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绍宇正协助搬运工将一个装满物品的箱子使劲阖上盖子,东西太多,盖子倔犟地翘立着,不肯压下去。他突然发了狠劲,半蹲在那里用膝盖奋力一顶,但听咔嗒一声,终于能够顺利上锁。

抬头瞟了一眼敏妤站着的方位,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环境是挺好的。”

一个工人从屋里走出来,手上拎着个牛皮纸文件袋,向着孟绍宇问:“这个不要了吧?”

孟绍宇接过来,蹙眉打开看,类似的袋子他有很多。敏妤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望过去,依稀看出是几幅人物素描。

孟绍宇很快就把画塞回去,眉头却皱得更紧,似乎很不耐烦,“谁说我不要了。你们别瞎翻我的东西啊!”

工人忙解释道:“是在厨房门口拣到的,许是从哪个箱子里掉出来的,我们可不敢乱翻。”

孟绍宇不理他,把纸袋丢在箱子上,嘱咐旁边的工人,“给我装进去。”兀自走进屋里检视去了。

敏妤抢上前去,热情地对工人道:“我来帮你。”说着,乘势将纸袋抽过来,绕开白绳子的锁扣,急迫地翻出里面的内容来看。

工人本对她存了几分好感,没想到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又见她与孟绍宇是熟识的,也说她不得,只能小声催促,“姑娘,快给我放好吧,一会儿主人家来看见了,我们要扣钱的。”

敏妤却紧抿双唇不吭声,手上死死攥着那几幅素描,越看越不是滋味---全是伊楠,有微笑的,有惆怅的,有生气的,每一张都栩栩如生,仿佛象活的一样。她猛力将画塞回去,直起身来扭头就往隔壁走。

工人朝她的背影不满地瞥了一眼,嘴里轻声嘀咕了两句,又把袋子重新收拾好,塞进满当当地箱子里,学着孟绍宇适才地洋子拿膝盖一挤,顺利地盖上盖子,锁好,然后就着箱子上满意地嘘了口气。

所有地东西都收拾到了门外地走廊上,孟绍宇也没几个箱子,工人开了电梯,小心殷勤地逐一搬进去。

孟绍宇锁上门,最后看了一眼隔壁,门紧闭着,连敏妤都回去了,他呆呆地朝着那扇深褐色的门盯了片刻,眼里即有期待又有失落,有人在身后喊他,“孟先生,进来吧。”

他如梦初醒般“哦”了一声,将背上的行囊又整了整,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走进电梯。

门很快就阖上,下行了。刚才还闹哄哄的走廊,一时只余了让人发虚的空旷的寂闷。

门的这一边,敏妤正在向端坐在电脑前的伊楠发火。

“姚伊楠,你的心是铁做的吗?你当初那点执着的劲儿都跑哪儿去了?”

伊楠叹了口气,不得不转过身来,背对着电脑,“你这又是怎么了?”

敏妤的胸腔激烈地起伏,眼前飘来飘去的都是那几幅画和面前伊楠淡然的一张脸,她突然恨得牙根痒痒,为什么有些人求都求不得,而有些人却不知道珍惜。

“是你对不起他在先,你装什么清高,你如果心里还有他,就放下自尊,赶紧下去找他!还来得及!”

伊楠静静地盯着她看,敏妤威怒的眼眸在她平和的凝视下渐渐褪去火气,转而闪烁不定起来,她把目光别向一方,低声道:“小孟他根本就没忘了你,为什么不给他一次机会呢?他这一走,以后再要想让他回来恐怕就不容易了。”她喃喃地细述,连自己都未察觉语气里越来越明显的哀怨,而伊楠却感觉到了。

伊楠心里有些酸楚,分不清是为了敏妤还是为了自己,她低下头去,思忖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小妤,他走了,可还是会在这座城市里,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敏妤怔忡地看着她,伊楠的脸色如此平静,“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自己真正要什么。这么多年,我的心里塞满了太多的人和事,一直没办法心平气和的过日子,你说的没错,以前的我太执着,太自以为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要把我的心空出来,好好透透气。小妤,不是我想装清高,只是我真的累了。”

