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四周种满了香樟,间或插一株桂花,偶有风过,树叶声沙沙作响,落英缤纷,又有桂花的香气阵阵袭来,极为清爽的气息。

“…佛言。出家沙门者。断欲去爱。识自心源。达佛深理。悟无为法。内无所得。外无所求…”

她默默诵念,费心思量,唯有认识自己的本心,方能断欲去爱,那么她自己的本心究竟是什么?又终将归于何处?

想得出神,手上的书却蓦然间凭空而起,她一惊,仰头去看,书却已经被孟绍宇擒入手中。

她未及站起,就微愠着嚷道:“快把书还我。”

孟绍宇并不理会,一面躲她伸过来的手,一面翻到封面去看,念念有词,“佛-说-四-十-二-章-经。”

伊楠早已站直,虎起脸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跟小孩子似的,快给我,你不会感兴趣的。”

孟绍宇见她真恼了,懒懒地将书递回给她,在她对面的长凳上坐下,直视着她,“你怎么知道我没兴趣。早两年我就看过了。”

伊楠不信,也不打算跟他多说话,把书小心地整了整,重新坐好,接下去看。

那晚她的丑态被他尽收眼底,伊楠心里不是不别扭的。她知道他跟晶晶两个守了自己几乎一夜,一直到凌晨两点,他才被晶晶劝了回去。

晶晶后来跟她说了许多孟绍宇的好话,说他风趣,幽默,为人也体贴和善云云,以至于伊楠怀疑他们是否乘她睡着之际密谋了什么,她待晶晶说完,直接道:“你把他说这么好,干脆我帮你们牵线得了。”

晶晶立刻摇头晃脑地拒绝,“那不行,‘朋友夫,不可欺。’”

“‘夫’你个头,我跟他八杆子打不着。”

“慢慢打,总能打着,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对你有意思。”背着外人,晶晶的一张嘴又岂肯饶人。

伊楠因此再见孟绍宇时总有几分不舒服,虽然明知跟他之间不会有什么,而孟绍宇也没有对那晚的事对她有过任何盘问或嘲笑,这一点上,伊楠还是感激他的。

孟绍宇悠然道:“这种书,包括诗词、古籍,不是靠看能琢磨出涵义来的,只有把它背熟了,烙印在心里,触景生情的时候,才能体会出真味,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伊楠这时方抬头正视他,“想不到你还挺有见地。”她读的时候的确觉得吃力,很多禅句,都无法参透。

孟绍宇笑笑,忽又道:“你怎么会看这种书,按说也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不至于啊!心里有障碍的话,其实应该去看医生,否则容易走死胡同。”

伊楠白他一眼,立刻打消了与他深入探讨的念头,这人,正经不了三分钟。

孟绍宇继续信口开河,“巧得很,我在学校修过一段时间心理学,自认为给人排忧解难还能出份小力,如蒙不弃,我愿意免费出诊。”

伊楠嗤笑不已,“你还真能耐,可惜我没病,是不是觉得很遗憾。”

孟绍宇嘿嘿笑着,身子往旁一歪,枕着胳膊就躺倒了,直嚷犯困。

伊楠讥道:“没睡饱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他已经闭起眼睛,作势真要睡的样子,嘴里还在喋喋地给她解释,“我刚站阳台上看见你在楼下圆坟一样转圈,以为你有什么事想不开呢,这不就赶紧跑下来关心关心你。”

“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伊楠失笑,淡淡回了他一句,她对他的信口胡诌渐渐都习以为常了,她若是认真恼起来,反而令他得意。

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安静地躺着,长长密密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睑处形成两道黑影,更衬得面皮白净,有一种异常澄明的感觉。伊楠不禁想,这人应该没受过什么委屈或是挫折罢,俊气的脸上没有一丝烦恼,在阳光下也能坦然入睡,她望着望着,竟心生羡慕。

他动了一下,忽然睁开眼睛,低声问:“你在观察我?”

伊楠冷不丁被他撞破自己的偷窥,饶她再怎么镇定沉稳,也没能压住耳后跟袭来的脸红,她无法辩解,索性低了头佯装认真看书。

经书本就要在静心的环境里才能看得下去,她此时哪里读得进。

孟绍宇瞅在眼里,只觉得她好笑,但也没再追问她,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他也了解,伊楠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直脾气,死缠烂打的话,反而会如越绷越紧的皮筋那样,容易断裂。

他直起身来,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提议道:“好容易有个休息日,咱们别老在家里窝着了,出去玩玩怎么样?”

