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木然地点头,回房去换衣梳洗,走到一半,商清珏叫住我,他的眼神沉如水:“小茴,你要恨就恨我,大哥他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见了,茫然地回房去。直到被热水一浸泡,才觉得脑子开始清明起来了。

我不是傻子。在刚才扶商陆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右腿了,那种不自然的僵硬和扭曲,定是受过创伤的。

我知道三年前的实情马上就要浮出水面,我曾经多希望商陆能够不那么沉默,告诉我一个理由,哪怕他是敷衍编造的;可当我终于要面临这个真相的时候,我却有些退缩,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勇气接受这个真相。

我这样矛盾纠结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出去听商清珏的那个故事。

商清珏很少有这样严肃沉思的时候,我曾经觉得我嘴巴里那颗蛀牙都要比商清珏的思想健康很多,所以看到他那副庄重肃穆的样子,我觉得我的蛀牙在自卑得疼。

商清珏示意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茶,茶香袅袅,很有暮霭晨曦之感,仿佛恍惚间又回到三年前什么都没发生时的日子。

商清珏看似很不愿意回忆起这段往事,他揪着自己额前那两根毛,皱着眉头组织语言。

“你生辰那一天,大哥是真的不知道发生那样的事情的。你想,我爹根本就不喜欢他,连读书识字也没有教过他,又怎么会和他说那些宫中的事,说那些朝廷的风云变幻,你和他,都是被蒙在鼓里的。”

我敏锐地抓到了一个信息:“我和商陆不知道,你却是知道的?”

商清珏的面色暗沉下去:“爹是和我说过……你要骂就骂我吧,别记恨大哥。”

我却忽然间没有了言语。那时候我到商家才多久,纵然心里将商清珏当做了朋友,可我一厢情愿所认为的朋友的分量,到底是比不上人家父子情。

我不是从前那个出云公主了,以为星星太阳月亮都围着自己转。这三年来我渐渐明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取舍,若是哪天自己被舍,那也怨不得别人,因为本来分量就不够重。

我还不至于幼稚到大骂商清珏为何不把商敬之告诉他的秘密透露给我,况且也没有必要了。如果不是我当初轻信商敬之,他每天和我说的朝廷近况我都深信不疑,如果我去问问别的大臣,情况也许不致如此。

我不想看商清珏愧疚的眼睛:“继续说。”

“大哥那天是想赴约的。可是他刚回了家,就被囚禁起来了。爹说局势已变,政权洗牌,龙椅上坐了另一个人,出云公主……你已经是前朝叛贼,商家不能和你再有牵连。”

“你也知道大哥的性子,他不肯,爹也不让。爹说不能让大哥坏了事,大哥去了,我们商家也得被牵连,说不得是诛九族。”

“他们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商清珏闭上眼睛,“我和爹两个人,加起来都不是大哥的对手。可是后来府里的家丁和护院都上来了。爹说……打断大哥的腿吧,不然他还得逃出去,所以……”

我手一抖,一滴滚水溅落在手背,像是灼烧一般疼起来。

“小茴,你、你不知道,那时的情景……大哥往外爬,又被他们拖回来打,满地都是血。我……我真没用,我什么也不敢做,做不了,后来等他们走了,我才敢出去看大哥……请来的郎中说,骨头都断成一截截了,那条腿如果不好好治,就算是废了。”

我握紧茶杯,声音在抖:“后来呢?”

“后来大哥昏了三个日夜,醒过来以后就变了。那时你逃出去,在白玉京旁边的小镇当乞丐,新皇招贤纳才,头一个就是骠骑大将军。我以为大哥的性子,这种名利断然不会放在眼里,可他居然去了。”

“那时他的腿还没好,大夫说必须静养,那天我们没看牢他,他就逃出去了。回来以后满身的血和伤,再请大夫来,大夫说那条腿保不住了,现在仗着年轻,勉强还能站立活动,可不能碰水,不能着凉,阴天发作,剧痛难耐,算是半个残废了。等到日后年老,就看天命了。结果圣旨一下,他到底成骠骑大将军了。”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你别说了!”