“小姑…”看着伊楠疲倦的神色,敏妤有些懊恼自己刚才的冲动,“我其实也不是那个意思,可你知道,小孟他,他对你真的一直…”

“小妤,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伊楠转脸向着窗外,幽然道:“等我走了,你好好把握机会吧。”

敏妤惊愕而愧疚地望着她,哑然无语。

冯奕打来电话的时候,伊楠正坐在被窝看书。敏妤下午出去找朋友逛街散心去了,临走时,嘱咐伊楠说如果玩得晚了,也许不会回来过夜。伊楠知道她心里正别扭难堪着,于是也没勉强。

“伊楠,我回来了。”冯奕得声音难得有些沙哑,有种掩饰不住的颓唐。

“哦,都解决了?”伊楠淡淡地问。

虽然明知冯奕的来电一定会向自己透露不少有关梁钟鸣的最新信息,可伊楠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居然提不起多少兴趣来。也许在见到梁太太之后,她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关于“爱”的美好幻想都被击破了,那段她曾经极为珍视的感情经不起现实一而再再而三的“凌迟”,而她去见梁太太,则是最终将“爱”送上了断头台,从此尘埃落定,斩断前缘。她也没有料想中的那么唏嘘感伤,也许很多滋味要等一阵子之后,在心里发了酵,千般酝酿之后才能品出真实的滋味来。

“梁先生把这远大的股票都卖给了许志远,条件是把那五家酒店都赎了过来,现在梁先生是酒店集团真正的主人了。”冯奕直接而沮丧地说,却不再似从前那样愤慨,“他说这是把酒店维持下去地必要举措。”

伊楠的心上落下一声叹息,什么也不想评说,那毕竟是别人的家事,沉默了片刻,她仅仅问:“你有什么打算?”

“梁先生说我可以继续留下来打理酒店,但是…”他说到这里,却顿住了。

伊楠调整了一下坐姿,放在被子上的书被她重新擒在手里,因为觉得这个电话即将结束了。她温和地敷衍着,“这不挺好的,你不是一直希望梁先生能有一块独立的业务么?”

“不,伊楠,事情没这么简单。”冯奕喃喃道,“一直以来,我太自作聪明了…”

90章 黄雀捕蝉

律师将双方签过字的协议又仔细浏览了一遍,这才小心地装回档案夹中,欠身分别与梁钟鸣跟许志远握手,然后先行告退,功德圆满。

这是梁钟鸣在远大总部的办公室,宽敞洁净,光线透亮。

两兄弟都以自认为最舒适的姿态坐在沙发里,丝毫没有要立刻分道扬镳的意思。

“大哥,你会不会怨我?”志远从沙发几上的盒子里抽出一根粗雪茄,放在鼻子上陶醉的嗅了一嗅,味道醇厚。

梁钟鸣淡淡一笑,“没什么好怨的,这些本来就该是你的,再说,我还得谢谢你成全我,可以做点自己的实业。”

志远也笑起来,纯净的笑脸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富有朝气,只是他过于惨白的肤色在梁钟鸣看来却是一中罂粟般的醚毒。

“哥,我记得小时候妈每次惩罚我,总是你偷偷来救我,那时候我们多好啊!”他不无遗憾的感慨。

梁钟鸣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有条不紊地敲着拍子,仿佛心里正演奏着一曲悠扬的曲子,全然没有败将的狼狈。

志远把玩着指间的雪茄,继续说:“虽然咱们不是亲兄弟,可在我心里,我一直当你是最亲的人,呵呵,想起来就觉得可笑,这个世上唯一对我有‘爱心’的人,不是自己健在的父母,而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梁钟鸣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似听非听地含笑沉默。

