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的大成哑口无言,只得坐到一边,甚话也不说,安母见了,坐到儿子身边,对他道:“儿,你也不想想,这用钱的地方那么多,你还要娶亲,再说那个不贤妇人,自己嫁了去,也不等着银钱用。”见儿子还不说话,安母又道:“儿,娘只有你们兄弟两人,你弟媳妇,你也看到了,如此不贤,娘去她那住了一年,却是受了无数的气,你兄弟又不长进,只会护着老婆。”说着安母滴两滴泪。

大成听了娘这般述说,心里着实心疼,再则此次娘离家,却也是和臧姑争吵引起的,忙对母亲道:“娘,二成他年纪还小,失了娘的教训,等到儿子得了空,也和他说些道理。”安母点头:“儿,娘现在唯有你靠。”

大成被娘这样说后,自然也不提起还钱的话,只是二成的事,还挂在心上,这日正逢端午节,大成从做馆那家回来,拿了节礼,却是二十个粽子,两尾鲜鱼,四斤红糖,两吊钱,先去见了母亲,把节礼奉上了,两母子正坐着说话,却是二成敲门,说臧姑见今日过节,大哥又没有嫂子,请他们到自己家过节。

大成听了,还道一声,有扰了,安母的脸,却沉的像别人欠她几十两银子一般,嘴里嘀咕道:“本该一早来请,偏等你大哥回,才来请,明是冲着节礼来的。”二成见娘嘀咕,说道:“娘,臧姑出了月也才几天,你不说去抱孙子喜欢喜欢,只是说个不停。”

安母见二成又顶嘴,眉一皱,大成道:“二成,这为人子女,孝字为先,别说你本来有不对,就是自己无错,也要连忙跪下给娘陪不是。”

二成把头一缩,吐舌头道:“大哥,要是听娘的话,事事如意也罢,只是娘的话,多半是听不得的,先是前头陈家嫂子被休,娘只是口口声声说她不贤,现时她却嫁了李举人,上次嫂子的事,还是李举人出头给知县递的呈子,不然也不会断的这般快,哥哥,这举人却是比你这秀才中用,若她真不贤,李家怎不休了她?”

这话戳的,却是大成的疼处,他涨红了脸:“圣人云,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那陈氏,素来不贤,提她做甚?”二成笼了手,看着大成道:“大哥,陈家嫂子被休时,我却年幼不知事,还当她真是不贤,那嫂子呢,她进了我们家门,虽较弱些,却也是娘的衣服鞋袜,里外没有不做到处,娘也赞过她的,若不是娘认甚干儿子,她也不会横死。”

大成见二成口口声声,只是戳自己的疼处,大怒拍桌道:“你从何处学来的,只是说些是非,连自己娘的话都不听,这却成何道理?”

二成见哥哥发怒,也有些惧怕,只是想起娘子说过,天下的事,有理才行,无理的话,就算皇帝的话,都不能听的,放下手,梗着脖子说:“哥哥,你先告诉我,这话有理不有理,若无理了,自然不能说,若有理了,哥哥也不能说我的不是。”

大成气得七窍生烟,安母上前一拉二成:“二成,你哥哥说的,听娘的话,这却不虚。”二成见娘过来,嘀咕一句:“若像哥哥般听娘的话,哥哥现在也不会没儿子。”

臧姑见二成去了这许多时,还不回来,心里奇怪,也移了步,到大成门口看,见门开着,堂屋里却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争吵,皱了眉,进了堂屋,二成见娘子来了,上前拉住娘子的袖子:“娘子,你可说过,若是没理的话,连皇帝的话,都不能听。”臧姑点头,推二成一把:“你回家去,看着孩子,我和婆婆说。”

大成听见二成这样说,更怒:“真是忤逆了,圣人的话,就是圣旨,怎能违了?”臧姑上前道:“大哥,若照这样说,圣旨不能违的话,尽着皇帝的心性做事,那天下的冤案岂不更多,岳元帅当日不违圣旨,惨死风波亭。”大成听臧姑说起戏文上的话来,笑道:“弟妹真是无知女子,戏文上的话就当真了?”

