盛气凌人的侍卫内臣们突然不见了踪影。

益阳昂然转身,冷冷盯着小皇帝,一言不发,用身体将天市和分隔开。丝毫不将小皇帝的斥责放在眼里。

小皇帝气得浑身发抖,跳着脚叫:“纪天市,你看见了吗?他根本不把朕当一回事儿。这是朕的皇宫,还是他摄政王的私邸?他想弑君就跟弄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天市,你鬼迷心窍了跟着这个人一起凌辱欺压朕,你对得起我母后的嘱托吗?纪天市,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

益阳沉着脸向前逼近一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小皇帝顿时被他铁青的脸色吓得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天市推开益阳,走到小皇帝面前盯着他,突然咧嘴一笑:“陛下,是摄政王救了你一命。”

小皇帝瞬间就明白了,登时脸色变得惨白。

博原的惨状,是当日发生的事情里最离奇的。他竟然忘了?不,他没忘,只是没有想到。“你想杀朕?”他不可思议地问:“连你也想杀朕?”

天市强硬地瞪着他:“陛下经过那日一战立威。纪天市却因为那一日永堕地狱,不得超生。陛下,你太信任我了。”

平生第一次,小皇帝感到了寒意。

这是与当日被困楼中生死难测截然不同的寒意。一个人的心底深处到底有多寒冷,那双眼睛里的冷冽让他稍微有所了解,却已经足以令他手脚冰凉。

摄政王走过去挡在两人中间,阻断他们互相伤害的目光。他捧起天市的脸低声安抚:“你到外面去等我,我跟陛下说两句话。”

天市不安地抓住他的衣襟:“你要做什么?”

他笑着宽慰她:“放心吧,打都打过了,还能把他怎么样?”

天市再无话可说,只得出去。刚迈出门,明德殿的那几扇门就迫不及待地在她身后合上。她蓦然回头,郁闷地看着那紧闭的大门,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形。她知道敲门偷听都没用,摄政王不想让她听见的话,她是无论如何也听不见的。

百无聊赖之下,也只能坐在外面台阶上。眼看着日影一点点西斜,里面却迟迟没有动静,不禁心焦起来。天市只好安慰自己,至少看上去他们俩没打起来。

四十六 赦命

一扇扇地把门关上,将绝大部分的天光挡在外面,摄政王益阳回头的时候,发现小皇帝长风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阴影里。从窗缝挤进来的阳光,被压成了扁扁的一条,斜斜在地上划出了楚河汉界,益阳在这边,长风在那边。

“陛下…”益阳向小皇帝走了一步,那少年如同躲避攻击一般疾步后退,远远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怔了一下,益阳轻声笑了起来,低低的笑声在宽广的殿宇里回荡。小皇帝压抑着怒气,倔强地盯着他,正在寻思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那笑声突然变作一连串咳嗽声,断断续续绵延不绝。

这咳嗽声将两个人都不期然带回了两年前的那一天。在长风所有的记忆里,那是他们两人唯一一次亲密无间全然彼此信赖。在以后的许多日日夜夜里,每当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血雨腥风之外,竟然是一层淡淡的暖色。他把这想法默默埋在心底,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一切都像梦一样,虽然遥不可及,却始终占据着一小片记忆。

“听说那日陛下指挥若定,令众人十分佩服。”像是知道小皇帝心中那一瞬间的动摇,益阳温和地说。

“朕…朕只是…”小皇帝试图在他面前说几句硬气的话,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变得软弱无力起来:“照你说的做了。”

益阳于是又微笑起来,咳嗽仍不断绝。“可惜当日没有看到。”他四下里看了看,苦笑道:“陛下容臣告个罪,这腿伤久站不得,得找个地方坐下。”不待小皇帝首肯,便自己走到一个椅子前坐下。一抬头,见小皇帝仍然盯着自己看,便又笑了:“疼么?”