志远叹了口气,仰脸靠在沙发上,仿佛也不指望梁钟鸣在听,只是有些话他憋在新里太久了,终于可以在此时得以抒发出来。

“你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喜欢你吗?因为你一直都那么优秀,你比她亲生的儿子都优秀,有你在一旁比照着,她又怎能不厌弃我呢?我想,如果你是妈妈亲生的,她一定会引你为荣,可惜——你不是。”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因为我嫉妒你。不,那时候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一点,不管是你得到全部爸爸的爱,还是妈妈因为你的才干和跟严家的关系不得不重用你,这些我都不关心,我讨厌生意上的那套,你喜欢,我全让给你都无所谓,但是…”他的嘴角渐渐抿紧,线条也越来越僵硬,他低着头,所以梁钟鸣欣赏不到,而他的嗓音却逐渐颤栗起来,“你为什么连她都不放过?”

梁钟鸣随无声的节奏跃动的手指缓慢下来。

“你早早地结婚生子,有了一切最世俗的幸福,而我呢?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生活富足,可是内心空虚。我不喜欢学校是因为讨厌跟人交往,你们一次次地要把我赶回学校去,我一次次地逃…直到遇见她以后,我突然不想逃了,甚至对你们产生了感激…”他闭上眼睛,仿佛陶醉在美好的回忆中,“她的笑容,她说话的样子,她走路的姿势,都让我倾慕不已,她整个人都是那么美好…可是你却把她夺走了,在我对你充满信任,对未来刚建立起一点信心的时候。”他睁开眼来,盯着梁钟鸣,那眼里闪烁着的痛恨的光芒令他不由自主一凛,这个从小就依赖着他的弟弟原来也已经长大成人了,再也不会用敬畏的眼神看自己了。

梁钟鸣迎视着他的目光,保持一贯的平静,沉吟了好一会儿,淡淡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志远对他的冷静淡定有些意外,但还是如实回答道:“爸爸临终前,你也许不记得了。有次你临走前把手机掉在了他床上…后来她打电话过来,我刚巧看到…我没接,但忍不住查看了你的手机,看到她给你发的短信,那么浓情蜜意…”他的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所以——你想撞死我?”梁钟鸣挑眉睨着他。

志远的脸色一白,“原来你发现了。”继而恨恨道:“是!我想撞死你们两个!你们…一个是我最亲的人,一个是我最爱的人,却背着我做下了最恶心的事。”

梁钟鸣绷着脸不作辩解,房间里一时安静如斯。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报复你。如果当时就把这事揭发出来,也许并不会有什么效果,远大还在靠你维持,严景玲就算恼怒,也不见得会跟你一刀两断。那样的结果实在太便宜你了,而且根本不好玩。所以,我选择了沉默,我得等,等到有一天我可以把你一穷二白地赶出远大,离开许家。到那时,只怕口口声声说‘爱’你的梁太太也不得不跟你分手了。”志远的口气里充满了得意,“看,我没白等,这一天终于来了。可是我要你明白,不是我忘恩负义,这些都是你自找的!”

“这么说,选择投资酒店,收购云玺,还有栽赃在伊楠头上也都是你蓄谋已久的注意了?”

“对!我就是要让严景玲看看,她眼里的好丈夫干的是什么勾当!你不觉得这是一举双雕之举吗?既解了我心头之恨,也断绝了你的后援,否则,你今天怎么肯坐在这里签下那张协议!”

志远俊秀的面庞因为激动而显得几分红润,这份报复的快感让他前所未有的畅快,“别以为你手上还有几家酒店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实话跟你说吧,收购的这些酒店没有哪家的财务状况是乐观的。”他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得色,“也要怪你自己太大意,居然相信了我,我让互通把财政大权一统管,表面上咱俩谁也看不见,其实…互通还不都得听我的。现在酒店的财务审核已经开始,云玺是第一家,如果我猜得不错,他的负债率应该不会低于一个亿,其他几家都差不多。还记得我妈当初的语言么,事实上,我成功做到了——你接受的就是一堆废铜烂铁。”

梁钟鸣没有一丝惊慌,他的心思仿佛全然不在志远说的那一番话上,目光游离地望着前方,似在自语,“你…爱姚伊楠?”