臧姑也笑:“大哥,你是读书人,难道不知,若这戏文上说的没道理,怎会传遍大江南北?”大成语塞,对臧姑道:“那都不过是文字游戏,谁家正经文人,做那些?”臧姑摇头:“大哥,这却不对,若真是文字游戏,为何献王却也写了,还传唱南北?”

大成本以为臧姑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女人,谁知她却会举例,先就愣住了,再来又被她反驳了,只是张了口,不知道说甚。臧姑深吸一口气,对大成道:“大哥,我却也没读过甚书,只是看些戏文,知道世上的事情,有理方可行,无理却不能成。”

这话被安母抓住把柄,冷笑道:“那忤逆婆婆,可是有理的?”臧姑转身对住安母:“婆婆,你住在媳妇那里,媳妇是少茶短饭了,还是没有给婆婆衣服了?”安母在这些事上,却也挑不出臧姑的错,讪讪道:“你却让我去后院看鸡鸭。”

臧姑一猜就是这事,自然早有准备,她对安母笑道:“婆婆如整日在家,不走街串巷,认什么干儿子,自然媳妇不敢说,只是婆婆却全不如此,养亲不能陷亲不义,这才请婆婆去看下鸡鸭,却也不是甚劳神的事。”

安母见臧姑说起这事,满面涨红,只是不好再说,臧姑见他们娘母子都被自己说的哑口无言,笑道:“今日是节,却还是请婆婆和大哥过去,饮杯酒。”安母欲待不去,却是别家看了不像,只得收拾了十个粽子,两斤红糖,一尾鲜鱼过去。

到了那边,二成见自己娘和大哥脸上的神色都有异常,知道定是被自己娘子说了一顿,也没说破,臧姑把粽子蒸了,鱼收拾出来,又添了几样菜蔬,烫上酒,把三月生的小子抱出来,一家人各怀心事吃了顿节饭。

大成自此之后,知道自己这个弟媳,却也是个不好惹的,自然不敢再摆什么大哥的款,安母见收复不了儿媳,按下性子,只是找媒婆来,要给大成再寻一房,只是但有人听了,都没人肯把自己女儿嫁到安家。

大成初时还不在意,等回绝的多了,也对老娘有些埋怨,却是不敢说出,依旧去做馆,挣来的钱,全交给老娘。

陈大嫂听完,摇头叹息道:“这人也是个读书人,怎的这般。”瑟娘点头:“百善孝为先,这是对的,却不闻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这等不孝这人,还当自己极孝,可笑可笑。”

陈大嫂轻轻笑道:“二嫂说话,总是这般文绉绉的,显得我们都不是读过书的。”说着就用帕子掩住口笑,瑟娘也笑了:“大嫂为人,洞达世情,似我这般,只知道几句书上道理的,反不好呢。”

陈母这时恰好进来,两媳妇忙起身让座,陈母坐定,才笑道:“大嫂二嫂,你们两,都是好媳妇。”陈大嫂和瑟娘对看一眼,笑道:“婆婆也是好婆婆,所以才有两个好媳妇。”

陈母听了,舒展眉头:“是,有恶婆婆才生出恶媳妇,反过来也是这样,都是善人,自然就能感化。”陈大嫂心里嘀咕,珊瑚这等好媳妇,也没感化的安家半点,却没有说出,承笑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戏文,是多么有用的一种东西啊,献王,指宁王朱权

《珊瑚》秋李子 ˇ尾声ˇ 

陈大嫂去探望珊瑚时,也曾问过那一百两银子的事,珊瑚听了,只是笑笑,陈大嫂嗔她一眼:“别笑,问你正经的。”珊瑚用手撑住额头,浅浅笑道:“就当谢媒钱。”说着把手放下,轻轻地抚着肚子。

