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先生走到门外去看了看,见左近再无旁人,这才回来凑到摄政王的耳边低声道:“王爷最好留意一下身边人。”

摄政王没有任何反应,眼睛落在覆着膝盖的袍服,似乎对上面绣的祥云纹路十分感兴趣,眼睛都不眨一下。

康先生见不到回应,只得继续说:“这几个月,陛下已经将内廷侍卫的头领全部撤换了一轮。王爷不在这段日子,那边府上陛下常常遣人去照应,得知冯嬷嬷当年服侍过太后,又将冯嬷嬷也招进宫中抚慰。我担心…”

摄政王淡淡笑了一下,“小孩子,对母亲有所孺慕也是对的。不然就太没良心了。”

康先生见他如此,反倒不好说什么,嗫喏地点了点头,端起茶碗润了润。

摄政王却问起:“这几年你在陛下身边观察,有何想法?”似乎是知道这个问题康先生不好答,又笑道:“我知道你不过是个外臣,有些事儿你肯定也不清楚。但当日既然是你救了他,他对你必然另眼相待。这也是我把你留在他身边的原因。长风那孩子什么样子我也知道,这话只在你我两人间,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康先生听了这话略微安心些,想了想道:“以前我也将陛下当个孩子。但是自从那日之后,便再不敢作此想法了。”

摄政王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

那一日,剿杀纪煌的那一日。

摄政王益阳重伤昏厥,高楼中只剩下小皇帝和几名敌友难分的苍玉侍卫。更多纪家私兵正源源不绝赶来将高楼重重围困,情势危若累卵。当康先生终于率援兵赶到冲散私兵上楼时,只看见小皇帝挽着长弓,与众护卫一起将浑身是血的摄政王护在中间。

康先生至今犹记得那一刻见到小皇帝时心中的震撼。他满面血污,看不出面色如何。衣冠凌乱,挽着弓的手臂筛糠一样颤抖着,明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却仍然咬牙强撑。见到援兵上来,丝毫也不懈怠,戒备地盯着来人,直到康先生将摄政王的信令奉上,才喝命那几个穿着苍玉绿袍的侍卫将摄政王护送到楼下去。

那时的他早已经精疲力竭,直到摄政王被安全送走,这才颓然坐下,咧嘴笑了一下,喘息着说:“总算没有辜负了皇兄的托付。”

那一笑令康先生印象极深。

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经历了鲜血淋漓的一场杀戮,在重兵围困之下,却坚持到了最后。甚至到了最后还能笑出来。那一刻,康先生从他眼中看见了一个王者才有的光芒。

“陛下他…”回想着当时的震撼,康先生字斟句酌:“陛下他少年老成,绝非王爷口中的顽童。”

“哦?”摄政王直到此时才转向他,“你这么认为?”

“是。”康先生笃定地回答:“这些年王爷不在京中,陛下小小年纪,手腕却厉害,不动声色间将要害职位都收到了自己手上。即便王爷在,也未必能阻止的了啊。”

摄政王久久不语,过了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后生可畏,难怪当年父皇将皇位传给他。”

“王爷却不可妄自菲薄。”康先生听他如此说,不由微微皱眉:“陛下就算再天纵英明,也不过是个孩子。不比王爷,出生入死卧薪尝胆。他的锐气或许逼人,却终究稚嫩了些。”

“以后慢慢就会磨炼出来的。”

“也用不了多久了。”康先生语气急切了起来。

摄政王一怔,不予可否:“哦?”

康先生来回踱了两步,突然走到门口将大门关上插好,回步来到摄政王的面前单膝跪下:“王爷,下面的话,臣想了许久,实在是不吐不快。”

摄政王盯着他,点了点头:“你说吧。”

“陛下今年已经十四,再过一年便要加冠。加冠后…就可以亲政了。”康先生说这话时,紧紧盯着摄政王,似乎想要用目光劈开他隐藏情绪的面具,看到他真心所想的内容。

“那是好事。”摄政王依然平静若水。

冷汗从康先生的额角缓缓滑下。话说到了这一步,他已经进退维谷,无法脱身了。

“你怎么不说了?”似乎察觉到他此刻心中犹疑,摄政王微微睁开眼,露出一丝精光来。“我听着呢。”

康先生被那目光一瞧,心头钝钝地一挫,明白自己想说的话,他都已经知道了。那么此刻若再想反悔改口,必然会让摄政王误会自己起了贰心。只有说下去。那话说出来,便是将身家性命都赌在眼前这人身上。事成,自然是功名富贵,前途无量。事败,便是前功尽弃,株连九族。

问题是,他敢吗?