志远楞了一下,随即昂然道:“当然。但那是从前,现在只有恨。”他又很快纠正自己,“不,连恨都没有了,她根本不屑我这么做。”

梁钟鸣平和地看着弟弟,“志远,真的爱一个人是不会忍心看着她掉下悬崖还跑上去补踢一脚的。”

志远嘴角牵动了一下,鄙夷道:“那你呢?你如果真的爱姚伊楠,为什么只能跟她偷偷摸摸,从来不想给她名份。换作是我。,”他突然自己把自己噎了一下,还是梗着脖子说完,“她如果是跟我在一起,我哪怕拼着一无所有也不会放弃她。”

梁钟鸣的唇边微微一勾,稍纵即逝,他扬起眉来,不欲再纠缠于如此无聊的假设。“志远,我说过,我不怨你。只是,你毕竟还是天真。也实在不是那块料,无论是谋杀,还是——生意。”

志远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心里因为他笃然的神色开始不舒服,这不该是一个败将该有的风范。他把雪茄燃上,用力抽了一口,味道劲辣,他有些狼狈的咳嗽了几声,继而道:“我想不出来你还有什么翻身的机会。”

梁钟鸣望着他流露出稚气的自得,微微一笑,“你和你母亲手上的确掌控了远大最多份额的法人股,只是你好像忘记了远大的流通股现在的主人是谁?”

志远想了一想,脸渐渐白了,梁钟鸣赞赏地点了点头,“你反应很快。猜得没错,远大的流通股占了六成多,两年来,我很辛苦地进行收购,既要提防你母亲的利眼,又不能给证监会添麻烦,不过好在运气不错,到今天大约有90%购入囊中。你可以算算,哪怕董事会其他成员立刻把现有股份全卖给你,大概也超不过我手上的这个数目,所以,你觉得现在远大的主人是谁?”

刚刚还站在胜利颠峰的志远突然坠入万丈深渊。

“至于我们刚才提到的酒店实业,确实如你所言,它就是一堆破铜烂铁!”梁钟鸣浅笑着将双手舒展地撑开,“不过,如果我不给你这个施展才能的机会,你聪明的母亲会把两只眼睛赤裸裸地始终盯在我身上。所以,这是我必须承担的代价,况且,现在对我来说它也不算什么,有许氏在后面撑着腰,我相信酒店的状况坏不到哪儿去!”

“你什么意思?”志远虽然已隐约明白,却仍死撑着,指间那一点橘红色的亮光忽明忽暗,随时有熄灭的危险。

梁钟鸣怜悯地望着他,悠然反问:“罗德没让你签这几个月的购股许可么?还是你太信任他,授予他全权代表了?如果是后者,你不妨立刻召他来开个会,看看最近用你的钱替你买了哪些有升值潜力的股票。我想,他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因为他对于你运作的酒店实在充满了信心,以至于要用你的钱去帮你拉抬股指。不过我权你要小心,以那么高的价格购进的,怎么也不能让它跌下去,否则,有再多的钱也填不满这个窟窿。”

志远一瞬间面如死灰,额上却开始冒汗:“罗德,他,他怎么敢?”

