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远心一横,把手上的杯子举了起来,“如果你们能给我个面子,就把这杯酒喝了,然后既往不咎。”他说完,自己先扬脖把整杯红酒灌了下去。

伊楠有些坐不住了,她转动头颅,先看到了志远通红的面庞,然后对上梁钟鸣似海一样深沉的眼眸,她猝然低下头去,这样的场面犹如行刑,她真后悔一时心软答应了志远。

“姚小姐。”梁钟鸣盯着她终于开口了,语气是一贯的温和而疏离,“许董的诚意你也看到了,云玺…希望你能留下来,还请你慎重考虑,可以吗?”

志远通红而尴尬的脸庞顿时增添了几分亮色,感激且难以置信地瞅了一眼梁钟鸣,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的表态。

伊楠望着前面,怔怔地若有所思,直到志远轻轻叫唤了她一声,才把她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她转脸对志远展开一丝笑颜,“对不起,我离开云玺绝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因为梁先生对我有过什么不敬之词。对于未来,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规划。我打算出去念书。”

她说着,目光快速掠过梁钟鸣的脸,他低垂着眼帘,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

志远明亮的眸子迅速黯淡下来,“读书?去哪儿?”

伊楠抿了抿唇,低声道:“英国。”

这回连志远也沉默了,他发现自己的作法其实很愚蠢,以为把他们拉出来就可以谈和,却不知梁钟鸣如果真有威胁到伊楠的利器,她是完全可以摆出这样一副自愿的姿态来的。

他给自己又斟满了一杯酒,适才那杯的酒劲正在脑袋里蓄势待发,一时有些昏昏沉沉的,他咬咬牙,还是把这一杯给一股脑儿倒了进去,他宁愿要那种晕乎乎的感觉,也好过让自己喘不过气来的郁闷积压在胸膛里。

这第二杯酒灌下去简直恰到好处,身子顿时轻盈地漂浮起来,象踩在云层里,绵软舒服,他忍不住想再来一杯,手刚摸到酒瓶,就被梁钟鸣夺了过去,他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严厉,“你胡闹什么!”

志远忽然间没有任何征兆地就势向梁钟鸣倒过去,瘦白的手死死揪住梁钟鸣的衣领,“大哥!你早就烦我了是不是?你一定觉得我很累赘是不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伊楠震惊不已,她没料到刚才好好的志远会像个歇斯底里的人一样撒酒疯,她迅速地瞥向梁钟鸣,恰好捕捉到他眼里霎那而过的一丝嫌恶,那样的表情伊楠以前从来没在梁钟鸣脸上看到过,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是如此陌生。

志远简直是在嚎啕大哭,“不是我要抢这个位子的,你知道吗?是妈硬要把我按在上面,不是我!这些年,我为了让你开心,能做的我都做了,远大实际不还是你说了算?我不过训是个傀儡,你跟妈两个人的傀儡,!还有酒店,我知道你看重冯奕,妈把他赶出了远大,我又把他招到酒店来委他重任,你说我做得还不够好么?为什么你要这么恨我?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恨我,你…”他呆滞而狂乱的目光突然投向伊楠,颤抖的手臂逐渐抬起来,指着她断断续续道:“你连她,连她都…”

梁钟鸣先还冷冷地听着,突然面色大变,臂上猛一发力,将志远掀回位子上,厉声道:“你闹够了没有?“然后一秒都没耽搁地从兜里取出手机,很快按键,接通,沉声道:“老俞,你立刻上来!”

昏昏沉沉中的志远还是听清了他的声音,他的脸上,惊惶与瑟缩交替,最后却惨然一笑,“我知道,你们又要把我锁进黑屋子里去了,没关系!锁吧,我习惯啦!”他双臂上举,骇然大笑,“来啊,快来锁我呀!”