小皇帝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在说刚才脸上挨得那一拳,又恼怒起来,悻悻地哼了一声,捂着挨揍的地方不说话。

“是臣造次了,请陛下责罚。”

小皇帝又哼了一声:“我拿什么责罚你摄政王?这明德殿里都是你摄政王的人,连个为朕掌刑的人都没有。”

“陛下自己来打回我不就行了?”他说得轻松,眼睛里带着戏谑的笑意,越发让小皇帝恼怒起来。

“要朕亲自动手,你还不配。”

益阳再也忍不住,仰头大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不许笑!”小皇帝恼羞成怒,几大步来到他面前,跳着脚喊。嗓门虽大,却总是不明原因地处于被动。

笑声渐渐收了,他的脸沉下来,又变成了那个喜怒难测的摄政王。“陛下真以为明德殿里的侍卫是我给轰走了么?”他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陛下莫非不知道你发脾气的时候,那些人都会躲得远远的么?黄虎,犰狳这些人,谁没有吃过陛下发脾气的苦头,谁的腿没被打断过两三回。人家不知道疼么?来的次数多了,人人都会看眼色,趋利避害本就是人的本性。”

小皇帝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冷笑:“他们是什么东西,打就打了,便是给他们一把刀,他们还能造反不成?”

摄政王闻言讶异,继而苦笑:“陛下读史书,可知道倒戈这个词是如何来的吗?”

小皇帝没有料到他突然说起题外话来,一怔,摇了摇头:“朕倒是知道倒戈的都是无耻小人。”

“当日武王伐纣,兵至牧野,商纣王仓促之下发起七十万刑徒迎战,这些刑徒本就是饱受商王践踏屠戮的奴隶,如何肯为他再卖命。于是在阵前纷纷调转武器方向,反助周军攻入朝歌,这便是倒戈的来由。”

这段历史小皇帝本是学过的,只是一时没有想到。此时他一说便想起来,不以为然:“你影射朕是商纣王?”

“以史为鉴,方可知兴替。大风起于青苹之末,便是黄虎犰狳这些人,若逼到了极限也会反抗。”

“哼,朕的心胸在天下,区区几个下人有什么了不起。”小皇帝被摄政王教训得浑身不自在,犹自嘴硬。

看出了那孩子的抗拒,益阳顿了顿,终究没忍住还是苦口婆心地说:“居上位者胸怀天下是没错,但天下由百姓组成,没有百姓,空有几万里河山也不过是一片死地而已。百姓万民,一个人两个人固然轻贱,但十人百人乃至千万人却如同滔滔大水,或者灌溉社稷或者席卷江山,是福是祸往往只在陛下一念之间。不可不察,不能掉以轻心。”

小皇帝听得不耐烦,冷笑道:“皇兄今天怎么充起老学究了?是嫌朕的太傅学问不到?还是嫌朕这个皇帝不合你的意?”

摄政王一愣,明白小皇帝对自己成见已深,只怕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也对,这些话自有人来教导,原本也轮不到我。”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收起那丝莫名的失落,肃容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来放在茶几上:“其实今日来,只是为了将这几样东西还给陛下。”

小皇帝戒备地看着那锦囊:“是什么?”

益阳打开锦囊,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给他看:“这是摄政王的印钤,京城卫戍大营的兵符,勤政殿公文的署印,和陛下您的国玺。”

那四枚分别雕着朱雀青龙白虎和玄武的印信一字排开摆放在桌面上,在幽暗的光线中放出令人无法瞬目的光来。小皇帝死死盯着它们,他知道,这就是帝国的权柄,是掌控上至朝堂下到江山的钥匙。是他一直在等待渴望的东西。

“这就是国玺…”小皇帝伸手去拿,却被摄政王抢了先。

“且慢。”摄政王拦住小皇帝的手,不紧不慢,似笑非笑,欲言又止。

小皇帝立即明白了,“你要什么?”

摄政王将一幅黄绫掏出来放在他的面前。那上面已经以皇帝的口吻拟好了赦命。小皇帝看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声,顿时心情大坏。从自己登基以来,每天不知多少这样顶着他的名号冒充他的口吻的各种诏命赦令不断发出,假他的手借他的名操纵着朝廷和国家。他一直知道,却从未亲眼目睹过。

“这是什么?”也许是因为生气,他的嗓子变得高亢刺耳,用两根手指捏起黄绫来抖了抖,不屑于看上面的字:“这就是你欺世盗名的证据么?”