梁钟鸣对他摇了摇头,“所以我说你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知道什么是商场上最原始的驱动力么?”他向前探着身子,象教志远似的循循善诱,“忠心?不,是利益!永远是利益。志远,你还是太轻信了!”他继而笑着道:“你看,我们玩了个多么有趣的游戏,你想让我彻底脱离远大,而我的目的是把酒店收归己有。没想到兜了一转,我们得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结果——你成了酒店的主人,而远大却变成我的了。”

志远软泥似的瘫坐在沙发上,手里的雪茄被斩成数截,房间里是可怕到令人窒息的静默。

在这极安静诡异的气氛里,梁钟鸣抬手抽出一根雪茄,又从裤兜里掏出银色的打火机,“啪”地点亮,燃上,收起,干净利落。

他深剩吸入一口,让辛辣的味道充分浸淫肺部,如同每一场胜利以后他需要体会的滋味,过瘾而刺激,又有些——难以名状的空虚。

他优雅地徐徐吐出烟圈,让大脑保持真空状态,这场硬仗他打得太辛苦,数年的处心积虑,运筹帷幄才赢得这片刻的快感。胜利的欣悦却没有想象中那样浓烈,显得如此稀淡,他有些兴味索然。

志远额角的青筋逐渐暴起,他突然歇斯底里地跳起来,朝梁钟鸣冲去,嘴里嘶哑地嚷着,“不!这不可能!明明是我赢了!”

梁钟鸣在他冲过来的那一刻早已站起来,手用力一拨,就将他掀翻在地上,眼里的鄙薄毫不掩饰,冷冷道:“怎么,还想杀我?”

志远跌倒下去,虽然无声无息,却感觉自己象一件瓷器那样碎裂成了片状。从他在心里向梁钟鸣宣战的那一刻起,他就发了狠,只许赢,不许输。因为深知,他输掉的不光是自己的财产,也将是母亲的颜面——他在她面前赌咒发誓过的,他要自立,他会给日益衰落的母亲争气,然而——他还是没能逃出母亲晦暗的预言,心如死灰的他趴在冰冷的地砖上竟哀然嚎哭起来!

梁钟鸣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俯首睥睨着他,象看一只绝望的困兽,可是他知道,他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从来都构不成!

“你是不是…是不是也在利用姚伊楠?”志远突然仰脸看想他,眼里是疯狂的绝望和骇然。

梁钟鸣没有提防,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和他眼里的锋芒给刺中,迟滞了片刻,没有说话,眼里闪过轻蔑,他的兄弟,永远都比他狭隘。

“你从来都没爱过她,对吗?你跟她在一起就是为了刺激我出手,对不对?”志远哑着嗓子喊道,声嘶力竭的情状仿佛濒临死亡。

梁钟鸣冷冷地盯着他,根本不屑与他再多争辩,他的手机适时响了起来,他接起,听完,简短的回复,挂断。

“你母亲突发心脏病,刚送往医院,如果你对她还有一点孝心的话,去看看吧。”

“哐啷——”一声响,眼前晃过一道刺目的白光,梁钟鸣惊诧地扭过头去,桌上钟爱的一个水晶笔座被志远扬手抛出,在自己面前的墙上撞得粉碎。

梁钟鸣凛的目光朝志远射过去,而他正在用一把裁纸刀往自己的腕上割去…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

91章 最后的对决

天阴沉沉的,没有太阳,也没有风。

许欣宜卸靠在床上,触目所及,恰好是一方绿色气息浓郁的景致,只是北京的天空不再是湛蓝,显的阴晦暗沉。

她想起遥远的过去,也是这样一个没有风和阳光的冬日,她跟梁有鑫在异乡公园的一角,他把她冰冷的手捂在自己面颊上,眼里溢满了激动,因为再怎么也不敢妄想她会追到自己的家乡来找他。

“欣宜,我永不负你!”

她的鼻尖冻的红彤彤的,听了他这句话,也只是含笑点了点头。

后来,她不顾父亲的反对下嫁给他。是的,“下嫁”,不仅她的亲戚和他的亲戚这么觉得,连她跟梁有鑫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的想法。

一个是可以呼风唤雨的富家女,一个是没有任何特色的凡夫俗子。没人想得明白她是怎么想的,而她也不屑去与人争辩,包括自己的两个姐姐。

“天底下的好男人多得是,哪怕不见得家世与我们相当,至少你也得挑个有才华的吧,你这样不是白白丢爹爹的脸?”二姐尖刻地批评她。

她不置评,却在心里冷笑,因为想到了二姐的金龟婿,果真是有才有貌,家世相配呢!只是二姐似乎忘记了自己屡次三番跑回来哭诉丈夫的不忠和伪善。

这样的场面又岂止出现在二姐身上,许欣宜见识得太多了,就连自己的父亲,不也有变相的三妻四妾么?