伊楠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那个被唤作老俞的人很快进来,长得魁梧结实,梁钟鸣也不起身,指指志远道:“他醉了,送他回去吧。”

老俞立刻心领神会,上来就搂住了志远的上半身,姿势娴熟。

志远突然又乖顺起来,由着他半扶半架地将自己往门外拖。到了门口,他扶住门框,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姚伊楠,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伊楠不觉站起身,无措地望着志远,他没有回过身来,似乎并不期待她的答案,仅仅停留了两秒,就被老俞彻底架出了包厢。

他的那句话象回音一样余音袅袅地回旋在伊楠耳边,竟让她心生恻然。

76.是否真能好聚好散(三)

房间里就剩下她和梁钟鸣两人了,可空气中的压抑并未因为志远的离去而舒减。

服务生忽然忙碌起来,连着走了几趟,给他们端上来热气腾腾的菜肴,每个进来的人脸上都带着谨慎而小心的笑意,似乎都明白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乘热吃吧。”梁钟鸣温和地招呼她,像没事人一样。

伊楠摇摇头,低声道:“我吃不下。”

梁钟鸣略一迟疑,起身用公勺舀了好几道菜往她盘子里放,“不饿也要吃,你又瘦了。”后面那句话他说得很低,却触动了伊楠心底深处的某根心弦。

她记得几年前她们就曾经常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吃饭,那时候的她是多么快乐无忧。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口气,却已物是人非。

鼻子有点塞住的感觉,她低头认命地吃着盘子里的水晶虾仁--这里的招牌菜,酸涩地想,自己何曾抵挡住过他温柔的关切呢?

梁钟鸣望着她乖巧的模样,眸中仿佛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雾气,他跟她一样,联想到的也是某个遥远的过去,如此相似的情境。

“志远会不会有事?”伊楠闷声问。

他怔了一下,淡然地笑了笑,“他刚才的样子吓着你了?”他慢慢吃着餐碟里的食物,缓缓解释,“放心吧,他没什么事,不过是跟我耍脾气而已。”

“志远从小性格就有些古怪,不太喜欢顺着大人的意志行事,连上学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母亲望子成龙,可是脾气又急,一旦冲突起来,就会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段,最常用的就是把他锁在小黑屋里,那时候他才五六岁,他的恐惧可想而知。”他很自然地回忆起第一次从小黑屋里解救志远时看到的一张极端惊恐的小脸。

“虽然他不是我的亲弟弟,但我还是很疼他,每次他倒霉,我都会想方设法给他解围。没想到反而把他给宠坏了,他总是觉得凡事有我这个哥哥替他顶着,跟母亲的对抗也就更加有恃无恐。”他的脸上现出一点无奈和冷漠,因为一下子想到了许多不愉快的事,父亲的担忧,母亲的猜忌,还有弟弟周而复始的胡闹,但他并不想告诉伊楠这些陈年旧事,于是就此打住了话头。

伊楠也只是安静地听,无法发表什么意见,那毕竟是别人的家事,而她适才的不安却在他低缓的语调里逐渐消弭。

梁钟鸣突然自嘲地一笑,“很多人都认为我在妒忌自己的弟弟当上了董事长,包括志远他自己。”

伊楠放下手中的筷子,定定地看着他道:“我不信你是这样的人。”

梁钟鸣与她默默对视着,忽然露出明朗的笑意,伊楠心里酸楚,她知道他这个大哥不好当,即使他什么都不争,什么也不说,流言蜚语依然不会放过他。

“其实,做什么事,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爱怎么说怎么说,何必介意呢!”她试着安慰他。

梁钟鸣轻吁了口气,笑意荡漾在脸上,然后他似乎不太想听到这样的安慰话,话锋陡然一转,“为什么想去英国念书?”

伊楠顿时张口结舌,她刚才那么说纯粹是信口捻来,一经说出来才懊悔不迭,因为那曾是梁钟鸣给她的建议,她如此耿耿地记在心里,岂不表明对于过去,她依然没有忘怀么?