他这话听起来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仿佛他们是一家子似的,伊楠干脆利落地回绝,“我没兴趣。”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那我问你,看经书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了解放心灵对不对?可你呢,对什么东西都排斥,也不接受别人的好意,这种态度根本就有违佛旨。”他一拧眉,眯着眼睛回忆,“经书上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这样刻意地划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人可以交往,什么人应该回避,就是‘着相’了。”

伊楠噗哧一声笑出来,“着相?你倒说说看,究竟何谓着相?”

孟绍宇斜她一眼,“这你都不懂?”他细细想了想,发现还真有些难以解释,咳了一声道:“这么说吧,但凡刻意为之或刻意避之,都算是着相。”

“那要怎样,才能做到不着相?”伊楠又笑着问他。

孟绍宇朗声回道:“不故意挑起欲望,也不人为扼杀心里的欲望,忘掉一切束缚,接受你遇到的任何境遇,包括所有的事和人——比如,有人邀请你出去逛逛,如果闲着没事,为什么不呢?”

她听得认真,可后面的话锋陡转在数秒的怔忡后,她才会意,脸上笑意弥深,他还真够能绕的。

“哎,你笑什么,到底去不去?”他见她面露笑意,不觉也笑,知道她明白过来了。

“…去哪儿?”她终于松口了。

与其说她是妥协,不如说是被折服了,有些意思,她总觉得象一团模糊的影子那样无法抓到手里,而在他那里,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迎刃而解了,她开始感觉到他存在的价值。

孟绍宇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来,“随便哪里都行,哪怕是走街串巷也比闷在这儿强吧。而且,我新近添了辆车。”

伊楠欣然起身,道:“那好,我上去换身衣服咱们就走。”

他坐着没动,笑眯眯道:“麻利点儿啊,我在楼下等你。”

20. 君子之交淡如水(一)

换了衣服下来,孟绍宇果然就在楼洞门口侯着她。

“走吧,去看看我的新车。”他说得煞有介事。

能够开着车在城里兜兜风也不错,伊楠嫣然笑着,尾随其后。

小区有地下泊车场,但车位严重不足,于是又在每栋楼前的草坪处硬是分割出来小块区域做补充,车子也早已停得满满。

一路过去,孟绍宇历数车牌,“别克-美国车…帕萨特-德国车…本田飞度-日本车…哦,到了,这是我的车!”他突然停了脚步,手指某处空档对伊楠道。

伊楠两边望了望,不确定他究竟是在指一辆宝马,还是指着另一边的北京现代,嘴里问道:“哪部呀?”

孟绍宇走近一些,确凿地点了点夹在两部汽车中间的一辆银灰色电动车道:“这部呀!小是小了点儿,难怪你看不见。”

伊楠一瞬间笑弯了腰,“这,这也叫车?”

孟绍宇泰然自若地上前解锁,一边驳斥她,“怎么不算!这车可比汽车好,走街串巷起来灵活着呢!还环保,速度也快,前两天我在路上,分别超了一辆QQ和一辆宝来!”

说话间,他已经将车推出来,发动了之后,遂对伊楠扬了扬下巴,催促道:“上来呀!”

她稍一犹豫,还是坐了上去。

孟绍宇等了半天,她垂着手没动静,遂嘿嘿坏笑道:“你最好搂紧我啊,一会儿我飙起车来,小心一头栽下去!”

伊楠已经笑到无语了,但她终于还是张开了双臂,轻揽住他的腰,车子平稳地向前驶去,很快就出了小区门。

她有些担心地在他身后问:“会不会被交警发现了拦下来?那样会很糗。”

他没回头,大声道:“放心,我知道有小路,很安全。”

中小型城市就是这点好,交通没有大城市那样拥堵且管得严。两人在城市的各条密巷里穿梭,仿佛要将这座有着南风古韵的城市里所有深藏的底蕴都挖掘出来。

电动车的速度并不快,但开得流畅,依然有风在耳畔呼啸而过。

当穿过一条老旧的古巷,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坦途时,他们才发现已经到了郊外。

伊楠有些忘形,大声叫道:“我忽然想起《天龙八部》里的乔峰,我的理想跟他一样,去塞外放牧——可惜永远也实现不了!”