陈大嫂一愣,随即笑道:“也是,虽说不是个小数目,却也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珊瑚微笑,陈大嫂见她抚着肚子,笑问道:“小姑和妹夫恁般恩爱,这才不到一年,就又怀上了,论起来,也要谢那家把你放出。”

珊瑚听见陈大嫂这样说,满心的甜蜜,只是白她一眼:“大嫂,你尽瞎说,你和大哥不也一样恩爱,自生下大侄儿,不过三年的时间,又给我添了二侄儿和三侄女,还好笑我。”陈大嫂想起陈大郎这般,心里也是蜜一样甜。

两人正在闲谈,一个女子走进来,先对珊瑚她们行了礼,才笑着道:“大奶奶说了,请舅奶奶一起过去用饭。”珊瑚点头:“知道了,告诉大嫂,我们等会就去。”女子行了礼就走了,陈大嫂见女子梳了妇人的发髻,戴了一溜的小金折花,还插了一只银簪,身上穿的是银红色比甲,下面是水红色的裙子,等女子走后,笑着问珊瑚道:“这又是他大哥纳的新宠?”

珊瑚点头,叹气道:“也被婆婆说了几次,说他已过四十,诸事不成,只是左一房右一房的纳,全不管大嫂。却被他一句,这些妾都是大嫂同意才纳的。”陈大嫂点头:“你大嫂只怕也寒心了。”

珊瑚凑近一些,小声在陈大嫂耳边道:“可不是呢,自从那年琴姨娘的事情出来,大嫂只是一心管家,大哥要讨小,她也点头,只是每次纳的,不是家里的丫鬟就是张家送来的,从没一个外面进来的。”

陈大嫂听珊瑚这样说,心里早已明白,只是点头道:“这样也好,胜过讨那外头的,不知根知底。”珊瑚笑道:“可不是,省的讨那外头来的,全不把主母放在眼里。”陈大嫂笑道:“幸得妹夫全不讨小。”

珊瑚听了陈大嫂这样的话,低下头道:“嫂子,我是个什么样人,这么多年,也仔细想明白了,当日实是我也有错,太过懦弱,柔顺,只是生就那样性子,要改,也难改,幸得遇到李郎,要不,也只是这院里的一个怨妇。”陈大嫂伸手出去握住珊瑚的手,笑道:“好了,那些话,却是从前的事了,现时你有夫有子,婆婆疼爱,妯娌就似姐妹一般,还有甚不足呢?”

张氏又遣丫鬟来请她们去用饭,珊瑚和陈大嫂说笑着起身,出了屋门,只见院内花木,次第开放,陈大嫂在旁道:“花只得一季,人却得数年,凡事想开,自然开朗。”珊瑚在旁笑着点头。

多年过去,在浙江乐清的一条街道上,这时天才蒙蒙亮,已经有早起的人在打扫了,扫到一堆呕吐物时,不由皱了眉,尖着嗓子骂起来,才骂了两句,旁边就有人在那叫:“三嫂,别骂了,这不是别人,定是那酒葫芦干的。”

三嫂回头一看,忙把扫帚放下,笑着说:“潘嫂,你起的早。”说着就利落地拿了撮箕来把污物铲走,嘴里还嘀咕道:“这酒葫芦,却是个不省事的,亏他还是个学官。”潘嫂依在门口,叹气说:“就是,谁见过学里的教谕,有了钱就买酒,一点体面都没有。”

三嫂把门前扫干净了,这才和潘嫂站在一起,笑道:“也是听说他和堂上是同乡,要不,早就被开坏了。”潘嫂手一挥:“可不是,要照他那德行,成日家只把酒当做了老婆,换个别的上司,早就开坏考语,让他回家养老去了。”

三嫂听见潘嫂这样说,凑近一些,笑问道:“潘大哥在衙门里,可听过那个酒葫芦为甚到现在都没有妻子?”潘嫂见三嫂对这感兴趣,脸上露出一丝光辉,这事还只有她知道,凑到三嫂耳边道:“我告诉你,别告诉别人去。”三嫂头点的鸡啄米一般。