适才的一通闲聊,本以为这章就无风无浪地揭过去了,没想到他会旧话重提,伊楠只觉得耳朵根又热又烫,支吾着道:“还没决定,只是…有这个打算而已。”

梁钟鸣并不深究,慨然道:“英国是个不错的留学地,不比美国那样浮躁功利,可以静下心来读书。”

伊楠暗暗舒了口气。

看时间差不多了,她坚持要走,梁钟鸣遂为强留,结了帐起身道:“我送你吧。”

伊楠客气了一番,也就客随主便了,临出门时,她无意间回身瞥到桌上三只醒目的酒杯排成一个漂亮的弧度,当中那只空空如也,两边的两只依然是满杯的红酒,分毫未动。

一路向南,两人说着平常的客套话,把最真实隐秘的一个过去的自己牢牢藏在心里。伊楠发现很多想法似乎都是意念里的东西,比如她以为这辈子不再有可能跟梁钟鸣碰面,不再会在一起吃饭,更不可能再同坐一辆车,而这一切,在短短的几天里就都被打破了,而她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或者尴尬。两年的分离,足够让她编织意见最得体的外衣,在这种不被期待的时刻从容不迫地拿出来穿上,她们也能谈笑风生,尽管那笑是浮在最表面的,与内心的真实相脱节的,它会让人有种疲累的感觉。

“你男朋友对你好吗?”梁钟鸣忽然问,手上依旧稳稳地开着车,目光直视前方。

伊楠有些局促地撩了瞭鬓边的发丝,抿了抿唇道:“挺好的。”

梁钟鸣便沉默下来。他的沉默有太多的意味可以让伊楠去琢磨,可她什么也不愿猜也不愿想,她宁愿还是维持刚才的那份哪怕是虚假的客套与热闹。

“他在会计事务所工作,人很开朗,跟他在一起感觉很轻松…”伊楠搜肠刮肚地想着孟绍宇的好处以便来证实自己现在的幸福。然而,当她瞟向梁钟鸣的一瞬间,忽然就住了口,他的脸庞是僵硬而尴尬的,这让她不由不反省到自己所提到的孟绍宇的每一个优点似乎都有“谴责”梁钟鸣的嫌疑,她觉得自己不是那样的意思,可是为什么一说出来就变了味儿了呢?

梁钟鸣却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扯出一丝笑意扭头迅捷地与伊楠对了一眼,轻声道:“恭喜你。”

伊楠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然而时光不由人的心意决断,只在该停的时刻停顿下来。

小区里不让外来车辆入内,两人就在门口道别。

伊楠见梁钟鸣锁了车有随她一起进去的意思,忙委婉地阻止,“梁先生,你忙你的,我自己进去就可以。”

梁钟鸣仰脸望了望幽冷干净的星空,用悠闲地口吻道:“我不忙,很久没看到这么清爽的夜色了。”

夜凉如水,伊楠伴着梁钟鸣缓缓朝小区里走。其实有很多次,她做梦都梦见过这样的情景,只是一旦化为现实,那梦中的种种渴望与无奈竟似找不回来一星半点,甚至连喜悦都不曾在此刻光临她的心田,是否压抑太久,以至于消弭殆尽?

多年前,他安静地伴随在自己身旁对伊楠来说是莫大的满足,连他的沉默都是那样意境悠远,只是如今,她已经不再习惯他的沉默,这种改变也许是因为她不想再跳入以前的那份情怀里,时过境迁,一切过去,也许只有深埋在心底才是最美的,当你有一天将它重新展开来时,才会发现所有的感怀其实已经泛黄,离自己渐行渐远。

“伊楠,如果你不知道云玺有我介入,是不是就不会辞职?”梁钟鸣突然发问,令伊楠措手不及。

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就该问的,却迟迟没有,直到离别的这一刻。

伊楠低下头去思索了一会儿,最近她似乎一直就在辞职的问题向许志远反复做着解释,以至于快要忘却自己真正离开的原因,她想,是因为他吗?