他在这里犹豫着。摄政王居高临下看着他,心头也翻腾着巨浪。

这层窗户纸,他是想往哪边捅?

康先生略镇静了一下心情,又细细地在心中分析了一遍。皇帝对摄政王的猜忌之深,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了。城外河边的拔黼之争,更是将两人弥合关系的最后一线希望葬送掉。今日皇帝亲临,却将摄政王拦在门外就很说明问题。更何况,指派摄政王住进这明夷堂本身,就是一项极大的挑衅。

以自己对摄政王的了解,他绝无可能容忍这样挑衅。跟在摄政王身边这么多年,对他的性格已经可以说是了若指掌。当年陷害他的那群人,从雒阳王垂范到先帝,再到纪煌,无一例外全部都被清扫。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况且如今他执掌天下权柄,除了名义上的皇帝之外,天下已经是他的了。小皇帝的各种小动作,都是在挑战他的容忍度。

既然这样,也就无需再迟疑了。

思虑一定,康先生便抬起头来,向摄政王说出了那句关键的话:“王爷,陛下如今对王爷芥蒂已深,若等到陛下亲政,想必会对王爷不利。王爷不妨先下手为强,取而代之!”

饶是摄政王早已有了准备,真的听见他说出来,还是略微震动了一下。

“你起来吧。”摄政王抬手虚扶了一下,让康先生起身,自己也站起来,缓缓绕着屋子踱步。

书房阔大,中间以一排书架相隔,书架的另一边是一张书案。

摄政王踱到书架前,眼睛无意识地扫过一排排经史子集,口中却在说:“你不是说陛下绝非一般顽童吗?听着口气,像是说陛下孺子可教,却为何又…”他顿了顿,才说下去,“又说这样的话。”

“陛下虽然聪颖,性格却绝不温和良善。臣平日冷眼旁观,陛下性情急躁,又跋扈任性。这样的性子,若是普通宗室子弟,也许无所谓。可是他是皇帝,天下之主,手中掌握天大的权利。这就像是孩童手握神兵,他也许并非出自本意,却可能伤害到天下社稷。莫非,这是王爷所乐见的吗?”

“康先生,”摄政王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话音却充满了冷厉:“你这是在教唆我谋反。”

这样的说辞,康先生毫不意外。撩起袍角跪下,疾声道:“臣所说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和本朝千秋万代的社稷。自古以来储君都是国之根本。周公以降,历朝历代,立储立长立贤。先帝晚年昏聩,竟舍长子贤王而不顾,将大位传给尚在襁褓中的幼子。这本就是违背天意,愧对宗庙中列祖列宗的做法。幸得王爷宅心仁厚,不但不辞劳苦忠悃辅佐,还长兄如父,教导陛下长大成人。当年刘备在白帝城还对诸葛孔明有过嘱咐,后主可辅佐便辅佐,不可辅佐当取而代之。”

摄政王打断他,喝道:“别说了,你这是在教我做个不忠不孝的逆臣。”

“臣此言全然出自肺腑,绝非虚饰。王爷,刘备之言后世多认为是胁迫孔明的虚伪之辞,但在臣看来,蜀汉先帝却是个胸襟广阔,心怀天下百姓的明君。试问孔明和阿斗,谁主掌天下于百姓,和江山社稷更好?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同样的道理今日亦可用。试问,王爷与陛下,谁成为天下之主有利于江山社稷呢?臣以为,非王爷莫属。因此臣今日,甘愿犯下弥天大罪,也定要促请王爷废黜陛下,取而代之!即便王爷因此治臣的罪,将臣千刀万剐株连九族,臣也不改初衷。王爷,臣这颗忠心,请王爷明鉴啊!”

一番长篇大论说完,康先生伏地不起,浑身汗水淋漓,如同水洗过一般。

他额头贴在地上,只看得见摄政王的袍角和鞋子在自己面前来来回回地走动,知道此刻摄政王心中也正经历着狂风骤雨,无需自己再多费唇舌,便静静等待。

良久,摄政王弯腰扶着康先生的双臂将他扶起来:“康先生,有你这样的国士忠心耿耿全心全意地谋划,我魏益阳何德何能啊。”

也不知是刚才的一番话说得太过激动,还是此刻摄政王掏心掏肺的语气感动了他,康先生涕泪交流,说不出话来。

摄政王也不用他再说什么,只是嘱咐道:“今日这番话,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切莫说与别人听。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但这事太过重大,你容我详细考虑一下。”