商清珏苦笑:“既然起了开头,索性一起说完罢。我当时奇怪,他为什么拼死了也要去当这个骠骑大将军,后来才知道,他当上以后自动请命调去白玉京旁那个小镇,是为了你。”

“你想想看,你在镇上当乞丐那段时间一路顺风顺水,起初还有廷尉来找,后来就没有了,那是因为大哥在啊。他从前这么率性的一个人,你几时见过他同达官贵人低声下气过?哪怕从前是个野小子,被武将的那些儿子踩在脚下,也没吭过一声。”

“可后来他开始学钻营,学手段,一路往上爬,直到今天的东川王。他曾经和我说过,他本来以为当个大将军,就能护你周全,可是看着长公主找你麻烦,他却什么也不能做,索性让白蔹带了你去吧。等他羽翼足够丰满的那一天,哪怕你埋在土里了,也得抢回来。”

我打了一个哆嗦,忽然有种莫名的寒意。

“大哥昨天在院子里站了一夜,他一直在等你回来吃寿面。昨夜又霜降风凉,今日腿疾才发了。”商清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说完了。”

造化弄人。

当我看着天边那轮太阳终于破空而出时,只想到这四个字。

那迫切想知道的答案终于揭晓在我面前时,我得到的却不是释然和了悟,而是无尽的茫然和空虚。

我用力擤了一把鼻涕,哑着嗓音粗声粗气道:“我去看商陆。”

可还没等我把屁股挪开凳子,王府的老管家便冒失地闯了进来,褶子脸上满是惊慌:“小少爷,王爷不见了!”

噗!商清珏一口茶从两个鼻孔里逆流而出:“不是让你照顾好王爷的吗!”

晴空霹雳。

我觉得喉头又是一阵腥甜:“找啊!派人把东川所有路口封了!从王府开始,一家一家掘地三尺得给我找!”

二十六

商清珏和管家出去找商陆了。王府里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我就纳闷了,离家出走这种事,连我这样的人都不屑于做了,商陆他怎么会来这么一出。难道是他那漫长而冲动的青春期还没有过么?

我连喝了好几杯茶。对自己说:没事,没事,才平静地接受了商清珏说的那段苦痛往事和当下商陆不见的事实。

比起我来,商陆又何曾过过好日子。正是因为我了解他的性子,所以我才更知道他当时的反抗和绝望,有时候,太过坚毅的人反而更易入魔障。

唉,这没爹没娘的熊孩子——

等等!没娘?我忽然福至心灵,我嫁给商陆的头一天,他带我去看的那个妇人……

我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起来,奔出去叫车。

商陆娘亲住的地方,离东川城郭很远,荒凉偏僻,她一个妇人独自住在那里,生活想来也十分艰难。

我在村口跳下车,凭着自己模糊的记忆摸索过去,这村子极小,寥寥几户人家,我正打算一户一户找过去,却远远听见唢呐声。

我循声望去,顿时心里暗叫晦气。

远远走过来的,是一支出殡的队伍,白幡冥纸撒的遍地都是,再加上那呜哩哇啦的唢呐声,很是让人不舒服。

旁边站了两个妇人,一边嗑瓜子一边闲扯,一个说:“这寡妇的命,你说是好还是不好?要说好吧,她家里也没个男人,也没见儿女,自己一个人过生活,不容易;要说不好吧,她不声不响咽了气,居然有人给她送葬出殡,你瞧瞧那棺材,楠木的,好着呢!”

语气里既有不屑又有羡慕。

我呆若木鸡。

半晌才抓着那妇人:“婶子,你说的那寡妇,可是姓江,鹅蛋脸盘,面皮白净,瘦瘦小小的一个?”

“怎么?你认识她?”

晴天霹雳啊!我简直欲哭无泪,商陆本来就在我这儿受了气,偏生娘又去世了,什么叫时运不济,什么叫命途多舛,什么叫天煞孤星……啊呸!我甩掉自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四下寻找商陆。

这村子虽小,可因一年到头也没几回热闹的事儿,今日碰上红白喜事,邻里几个村都来瞧热闹了,所以居然有乌压压的一片人。

我心里焦急,踮着脚看来看去,一眼扫去,终于在一堆衣着朴实相貌憨厚的村民当中看到了鹤立鸡群的商陆。

他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很有些瘆人。

我从一堆婆娘们的肥肉中杀出一条血路,朝他艰难地挤过去,终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商陆!”