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即使她否认,以他的聪明,也不难猜出。

梁钟鸣怔了一会儿才长叹一声,“我还是干扰到了你。”

他低柔磁性的嗓音里那一抹显而易见的歉疚还是感染了伊楠,她心底深处的涟漪微微漾起,定住脚步,伊楠转身正对着他,她眼里的光芒与这夜空中的星辰一般璀璨明亮,那刻意掩盖起来的热切与信任也在眸中若隐若现,梁钟鸣一时呼吸滞怠,这种感觉,有多久不曾经历过了?

“我走没关系。”她轻轻地说,“不管到哪里都能过。可是你不一样。”她深吸了口气,想起他的委屈与消极,如今她不仅无法帮他,连安慰都不能再给他,“我不想因为我的存在影响到你,我想你一直都能…平平安安的。”她说这番话时不知缘何竟感到酸楚,象被某种不安的情绪控制着,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浮上来了,好似一个漩涡,要把他们两个都卷吸进去,吞噬殆尽…

伊楠打了个寒噤,随即听到梁钟鸣关切的声音,“你冷吗?”他的手习惯性地去解自己的大衣扣子,仅仅解了一粒就清醒了似的不再继续,手缓缓垂下来,可是眸中的激情并未因此而褪去。

她对他总是怀着百分之百的关心,他一直知道的,他的心再一次绞痛起来,所有温柔的回忆哗啦一下从闸门中泄出,一下子击溃了他营筑了许久的堤坝,他突然有了放弃的冲动,沙哑地唤了她一声,“伊楠--”

伊楠扭头望去,看到敏妤和孟绍宇目光齐刷刷地瞅着这边的自己与梁钟鸣,表情惊讶,她的脑子嗡的一下,有种失重的感觉。

敏妤已经一蹦三跳地冲了过来,“哟,你回来了!怎么不上去,还磨蹭啥呀?”她的目光狐疑地在梁钟鸣脸上转来转去,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果然,没几眼,记忆库里同一张脸孔被调了出来,有这种气质的男人并不多见,她一下子白了脸。

伊楠定了定神,强笑着说:“你们怎么下来了?”

孟绍宇脚上还穿着家常的拖鞋,抱着膀子踱过来,笑道:“你侄女晚饭没吃多少,现在又嚷着饿了,带她下来买宵夜呢!”话是对着伊楠说的,可犀利的眼神却始终凝在梁钟鸣身上,“这位想必就是云玺的领导吧?”

梁钟鸣一眼就猜出来他是谁,矜持地一笑,迎着他略具敌意的目光道:“很遗憾,云玺没能留住姚小姐。”

孟绍宇打量他的同时他也也在打量孟绍宇,看他以如此随便的穿着出现在伊楠住宅的附近,他隐隐明白两人的关系已经非同寻常,尽管这既是合情合理,再正常不过的结果,也是他所希翼的--伊楠一定会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可一旦亲眼看到另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世界里还如此亲密,他的心竟像被尖刀划过一般刺痛,疼痛过后是比以往更冷的寒意,他庆幸刚才没有一时冲昏头脑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而眼下的情景他也不愿意再多加欣赏,遂对着伊楠道:“那么,我先走了。”

他口气里的舒冷令伊楠难过,但她又无从解释,只得点了点头,看他转身离去,背影萧索。

77 并非无动于衷(一)

敏妤跪在沙发上,虎视眈眈地瞪着反复按动遥控器的伊楠,直到她受不了地转过头来。

“你这是干什么,想拿眼神杀死我?”伊楠玩笑道。

“我看你打算什么时候向我坦白。”敏妤气哼哼道,刚才孟绍宇在,她硬是忍着没盘问,本以为只剩两人的时候伊楠会给自己一个解释,孰料她气定神闲就是不开那口。

电视里正在上演一出苦情戏,一群面黄肌瘦的孩子追着满面凄苦的母亲喊“妈妈回来!”

伊楠目不转睛地欣赏,隔了好一会儿才恍悟似的发现敏妤又怒又怨的眼眸,故作不解地反问,“你想要我坦白什么?”

