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杯子,同时门钟叮咚,三人目光投向前廊方向。

玛利亚小跑着进来,“大小姐,门外有两个差人。”

七姑惊呼一声,靳正雷神色凛然,手探进腰间。

美若的目光停留在他手上,吩咐说:“告诉他们,家里没男人,不方便招待男客。”

听见这话,靳正雷表情略微放松。

“……他们说是廉署工作人员,叫何、何昭德。”玛利亚不明白新近成立的廉政公署主旨就是为了彻查差人,以为和差人无异。

靳正雷明显松了口气,美若不齿地瞥他一眼,对玛利亚道:“和何先生好好讲,没有搜查证别想进詹家大门。”

玛利亚的脚步声消失良久,美若将目光由靳正雷的腰间移向他镇定如初的面庞,“那是什么?”她问。

“你想看?”他笑了笑,“我的枪。”

第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青蟹——旧版港币十元是绿色的叫青蟹,五百元叫红衫鱼,一千大元叫大金牛。唐楼——看下图,七十年代香港上海街。骑楼就是伸出来那截,南方遮雨,广府以南很多类似的建筑。

恒指由新年开始一路下滑到500点,詹家的独门小院终究保不住,春天时一家人由宁波街搬进樱桃街的唐楼。虽则同属油尖旺区,但明显的,在地图上离港岛更远了一步。

詹家负担不起工人,辞退了司机陈叔和菲佣玛利亚。玛利亚哭花了黑胖的脸庞,连说不舍得。至于七姑,由落地起吃穿用度都在詹家,不是家人,胜似家人。

华老虎走后,和兴大乱,龙五叔焦头烂额的,只托手下送了一笔安家费来。反倒是把和兴压制得死死的新和会老大瘸脚七有心照应,旺角樱桃街一带是他的地盘,詹美凤母女的新居就是他提供的,不久后詹美凤便正式开始在瘸脚七的夜总会里上班。

现在的欢场不比以往,早前的红舞女多少有些端着,客人也愿意捧着,求得就是你来我往调情的趣致。如今世道不同了,大家没那么多时间磨蹭,有钞票的就是大爷,花钱看心情,而心情则看伺候得好不好。

母亲脾气越来越暴躁,美若不耐烦吵架,下课便去做兼职。

新年里她终于迎来了初潮,春意萌动时她的胸脯有奇异的胀痛感,然后缓缓涨出两座不起眼的小山丘,遗憾的是个头只长了一英寸不到。

她下课仍穿白衫黑裙条纹领结的校服,露两条嫩生生的小腿,行走在樱桃街上,娇怯怯地笑,扭着腰说“只是破费你两张青蟹啧”,将被她吸引的怪伯伯和色叔叔们带进街尾一座唐楼,交给私娼馆的仙婶和大姐姐们。

做成一单皮肉生意,私娼馆的老板娘仙婶会给她一元提成。遇见好客人,也会丢给她好几个硬币,在她煎蛋般的小胸脯上揩把油,调笑说:“妹妹快点长大,到时候帮衬你生意。”

她笑嘻嘻地避开魔爪,接过打赏收下。

对这种伤风败俗的行径,七姑曾表示过强烈的反对。詹家一个女孩儿如此,第二个眼见着也将重蹈覆辙,她着实难受。可美若只需拿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哀求地看着她,七姑便心软。

詹美凤其实不是赚不到钱,她开工一个月便是红牌阿姑,不过赚得多花销也大。唐楼隔音不好,七姑前些天还听见两母女吵架,为了大小姐新买了一套姬仙蒂婀的洋装。

大小姐说防着有人找她打牌没有新衫被人笑话,小小姐诧异问说,“你觉得那些人还认识你?”