见得多了,就难免心生厌恶,她才不要象别的女人那样事事都倚靠在男人身上,仿佛那是自己的终身职业一般,可男人真的出轨变心了,却又根本无能为力,因为她自己除了家庭,一无所有。

她不想照着母亲和姐姐去复制自己,她有非凡的才能,她不需要靠男人生活,而她需要的,是一个对自己永远忠诚不变的丈夫,她无法忍受那种表面上和和美美,暗地里却把银牙咬碎的富家太太的日子。她的婚姻,即使也要遭遇变故,难受的那个也不应该是她!

所以,丈夫不能干不要紧,优柔寡断也没事,重要的是他要忠心耿耿,要对自己顺从。

可是,她还是败了!败给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女人!

那女人,论样貌,论才识,哪样及得过自己?她不过是温柔了一点,不过是会说几句软话罢了。

在她得知真相的时候,梁有鑫已经跟那女人断了关系,可她还是勃然大怒,她的尊严遭到了挑衅,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欣宜,对不起,我知道自己不应该。你说我这样做不尊重你,我承认。可你平常有没有尊重过我呢?我是个男人,不是个言听计从的机器呀!我有时候也会觉得心累!”梁有鑫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却有语含责备。

她嫌恶地推开他,原来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她就这样彻底醒了!再也不需要他!

门推开的声音虽然轻,还是惊扰了她的思绪,她微微转头,张妈踮着脚在门口小声道:“小姐,大少爷来了。”

许欣宜闭了闭眼睛,倦道:“让他进来吧。”

梁钟鸣在门口稍稍滞了一下,见许欣宜正看着自己,遂挤了个笑容出来,喊了一声,“妈。”

许欣宜点点头,他才跨步进门。

“难得你还肯叫我一声妈,还愿意来看我。”许欣宜不无嘲讽地望着他道。

梁钟鸣倒也泰然,“您终究养育过我。”

许欣宜哼了一声,却失去了往日的尖锐,幽幽地问:“志远呢?”

“他在疗养院。”

她的脸色灰了一灰,但没有过多的惊慌,毕竟不是第一次了,“他又怎么了?”

梁钟鸣看了看她,踌躇着道:“他想自杀。”

她一阵猛咳,直到面庞通红。

“要给你倒点水么?”他关切地问。

许欣宜摆手,努力让自己平息下来。梁钟鸣安静地看着她,不得不心生佩服,她鲜有娇弱的一面,哪怕如今已一败涂地,却仍能镇定如斯。

“钟鸣,我一直知道你不简单,但这次还是低估了你。”许欣宜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你跟你父亲一样隐忍,但比他强了许多,他一生也没做成过什么事情。”

梁钟鸣苦涩地笑笑,道:“这并非我本意。”

话一出口,他不禁自问,自己的本意究竟是什么呢?

抬眼看看床上的许欣宜,虽然眸中有感伤,却依然沉着冷静,她看着自己时,没有半分母亲看儿子的慈爱,而完全将他当成了一个劲敌,这让梁钟鸣感到无尽的悲哀。

可他很快释然,因为他知道,即使是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许志远时,她的眼眸也并没有柔软过几分。

这个女人,其实并不适合做母亲。

许欣宜也笑了笑,“是啊,我养了你这么久,你的脾气还是知道一些的,能忍处则忍。这些天,我躺在床上,也经常在想,你的异心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为了那个女人么?可你并没跟她在一起。”

梁钟鸣背剪双手在她榻前站着,给她一种仰视的压抑感,她觉得很不舒服,指指窗边的一张椅子,对他道:“你坐下来说吧。”口气如从前那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他没有反对或者讥诮,轻轻笑了笑,走过去坐下。

许欣宜叹了口气,继续道:“是因为‘他’吧?”