孟绍宇回头朝她嚷:“这有什么难的,将来我带你去新西兰,租一大片农场,养一大群牛羊,天天让你赶着它们去吃草,保管累死你!”

两人同时放声大笑,开心地简直象回到孩提时代。

伊楠在车后仰起脸来,深秋的晴天,碧空湛蓝如洗,阖上眼睛,任微风拂过面庞,她感觉自己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地上扬着,飘起来,再飘起来…

脑海里忽然涌起奇怪的念头,上一次她笑得如此畅快究竟是在几时?

伊楠实习的公司在九月底举办了一次大型国际性会议,她跟着部门的几个同事一下子忙碌起来,后勤事务是最为琐碎也最容易出岔子的,早出晚归了一周的时间,终于顺利闭幕,与会人员对这次会议表示了空前的满意,总部对他们大加褒奖,领导一高兴,给每个后勤人员都发了笔不多不少的奖金,差不多抵得上伊楠一个月的薪水,这下可把她高兴坏了。

“请客吧,伊楠!”袁芳在上铺探出一张嬉皮笑脸来。

“才不!”伊楠不客气地拒绝,小心翼翼地把数好的钱收进钱夹,“你可别忘了,欠我的链子还没还呢。”

袁芳一下子挎搭下脸来,垂头丧气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好不好?”她在远大终究没能做长,之后不久还是被苛刻的秘书给辞退了,许诺给伊楠的报酬也因此不了了之。

伊楠嘟哝着,“我那跟斗算白摔了。”话虽这么说,她当然也不会落井下石。

想到摔的那一跤,伊楠很难不联想起梁钟鸣,不免有些怅然,每一次见到他都好像不怎么真实,搞得如今回想起来也是恍恍惚惚,有如梦境似的。

直到她的双掌和双膝已经恢复到没有一丝伤疤,她都没有等来梁钟鸣的电话。

失落是难免的,尽管伊楠也说不出确切的理由来,但人的情绪似乎很难由理智来控制,好在她是什么都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一阵子后,她的生活被各种各样有意义或没意义的内容闹哄哄地充斥着,渐渐地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轻易不再去想起它来。

吃过晚饭,她照例抱着几本书跑到宿舍附近的楼里去自习。

理科楼是最靠近伊楠宿舍的一栋教学楼,木质结构的楼板,年头很久了,平时只给成人高复班用。上楼梯时,脚踩得木板蓬蓬作响。不过就是一栋破旧的楼,来得晚了,还不一定抢得到位子。许多学生情侣把这种幽静偏僻的自习区当成了最佳约会地点,成双成对地割地为巢,窃窃私语。

伊楠在两对情侣中间空着的位子泰然坐下来,翻开书本,静心研读,象角落那种绝佳位置是轮不到她的。

她的手机放在一旁座位上的背包里,选的是震动,她读书素来认真,因此丝毫没有察觉那从包里传出的蜂鸣似的的嗡嗡声。坐她身后的男生实在忍不住了,用本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提醒:“同学,你手机响了。”

伊楠这才惊觉,一边探手去拿,一边扭头感激地道谢,正好撞上他身边的女孩子在狠狠拧他腋下的肉,疼得那男生龇牙咧嘴。

伊楠忍住笑,瞟了眼手机屏上的号码,很陌生,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把嗓音压到最低,轻轻地“喂”了一声。

“姚小姐?”

话筒里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她有些疑惑, “您是…”

对方轻声笑起来,“这么快就把我忘了?”顿了一下,方才报上大名,“我是梁钟鸣。”

伊楠脸上紧绷的笑意尚未褪却,赫然轻呼,“啊?原来是你呀!”乍然而起的惊诧很快就被心底涌起的欢欣盖过,“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了呢!”

她的欢喜之中难以掩盖一丝嗔怨,仿佛撒娇,梁钟鸣的心里又是一动,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本来早该联络你,不过…有事耽搁了。”他解释地很浮泛,语气里却难掩疲倦。

伊楠虽然平时粗枝大叶,却也不是不通世故之人,当下忙道:“没什么,我开玩笑呢,您忙正事要紧。”

他在那头轻松地笑了笑,“已经忙完了。你在做什么?现在有空么?我想…我应该兑现那个诺言。”

伊楠深吸了口气,胸腔很快被期待涨满,“有,当然有空!”心情一好,嘴上又开始管不住,“您老人家请客,我哪敢不去。” 书也没心思看了,空闲的那只手已经在乱七八糟地归置东西,“哎,我到哪里去找你?”