詹家破败,七姑已经见识过一次世态炎凉,小小姐话是没错的,但太伤大小姐的心。

当年詹家真正富贵,大小姐幼时可是日日新衫新鞋不重样。那时候老爷常去士丹利街喝茶,再到楼下的褔和庄定制四季衣裳,大小姐随着一起去,粉琢玉雕的小人儿,乖乖地任师傅摆弄量身,里里外外的,够穷人家几年的开销。

要大小姐过当下的生活,实在难堪。

可小小姐也一般的可怜,丁点大的人,要在龙蛇混杂的旺角街上做拉客的勾当。

不知帮谁好的七姑彷徨无比,唯有多接胶花的手工活,帮补家计。

港岛的夏天多台风,台风来临前的日子气候燥热闷湿。美若逢着暑假,在街上逗留的时间晚了些。

樱桃街是瘸脚七的地盘,瘸脚七从和兴分裂出来,转头就狠狠咬住母体,一心想吞并和兴做大。按道义,和兴过去龙头的亲眷不应该和这种反骨的人搅合在一块,可詹家母女没听过仁义礼信四个字,既然华老虎甩掉她们,她们也没必要为华老虎守节。更何况吃饭大过天,理不了那许多。

私娼馆里一部分是本埠的失足妇人,一部分是偷渡来的黑户,仙婶每个月固定向瘸脚七缴纳保护费,瘸脚七的手下负责看场。美若在私娼馆的骑楼下帮忙拉客,毫不担心安全问题。

这一晚闷热难当,楼上的小厢房几乎爆满,美若在街角的水果档买了半只冰镇西瓜,想着讨好看场子的哥哥们。

平常有三五个伙计,负责放风、殴打赖账的客人,美若回来有些诧异,问剩下的一个:“大飞哥,其他人呢?”

“前头出了事,都赶过去了。怎么,阿若你挂念虎哥,离开一刻钟也不舍得?”

虎哥是这条街的小头目,至于长相人品,不敢恭维。美若回一个白眼道:“我去给仙婶送两片瓜。”

私娼馆租下整个五楼,再往上就是天台,方便逃逸。唐楼楼道没窗,狭窄幽暗,手中冰凉的西瓜在燥热的空气里逐渐升温,汁液一滴滴地落在她拾级的脚面上。

美若用手作扇给自己扇风,走到拐角处突然被一股大力拉向墙壁,手中捧的瓜跌落于地,紧接着一只铁箍似的手臂勒住她的腰,一只粗粝的手掌紧紧捂住了她准备尖声呼救的嘴,用力之大,让她龋齿的大牙牙床隐隐作疼。

这一切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这人的欺近,她闻到淡淡血腥气。

她顿时僵直了身体,丝毫不敢反抗。

“不要出声。”那人颇为高大,凑近她耳边说话时,美若明显感觉他躬下了腰。

她连点头的勇气也欠缺,那人吞吐的温热气息缭绕在耳际,她后脊的汗毛一条条竖起。

杂乱的脚步声在楼下由远及近。

“在前面!我见到地上有他的衣服!”

“继续追!扑街贼够胆在樱桃街搞事,杀他全家!”

美若听见虎哥喊大飞哥一起帮忙,她暗自兴起一线期待,可惜脚步声由近及远,她顿时又陷入巨大的恐惧中。

“杀我全家?”背后的人像听见极好笑的笑话,捂着她半边脸颊的手微微颤动。接着再一次凑近她耳边道:“带我上顶楼天台,走慢些,一步步来。”

在他说完天台两个字时,美若就瞪大了眼睛,话音一落,她已经听出背后的人是谁。

此时此刻,她最想做的是回头确认,可一旦妄动,丧心病狂如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谁也无法保证。

他说完拖她上楼,因为身高悬殊,箍着她腰间的手臂移到美若微隆的胸前,那人似乎怔愕了一下,有一秒的停顿,接着重回她腰间,掐住她往上带。

如同以往每次惨遭袭胸揩油,美若在心底狂咒。

快上到四楼时,楼上传来仙婶送客的声音,仙婶用她特有的烟嗓嘎嘎地娇笑,又说:“慢走啊,过几日再来!”

干他老母!有人下来看见她被挟持怎么办?他会跑掉,还是会先扭断她的颈子跑掉?