潘嫂清清嗓子,对三嫂道:“这酒葫芦,却是娶过两个,头一个是听了他娘的话,撵了出去,二一个却是生的着实太好,被人偷上了,一时言语不和杀了,此后数次与人议亲,都没人敢嫁。”

三嫂听了,皱眉说:“为甚没人敢嫁?”潘嫂打她一下:“哎呀我的嫂子,那个偷了的,就是酒葫芦娘的干儿子,平时最好的是搬嘴弄舌,对媳妇非打即骂,酒葫芦一味只知道说自己媳妇的不是,放着这样一个婆婆,谁家的姑娘敢嫁,酒葫芦头几年还望着有人嫁进来,后来没望到,只好和酒结了夫妻。”三嫂点头:“说起来,他也命苦。”

潘嫂嘴一撇:“命苦,这样的男人,连老婆都护不住,还不如割了,去宫里做公公去。”两人正说的火热,前面来了两乘轿子,轿子前还有衙役在前开道,轿边有丫鬟跟随,后面还有拉行李的车,潘嫂见了,喊轿前的衙役:“小五子,这轿里坐的是谁呢?”

小五子看见潘嫂,笑嘻嘻上前行个礼,笑道:“这不是县里太爷的娘,送太爷的孺人来的。”三嫂啧啧羡慕:“这等气派,不知几时才能修到?”潘嫂撇她一眼:“就三嫂这样的,修上三世也不够。”

两人在那斗嘴,轿子早去的远了,到的县衙内,前那乘轿里面的年轻妇人下了轿,就赶紧来搀后面那乘轿里面的,她下了轿,原来就是珊瑚,四周看了一眼,对儿媳笑道:“大嫂,这浙江的风景和蜀中果不一样,连县衙都透着灵秀。”儿媳点头称是,李知县早就迎出来,跪地行了礼,这才和媳妇一道,扶着珊瑚进了屋。

知县的太孺人到了,属官自然要来请见,珊瑚都说了免见,只是捡着礼物来看,却翻出一张帖子,上面的署名让珊瑚惊了下,安大成,他怎么会在这里,李知县见娘在看帖子时发呆,上前凑上来看下,笑道:“娘,这却是同乡的一个人,他屡次考进士不中,出了贡,来这里做个学官。”

珊瑚听了,明白了缘由,把帖子放下,笑着道:“这人很久以前,他的妻子被人杀你,你爹出头,给知县递过呈子。”李知县喝了口茶,笑道:“这我也听他说过,若不是看在同乡份上,整日以酒为伴的,早开坏他了。”母子俩又说些闲话,李知县知道家里父亲身体极好,放下心来。儿媳来回,把那些回送的礼物都备好了,让珊瑚来看。

珊瑚一一看过,见到给安大成的那份,笑道:“这却是同乡,又是学官,从厚方是。”李知县两口听了,又去取东西来添,珊瑚从梳妆台里,拿出一样东西,封好,放进礼物里面,一时添了东西来,遣人送去了。

大成这日酒醒来后,知道知县的娘已经到了,虽早知就是珊瑚,却还是要还属官的规矩,把礼物送去,等到第二日,送去的礼物被原封送回,还多了一些,大成接过,来人笑嘻嘻地道:“这份却是太孺人说的,因是同乡,给你的更厚些。”

大成哦哦应了,数了五十个铜钱给来人,睁着一双因成日与酒为伴,早血丝布满的眼,打开了礼物,却见里面夹了封书,大成见了,还当是珊瑚知道自己处境不好,写的安慰自己的信,打开一看,里面却是自己当日写下的百两借据,背面还有四个字,谢媒之礼。

大成握着这借据,仿佛听到当日自己所说,等做了官,就多买几个丫鬟伺候,现在,自己确是做了官了,却是学官,大成感叹半响,拿起酒壶,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只有这佳酿不会骗人,还是沉醉吧。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