敏妤见她还跟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恨得牙痒,直截了当地点了出来:“你说,刚才送你回来的那人究竟是谁?”

伊楠面无表情地向着电视屏幕,却保持沉默。

“他不是你领导,是你过去的那个…是不是?”敏妤再也忍不住地戳穿她。她跟梁钟鸣有过一次谋面,在伊楠处理完爷爷奶奶的后事回到C市后。

那时候敏妤还在念书,听说了如此重大的变故,她特意逃课跑去安慰伊楠。

彼时的伊楠也远没有现在这般坚强,常常动不动就落泪,也是在那个时候,她见到了对伊楠关怀备至的梁钟鸣。还没等她为伊楠从此有了依靠感到高兴,伊楠的一句话把她惊得如遭电击,“他有家庭。”面对刚从生死线上回来,瘦的只剩一副骨头的伊楠,她没敢做任何谴责或者规劝。

“你知道了还问。”伊楠淡淡地说着,手里的遥控器反复按着,来回翻找频道,屏幕闪烁,光影交叠,泄露出她的烦躁。

敏妤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他,他真的来找你了?难道…他离婚了?”

伊楠面无表情地道:“你想象力还真丰富。”顿了一顿,才勉强解释了一句,“就是他收购了云玺,所以我要走。”

敏妤张着嘴,眼睛瞪得老大,脑子里更是转的飞快,“他为什么会收购云玺,中国这么大,他跑哪儿去不好,这…也太巧了吧?”

伊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她也不是没想过,但她没有问过任何人,即使真的与她有关,对自己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敏妤的想象力总是异乎寻常,一句话把伊楠也逗乐了。

“你电视看多了是不是?还阴谋!”她把遥控器甩在沙发里,放弃了搜索,本就没什么目标,“阴谋也好,阳谋也罢,反正我已经辞职了,不会再去关心。”

“可是,”敏妤依旧忧心忡忡,“如果他是针对你,你跑哪儿去都没用啊!”

伊楠皱眉道:“你别瞎想了,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她的声音低下去,却仍很坚定,“他从来不会害我。”

她起身去倒水喝,嘴上继续道:“再说我暂时也不想工作,打算再去念阵子书。”

“念书?上哪儿念去?”

“可能去国外吧。”伊楠的声音从厨房里飘出来。

敏妤愣了愣,又扬声问:“你跟小孟商量过了?”

伊楠端着水杯出来,边喝边又在沙发上坐下来,漫不经心道:“没有。”

电视停留的频道正在播放小品,笑声连连,伊楠顶着屏幕,努力想把自己融进去。

“姚伊楠,我还真没见过比你更自私的人。”敏妤忽然在旁边咬牙切齿地说。

“你不也一样?不是你说活着就得自私一点的么?”伊楠玩笑着回了她一句,久久不闻她出声,不禁转脸去看,敏妤黑着的脸上怒意十足。

伊楠吃了一惊,“你干嘛呢,这是?”

“我跟你不一样!”敏妤真的很生气,“如果我有个对我这么好的男朋友,我一定会先跟他商量,我会顾及他的想法和感受!可是你呢?你什么时候想到过孟绍宇,什么时候把他放在重要的位置上了?!”

伊楠怔忡的面色逐渐泛白,她在敏妤因为愤怒而变得超红的脸上似乎悟出了些什么,半响才僵硬地笑笑道:“孟绍宇那些客还真没白请,有人帮他当正义之师来了。”

敏妤一甩手,翻身下来,从沙发一端翻身下来,气呼呼道:“姚伊楠,我没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看不过眼了。你是不是觉得不管你怎么无视他,小孟反正也会在你身边,反正会对你好?我看你根本就是拿他当跳板。”

伊楠的脸也拉长了,“我自己想干什么我自己有数,不需要别人对我指手画脚!我也从来不会拿谁当跳板,读书只是我今天刚有的想法,我自己都还没考虑妥当,你要我跟他去商量什么?”