“陛下何不看看内容?”益阳稳稳地说,不为所动。

小皇帝被他的镇静迷惑,拿起来细细读了一遍。疑虑惊怒交替出现在神情中,终于忍无可忍将黄绫一把拍在桌上:“不行,我不答应。”

似乎早已经料到了他的反应,摄政王沉着以对:“这可是臣用天下的权柄来交换的。陛下不是一直对臣有各种猜忌么?就让臣用这个来表明真心有何不可?”

“不行!”小皇帝怒气冲冲瞪着摄政王:“别的什么都可以,就是这个不行。”他愤怒地后退两步,一把将身边的花瓶扫倒:“你要什么都可以,就是天市不行。天市是朕的母后留给朕的!”

“太后留给陛下的,是这江山,不是天市。陛下是想要江山还是天市,只能选择其一,二者不可兼得。”摄政王的语气渐渐强硬。

“你这是胁迫朕!”小皇帝被他冷肃的目光逼住,半天才愤怒地指斥:“你居然用天市来胁迫朕。你就吃准了朕会舍天市而选天下?你已经是摄政王了,位极人臣,连朕都可以不放在眼里,朕知道,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予取予夺,随心所欲。我偏不让你如意。”他冷笑,自以为得意地将了一军:“朕选天市,如何?”

摄政王站起来,向他走去。长风这两年个头抽得厉害,已经和益阳差不多高,但这个年纪的少年,身材就像三月里的柳枝,长度是够了,却嫌柔细纤长,与武人体魄的益阳比起来,气势上就矮了半头。

“你…你要干什么?”迫于摄政王的步步紧逼,长风的语气有些发虚。“说不过也不许动手,你答应过天市的。”

“陛下的心思我懂。你无非是在等那一日。”他毫不留情面地戳穿那孩子。“再过两年,陛下亲政,届时这些印信权柄始终得回到你的手里。江山等得,天市却等不得,对吗?”

“你,你怎么知道的?”小皇帝大惊。这是他日夜思索想到的两全其美的办法,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却被那人轻而易举地揭穿。短暂的慌乱过去,他索性承认:“你什么都拿不走。朕根本就犯不着着急,朕就等着,等到那一天来,你什么都得不到。这个…”他抖了抖那张黄绫:“你也得不到。想都不用想。等朕亲政了,这一切都不是你的了。你拿什么来跟朕交换?你有什么立场跟朕讲条件?朕不答应。有本事你现在就把朕杀了,否则朕绝对不答应。”他手一甩,将黄绫甩开,任它飘飘荡荡落在脚边,厌恶地看着,只差没补上去踩上一脚。

“陛下真以为你能等两年吗?我会让你等两年吗?”

小皇帝一愣,脸色刷地转作惨白:“你想做什么?你要当乱臣贼子吗?”

“如果明知道陛下亲政后我什么都得不到,而陛下又对我如此猜忌,我会等到两年后等着陛下动手吗?”

小皇帝哑口无言,突然明白自己刚才的话说早了,太过唐突漏了底牌。他一直在耐心等待,自以为沉得住气渐渐取得主动,却不料一开口就满盘皆输。“你…你想干什么?”

摄政王在小皇帝脚边跪下,将那幅黄绫捡起来,双手奉上。“咱们各自给对方留条活路如何?陛下还没用过国玺吧?这一条赦命何妨就做陛下亲手签发的第一条。该是陛下的,谁都抢不走。但陛下何必为了不属于自己的而满盘皆输?”

小皇帝厌恶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黄绫,毫不掩饰愤慨之情。他一把抓起国玺,重重砸在那黄绫上,留下个血红的印子。将那黄绫仍还给益阳:“你以为你赢了?咱们走着瞧!”

益阳恭恭敬敬地叩拜下去:“臣谢陛下圣恩。”

康先生捧着一堆文牍来到明德殿,远远看见天市守在门口,不禁一愣,深深作揖:“天市姑娘在,那王爷想必也在?”

天市无奈地回礼,笑道:“在里面跟陛下说了好半天,大概快出来了吧,康大人略等等?”