他听到我的声音,缓缓转过来看了我一眼。

我心下一惊,怕他甩开我,另一只手也抓住他,想找一些贴心的话来安慰他,却想不出来。

我们俩在人群中默立良久,看着那支送葬的队伍慢慢走远,人群慢慢散开,然后我说:“商陆,逝者已逝。她纵千般错,毕竟是你娘。你送她一程,也不枉为人子。不像我……我爹和弟弟死的时候,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他们是被烧死的吧,死后尸身也不知道有没有入土为安。”

这些话我一直没有说,找不到机会也没有机会说。我害怕想起这些事情,更遑论宣之于口,我总觉得这些话不该就这么轻易地说出来。

也许在我为他们做了一些事情后,或是已手刃仇人报仇雪恨,或是在古刹名寺里为他们立起长生牌,才有资格燃起三炷香,跪在灵前剖开那些血淋淋的往事,痛哭流涕,字字血泪。

然而我居然在此刻如此平静地说出来了,像是在直面自己的内心。

“我从那时起一直到昨天,我都在恨你们商家、恨你,尤其是你。”

我感觉到我握着的那只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我感觉到商陆轻轻摆脱我的手,虽然轻,但坚定。我的心凉下来,看着他辩解:“不是,商陆我不是那意思……我都知道那些事情了,商清珏都和我说了,我不怪你啊!”

商陆看着我笑了笑:“如果他不和你说呢?”

我傻眼了,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但我敏锐地察觉到,要是回答错一个字,就是万丈深渊。

简直是如履薄冰。

我脑子飞速运转,决定说一个最有备无患的回答:“这世上没有如果的,商陆,都过去了,咱们好好过日子吧。”

人这一辈子,总要说出一些矫情得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来,我认了。

我还预备了一些存粮,预备如果不行就使出必杀技来——商陆,我爱你就像藤缠树,树缠藤,你是萝卜我是坑,一个萝卜一个坑!

上面那段话我觉得很好地隐喻了我和商陆之间的关系,既生动又形象,既邪恶又孟浪。

可是没等我施展手脚,商陆一句话就把我斩杀了:“小茴,我从前以为只要我人力所及,你总会交心于我。我希望等到你全然信任我的那一天,那些话我能亲口告诉你而不是通过别人,可是现在看来不行。小茴,我累了。”

我累了真是这世界上最不负责任最敷衍也最堵人的一句话。

我不知道是我无休无止的矛盾和反复让他累,还是这陷入往事理不清剪还断的纠葛让他累,我宁可他指的是他床上太累了……

我又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猥琐的自己感到绝望。

绝望之下,我愤怒地推了商陆一把:“你怎么跟个娘们一样唧唧歪歪!”

然后自己跑掉了,我回王府喝了一碗鸡汤,把鸡腿捞上来泄愤地啃,直到我吃掉一整只鸡,商陆都没有回来。

于是我和商陆自成亲以来的第一次冷战,就此拉开序幕。

商清珏这几日总是满脸愧疚地在我眼前晃,像是背后背了无形的一束荆棘,致力于挽回我和商陆的艰巨事业。

我近来有关商陆的消息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比如商陆本来就不怎么爱说话,近几日愈发沉默寡言;比如商陆书房里那张紫檀木床,硬邦邦的可一点儿都不舒服,硌着人骨头疼;比如这几日天气阴冷潮湿,商陆的腿疾又复发了等等……

我心疼,可又不知该如何拉近距离,于是每每听得很窝火。

商清珏下结论:“你和大哥之间的那些事情,虽然我解释清楚了,可我毕竟是个外人。有些事,还得你俩敞开了说。何况大哥心里一直有个心结,觉得你和白蔹……”

我打断他:“我和白蔹真是比小葱拌豆腐还清白!”