梁钟鸣失笑,“别急,慢慢来,你在学校么?还是我去接你罢。”

新老校友很容易就商定妥了碰头的地点,伊楠连宿舍都没回,兴冲冲地背着包一路狂奔至边门的小巷口。

结果证明,自己出来早了。

巷口的小报亭点着一盏昏黄的白枳灯,看铺子的大爷在听弹词开篇,半眯着眼睛,摇头晃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路边几株法国梧桐在夜色里时不时坠下几片落叶,无声无息地跌落在地上。八点了,在巷子里穿梭的人不多,一切都静谧而萧索。

原来,秋天早已悄悄来临,又是一个凋零的季节。

梁钟鸣驱车驶入老街,远远的就看见通往学校侧门的小巷口处一个女孩正站在幽白的路灯下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洁白的路灯光肆意洒向她的头顶,他清楚地看到她净如白瓷的姣好面庞,光线在她的下颚和脖颈处交错出阴影,她整个人象一幅素描一样干净爽利。

他觉得这情景如此熟悉,仿佛一直包裹在记忆深处。

到他这个年纪,很难再遇到如此忐忑的心境,正怔忡间,忽然想起来,他在志远的画室曾见过一幅素描,画上的那个女孩正是伊楠,连衣服都不曾改变。

车子一点点接近伊楠,梁钟鸣的心里却隐约惶惑起来,他答应过志远,会照顾好“他的”女孩,可在当时,他的允诺纯属权宜之计,他又怎么会想到自己真的会再次与她相遇。

如今,他与她来往,真的只是因为志远的关系么?

来不及想太多,车子已经停在了伊楠的面前,她一早猜出是他,笑吟吟地俯身,往正徐徐落下的车玻璃里张望。

梁钟鸣朝她点了点头,“上车吧。”

伊楠拉开车门,轻快地坐了进去。

两人相视而笑,隔了片刻,他才问:“去哪儿?”

伊楠挑眉,“去美食街的大排档吧,那里的东西可好吃了。”又歪头望着他,“你不嫌弃吧?”

梁钟鸣踩下油门,仿佛下了决心似的道:“好,就去大排档。”

21. 君子之交淡如水(二)

说是大排档,其实也没他想象的那么惨不忍睹,还都是在房子里的,卫生条件也差强人意。

伊楠晚饭吃得早,此时早已饿了,津津有味地吞食一碗粉条。她见梁钟鸣光看自己吃,却不怎么动筷,不觉道:“你怎么不吃呀?味道不错的。”

梁钟鸣却不过她的热情,只得拿筷子挑了几下自己碗里的面,也慢条斯理吃起来。

伊楠很快解决了自己的粉条,擦净嘴角,捧着面颊静等梁钟鸣。

“还要不要再来点儿什么?”

“我饱了。”伊楠捂着嘴应景地打了个嗝,满足地对他笑笑。

如果是在别处,跟旁的人在一起,他会为对方这样的失礼感到窘迫,然而,伊楠是他所接触的人当中最具烟火气的一个,她的任何举止也就有了理所当然的意味。

他放下筷子,“我也够了,不如出去走走吧。”

伊楠立刻朝他瞪眼,“你才吃了几口啊!这可不行!得吃完啊,浪费可耻!”

梁钟鸣怔住,瞧她一脸严肃的神情,遂笑着摇了摇头,“很少有人跟我这么说话。”

伊楠有些尴尬,举手拍了拍自己的面颊,“我凶吗?”又很快坦然,咧嘴道:“我又不求着你什么,干嘛要怕你?”