敏妤喘息甫定,蓦地清醒自己有点过于激动了,掩饰着起身踢踢踏踏往房间里走,嘴上还是很硬地回着:“反正你就是自私,你小心哪天后悔!”

伊楠持着水杯半天没想起来喝,敏妤的失态仿佛点醒了她,她不禁反省,自己是否真的有她说的那么不在乎孟绍宇?

是的,这些天来,她被辞职的风波缠的焦头烂额,却从来没想到过要去找孟绍宇商量一下,至于未来的计划,如果不是敏妤刚才发的那通脾气,她也怀疑自己是否会把孟绍宇考虑进去。

难道,她的心里真的一点都没有这个人?难道,她同意跟他在一起也只是图一时的解闷?

她烦闷地摇了摇脑袋,太多烦心的事困扰住了自己,她简直害怕再作这种深层的思考。

冲澡的时候,敏妤激愤的小脸再次浮现在面前,她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一种陌生的情绪如丝般缠绕上心头,她百般否认,那绝不是嫉妒,可是,为什么想到自己不在的时候,敏妤和孟绍宇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场面她就很别扭?

那种她竭力想忽略甚至无视的场面,其实一直扎根在心里。

原来,她对孟绍宇,绝不像敏妤描述得那样无动于衷。

78.并非无动于衷(二)

散了会,伊楠被叫去了冯奕的办公室。

角落里立着一只精致的行李箱,笔记本拎包也已经稳稳地端放在上面。冯奕手上麻利地收着文件,抽空指指对面的椅子招呼伊楠,“坐吧。”

伊楠道:“不用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冯奕把一叠资料仔细地装进一个档案袋,脸上的神色有些沉重,嘴上应道:“是啊,太突然了,早上刚接到回总部的电话。”抬起头来,他望着伊楠,眸中既有释然也有歉意,“本来我还想亲自安排个晚宴给你送别,这样看来,是要泡汤了。”

伊楠笑笑,没搭讪,今天已是她在云玺的最后一天,但手续上的事宜还迟迟没有办完,自从互通收购云玺后,包括人事及财务等功能都由酒店集团集中管理了,新官上任伊始,流程反而有点拖沓。

冯奕接着道:“我回去正好可以催催那边把你的关系尽快转出来,也不知这帮人怎么办事的,都一个星期了,还没搞定。”

他在伊楠面前的这几句牢骚也不完全是做给伊楠看的,酒店业务员虽然指明了由他全权负责,而实际上所谓的全权也仅限于酒店的具体运营和营销策划上,他最关心的财务那一块是直接由互通总部掌管着的,他仅能看到每季度的报表,对于背后的资金流向等故事知之甚少,他猜测这一招多半又是许欣宜的惯常伎俩——时刻把财政大权握在手中。好在梁钟鸣也是股东之一,冯奕看不到的东西他能看到,而且不管怎样,根据协议,五年后这些酒店都会尽入梁钟鸣囊中,成为他与远大彻底剥离的“遣散费”。这样想着,冯奕叹口气,能忍就忍了吧。

伊楠没有接他的茬儿,心里很明白,冯奕比她更希望自己尽快离开这里,他是个很现实的人,无论是过去对她的挽留,还是现在对自己婉转的“流放”,他都有着明确的目标——不希望任何人干扰梁钟鸣的前程,当然也包括他的。

想通了,伊楠觉得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现实本就是这样凉薄,所谓的爱情,也不过是某些利益权衡的点缀罢了。

这一次,她觉得自己是真明白了。

冯奕略一踌躇,迟疑地问:“许至远最近…有跟你联络过吗?”

伊楠看看他。

“哦,你别误会,你知道他一直不肯放你走,为这事还跟我板过脸。”冯奕说着,嘴边出现一丝苦笑,随即又收敛住,摆了摆头,仿佛要赶走自己莫名其妙的担忧,走到伊楠跟前,郑重地伸出手来,“希望你以后一切顺利。”

伊楠犹豫了一下,探手迎了上去,脸上终于也扬起一缕微笑,“谢谢!你也是!”