康先生便颔首站在一旁。

天市记得上次在苍山脚下见过一面后,益阳曾经动过再也不回京的念头,因此对这位康先生存着一些疑虑。见他此刻默然站在一边,完全没有要跟自己寒暄意思,便索性自己开口笑问:“听说王爷在南边那段日子,都是康大人辅佐陛下。”

康先生彬彬有礼,垂目答道:“王爷的嘱托,康某不敢有分寸大意。”

“康大人辛苦。定是大人辅佐有功,陛下才对大人愈加倚重。”见康先生隐隐有不耐的神色,她更不退缩,笑道:“大人别嫌我妇道人家不懂政务。当年受太后遗命以女史的身份在陛下身边记录起居注时,也曾经看过些本朝历代名臣的文章和事迹。历来肱骨之臣都才调高华,公忠体国,大人定是其中的佼佼者。天市仰慕大人的才能品格,这才厚着脸皮打扰,康先生莫见怪啊。”

康先生听她如此说,也不好发作,便讪讪地应了。

天市话头一转问道:“其实康大人辅佐陛下,当是在王爷南下之前吧?”

康先生只当她是穷极无聊打发时间,便应了一声:“纪煌老贼伏诛后,为了铲除纪氏余孽,王爷在定陶收拾残局,嘱我在朝中襄助接应。”

天市点了点头,低下头去,像是没有更多的问题了。

太阳一点一点隐入了明德殿的屋脊之后,阴影笼罩下来,天市有点冷,台阶愈加凉。天市站起来,走到避风的地方站着,再看康先生,仍然站在远处一动不动。

她冷不丁笑道:“帮着陛下召回王爷,也是康大人出的主意吧?”

康先生脑中盘算着别的事,听她这么一问,不假思索道:“身为人臣,为主分忧是分内之事。”

天市冷冷地笑了笑,频频点头。

康先生猛地反应过来,但话已经说出去了,也无法再收回。一时间愣住,只能看着天市发呆。

正在这时,明德殿的门终于打开。摄政王从里面出来。

天市连忙迎上去,从他的面色也看不出喜怒来。“怎么样?”

摄政王将她的手一拉,“回去说。”拉着她就向外走。

康先生过来跟他见礼,摄政王微微点了点头,并未停步,飞快地出去。

一路都没有话,回到无咎宫,将门关好,摄政王益阳面色端肃地看着天市,突然开口:“纪天市。”

天市一愣,这连名带姓地叫着是为什么?

他走过来,从怀中掏出黄绫交给她:“这是给你的。”

“这是什么?”天市接过来,见他没有要说的意思,便自己展开来看。

最先入目的是一方朱砂大印,竟是国玺印记。天市心中一跳,去看抬头,朱笔御批,写着“敕命”两个大字。“这是…”她向益阳看去,却见他微笑盯着自己,一副小孩子献宝时的表情。

“看看内容。”他说。

天市飞快地扫了一遍,惊诧地抬起头来:“封我做南中王妃?南中王?”

益阳伸了个懒腰,施施然在床边坐下:“南中王妃是没有摄政王妃威风,比起皇后来也差得远,但好在至少我的王府里你能全权做主,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而且你吃的不多,又不爱什么锦绣珠宝,想来凭借南中王的俸禄和汤沐邑也养得起你了。”

天市呆呆地:“你不做摄政王了?”

益阳把她一把拽进怀里:“长风就算现在亲政,我也是放心的…倒是让你继续留在跟他一墙之隔的这里,我还需时时提防,还不如全都交给他,咱们还回苍山洱海去。你说怎么样?”

天市心中感动。知道他放弃的,并不只是权力,还有更多的东西。

益阳拥着她笑道:“其实我也是不得不走。已经有人怂恿我取而代之了。”

天市心中一动,隐隐明白了。

他继续笑道:“真是笑话,我怎么会去抢长风的天下。天市,那日你让我保证的时候,我已经想明白了。有些事情,过去就该让他过去了。最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珍惜已经到手的幸福。我这一生在权力中打滚了一辈子,最快乐最自在的时光却恰恰是远离权力中心的那些日子。天市,今日我跟陛下已经全都说明白了。用这朝堂最高的权利,跟他换你的这个敕命。”

“他…还好吗?”天市有些不安。

摄政王略沉默了下,安慰她:“会没事儿的。”他亲了亲天市的额头,再次保证:“会没事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