康先生也明白,摄政王断没有他一怂恿立即答应的道理,听他如此说的意思,应该是已经采纳了自己的建议,便点了点头,复又跪下,规规矩矩地给摄政王行了个三拜九叩的大礼。而摄政王也没有推辞,负手受了。

这是他们君臣间的默契,不需要多余的言语。这叩拜的仪式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康先生坐着摄政王钦赐的车回自己的府邸时,回想起这几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不禁长长吁了口气。

有时候胜败生死,都只不过在寸心之间。

四十四 无咎

摄政王益阳回到无咎宫的时候,果然守在外面的侍卫都已经撤去。

天市还在收拾小皇帝来过一趟的残局,指挥着蝶舞等人撤去茶水果盘。她本不擅长这些琐碎事务,心中又有心事,见说了几声效果不大,索性扔下不管,自顾自出门去。

无咎宫遵照皇家宫室的规制,仅台基就高达七丈。天市出来,站在高台上,一阵风悄然而至,忽地一下,竟将她挽发的竹簪垂落,顿时间满头发丝倾泻而下,在风中肆意飞扬。

天市哎呀一声,连忙背过身去拢了头发,手边却无可以束发之物,她转身想看看谁在身边,却无意间瞥见高台之下,益阳怔怔望着她出神。

“你看什么呢?回来了傻站在风里做什么?小心咳症又重了。”

他仍旧仰头看着站在白玉台上的她,慢悠悠笑嘻嘻地说:“不吹风我这咳嗽就能好了吗?”

高台上下,两人相距至少有十几丈的距离,他漫不经心的站在那儿,漫不经心地跟她调侃着,风流云动,无咎宫的影子一寸一寸地挪开,将两个人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一群鸟叽叽喳喳聒噪着从天上飞过。天市抬头去看,阳光耀眼,刺得她眼睛发痛。有那么一瞬间,她被灼得眼前发乌,一团金炽的光影留在眼皮上,蛮横缠绵,久久不散。

有人来到身后,接管她的头发。那双执刀剑的手,那双翻云覆雨总揽朝政的手,为她挽起了一个发髻,又从自己的头冠上结下一条丝绦为她扎上。天市看不见,伸手去摸,却是个妇人的发式。

他在她耳边轻声地笑:“早就该换了。”

天市脸上微微发烫。只有已婚的妇人才梳这种发式。她虽然与摄政王早已行如夫妇,却尚未举行婚礼,于是还一直以少女的模样示人。

摄政王忿忿地说了一句话,让天市哑然失笑:“这样人人都知道你是我老婆,别人就不能随随便便就来找你了。”

天市自然知道这是抱怨小皇帝的,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只是抱住他的胳膊,笑道:“陪我四处逛逛吧。在这个不透光的大房子里呆着,都快闷死了。”

“你嫌无咎宫闷?”益阳随着她朝外走,一边感到不可思议:“还以为你喜欢这儿呢。”说完又不甘心,补充道:“我就喜欢。”

“那你说,你为什么喜欢呀?”

“光线昏暗,又只有张大床,咱们住这里,正好可以做一件很有趣的事儿。”

天市隐隐猜到他心怀不轨,还是愣愣地问了句:“什么事儿?”

他站定,盯着她不怀好意地笑:“白日宣淫啊。”

“哎呀,你这淫贼!”天市大窘,使劲捶他,倒惹得他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顺着水边走,渐渐来到一处凉亭。这亭子建在水边,只是此时草木还没有完全生长起来,看上去全无意境,倒显得周围寒山冷水,一片突兀。摄政王要在这里休息,天市却不喜欢,拉着他想走。

他耍赖坐在亭子边,任她又拉又拽,一径巍然不动。天市恼怒,摔了他的手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怪怪的。”

他继续笑,稍微一探身,抓住她,扯到自己怀中抱住。天市要挣扎,却听见他在耳边低声道:“这里好,周围不藏人。”

天市一惊,便不在抗拒,乖乖任他搂在怀里。

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他问:“陛下今天来,都跟你说什么了?”

