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了多久,美若感到肩膀刺骨的寒意,她拉扯被子盖住肩头,同时,心中瞬间清明。
“醒了?”熟悉的声音低声问,是家乡的语言。
“嗯。”如同宁波街那半年时光里的每一个夜晚,她低应一声,转过身来,迎向靳正雷。
他眼眶深陷,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他对她笑,那种混账的笑容,得意又嚣张。“阿若。”
“我该说你好吗?”
他一丝丝地敛去笑意,打量她的房间。“你最近过得不错。”
“没有你好,发达死老婆。”
“……不是我做的。”
“我情愿是你。”
“好让你更彻底的恨我,讨厌我?不用做那些。”他发出一声嗤笑,不知是自嘲还是郁结到极限。“我在葵涌码头时已经明白,你恨我已经恨到情愿走绝路的程度。”
黑暗中,借着窗外雪幕的微光,美若认真看他蹙眉的样子。“你把威哥他们怎么了?”
靳正雷低下头,凝视她刚睡醒,惺忪的面孔。“他们太不谨慎,每晚习惯了村头雪莉农庄的比萨做夜宵。还有,对面的那幢房子里,街上停靠的车里,谁为你花大价钱请到皇家陆战队的退役军人?你那位忽然冒出来的舅舅?”
这种事,果然非詹俊臣所长。美若叹气。
“除了陆战队,幸好还有雇佣兵,幸好我出得起价钱。不然,我们说说话也会被打扰。”
“那也好,安安静静,我正巧攒了很多话需要告诉你。”美若撑起半身,手从被子里探出来,转轮手枪指住他,拉下保险。
靳正雷凹陷的双眼微眯,像那次在观塘,凝视那黑洞洞的枪口。
他应该在进入房间后,第一时间迷晕她,抱她下楼。却贪看她的睡颜,错过最好的时机。
她应该高声呼救,哪怕明里暗里,四九叔和詹俊臣的人都出了意外,但只要她拖延到足够的时间,只要她激怒他,让他动手。她相信,制造一起流血冲突,再塞给靳正雷一把行凶的凶器,给他安上个擅闯民居,恶意伤害的罪名。以詹俊臣的能力,如同去赴一道晚宴般简单。
但美若宁愿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第二次了。阿若。”他的视线由枪口移向她平静的小脸。“你确定这一次有足够的胆量?”
“我在船上呆了二十七天。一个黑漆漆的洞里,像一只吓破了胆的老鼠。我确定没有幽闭恐惧症,但那二十七天里,我不止一次的后悔。在你身边没有什么不好,只要把面皮扯下,扔进维多利亚港里去。可我熬过来了,那么辛苦,也熬过来了。你觉得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他深沉地呼吸。
“你连一只猫也不如。我捡戴妃回来,给她食物,她会记得我,蹭我,哄我开心。你带给我的,……除了羞辱,还有什么?像动物一样,交配、交配、交配。”她说不下去。
“阿若,你的手在发抖。”
她吸鼻子,再次举稳。
“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怕看见我喜欢你?”靳正雷逼近一步,直到枪管抵住他的胸。“你一直在无视事实,你其实很明白,我喜欢你。阿若,不要否认,你不舍得动手。真心想杀人的,不会说这么多话。”
他压低声音,似在魅惑她的心智。
美若勇敢抬头,与他对视。“我不否认,我曾经有一刻喜欢你。在仙婶那里,你问我‘这样的环境,你能适应?’”
她用力吞回泪,“没有人问过我,关心过我,是怎么适应那一切,虽然每晚偷偷地哭。虽然那时我觉得你是个疯子,但我也觉得你有一颗心,善心。那一刻我感动,能让我感动的,我发现几乎都会慢慢喜欢上。”
靳正雷的冷静刹那被击溃,眼中震惊莫名。
“但是你毁了它,毁了我。”她露出嘲讽笑意,阖上眼道,“一起死好了。”
她扣动扳机。
枪响人倒,他歪在她腿侧,仍是那副震惊表情。
有血漫出来,染上她的睡裙。
“阿若,你果真……”他笑,想说什么,手从她腿上滑过,人栽下床去。
不过十多秒时间,詹俊臣的人冲上来。所有人愕然,难以置信眼前一切。
随即,有人俯身探试靳正雷的鼻息和心跳,有人开始拨电话,有人为他做人工呼吸,有人接过美若手中的枪,擦拭干净。
美若木头一般坐在原处,愣怔怔地望向血泊里的人。
很好,她救了他,他又毁了她。
现在,她杀了他,了断得干干净净。
“阿若。”有人扶了她去另外一个房间,她听出是维恩的声音,同时听见999的白车鸣着笛一直到楼下。
“阿若,听我讲,在你舅舅和律师到来之前,什么话也不要说。”
“维恩。我积攒了三四年,终于有了足够的勇气。”
丁维恩着急,揽住她的肩膀摇晃,“阿若,不要说一个字!”