商清珏看着我笑了笑:“大哥要是也这样认为就好了。”

我郁闷啊,又听商清珏说:“你看,你一有什么事情,第一个举动就是去霸气寨找白蔹,换谁谁都得误会啊。”

我不说话了,看着他问:“那怎么办?”

他很诚实地说:“不知道。”

我从来不知道依恋一个人可以到这样的程度。没了商陆,鸡腿不香了,牛肉没味了,红烧狮子头味同嚼蜡,我小肚子上的肥肉迅速消退下去。

我有时候躲在暗处看商陆,看到他一个人踽踽独行,有时实在熬不住痛,在路旁坐下揉腿,就觉得心里针扎一般的疼。

商清珏还是尽责地每天来和我报告商陆的起居饮食,事无巨细,连商陆上一趟茅房用时多少都说,并且告诉我,如果超过这个时间商陆还没出来,就得冲进去看看他是不是摔到茅坑里去了。

我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总觉得如果商陆知道商清珏把他说得这么不堪,商清珏的命运绝对堪忧。

这一日我没见到商清珏,倒是门外的丫鬟们窃窃私语,见到我就一哄而散,可看着我的眼神又很怜悯。

我叫住门外看到我就想逃的商清珏,盯着他:“商陆在哪?”

“啊……”商清珏语气真挚,“你知道,男人嘛,总有些应酬。”

我冲他和煦地笑。

商清珏一闭眼,就义一般慷慨:“大哥去妲娥楼了。但他真的是去应酬的你要相信他!”

我一口气出不来,缓了好一会儿,问他:“你信狼进羊群只是为了应酬么?你信老鼠进米堆只是为了应酬么?”

他愣了一下:“不是,这比喻不恰当……大哥他怎么是老鼠呢……”

只是他还没说完,就被我关在了门外,我狠狠甩上门,厉声告诉他:“告诉商陆,我和他玩完儿了!”

那扇门被我甩得哐当直响,霸气直漏。

我不知道那种愤慨和伤心如何言说,大概就像白蔹亲眼看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般吧。我躲在房里,又想哭又想笑,想哭我的可悲,想笑我的可怜,最后我抖抖索索着摸出白蔹给我的三片莎绥草,救命一般地往嘴里塞。

我当时想就让我死在这令人成瘾的毒里算了。

可没等我把一片莎绥草嚼完,门又一次霸气侧漏地被人推开了,我愤怒地回头看向来人,背光中商陆站在门口,他的眼睛从我的脸转到我手里的莎绥草,脸色巨变。

我冷冷地看他:“你回来干什么?”

他不语,朝我走过来。我迅速跳到桌子上躲开他:“滚开!你身上的味道让我恶心!”

他也不生气,只是淡淡看着我,手里拿出一包点心:“我去妲娥楼给你买金稣糕。”

血溅三尺!

我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爱吃金稣糕,但是整个东川,只有妲娥楼里的大师傅做得最地道,大师傅只有每月初一和十五才做这糕点,我从前在寨子里的时候,没少扮成男人去妲娥楼里吃,今日正是十五。

我尴尬地从桌子上慢腾腾爬下去,下意识地嚼莎绥草以缓解压力。

主权顿时沦丧,商陆顿时有理有据。

他看着我:“云小茴,把莎绥草给我。”

我嚼了几口,把嘴巴里的吞下去:“你管得着吗?”

别忘了我们还在冷战。

“给我。”声音越平静,代表他越危险。

呦。

我斜眼看他,有滋有味地嚼我的叶子。

“云小茴,你不给我,我就打断自己的腿。”

这是我听过最滑稽的威胁了,你见过拿自己来威胁别人的蠢货么?

我笑了:“你打啊,反正早就断了不是么。”

“噼啪——”很清脆的断裂声,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商陆眼也不眨地拿起墙角的木棍往自己右腿上砸,用力之大,木棍断成两截,他的膝盖弯了弯,站住了。

我觉得我的心跳有一刹那停住了。

接着血开始疯狂地上涌,我差点儿哭出来:“商陆你——”

他面无表情地朝我摊手:“莎绥草给我。”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把两片叶子塞到他手里:“给你!”

他嘴角勾起一丝笑:“还有呢?”

“没了!我发誓!真没了!”我竖起三指,指天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