美若心思急转,不过数秒,伴着男人嫖完过后心情舒畅的小曲,下楼的脚步声又近了些。紧贴着她后背的人呼吸粗重了几分,随即美若感觉自己被拎起来转了个圈,背抵住墙身,她睁大眼,尚未看清眼前人面容,那人已经伏低了身体。

更深重的黑暗,还有令人恐慌的男人味、烟味,扑头盖脸向她袭来。

他把她的嘴重重堵上,用他的嘴。

“DIAO,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嫖爽了的客人摇着头从身边走过。

美若来不及等步音彻底消失,开始狂踢离地半尺的小腿,狠狠掐住她颈子的力道随她的反抗似乎放松了些,于是她怀着逢生的喜悦摆动脑袋躲避。

巨大的手掌重新用力按住她的下颚和半只脖子,她闷哼,像街市待宰的白毛鹅,在他手中不休地挣扎。

稍离两寸的嘴唇又一次接近,和之前不一样,美若只觉得一个肉呼呼热腾腾的东西窜进来,环绕着她的上下唇,在她齿间梭巡了一圈。

然后,清新的空气神迹般回到她的胸臆,美若终于反应过来,他用舌头!他居然用舌头!

靳正雷形容不出此时心情,片刻之前他刚刚干掉瘸脚七,血喷出来半尺,染满他衣襟。随后瘸脚七的手下追了他九条街,跑得气喘如牛,终于用染血的衣服甩掉了身后能要他命的每个人,获得短暂的安全。

而就在几秒前,他居然被蛊惑,想深嗅两片柔软唇瓣间的迷醉芬芳。

他听见对方压抑急促的呼吸,马上放缓力道,让她不至于缺氧昏厥过去,一只手却像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不自觉地抚上她半边脸,拇指从他方才流连的柔软上轻轻擦过。

然后,他重重地咒一声,彻底放开手,被她拎起在半空的美若未作防备,跌倒在地。

“你老母!你居然用舌头,恶心!”她痛骂,狠狠用手背擦嘴。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居高临下睨视她,眉头不悦地皱起。

“我怎么不能在这?”她想起方才,恨恨地踹他小腿,“你老母,用舌头。”

听见她爆粗,他不可置信地瞪直眼,蹲下来揪住她的长发,将美若的脸迎向五楼透来的微弱灯光。

确认了是她,他也骂了声娘,把软趴趴的美若拎起来站直了,阴沉着脸道:“没工夫和你说闲话,带我去楼上天台。”

“天台锁上了,你打算插翅膀飞上去?”她反问。

声音大了些,靳正雷没来得及说话,只听五楼一个粗嘎的女声询问:“是阿若?有客来啊?”

美若张张嘴,望向靳正雷,眼神如刀,表情忿然。

“阿若?”

“是啊,是啊!有客。”美若慌张地应一声,然后推推靳正雷,示意他上楼。又压低了嗓子问道:“你嫖过吗?”

第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人工:工资米饭班主:赏口饭吃的那个牛掰人。油甘子:一种苦中带甘的小果子。飞机榄:以前的人住唐楼,不愿意跑腿,就在楼上用小篮子放钱吊下街,再收了零食回来。橄榄飞上飞下,叫做飞机榄。

半老徐娘穿黑色短旗袍,蕾丝透出白肉,斜倚扶手,往下眺望。

“仙婶,”美若几步纵上楼梯,凑近老鸨悄声说话。“我在底下劝了他很久,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的。”

仙婶脸上职业性的笑容转为真正的笑意,靳正雷不问也知她们交流了什么。

只是,在靳正雷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后,目光相撞,仙婶收敛嘴角,扭头瞟了美若一眼,拿掉斜叼的香烟,冷冰冰的对靳正雷说:“只剩一间房。”

楼下忽地人声鼎沸,粗豪的嗓门各自在骂咧什么。

靳正雷将血衣丢弃在街角的垃圾筒边,误导了一堆人追去错误的方向,料想寻他不获,现在又折转回头。

“一间房我也要了。”

“……阿若,你带客人去珠女那间,我转头带几个妹仔过来给这位先生挑拣。”

“我?”美若本以为能借此脱身。

“快点去,阿虎转眼会上来。”

拨开粉色塑胶珠帘,入眼是满目的粉色灯光。美若带靳正雷往最里面走,甬道两侧是薄木板隔出来的厢房,经过时,呻吟声、粗喘声、皮肉相撞声、还有唧唧水声,此起彼伏。

仙家私娼馆宛如盘丝洞。

走到甬道最尾,美若推开一扇门,“这里,进来。”

待靳正雷侧身走进,她连忙关上房门,又跑去开窗,“这间房有窗,跳下去就是隔壁楼的……”美若沮丧,“虎哥他们都在下面。”

靳正雷缩在另一边角落,由窗帘缝隙张望,评估跳下去的角度。

“这是珠姐的房,她今天去看女儿。”美若将将挨着床边的木板坐下,悄声道,“仙婶好像知道了什么,叫我带你进这间。这里最容易脱身,以前有差人来查证,大陆的姐姐们从这个窗口走。”

“那个老女人,眼神很犀利。”他答道。

“你做了什么?”