方嘉皓推开他,“你的办法没有用,看我的。”他挽袖子,准备像他小舅那样扇她耳光。
“查尔斯,你敢动手,我有五发子弹送给你。”
方嘉皓讷讷收手,“你没有糊涂。”
丁维恩安排众人把守门户,“这个小镇,会闹出大新闻,不要让阿若的照片和名字出现在报纸头条上。”
当地警署的人匆匆赶来,美若目光僵滞,方嘉皓解释道:“我表妹被吓傻了,她一贯胆小。”
天光大亮时,詹俊臣带着律师一起来到警署。皇家律师协会的大律师问美若:“记得今天凌晨四点四十五分发生了什么事吗?詹小姐?”
美若摇头。
大律师红鼻头发亮,不亚于眼中神采,说道:“你的继父远道来看你,想给你一个意外惊喜。睡梦中的你被惊醒,在不清醒和极度恐惧的情况下,你拿出枪,意外走火。”
美若重复一遍。
皇家大状露出满意的笑容。“很好,我现在去为你办理保释手续。”
丁维恩和方嘉皓在酒店里静等。
詹俊臣切开一支雪茄,用火柴点燃了。
美若宛如木雕,倾听他们的呼吸,以及露台石檐的滴水声。
许久后,她问:“他死了?”
丁维恩和方嘉皓也同时望向詹俊臣。
“死了麻烦就大了,急匆匆,一时找不到顶罪的人。”
丁维恩表情明显放松,方嘉皓听不太明白,以眼神询问。丁维恩简短地重复一遍:“没死。”
美若听见方嘉皓重重吐出一口长气。
“美若,你怎么会想到杀他?”詹俊臣眉头深锁,眼中隐隐有怒气,“你有想法可以告诉我,我先为你安排好善后,我甚至极度乐意给他补上一枪!”
美若沉默。
“你想毁了自己?明年你不打算读研究所?”
她闭上眼睛。
——阿若。仍能感觉他的血热乎乎地染上她的睡裙,他的手由她腿上滑落。
“现在很被动。他如果死在医院里,你的嫌疑再洗不干净;他不死,还要看他心情,将来如何向警方解释。”
——你一直在无视事实,你明白,我喜欢你。
——阿若,你舍得走,我不舍得放手。
——我讲过,养你很好养。有我在一天,不会少了你的。
——这样的环境,你能适应?
——你多大了?小不点?
“美若!”
“我去求他,请他原谅。”丁维恩道。
“这是詹家的事。”詹俊臣毫不客气。“丁先生,我气急大意,忘记嘱咐下人把守门户,隔绝新闻界。我承认你弥补了我的疏忽,我很感激。但是,这是詹家的麻烦。”
美若回神,“说完了?说完我去睡了。”
“詹美若!”詹俊臣话音里有斥责。
“我不会求他。我开枪那一刻想得很明白,没有他,所有事不会发生。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或者一起死。”美若推开睡房门,又转身向詹俊臣,“那晚我说了,这三年,是回光返照。”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星期六
第四十五章
牛津村的农庄在一个星期后解除了警戒线,随后,一位心理医生受命来到这里,为美若进行心理辅导。
不久,他打电话给詹俊臣的助理:“詹小姐很不配合,请转告詹先生,抱歉,我已经尽力。”
方嘉皓为美若请了假,她每日坐在原来的卧房,瞪视地板,瞪视脑海中的那个人,和那滩血。
“米兰达。”方嘉皓为她叫来雪莉农庄的中国菜。
美若不理。
有日丁维恩上来,坐在她身侧,与她一起观察地板。
“昨夜下了半尺雪,今早,忽然发现门廊旁边,我种下的三色堇发芽了。”
“再过一个月春节。我打算去唐人街,采购年货。挥春福字,年糕饺子。天南地北的零食,都准备一些。阿若,你爱吃什么?”