他笑了,“也许你求我,我会答应。”

伊楠眼睛一亮,狡黠地盯着他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他立刻有上当了的感觉,但依旧觉得开心,“没问题,你说。”

“现在没想好呢,等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告诉你。”

他终究没吃完那碗面,伊楠也没再勉强他,两人步出食铺,缓缓朝前漫步。

老街的路灯好好坏坏,久未修葺,他们时常隐没在昏暗的夜色里,而谈话却是轻松而欢快的。

“…奶奶叫爷爷去买米,说是限定三天内特价,爷爷是个急性子,话听了一半就跑出去了。结果买回来的米被奶奶骂了一通,根本牌子都不对,还比我们平常吃的米都贵。”

梁钟鸣看着她笑,不觉问:“你一直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伊楠点头,“我爸爸很早就过世了,妈妈又嫁了人。”

她简短地给他讲了自己的身世,并没有带太多的忧伤,然而,梁钟鸣听了,却恻然无语,默默地走了好一会儿,才问她,“你…恨你妈妈吗?”

伊楠听他这样问,于是认真想了想,“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她那时候那么年轻,爸爸又走得早,她也挺不容易的。”然后很积极的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爷爷奶奶对我很好,还有我们镇上的那些乡邻也特别关照我,每年我拿奖学金,爷爷都要我带些这里的特产回去送人,呵呵。”

他仔细审视她的脸,的确没有怨愤或者不平,这让他感到震动,心里有难言的情绪挥之不去,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却能想得如此豁达,他情不自禁想到养育他多年的母亲…

当然,那是不一样的。他悄然暗叹。

他的目光掠过伊楠光洁欢乐的面庞,她笑容里的灿烂和毫无保留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

没有任何约定,然而,每次梁钟鸣来C市,几乎都会抽空与伊楠见面。

仍然是热闹纷飞的大排档,仍然是漫无目的的闲聊,不见得爱吃,只是他喜欢听她神采飞扬地说话,每一次,都是种享受,是紧张劳碌之后的彻底放松。

有时,他临时脱不开身,也会派冯奕先去接她到指定的地点——大都是些普通的餐饮店,然后给她点上满满一桌菜,陪她聊上一会儿,等梁钟鸣到了,他遂自觉地离开,即使受到力邀,他都不会留下来与他们一起用餐,久而久之,伊楠了解了这是个极为识趣的人。

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伊楠会半开玩笑地问梁钟鸣,“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非洲难民?”

梁钟鸣认真思索,然后笑着回答,“不,一个小妹妹。”

每逢此时,伊楠就会撇嘴,他又在自己面前“倚老卖老”了。

偶尔,他们也会聊起远在异国的志远,梁钟鸣的语气总是淡淡的,但又不乏爱护之意。

“他很好,去了那边,人也开朗了许多,参加了不少活动,滑雪、赛车,都爱去尝试…最近正在筹备一个画展,年底要我们都过去捧场呢。”说完,目光又有意无意地在伊楠脸上飘过,似在观察着什么。

伊楠倒是真心替他高兴,“是嘛!他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搞不好,将来又是个梵高。”

在绘画方面,她的知识实在有限,但至少还记得志远喜欢梵高。

也有一次,她突然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他跟志远不是一个姓,明明是亲兄弟嘛!

梁钟鸣的脸上顿时有轻微的尴尬,转瞬即逝,却被伊楠看在眼里,她凑巧扫了他一眼。

“我随父亲的姓,志远随母亲。”他很淡漠地做了解释,面色却有些阴沉,低了头,默默啜一口咖啡。

伊楠迅速吐了吐舌头,也感觉自己问得有点唐突,可是没办法,她平时是随意惯了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不过,大多数时候两人的交流还是很愉快的。梁钟鸣最喜欢听伊楠聊学校的趣闻轶事,碰巧她提到的老师正是他也认得的,便会适时做一些补充。有时,伊楠还会带一些集体照给他欣赏,让他辨认他认识的老师,他找得认真仔细,当准确无误地认出来时两人会象捡到宝一样开心,接着,他又会感叹,“老了,都老了。”

是啊,连他自己不也正逐渐步入不惑么。

到了他这个年纪,几乎没有什么风浪可以再在心头掀起波澜,对于伊楠,他也仅是怀着宠溺和怜悯,他曾答应过志远,既然有此机缘,他不介意维持下去,虽然有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那就是,他贪恋伊楠那阳光一样明媚的笑颜,那样的笑容,曾经在他风华正茂之时,在另外一个女孩身上领略过,痴迷过,也失落过。他没有弟弟那样的执着和勇气,甚至连争取一下的想法都不曾有过,因为他始终清醒,清醒自己的位置和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