简单一个字,两人心下却都了然,梁钟鸣的脸色凝重起来,她看在眼里,惨淡地一笑,“果真如此。”

梁钟鸣沉默良久,缓缓低语,“他过世前一直在等你,可是你没来。”

许欣宜的脸上毫不动容,仿佛还有一层浅淡的嘲讽,这一如既往的神色彻底激怒了梁钟鸣,但他没有发作,长久以来,他习惯了将各种喜怒哀乐隐藏在心底,即使大喜大悲,也能在外人面前不动声色。

他的嗓音却因此而有些沙哑,“我知道他曾经对不起你,可他已经忏悔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不能原谅他,为什么不让他走得舒心一点?”

许欣宜冰冷的目光转向他,“你要知道原因么?好,我告诉你,因为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过得是舒心的。为了嫁他,我连自己的家庭都割舍了,可他是拿什么来回报我的?他——让我成了别人眼里的笑话。”她恨得咬牙切齿。

梁钟鸣心里涌起一阵悲哀,眼前的女人,眼里依然闪烁着仇恨的光芒,他觉得自己一切处心积虑的谋划和胜利后的满足都在她此刻的目光中变得荒诞可笑,意趣索然。

他放弃了与她作无谓的辩论,她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宽恕,什么是爱。

当“爱”这个字在心上划过时,他顿了一顿,心生惘然,自己难道就懂得么?

许欣宜明白大势已去,喟然道:“我输了便是输了,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对志远,我希望 你能念在兄弟一场的份上,不要逼他太甚。”

梁钟鸣也很快从自己的情绪里走出来,挑了挑眉,毕竟是亲生的,到底要两样一些,能招她抹下面子来向自己求情。

“岂止是他,就是您,我也不敢怠慢,我会保你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只是…您的儿子如果再要寻死觅活,我就是有十双眼睛都看不住。”

许欣宜突然脸一沉,抬手就将床柜上的物事扫到地上,一碗凉未凉的木耳莲子羹在梁钟鸣的脚下开了花,粘稠的液体滞缓的流淌。他站起来,走到许欣宜床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许欣宜咬着牙恨声道:“你不要得意忘形,我还没死呢!你要是敢动志远,看我…”

“母亲!”梁钟鸣打断她,眼神却不复尊重,而是溢满了嘲弄,“您不觉得志远的脾气完全是承袭自您么?喜欢的时候恨不得把月亮都摘下来奉献给对方,一旦讨厌上了,就以折磨对方为乐,恨不能置人于死地!现在他连自己都讨厌上了,谁能帮得了他?”

许欣宜愤愤地迎视着他,两手紧攥住被子角,眼里有怒火在堆积。

梁钟鸣向后退开一些,他对面前的这张脸和这副神色已全然厌倦,走到窗前,他又缓缓道:“你本可以做个好母亲,可是您没有,这些年,您把全部的感情都押在对父亲的恨上,孜孜不倦,日复一日。你大概也不见得是真的心疼志远吧。你把对爸爸的恨又转嫁到他身上,你对他忽冷忽热。你知道么,志远有多怕你。他听到你的脚步就会皱眉,看到你的身影就想逃走。他在你的折磨中变得跟你一样疑神疑鬼,偏执狂傲。永远只记得别人待你们不好,然后想法设法地去报复!志远变成今天的样子,不正是拜你所赐么?”

许欣宜的愤怒在他的谴责中犹如被当头泼下一桶凉水,瞬间熄灭,她眼里流露出惊惧和惶恐,“钟鸣,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她自己又何尝不明白,那些日积月累的,阴暗的,无处发泄的愤懑,除了在自己的两个儿子身上发泄,她还能去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