冯奕听到她这样说的时候,眼里竟流露出感动的神色,“伊楠,知道我最欣赏你的一点是什么吗?你的性格很干脆,一旦认准就不会轻易回头,而且,也从来不会纠缠在过去的事情里。”

伊楠笑得有点苦涩,心里想,我是绕过了多少弯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只有我自己知道。

从冯奕那里回来,才发现办公室里居然来了好多人,主要还是云玺的旧人们,那些与她朝夕相处感情甚笃的几个部门的女孩子们。今天早会上公布了伊楠离职的消息,并在短短数分钟内传遍了云玺的各个角落,因为没有任何前兆,女孩子们都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惊讶,七嘴八舌地盘问着伊楠,闹成了一锅粥。

最后还是晶晶替她解了围,虽然她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哎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嘛,你们谁能保证自己在云玺干一辈子啊!”晶晶说着,眼神转向伊楠,也带了一丝浅淡的哀怨——这么好的朋友,竟然也是到最后一分钟才知道。

伊楠向她报以歉然而感激的一笑,接着她的话头往下道:“我又不是从地球上消失了,将来跟大家还可以保持联系!”

其实道理大家都明白,惊诧过后,话题兜兜转转,很快就落实到了吃上,伊楠慷慨表示晚上大家一起聚聚,由自己买单。

中午用餐时,几个平日里相好的女孩自然而然又围坐在一起,只是这一次,聊天的重点不再是伊楠了。

云玺令人津津乐道的培训生计划要延迟了,晶晶和另外一个同去的女孩无不担忧地讨论着,“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会儿说下月初,一会儿又是下月底,连个准日子都没有。”

崔颖没有被安排在里面,这始终是她心上的一根刺,本来以为还能跟伊楠同病相怜,没想到家人已经拔腿开溜了,心态没调整过来,此时不免在旁边哼道:“你们大概没听说吧,互通酒店的港股这两天大跌!我看十有八九是有麻烦了。”

善于钻营的庞明德这次却没能保持住往上晋升的势头,在新的管理层掌握了云玺大部分资料后竟将他冷落在了一旁,半个月前,他被一家猎头挖去了其他酒店当销售经理,多少有些凄凉收场的意思,为此崔颖心里攒了一肚子火,背地里常骂冯奕他们卸磨杀驴,晶晶曾偷偷跟伊楠取笑过,说庞明德怎么看也不像驴啊,象老鼠还差不多。

晶晶立刻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的?你买互通了股票了?再说股票上扬下跌不是稀松平常的事儿嘛!”

崔颖草草扒完了饭,干笑道:“买互通股?你想吓死我呀,我可不想被雪崩砸死。告诉你们吧,云玺的麻烦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咸鱼翻身,不还是咸鱼?瞪着瞧吧。”又是一副掌握内幕消息的嘴脸,可是这一次,她显然不想找人分享秘密了。

待她一走,晶晶愤而道:“这人怎么心态这么扭曲啊,瞧她把云玺咒的,替庞明德打抱不平哪这是!”

伊楠联想起冯奕走前的心神不宁,心下思忖也许不会是空穴来风,但她也仅止于想想而已,她在云玺的脚步即将终结,画上句号,因此不想参与太多意见,只泛泛地劝道:“吃饭吧,甭理她!”

一整天,伊楠忙着跟各色人等道别,跟同事做最后的移交等待,时间忽忽悠悠很快就过去了。

踏出办公室的最后一刻,伊楠禁不住又回头浏览了一番,目中流露出不舍,这个她于偶然中踏足进来的空间伴随着她从最初的失落彷徨到后来 的从容淡定,是她心智磨练的最忠实的见证人,然而,她毕竟还是要离开了。

天很冷,女孩子们特地挑选了一家火锅城,吃着气氛好,还可以取暖。唯一遗憾的是崔颖没有来。伊楠心知她最近一阵都不怎么痛快,原因也能猜出一二,心想隔阵子再单请她吧。毕竟两年来她们交情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