天市沉默了片刻,幽幽叹气:“益阳,我对不住那孩子。”

他便明白了,苦笑一下:“是我对不住他。”仿佛知道天市要反驳,他索性捂住她的嘴,继续道:“有时我在想,这莫非是我家的命数?我的父皇抢了我的王妃,而我又…”

“不,你不一样。”天市拉下捂着自己的那只手,急切地想要为他辩驳:“论辈分,我是陛下的姨,从始至终都将他当做自己的晚辈。他也还只是个孩子,慢慢会想明白的。”

摄政王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过了片刻,突然问:“你知道湘灵是怎么死的吗?”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天市一愣,心头升起一丝不安。上祀节那日突然向她出手的那个宫女曾经提到过湘灵。但之后情势变化太快,还没来及细问那宫女已经被小皇帝杀了,紧接着摄政王和小皇帝因为拔黼的事儿闹翻。一切都令天市眼花缭乱,以至于无法细想。

湘灵自从那日后便再没有了音讯。天市却并不吃惊。当初湘灵蝶舞被安排到她身边时,已然知道她们各自背后都有一股势力。那夜在花园中和蝶舞深谈后,天市心里已经有了底儿。

“湘灵,是纪煌安插在我身边的吧?”她细细回忆当日的情形:“最后见到她,是让她给你送个口信。然后…”然后就消失了。

“然后你被博原劫持了。”摄政王冷静地点出关键所在。

“是了。”天市长长叹息,“定是她向纪煌报讯,他们才知道了你要来穆陵的消息。本来半途埋伏是为了攻击你,不料却遇见了陛下。”

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为什么会是那一天,为什么会那么巧。

摄政王对她的推断十分赞赏,点了点头道:“其实陛下去穆陵也不是巧合。湘灵在见我之前,先去见了陛下。”

天市点头:“难怪去了那么久…”她猛然醒悟,震惊地抬头看着摄政王,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后面那些事儿竟然全是她策划的?”

“她哪里有那样的本事。”摄政王嗤笑,“不过是个棋子而已。”

“可是时间不够啊,如果纪煌给她指令,她再去见陛下和你,那岂不是…”说到这里连她自己也明白了,顿时浑身冰冷:“你是说,当时在穆陵,除了她,纪煌还有别的内线?”

“真是笨蛋。”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却仍然开骂:“陛下几乎立即就明白了,你这么久连想都不想,如果不是我提起来,你大概就把这么个人给忘了。”

“陛下?”天市总算抓住了重点:“陛下怎么立即明白了?”

摄政王嘿嘿地笑了一下,神态中颇有些悻悻然的意思。“那日我重伤昏迷了五六日,等醒来发现咱们这位陛下已经快刀斩乱麻把你在穆陵时身边的侍从内官宫女们全部下令处死。”

“啊?!”天市倒吸一口冷气,只觉浑身冰冷。穆陵里日夜相伴的,二三十号人,竟然就这么全都死了?还是那个孩子的命令?

“他才…才十二岁啊。”

摄政王也觉骇然,点了点头,沉默半晌才道:“这一点,其实他更像父皇。”

连自己的长子都能陷害的先帝,如果泉下有知,大概会对自己选了长风接替皇位感到欣慰吧。天市心中这么想着,不禁对摄政王便更多了一份怜爱,忍不住伸手替他将鬓边的发丝拢到耳后去。

他却对此全无察觉,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后来我才知道,当日剿灭纪氏后,陛下在纪氏罪眷中一眼认出了湘灵,这才明白了都是上了她的当。他亲自将湘灵带回京城,挂在天极殿檐下整整一百天之久。”

天市吃惊地捂住嘴。

她久在宫中,自然熟悉各处。天极殿是皇宫正殿,有三个无咎宫那么高。平时是锁起来不让人进的,只有逢年过节皇帝赐宴时才会启用。把一个大活人挂在天极殿的檐下,天市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样的情景。

摄政王明白她的想法,摇头道:“也不是一直挂着,每日放下来喂她一碗粥喝。”

“为什么?”难道让她痛快死了还不行吗?

“陛下怎么可能让她那样死了。他要让她一点点衰竭,却又不能立即死了。每日风吹日晒,屎尿齐流,筋骨渐渐萎缩,皮肉溃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想起当初看到散落在天极殿脚下的那堆白骨,连摄政王都不禁毛骨悚然。“陛下每日让所有宫女太监都要到天极殿外看她一眼,为的就是警告,任何人若敢对他心怀不轨,那就是下场。”

天市听得浑身发抖。风从脑后吹来,冰冷彻骨。她举目四望,只见白日无光,草木衰败,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出来。

这就不难明白上祀节那日,那宫女为何如此大的反应,为何会提到湘灵了。

“陛下因为湘灵陷害而杀她,世人却以为是因为湘灵背叛了你而死。天市,你在世人眼中,是妲己类的女人,陛下因为你而变得残暴。”

天市百口莫辩,只能苦笑。

“我今日跟你说这些,是要让你了解,长风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天市耳朵嗡嗡作响,愣愣看着摄政王,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紧紧捏住她的手,凑近她的耳边问:“天市,长风这样的皇帝,你希望我取而代之吗?”