“阿爷前些天打电话来,为我偷偷跑出来狠狠骂我。我告诉他我很好,他又高兴。”
“其实不是个个把我当做病人看,有你,有阿爷。那时全家反对我去做手术,只有阿爷支持。阿爷说:‘与其睡床上苟延残喘,不如试试。男人一世,至少要有一次勇敢的机会。’”
“阿若,你比我勇敢多了。”
她终于肯扭头,将视线调转。
他笑,“你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很生气。应该我们保护你,可是你自己面对。阿若,你不需要玛利亚马格达伦娜,你就是你的庇护神。”
他悄声问:“下楼吃饭好不好?我煲了椰子炖鸡,正宗的家乡味。那只贵妇鸡还是隔壁温蒂大婶家放养的走地鸡,她如果不卖,我还打算今晚去偷回来。”
美若笑。
“来。”丁维恩牵她的手,“我们去吃饭。”
“你为什么会煲汤?”美若拿着汤羹,想流泪。
方嘉皓先一步泪流满面,“太好喝了。我们家请的原来不是全英最好的厨子,我会让母亲尽早辞退他。”
丁维恩不懂已经被方嘉皓觊觎,他眼里只有美若。“不能过多运动,不能过多看书,我只能把烹饪当做消遣。”
美若静静把汤喝完,忽然道:“我挂念七姑。好挂念好挂念。”
七姑接到电话仍有疑惑:“哪位?”
美若啜泣,而后哭声大作。
“小小姐?”七姑声音颤巍巍的,“小小姐?”
“七姑。”
美若抹干脸,絮絮叨叨地叙述三年的生活,七姑听着,流尽眼泪。最后问道:“大小姐已经……你不回来?”
“她葬在哪里?”
“葬在香港仔华人坟场,靳老板捡的位置很好,可以望见海。”
“我不回去了,七姑。”
“人死如灯灭,那些事,你不要再怨恨她。”七姑长吁短叹。
“我不怨。不怨她。”
“靳老板也不知去了哪里,下葬后就匆匆离开,前些天烧‘末七’,还是平安接我们过去。这些天,连平安也不见了。”
何平安出现在牛津村。
他道明来意后,方嘉皓无视他身边跟班,撸袖子赶人。
美若道:“平安哥,你一个人进来。”
他坐下喊:“阿嫂。”
美若拿眼看他。
何平安改口:“阿若。”
他叹气,难以启齿。“大圈哥苏醒后,不肯住詹家安排的医院,已经搬离。”
美若静静听。
“他,他很沉默。我们不知道他怎么打算,有什么想法。”何平安转动手中茶杯,用心斟酌词句。“有差人问询当晚事发经过,大圈哥闭口不言。阿若,我们都知道,大圈哥,他对你……即便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但我们都知道大圈哥心在哪里。谁也不愿意看到现在这样的局面,阿若,不如你抽时间,去看看他?”
“他在痊愈中?”
何平安点头。“子弹穿透右肩,伤及肺叶,气管受损。好在当时在场的人急救经验丰富,白车也及时,不然血液灌满了胸腔,大圈哥会窒息死。”他语气干巴巴的,似是并不知道那一枪出自谁人之手。
她明明瞄准的是心脏,想不到他反应更快。美若后悔开枪刹那,她闭上眼,或许就是一阖眼让他警觉。
“既然好了,那不用看了。”
“阿若!”
“平安哥,我由十来岁认识你,你知道一切。你认为我会去看他?以何种心情?”
“你们最初……还是很快乐的。我还记得,大圈哥呷醋,将那张武侠版情书扔去窗外时,你气鼓鼓的表情。”
“你该走了。”
“阿若……”
“你该走了。”
何平安走两步回头,深吸口气,又将要说的话吞回去。
他想说的话,在半个月之后,由詹俊臣转达:“你继父想见你,他的态度是,见你一面,马上离开英国。”
他踱步不止,平息愤怒。“我生平第一次受人要挟!”
美若愕然。
“他还要见丁维恩。”
方嘉皓抓脑袋,“没有我?我错过了什么?”
美若小声问:“他肯轻易放弃?肯回去?以后不来骚扰我?也不和警方——”
“美若!”詹俊臣停下来,严厉的目光凝视她,“那种恶棍,你能信任?”
她紧紧抿住嘴。