他回过头来冲她一笑。

美若指指腰。

他点头。

她咬住下唇,终究忍不住好奇问道:“不是说泡了水不能用了吗?”上次经他允许,美若欣赏过他的枪。

“可能会炸膛。还剩五发子弹,赌一赌我和子弹的主人们谁的命大。”

“……这颗的主人是谁?”

他做口型:“瘸脚七。”在床头坐下,问道:“你瞪我做什么?”

美若怒极,“我阿妈在他夜总会做工,他死了谁来出薪水?”

……

沉默中外面房间传来巴掌拍屁股的声音,啪啪啪,有女人尖叫:“死鬼,你轻些!”

靳正雷由相隔的木板收回视线,“你在这里能赚到几个钱?”

美若的目光追随他的,一起降临在自己可怜兮兮的小胸脯上。

他用手指比划一下,“这么一丁点。”

她涨红脸,既恼且羞。“比你强!”

他点头,从善如流的表示赞同。

“我又不卖,我、我拉客。”

华老虎的养女,尖沙咀宁波街詹家小姐。靳正雷淡淡问:“这样的环境,你能适应?”

由记事起身边便满是白痴、罪犯、烂赌鬼、吸血虫和杀人凶手,由不得人不适应。

美若斜眼乜身边人,现在,又多出个疯子。

“剩下五颗子弹属于谁?”

他正转动颈项肌肉,闻言自下而上凝视她,“看谁挡道。”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也不过如此了。美若后悔曾说过瘸脚七手段狠,比瘸脚七狠的大有人在。

她紧咬下唇,再不肯开口说话,直到隔壁传来一声满足的闷哼。“你该走了。”

靳正雷走近窗口,望一眼楼下又回转身来,“会有人出薪水给你阿妈,养你很好养。”

他大掌伸来,托住美若下巴,拇指抚过她双唇,“阿若。”

然后,在美若惊怔的目光中,他推开窗,纵身跳了下去。

“盛惠二十。”出了房门,仙婶笑吟吟摊手要钱。“有樱桃街未来之花服侍,二十元便宜死他。”

“仙婶!”

仙婶眼神不容拒绝。

美若作罢。“在我人工里扣。”

“妹妹仔,不要看人长得帅便脑汁沸腾。”仙婶抛下一句话,施施然离开。

美若紧随上去。“仙婶。”

“阿虎上来问过。”仙婶回头凝视她,“我说不知。”

“……多谢。”

“没什么好谢。仙婶闻到他身上杀气,与人方便才有自己方便。”

“七叔那边……”

“瘸脚七死了,横尸通菜街。”仙婶吐出一串烟圈,“做人呢,既要认得准米饭班主,又不好太执着。来来往往,山水相逢总有期。今日你来收数,后日他来,谁知大后日是谁来?”

这是在世情中搏杀来的经验,美若虚心受教。

正如仙婶所讲,第二日樱桃街收保护费的便换了一拨人马。

美若躺在牙医诊所治疗床上,黄医生帮她清洗完口腔,听见街面的动静,立即丢下被掰开嘴的美若,慌慌张张地跑去拉大门铁闸。

“打起来了。”他不知是惊恐还是兴奋,半百的老头子了,跳起三尺高。

骑楼下卖飞机榄的小贩大眼叔从铁闸缝隙挤进来,放下两筐橄榄和油甘子,抹汗说:“和兴的人昨天干掉瘸脚七,今天就来接收地盘,你说新和会答不答应?不答应就开打。早上在通菜街那边为了水产海鲜档已经搞过一次,血流一地。”

七姑端坐在治疗床边开始垂目念佛。

可怜美若张大个嘴,不停泛口涎,还要强扭半边身体好奇地向窗外张望。

“啪”,黄医生合拢窗帘。“不答应也没办法,瘸脚七的弟弟不行,平常靠他哥哥的名头招摇,遇见狠角色,也就是个软脚虾。”

“又要转风咯。”黄医生拨正照明灯,慢条斯理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