耳边一声雷声炸响,天市怔怔看着摄政王,看他的嘴开合,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一切似乎变得十分不真实,她突然感到有些好笑。这父父子子,恩恩仇仇,竟然要如此没有尽头一世又一世地纠缠下去吗?一种奇怪的情绪涌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起初还只是低声轻笑,渐渐无法抑制,变成大笑。

益阳停下来,皱眉看着她,看她突然不可抑制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四下里飞溅。

“天市,天市。”他拉住她:“你没事儿吧?”

天市看着他,笑得停不下来,泪水却滚滚而下。摄政王有一瞬间以为她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儿,然而只消看见她的眼睛一眼,便被那里面深沉的悲哀震撼。她停不下来,长笑当哭。这是一个怎样荒谬冷酷的世界啊。父子之间的血脉真情,竟然无法渗透进这一个家族吗?她浑身凉透,开始庆幸自己无法生育,不会让孩子也陷入如此畸形的怪圈中。

“你…”她一边笑,一边说,上气不接下气,腹痛如绞,无比痛苦:“儿子…”

他长长太息,突然出手,一巴掌将天市打翻。

笑声戛然而止。

益阳连忙去扶天市,心痛得无以复加:“你还好吗?”

天市缓了口气,终于能说话,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你不能,不能,不能!”

益阳连连点头:“我明白,你放心。”他将天市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天市,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让我的事情,再发生在长风身上。”

四十五 生死一线

翌日一早小皇帝就将天市招入宫去。见面便问:“他打你了?伤得重吗?”

天市心头一惊,猛然想起当时益阳专门将她带到那凉亭去,为的就是四处空旷无处藏身。饶是如此仍然这么快就让他知道,可见明夷堂中小皇帝的眼线只怕不止一两位。她细细查看对方的神色,见那孩子已经出落得阔朗的眉目间带着浓浓的义愤和不甘心,知道他并未侦得他们说话的内容,一边问着:“陛下听谁胡说的,他怎么会打我。”一边躲闪不让他碰触自己的面孔,天市节节后退,却被他步步紧逼,直到将她逼进了墙角退无可退。

长风扳住她的脸就着光仔细打量,面色越来越沉:“明明有红印子,你想欺君吗?”

天市挣脱他的钳制,冷笑道:“如何,又要拖出去打死?还是要把我也吊在天极殿的檐下挂上三个月?你还嫌闹出的人命不够多?”

他一怔,眼神黯淡:“你知道了?他跟你说的吧?哼!”

天市气得笑了:“你干的事儿,还怕别人说?”趁他心虚,她手上用力将他推开,逃离这个逼仄的角落。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他在身后低低地剖白。见她没有回应,急切地解释;“湘灵是纪煌的人,她出卖了你。他们开始只打算用我做人质要挟皇兄,是她进言说有了你才能真正钳制住他。”他说到这里有些伤感:“他们不确定皇兄到底是想辅佐我,还是想取代我。”

天市心惊。连纪煌那边都有如此物议,也就难怪长风对摄政王如此猜忌了。

长风见她一时不再躲避,走过去从后面环抱住她。他个子已经高过天市一头,四肢颀长,毫无困难地将天市困在怀中,不顾她的躲闪,一径凑过去用鼻子蹭她被打的地方:“天市,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所以你不能怀疑我的初衷。”

他似乎全然不明白自己已经是成人的体貌,还如小时候般对她撒娇,令人不期然想起一起相依为命那几年,天市语气也就软了下来。“即便湘灵再该死,一刀杀了也就算了,这么折磨人,是要遭报应的。”

“杀不杀她都无所谓,一个暴露了的奸细是最没有危险的。”长风撇了撇嘴,不以为然:“朕是要树个例子给那些还没有暴露的人看。”他有些小得意地笑:“你是不知道这皇宫中有多少人,领着朕的俸禄,却为别人做事。自从我处置了湘灵之后,这皇宫里清静多了。”

天市觉得有些难以支撑,挥开他的手,找到椅子坐下。那孩子寥落地站在远处,身影在明德殿金碧辉煌的装点中显得特别孤独。但,那是一个帝王的身影了。天市有些伤感,虽然总在心里小皇帝小皇帝地叫着,却从来没觉得他是皇帝。那不过是个特别依赖人,特别敏感的孩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